《锦荷记》 皂罗袍 (林玮筠)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 杜丽娘柔婉绮旎的唱腔和着暮春的夜风,缠缠眷眷,漫了一室。如将一袭曾经风华绝艳的锦绣罗裙缓缓展在人眼前。 懵懂少女时听这支《皂罗袍》,只觉丽娘惜春自怜的轻愁是种诗意的美丽,便恨不得自己眸中也有几分这样柔艳的幽怨。而三十多年后再听此曲,却只引得满腹渭叹和唇边一丝苦笑-年少时哪里得知,原来这“愁”之一字,人一生里是不会缺的。 月净虫鸣的夜里,家中的佣人都已经睡下。我独自坐在客厅里等待靖平,如同以往无数个他工作迟归的深夜。而今晚,这支《皂罗袍》我已听了三遍。 快到十二点时,大门处传来轻轻的响动。我赶紧批衣过去迎他,装做刚醒来的样子–靖平从不让我等他,说是我年纪大了,经不起更深夜寒。但他可知道,这么多年来,他已是我所有的牵挂。不等到他回来,我根本无法睡下。 微醺的灯下,一个长身如玉的青年正在放轻手脚关好那对沉重的雕花楠木门。听见我的脚步,他抬头对我歉然地笑:“玮姨,抱歉又让你等。” “你要是娶个妻子,就该她来等你。那玮姨就能休息了。”我心疼他的辛苦,可又忍不住唠叨。唉,人老了,话也越来越多。 他只好脾气地笑笑,用长长的手臂环住我的肩,试图把我推回我自己的房间:“玮姨您快回去睡,别着了凉。” 我不理他,径自走进厨房,为他温热早已做好的宵夜。这样晚的时间,我不想再叫醒家里任何佣人。 我坐在那张比我的年纪还大两百岁的紫檀梅纹雕花圆桌前,看着他吃完按他口味做的宵夜。他认真地一口口吃着,间或抬头对我温然一笑,仿佛是他在迁就我这因上了年纪而变得固执的老太太。 食物的热气晕入了他的面颊,洗去了他些许的倦意,那双眼睛又回复了平日的华采四溢。 我回屋躺下,听他轻手轻脚回到自己房间,我这才安心闭上双眼,睡去。 我和妹妹樱馥都是苏州人。二十八年前,我和她陪我生病的丈夫在瑞士疗养时,认识了靖平的父亲–永喆,一个生长在瑞士,中文说得不太流利的英挺青年。樱馥对他一见倾心。 永喆出生在一个显赫的李姓家庭,他的家谱甚至可以上溯到中国唐代的帝王。永喆的曾祖父官封清平世爵,是当时清朝唯一的异姓汉王。永喆的祖父承袭了爵位,又因通晓西文而出任清廷驻法国大使。中国结束帝制后,他和家眷便移居去了瑞士日内瓦。永喆便是这个尊贵门楣两代单传的独子。 疗养结束时,我和丈夫回了中国,樱馥则留下,和永喆举行了婚礼,然后定居在日内瓦。他们婚后第三年有了靖平,这个渊源古老的家族唯一的血脉承传。靖平五岁时,他们举家迁回中国,买下了永喆曾祖父当年居住的平王府,安顿下来。 当时,宅邸还有诸多修葺事宜,从瑞士带来的一班仆从和与在中国新雇的佣人之间多有矛盾发生,樱馥身体不好,孩子尚小,永喆又还不太熟悉中国的环境,他们便向孀居在苏州的我求援。我应他们之请,搬来和他们同住,管理家中大小事务。樱馥便可安心教养孩子,调理身体,永喆也能静心作画。这一住,便到了今日。 我从没有过自己的孩子。对靖平,我视如己出。二十年过去,我眼见着他从一个面容精致的孩童长成修长健硕的青年。 他继承了这个家族男性普遍宽肩长腿的身量,也遗传了他身为姑苏美女的母亲如画的容颜。剑眉凤目,挺鼻薄唇。看他静坐,行走,转身,抬头,动静之间都优雅入画,沉稳英挺。那古老皇族的血统与教养让他即便是着平常衣物也清贵脱凡,风仪卓绝。 他拥有这个家族里每一个人的重视和宠爱。然而对所有人,即便是家里最粗使的佣人,他都谦和体贴,温煦有礼。他七岁那年,家里祭祖。由于当时照看他的佣人和使女的疏忽,让他一时贪口,喝多了一种酸辣鱼子汤,结果撑得几乎无法坐下。为怕佣人受责备,他便没告诉他父母,只让我陪着,在花园里走了近两个小时。 他从小就比同龄的孩子早慧,勤勉,而且极有主见。他才十五岁就入读美国霍普金斯医学院,二十三岁时便获得了当年的医学界大奖。他现在二十五岁,已经创立了亚洲最大的医药公司和连锁医院–慷泽,有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实验中心,并成为了瑞典医学院最年轻的终身院士。他的事业和声誉如日中天,他研制的药品也让他的财富不亚于他的祖辈。 随着他年纪和历练的增长,他的俊朗丰神和四溢华采里,愈发多了一种从容不迫的优雅。我有时奇怪,一个生在欧洲,十五岁起又离开中国的人,身上哪来的一种沉静平和的古风?大概有的东西是血脉里承传下来的吧。 然而在那种看似温静的平易谦和背后,却是不容置疑的果决笃定,必要时甚至会是不留情面的犀利决绝。这种性格让他能在事业上头脑清醒地决策,从风险里把握机遇,并在学界的政治斗争和商场的名利堆里游刃有余。 我也是生于世家,且到了半白的年纪,已阅人无数,但风华资质,能出靖平之右者,平生未见。 无论是世家名门还是新兴权贵的女子都盼着他的垂青,他也对任何人都周道殷勤,进退有节。大多女子都以为他易于接近,但却会被他不露痕迹地挡在千里之外。只有我明白,那温润笑容的背后是怎样一颗平淡的心。 他的心里,只有和他青梅竹马的疏影。而疏影,已去世了六年。 疏影的母亲锦惠是我和樱馥在苏州的发小,和我们极亲厚,也是一个出身大家的美丽女子。当年她不顾父母反对,毅然和一位清贫的中学教师私奔,并因此与娘家断了关系。他们婚后生了成碧和疏影两姐妹,生活虽清苦,但也平静幸福,直到后来他们夫妇因车祸去世。当时锦惠的父母已双双离世,这两姐妹便被托给了锦惠唯一的弟弟。但他弟弟和弟媳因为怕家产被瓜分,对两个孩子心生嫌恶,时常冷语相向,生活上也不管不理。樱馥和我可怜两个孩子孤苦无依,便将她们接到家里,认作永喆和樱馥的养女。 疏影只比靖平小两个月,而成碧就比他们俩人大七岁。因此疏影成了靖平的妹妹和玩伴。我眼见着他们两小无猜,情意投合,便以为此后会花好月圆,佳偶天成,但哪知疏影十九岁时却因血癌去世。 从此,靖平便对身边女子不看不顾,只一门心思放在事业上。从他少年时起,我便知道他是个长情的人。但却未曾想,这段情会绊得他这样久。 他在二十岁上没了母亲,二十四岁那年,他父亲也去世了。自此我便和他相依为命。他除了工作,应酬,和满世界飞来飞去,剩下极少量的时间就是在这深宅古院里陪我,和读那几屋子他祖上传下来的读不完的书。 他爱在这诺大的庭院里散步,最爱去的是东面宜园的荷塘。每次我找不到他便会到那里去寻。 有次他冒着初秋的风露,在荷塘前坐了一夜。被我发现,于是痛急攻心,第一次跟他发了脾气:“这世上不止一个疏影!为什么要拒所有人于千里,而让自己独苦?” 他静静回头,清晨荷塘的水汽湿了他的头发,却洗得他一双凤目澈明无比。 他看着我,一字字道:“沧海水,巫山云。” (通知,新文《探青鸟》已开,写的是云深父母的爱情故事。大家有兴趣就看看吧。) 记得荷塘初相遇 (靖平) 宜园里你最爱的荷花已开得铺天盖地。那悠悠的香,一如当年你我的初遇。 那天也是初夏,刚下过小雨。塘中的荷花开得极盛,清淡的香气幽幽地渗满了整座庭园。 荷塘边,白衣白裤的你站在已出落得楚楚动人的成碧身边,两条黑亮柔软的长辫垂在小巧精致的瓜子脸旁边,一双乌黑透亮的眸子飞快地瞥我一眼,又马上垂下了眼帘。 我正在震惊于你的美丽和失望于你目光的闪避时,你却又悄悄抬起了长睫,波光流转地看向我站立的方向。 当时,八岁的我还不懂得什么叫“一眼即是一世”。但我小小的心却被快乐和惴惴不安涨满,赶紧伸手去整自己的衣衫,怕在你面前难看。 母亲说你的名字叫疏影。我还不知道怎样书写,但它念起来却像最动听的乐音。那夜我的梦里,满是你的眼睛和荷花的香气。 从此,我称成碧姐姐,称你妹妹。我和你一同上学,一同嬉戏。我会把得到的最好的礼物都留给你;我会爬到树上去摘你喜欢的花;我会不顾母亲的反对坚持收养一只流浪猫,因为你说它可怜;我会在冬天去呵暖你总是冰凉的手;我会在家里接我们上学放学的车里,跟你讲学校中好玩的事,听你清脆的笑。 成碧长我们七岁,又极爱看书,所以并不常加入我们孩童的游戏。但我母亲世交的儿子卓正却成了我们的玩伴,他只长我们一岁。于是三个年龄相近的孩子,翻墙钻洞,上树下湖,玩得胡天胡地,常要大人在园子里找半天。 我们常玩的游戏是拜堂,新娘必定是你,而我总是新郎。卓正也闹着要当新郎,我便白他一眼说:“你只能当司仪官。谁让你的名字是‘作证’。”他便只能唉声叹气地为我们行礼。 我们会在洒锦阁前那颗巨大的古槐下对着槐树公拜天地。你头上盖着一块红纱,和我一人一头攥着卓正慷慨解下来的裤带。卓正便提着裤子,在一旁大喊:“一拜天地……”我小小的心中满怀着希冀,向着遥远未来和你在一起的幸福,虔诚地与你一同拜望。然后我会用捡来的树枝挑开盖头,看你红纱下美丽的笑脸。 我以为这样的幸福会稳如磐石,顺理成章,直到我们十岁那年,医生说你再不能像我和卓正一样玩耍嬉戏,因为你得了白血病,要静养,避免受伤。你至多还有十五年的生命。 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病症,但父母,玮姨和成碧脸上的悲伤和绝望让我恐惧。 我缠着我们那时的家庭医生徐大夫拼命盘问,然后知道了那是一种在当时无药可治的绝症。但是为了他那一句“或许以后会有人发现可以治救的方法”,我稚嫩的心里燃起了那样天真的热望-我要救你! 我开始背着父母在徐大夫的指导下看一些入门的医书,特别是白血病方面的书籍。我一改顽皮的个性,把几乎所有时间都花在读书上,因为我只有十五年的时间来救你。我从小学东西就比同龄的孩子快,但我仍然是班上最勤奋的学生。结果我用三年时间读完了全部中学六年的课程,十五岁时,我已参加了高考,准备进入北大医学院血液病专业学习。 母亲却将我单独叫到她房里,对我说:“你父亲已经把你的简历寄给了哈佛,霍普金斯,宾州,和杜克。这四个大学的医学院在全美排名依次是前四。他们全都对你很感兴趣,都已经告诉你父亲,你不需要任何入学考试和面试,只要考了托福,就可以直接入学了。想去哪一所你自己选吧。都是顶尖的学校,不会让你失望。” 我大吃一惊,对母亲说:“可是我想留在北京读大学。” 母亲一笑:“你心里想什么,我明白。但对疏影,你趁早断了念。不是我不喜欢她,而是她这样的病,难说可以和你长久一辈子。你们现在分开,免得以后痛苦。你父亲也不赞成你这么早就谈感情。” 聪明敏锐如我的母亲,她早已看出了端倪。 不等我再争辩,她继续道:“你若听我的话,我便还拿她当女儿,给她用最好的药,悉心照顾,保她一生周全。你若一定要留下,我便不得不送疏影去她舅舅那里。” 你的舅舅和舅母,我见过一次。都是极贪婪凉薄的人。如今你的治疗每月需要不菲的花费,而且人也需要精心的照料,劳累不得。送你回你舅舅那里,无疑是送你上绝路。我的母亲,她平时对你和成碧两姐妹关爱呵护,视若己出。但此刻,却如此决绝无情。 我母亲看似柔弱,但在这个家里,却比任何人都果断坚决。从小,生性随意的父亲对我比较纵容,而玮姨也是对我万般宠溺,只有我母亲对我,从读书求学,修养爱好,到坐立谈吐,无一不严。我幼时唯一一次因为调皮而挨打,手拿戒尺的就是我娇如弱柳的母亲。做了她的儿子这么多年,我当然明白一旦她心意已定,多说无益。 我深吸一口气,直视着她道:“我们一言为定。” 在我转身的瞬间,我听到母亲平静的声音:“我知道你心里怨。妈妈也疼疏影。但你是这世上除你父亲之外,我最爱的人,我不能看你苦一辈子。而且,你姓李,子嗣的承继对这个姓氏来说有多重要,你明白。于情,于理,我现在替你做的,都是最好的决定。等你再大些,便会更明白。” 从母亲房里出来后,我便思量着如何在今后分离的岁月里和你倾吐衷肠。当时为防止病情恶化,你不能使用电脑,而我若给你打电话,必然会被母亲提防。因此唯一的方式是通信。 当晚,我找到玮姨,求她答应替我和你传信。她从来对我没有一个“不”字,但这次却用和我母亲同样的理由拒绝了我。我急了,在她面前跪下来。她一把搂着我哭了:“你快起来,我答应就是!这真是冤孽啊!靖平,别怨你母亲,她是爱你才会阻止你们。但愿我今日所做不会害你一生。” 两个月后,我从北京启程,飞往位于美国东岸的港口城市巴尔蒂莫,成为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大一新生。 临行的前夜,我在你房中和你道别。 我们坐在昏醺的灯下,絮絮地说话。你说巴尔蒂莫治安太差,要我晚上不要独自出门。又给我一本菜谱,说这都是简单易学的菜品,我若西餐吃烦了,又没有对胃口的中餐馆,便可以自己学着做些。我轻轻地应着,目光只牢牢停在你苍白瘦削但依然美丽的脸上。 我们说尽了所有的痴话和傻话,最后终于无话可说了,只任时钟的秒响在你我之间嘀嗒嘀嗒。 然后你说:“已经晚了,你明天要一早去机场,快休息了吧。”我答应一声,站起身走到门边。 你婀娜的影子就投在我面前的墙上,你软馥的气息就起伏在我身后。我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决然地回身,双手抓住你细瘦的肩,朝你俯下身去。 这是我在梦里出现过,心中渴望过的场景。现在终于变成了现实。我们的双唇紧贴在一起,灼热的呼吸吹到了彼此脸上。然后我的舌紧张地试探着你的,慌乱中我们的牙齿都碰在了一起。 我们十五岁的这个初吻,生涩而甜蜜,足以让我一生铭记。 约翰-霍普金斯 (靖平) 哈佛医学院的综合排名全美第一,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仅以微弱的差异紧随其后。但霍普金斯却有世界上最好的血液病专业,并且首创骨髓移植治疗白血病的学术泰斗rudolphrubinstein教授就在此院任教。另外,哈佛里有相当一部分学生是沽名镀金的官宦富家子弟,在学风的朴正严谨上,反而比霍普金斯稍逊。两相比较,我便决定霍普金斯大学会是最适合我的学校。 凭着我自中学起就逐步积累的医学知识,和我近乎不休不眠的狂热勤奋,我在霍普金斯的第二年末便取得了生物学的学士学位。第三学年,我申请就读rudolphrubinstein教授的血液病理和药学的研究生,并进入他的试验室做白血病疗法研究项目的研究助理。 这位以怪僻著称的著名学者在面试时对我说:“年轻人,你的学士课程全a,但你各科目都学得太快,我怕你还没消化完,再说你缺乏临床经验。所以专业方面,我不认为你能胜任。还有,你才十七岁,心理上,我也不认为你能胜任。你知道想到我的实验室里来镀金的学生很多。但我的实验室里工作强度非常大,你不一定吃得消,我可是个犹太人。” 我回答他:“我的确没有什么临床经验,但勤能补拙,所以专业方面我会胜任。我进入您的实验室学习,并无名利之图,而是为了有一天能救我心爱的人,她有白血病,所以心理上我更能胜任。我学东西快,身强体健,忍耐力强,而且我是中国人。” 他看我良久,然后说:“我给你三个月试用。” 两个月以后,我成了rubinstein的研究生和他实验室里的正式研究助理。我和他一起辗转在北美和欧洲的各大血液病研究中心和实验室。我们的目标是要完善骨髓移植技术,延长白血病人的术后存活时间。我根据他的构想去做血象,骨髓,染色体分析,动物活体测试,然后在重症病人身上做临床试验和观察。 慢慢地,我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他便放手让我自己去做,只在我遇到瓶颈时给我一些建议。rubinstein常开玩笑说:“这是靖平的实验室,不是我的。” 我每天睡得很少,也没有休息日。我以疯狂地工作来和时间赛跑。我要在死亡触到你之前,找出抑制你体内白细胞恶性增殖的方法。 和你的通信是支持我以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来学习的唯一力量。我曾经在实验室里连续工作了四十八个小时,被rubinstein发现后,他不由分说地把我拖出去,一边大声说:“你这个小疯子比我这老疯子还疯得厉害!我要是也谈恋爱的话,说不定会得hippocrates奖!” 我已经三年没有回过家,尽管对你的思念已经快要让我崩溃。我在和命运赌博,我拿不出这一点时间。父母和玮姨每年都会来学校看我两次,而我却只能和你相见在梦里。 但渐渐地,你写给我的信少了,即便有也是平淡匆忙的只言片语。终于我按捺不住,向rubinstein请假回国。 我迫不及待地回到家里,看到你的第一眼,你正偎依在卓正怀里。 我浑身发抖地问你为什么。你只轻描淡写地说:“我也喜欢他,只是以前你在时,我没发现。你走得太久,我对你也就淡了。”我双目赤红地注视你良久,抛下一句:“那我恭喜你们了。”然后提起还没有解开的行囊,回了学校。 我一如既往地学习和做试验。工作是我唯一的发泄和转移注意的方式。若不如此,我怕是要被痛苦逼得神志不清。我试图要把你从我的情感和记忆里抹去,但只是徒劳。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仍然爱你,哪怕你已不再是我的。 此后在与父母和玮姨联系时,大家都避免提到你。只是从他们偶尔的闪烁其辞里,我听出你病情稳定,卓正也很爱你。我酸楚,但也安心。 我执著地在这条长路上艰难前行,尽管这路上我已是孤身一人。我依然想留住你的生命。 在我第四学年的一天,玮姨在电话里哭着让我回家见你最后一面。事实上,在我赴美第二年,你的病情就开始恶化,但你要所有人对我隐瞒消息。你最近接受了一次作为晚期治疗的骨髓移植,但却出现了非常严重的排异,而你自身的骨髓又因为在移植手术前被长期的化疗严重损伤而失去了造血功能。 你的生命,即将到终点。 我还是迟了。从我十岁起,我就开始了这场赌博。我用与你的朝夕相处和卿卿我我作赌注,去赌我们的偕老百头。但我却输掉了自己的爱情,也输掉了你的生命。 我已记不清是怎样从巴尔蒂莫一路回到北京。哀戚的父母在门口迎我。他们虽阻止我和你的爱情,但却为了你的病不惜重金与心力,我不能埋怨他们。你的姐姐成碧早已哭倒在她丈夫的怀里,无法言语。 双目红肿的玮姨拥抱着疲倦的我,在我耳边说:“人生的支点不仅仅是爱情,还有亲情和责任。你是你父母和我一生的珍爱和心血,是你导师和同事的倚重,也是今后无数患者治愈的希望。无论你即将要看到,听到些什么,你都要坚强。” 在你的房间外,我看到了已哭得手脚虚软的卓正。他红着眼,把住我的双臂:“她要我和她一起骗你。我便和她在你和众人面前演戏。她要我和她一起骗你一辈子,我做不到。这对她太苦,太不公平。你去看她吧。” 你能想象我无比的震惊,和还未升起就已被肝肠寸断的悲凉所代替的欣喜。 相隔一年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重逢,你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带着一顶绒线织的帽子,盖住你因为化疗而落光了的头发,整个人苍白消瘦得脱了形。你完全不复我记忆中的美丽,但你看着我笑的时候,那双眼睛依然波光流转,晶亮澈明,一如往昔。 我抱着你轻得没有份量的身体,向你忏悔我愚蠢的骄傲和轻狂,自责为什么要那样轻易地离开,放弃你。我日夜守着你,想要追回那些分离的岁月。我愿用自己十年的生命来换你多一分钟的停留。 你昏睡时,我读了你的日记。你用笔宣泄着你对我的思念与渴望,倾吐着你对我佯装的淡漠下,火热的感情。 你写着:“我用我全部的意志去隐藏自己爱你的心。我渴望你爱我,为着我这不多的生命,但我却怕你爱我,也为着我这不多的生命。我知道你是个怎样长情的人,一旦爱了,便是一世。而你的生命还那样长,我不想你孤寂地走完。我今生最大的愿望是做你的妻子,但这只是个会被我带入来世的愿望。” 当晚,在你的病榻上,你成了我的妻子。那是一种怎样绝望的,没有明天的,痛苦的欢愉。那抵死的缠绵让我终身铭记。 然而四个星期后,该来的还是无法逃避。 你走的时候平静地对我说:“靖平,答应我三件事。” 我跪在你床前,俯身向着你,说:“好的。” 你深深地看我,像是要把我的印像带入你不灭的永恒,然后慢慢地开口:“第一,烧了所有有关我的东西,包括照片,信,和日记。第二,我们之间的秘密就让它永远是个秘密,除了玮姨,和谁都不要提起。这最后一件是……” 你的手静静地抚上我的脸,细致地画过我的每一个轮廓,然后微笑着说:“你要幸福。” 在你的灵前,卓正悲痛欲绝,哭得昏厥过去。原来他也是真地爱你,并不是和你做戏。而我从头到尾没有一滴眼泪,只是双目空洞地看着远处。 众人都以为卓正是你的情侣,而我和你只是手足情深。 除了卓正和玮姨,再无人知道你与我铭心刻骨的过往。他们也已经答应你,守住这个秘密。 而除了我自己,再无人知道,我对你的爱情,生死不移。 之后我病了整整一个月。这十年来,我无暇去感受的悲伤,沮丧,挫折,和疲惫,一时间齐齐地向我涌了来。我再无力支撑。 犹太人 (靖平) 回到霍普金斯医学院,我木然地面对着和我朝夕四年的各种实验仪器,突然产生了那样的恨和反感。如果这四年,我是在你身边陪着你,那么你走时便不会只带了与我苦□情的微薄记忆。我悔恨得想杀了我自己。 我不再去实验室,终日在公寓里呆坐。 直到有一天,rubinstein教授把我拖出来,开车带我到学院附属的sidneykimmel癌症中心。这里是美国建立最早,和世界最:“谢谢您,老师。” 他把手放在我臂上轻轻地拍着,低着头过了半晌,说:“我没有妻儿。工作一直是我的一切。但如果我有儿子,我希望他像你。”他上前一步拥抱了我,然后松开,把脸转到一旁:“走吧,走吧。再不走我的饭碗怕是要被你抢去了,我的实验室就真的要改名字啦。” 多少年后,我仍记得那一刻他的身影。昏黄的灯光映着他斑白的头发,平时直挺的背显得有些佝偻。此时,他不再是哪个工作严谨挑剔,行事风风火火,说话直率,好打抱不平,名震学界的rudolphrubinstein教授。他只是位普通的寂寞老人。他灯下的身影会被我牢牢地刻入记忆,因为这身影曾在我研究的瓶颈期给过我重要的指引,曾在静夜里聍听我那狂热苦涩的爱情,并引着我走出狭隘的方寸天地,从而置身瀚海苍穹。 我在中国建立了自己的实验中心,利用我发明的免疫球蛋白的专利建立了制药厂,又在各地买下了一些营运不善的医院,建成了一家全国连锁性的综合医院–慷泽。翌年,我被瑞典医学院吸收为终身院士,并成为该校组委会的委员之一。 我的工作依旧紧张而劳碌。我要督导实验中心里各新药和疗法研究项目的进度和走向;要监控医院和制药厂的商业营运;还要负责瑞典医学院的一部分学术和管理工作。工作的过程和成果让我享受和欣慰,它占去了我大量的时间。 渐渐地,我想你少了,最初失去你时迫得我几近疯狂的痛苦也淡了。但午夜梦回时,我眼前的身影还是你。 眼前莺声燕语的各种殷勤示好,只让我感到疲倦。在我所有工作和应酬后所剩有限的休息时间里,我更愿意待在家里。这里,有我和你爱情的全部记忆。 你临终时的要求是想把你的痕迹从我生命里彻底抹去。信函日记可以烧掉,和你的生死缠绵也可以不提,但你已融入了我骨血的影像,怎么剥离得去? 我不是刻意要为你独身,因为谁都不想孑然一世。但你走后,我怎样拿一颗死了的心再爱?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如此短暂,但你留给我的思念却会绵长一世,生生不息。 看朱成碧思纷纷 (靖平) 前几天接到成碧的电话,说他们全家要来中国度假,想先回家里看看。我自然是很高兴。 成碧和我虽没有血缘关系,但却极亲厚,亲生姐弟也不过如此。她长我和疏影七岁,对我们非常疼宠维护。她虽和疏影是亲姐妹,但却长相性格各异。疏影清秀灵透,温柔细心,成碧却是妩媚甜美,娇憨迷糊。疏影和我暗地里叫她“书痴”,因为她极爱看书,只要一册在手,就万事不愁。 父母在成碧十七岁时,送她去了佛罗伦萨大学,读她最爱的考古专业。在那里,她遇到了和她同专业的比利时同学,也就是现在的丈夫philippe。那会儿她总在信里说philippe有怎样完美的希腊侧影。等她把philippe带回家见父母时,我们就当着他们的面叫philippe“希腊侧影”。大家非常喜欢俊美直爽的philippe,都希望他们能佳偶早成。 但后来成碧从意大利哭着逃回来时,我们才知道,原来philippe是比利时王储,和成碧交往时隐瞒了自己的身份。philippe的母亲,比利时皇后ann-sophie发现了他们的恋情,便瞒着儿子找到成碧,告诉她王室和议会不能接受一个平民出身的亚裔女子作比利时皇后,如果philippe跟她结婚,就必须放弃王位继承权。成碧不愿误他前程,就不辞而别,悄悄回到家。 结果philippe一路追到北京,不管不顾地要和成碧在一起,说他这辈子最爱的就是成碧和考古,当了国王他就一样也要不到,所以放弃王位对他是解脱,不是牺牲。最终成碧被他劝得回心转意,两人共结连理,又一同为国际联合考古协会工作,到世界各地参加文物出土工程,事业爱情两厢如意。而比利时的王位继承权则横传给了philippe的弟弟fèlix。 他们的女儿gisèle公主出生时,已经十三岁的我和全家一起,去了一趟布鲁塞尔皇宫,看望成碧和刚出生的婴儿。 因为父亲已是享誉欧洲的画家,再加上我们的宗室世家出身,比利时国王和皇后,也就是philippe的父母,对我们礼待有加。特别是当原籍法国的皇后听到我和父亲都能说一口地道的法语时,便对我们更加亲近。 但皇后对疏影却是非常冷淡,后来疏影告诉我,皇后在与她握手时,只伸出了自己三只手指让她握住。这公然的轻蔑只因疏影是成碧的妹妹。自此我便知道,皇后与成碧的婆媳关系是怎样地不协调。 我第一次看到gisèle公主时,两个月大的她正躺在缀满绸缎花朵的摇篮里,皱着小鼻子大哭。任她的祖母,父母亲,女官,侍女,无论谁都哄不住。 我好奇地走近,她却突然噤了声,一面抽噎,一面也用湿漉漉的大眼睛打量我。大家笑起来说我和她有缘,让我抱抱她。 从未抱过孩子的我僵手僵脚地把她抱在臂中,仔细地端详–这是个粉嫩莹白的美丽混血小婴儿,只有几根绒毛的小脑袋上:“你去吧,小心些。” 我顾不上多想,先找人要紧,便答应一声,快步走出去。 隔世 (靖平) 我们现在居住的这座宅邸是当年我太祖父封王之后修建的平王府。当时由他亲自设计,动用巨资,耗时三年完成。因为我的太祖母是江南女子,喜爱娟秀细致的景致,整个王府便设计成苏州园林的风格。 整座府邸由三个园子组成。居中的瑁园是当年我太祖父接待宾客,处理事务,以及他与我太祖母的居所。现在我,玮姨,和家里主要的佣人都住在这里。西侧的燕园是以前各侧妃和侍妾的住所,现在那里大多建筑都闲置着,用于家里的花匠和看园的保安和杂工居住和堆放杂物。东面的宜园是游玩赏心的所在,布满亭阁水榭,奇石珍卉。我和疏影的初次相见就是在宜园的荷塘边。 因我太祖母极爱水景,整个宅第里便星落散布了诸多深池浅塘,缓溪静泉,连我们现在居住的位于瑁园中的上善居也是几座以廊桥相连的重檐楼式建筑,悬架在起云池的中央,四面环水。一个小孩子在偌大的园子里四处乱走,的确有掉进水里的危险。玮姨和成碧留在瑁园里找,franois和其他佣人们去了燕园,而我则直奔宜园。 我一路找过芙蓉榭,雪香阁,春睡坞,霖轩,和邈思亭,都没看见人影,便朝荷塘走。空气中的清溢香气渐渐重起来,想是在我走的这几周里,荷塘里已是一片繁花如锦了。 穿过低矮粉墙上的垂花拱门,荷塘便在眼前了。果然是粉红,嫩白,碧绿地满眼。塘中的千瓣,大紫,重台,和洒锦各色荷花已开得层层叠叠。风过处,jing叶微动,媚态横生。风止处,亭亭玉立,端庄清皓。 我的目光流过这一片妖娆碧色,落在横卧在塘中的留听桥上。弯如新月的玲珑石桥上站着一个小小的背影。 那是一个穿着月白色衣裙的孩童。乌木一般漆黑的头发从头的两侧梳起,然后优雅地交盘在头道。 我回头用法文问她:“云深你见过多少中国人?如果你见过足够多,你就会知道,我不是最高,也不是最好看。”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您会讲法语?我昨天在从机场到这里的路上看见好多中国人,他们都没有您高。我以前也见过好多不是中国人的人,他们也没有您好看。请问我以后可以跟您说法语吗?” 我停住脚步,微笑着俯身看她,用法文说:“当然可以。但是我更喜欢你和我说中文,因为云深是半个中国人,不是吗?而且我们现在又是在中国。” 她红了脸,垂了眼睛看地面,声音小小地,依旧用法文说:“但是我的中文不好。” 我笑着说:“不要紧,多说说就好。我们也还可以教你。” 她抬头,一双翦水双瞳,漫着熠熠光华,看着我,然后用中文小声说:“好的。” 成碧站在一旁,爱怜地抚着云深的头,感激地望着我。 我回她一笑:“那我们赶紧回去吧。玮***眼睛快要望穿了。” 叙旧 (靖平) 午餐丰盛而精致,全是菊婶和玮姨做的我和成碧最爱的菜品。我们围桌而坐,把酒言欢。讲过往的快乐,谈现下的趣事。franois则穿着整洁的制服和白手套站在一旁,细心地为我们盛饭添汤。 我克制着自己不要过多地把目光停留在云深身上,但这很难。她太像幼时的疏影。 她的皮肤像雪花石膏一般细腻,又有着亚洲人所少见的透着隐隐粉色的莹白,像明媚春光下半透明的桃花瓣。她的线条优美到不可思议的瓜子脸上,一双褐色的大眼睛如精灵一般清澈灵动,微微凹陷在两排欧罗巴人特有的卷翘浓密的长睫里,眼尾却像工笔画下的中国仕女般略略翘起。她挺秀精致的鼻梁下,小巧的粉色嘴唇发着珠润的光泽。她有一分像成碧,却有五分像疏影。尤其是她看人的眼神,灵透澈明,与疏影一般无二。 我不想错过她每一次回眸,每一个转头,每一下颔首。但是我不能。我不能让玮姨担心,也不能让成碧起疑。 我回头看玮姨。她正注视着我,目光中有隐隐的不安和焦虑。我明白她的心忧,是怕云深的出现,又引得我对疏影思怀万千。我回她一个泰然的微笑,让她安心。 云深不会用筷子,便换了刀叉用餐。她切割食物的动作优雅轻盈,刀叉碰击在瓷盘上却能不发出一点声音。她每次只送极少量的食物入口,因此嘴唇只用张到恰到好处的幅度,而又不会将食物蹭在唇部的皮肤上。当她咀嚼时,紧闭的小巧双唇连同精致的下颌只是轻轻地蠕动,配上翕动的长睫,倒像是在娇嗲地嘟嘴。 我吃惊于一个孩子能有如此完美的就餐礼仪,只怕连她的母亲都不及。不知在布鲁塞尔的皇宫里,她花了多少原本属于孩童的玩乐时光,来接受这些训练。她过的是怎样的一种与她同龄的孩子迥异的生活? 成碧坐在云深身旁,替她布菜,耐心地告诉她每道菜的原料和来历。她仔细听完,礼貌地对玮姨说:“谢谢您花这样多的时间做菜,我很喜欢吃。” 玮姨听了,高兴得连说:“那就多吃一些!” 我注意到云深把蟹蓉小笼包切成两半,剔出肉馅放在盘子的一侧,再把包子皮切细了吃,就笑着问她:“怎么云深喜欢把包子皮和馅分开吃吗?” 她摇摇头,咽下口中的食物后,回答说:“我不吃肉。” 我和玮姨都吃了一惊。玮姨连忙担心地问她:“这样小的年级就不吃肉,身体受得了吗?” 成碧无奈地说:“云深的奶奶是素食主义者。云深常年和她住在一起,也就不吃肉了。她父亲强迫过她一次,结果吐了。我们也就没再勉强她。” 吃完饭,玮姨带云深去洗漱,午睡。我和成碧坐在书房里,各执一杯清茶聊天。 成碧细长的手指捻转着青花细瓷的杯盖,环顾四周,感慨道:“那年你和疏影发现了我和philippe的合影,便偷偷拿了,就藏在书架上那本楚辞里,然后敲诈我说照片被爸妈发现了,要我对你们招供。吓得我不轻。” 我望着茶杯上升起的温氤水烟,慢慢道:“都已经多少年了。” “我和philippe满世界颠簸,自从疏影去世就再没回过这里。算算有六年了。这里居然没怎么变。你有卓正的消息吗?” “卓大少弃文从商,现居香港,事业成功,婚姻美满。” 成碧叹了一声:“疏影去世时,卓正那样伤心,像是也要随了她去。而如今,他也是另择绿树,花开满枝了。可见这世上真正长情的人也不多。” 我笑她:“你难不成还要让卓正立贞节牌坊?他再不结婚就要被他父母敲破头了。” 成碧白我一眼:“说别人。你自己呢?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的如花美眷?你身家无数,出身显赫,又玉树临风,追你的美女众多,连我住在欧洲都听说了。你这么多年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据说太完美的男人大多都是同性恋,你是不是也……啊?”说着就朝我挤挤眼。 我苦笑:“我不是同性恋。只是比较挑剔一点。况且现在也再没有父母来敲我的头。” 她凝目看了我一会儿,认真道:“这么多年一个人,不寂寞吗,靖平?” 我顿了一下,直视她,坦然道:“习惯了。再说也太忙,没时间去感觉寂寞。”然后我转开话题:“你没和我提过云深长得像疏影。” “我提过呀。她刚生下来,你抱她那会儿,我不是说她像疏影小时候吗?不过现在是越长越像了。我只希望她比疏影幸福。” “别担心,她会的。不过云深好像是太安静了些。” 她无奈地苦笑:“这是我最忧心的一件事情。我想让她和普通孩子一样自由活泼地成长,而不是在宫廷里被教成优雅的牵线木偶。但我和philippe工作的地方,大多是荒山野岭,孩子没法待。而且我们满世界颠簸,一年也和她见不了几次。只能让她在宫里和她祖父母在一起。他们很宠爱她,云深也是个很乖的孩子。但她祖母对我有成见,认为我抢了她最优秀的儿子,抢了比利时最受人爱戴的储君。云深跟着她祖母的时间长了,就和我有些疏远。” “这我看出来了。”我点点头:“可孩子毕竟还小,跟你又是血脉相连,只要多花时间跟她相处,她和你终究是会亲近。” 她叹了一声:“我也试图去改善,但工作太忙,常常是只能和云深相处几天,又要匆匆赶到下一个项目基地。” 我沉默片刻,对她坦然道:“工作固然重要,可错过了一个项目,下次还有机会。但你和philippe却只有一个云深。” 我明白成碧和philippe对自己事业的热爱。这对他们来说不仅是一份工作,更是梦想和自由,是他们承受了旁人无法想象的压力,付出沉重代价换来的。我敬重他们对事业的执著,但他们作为父母对云深这种忽视,仍让我觉得不妥。 成碧抬头看着我,眼中已是泪影婆娑,嘴唇抖了半天才开得口说:“靖平,实话告诉你。真正的原因是当philippe和我结婚时,王室开出了一个的条件–philippe的父母将拥有我们孩子的监护权,从而按照传统的王室教育来抚养她。也就是说,无论我们放弃事业与否,我们都已经永远失去了对自己女儿的监护权。我不喜欢那虚伪刻板的宫殿,但我尝试过在那里住下来,只为了能和女儿接近。但ann-sophie皇后却担心我这个平民出身的母亲与云深过多的相处,会把她的孙女变成个缺乏教养和仪态的野丫头。因此每次我和云深同处一室时,周围都有几个女官跟着,防着我跟她讲了不恰当的话,教了她不合宜的举止。我跟自己女儿说话,开口前都得斟酌思量,这样的相处怎么让她跟我亲近?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没给她足够的关怀和爱。我没有一天不在自责,但却无法可想。”话音落时,眼泪已流了下来。 我心中一叹,拍着她的肩安慰:“别这么说自己。世上没有母亲是不爱孩子的。你忘记从前我母亲对我有多严了么?以至于我小时候跑去问玮姨自己到底是不是我母亲亲生的。可后来懂事了就明白她那样做都是出于一个母亲对孩子最深的爱。我相信等云深大些了,也就会明白你们的身不由己。” 她不说话,接了我递过的纸巾擦泪,头随着抽泣微微晃动着,仿佛点头,又仿佛摇头。 “对了,这次你们怎么能把云深从宫里带出来,而且还任何侍从和警卫都没跟着?”我不想让她太伤心,便把话题岔开。 “这也是我和philippe费了好大劲才争取来的。我们希望就一家三口人亲亲热热地在一起度一个假期,但云深的祖母死活不同意,一定要一群女官侍从和保镖跟着。philippe急了跟他母亲大吵一架,最终还是皇后妥协了,但要求两周以后必须把云深送回去。” “两周总胜过没有。你不是正好可以趁此跟云深多亲近亲近。”我笑着说。 “我也是这样想,但冰已冻了三尺,用这两个星期,我能融它多少?现在就算是周围没有别人,这孩子在我面前也还是拘紧得很。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慢慢来,别着急。云深看起来是个乖巧柔顺的孩子。和她多沟通交流,会好的。”此时除了宽慰,我也做不了其它。 第一条牛仔裤 (靖平) 第二天原本安排了我带成碧和云深去逛故宫。但成碧一早起来便感冒发烧,要在家静养,只好我带云深一个人去。 我收拾好了坐在客厅里等她。云深从她楼上的房间款款走下来,脚步轻盈柔软。 她穿着一款藕荷色的连身无袖及膝裙。一:“现在可以睁眼了。” 她迅速地睁眼,看到面前成堆的颜色款式各异的童装牛仔裤,惊讶得说不出话。 “喜欢吗?”我注视着她泛着兴奋红晕的小脸。 她使劲点头。 “喜欢就去试试。” 她难以置信地反复问:“我可以吗?我真的可以吗?” 我微笑着点头。 她眸光闪烁地看着我,然后第一次,我看见了她的笑容。 我无法形容我的震动。那张本已美丽绝伦的小脸,因着这笑容变得更璀璨夺目。她潋滟澄澈的褐眸中流泻出的快乐波光,让我的呼吸一窒。不笑时,她是一幅最优雅精致的画;笑时,她是天上最灿烂的星辰,艳丽到你无法逼视。而她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我陪她挑了六七条牛仔裤和一堆t恤。方才的店员走过来,向我们问好。当她看到云深的面容时,一愣之后,向我赞叹:“好漂亮的小姑娘!” 我笑笑说:“麻烦你帮她试试这些衣裤。” 她接过来,带着云深走向试衣间。云深一面走,一面有些惶惑地回头看我。我明白她从来没有和不认识的人走开过,心里一定害怕,便两步跟上去,陪她走到试衣间,站在门外等她,一面不时和她说两句话,让她知道我就在她近旁不远。 良久,一阵轻轻的帘响,那位陪云深试衣的店员笑盈盈地走出来,示意我看她身后的云深。云深穿着一条裤腿上画着一支长尾巴猫的淡蓝牛仔裤,上身是一件浅粉t恤,披散的头发被店员小姐梳成了两条清水长辫,垂在xiong前。这是一个普通邻家孩子装扮的云深,却清丽新鲜得像带着晨露的小樱桃。 穿惯了正装的云深像是有些不习惯,两只小手绞在xiong前,无措起来。 “云深转个圈。”我笑着鼓励她。 她蝴蝶一样翩翩地一转身,然后一双晶亮的大眼睛。紧张而期盼地望着我。 我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微笑着说:“非常,非常,非常好看。” 她双颊绯红,眸光闪闪,竟忘了说那句她常挂在嘴边的“谢谢”,只用带了那样多欢乐的眼睛,牢牢地看我。 我给她买了三条不同款色的仔裤和四件t恤,又买了一双运动鞋换下她脚上精致考究的皮鞋。然后大包小包地回到车里。我不急着开车,坐在座位上,欣赏着云深爱不释手地抚弄她的新衣。 她忽然抬头开口道:“那位小姐问我你是不是我哥哥。还说你很……”她像是忘了,便皱着眉苦想。“帅!”她终于想起来,高兴地看着我:“什么是‘帅’?” 我只好解释:“‘帅’一般是指男人长得比较好看。” “那你很好看,她说的是对的。”她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说:“那我谢谢她,也谢谢你。” “不用谢。”她满认真地回答,然后问:“接下来我们要去故宫吗?” 我想了想:“你想去哪里?” 她惊奇地看着我,仿佛从来没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半晌,她说:“我不知道。” 我沉默片刻,问她:“你平时都有哪些事是不能做的?” 这次,她想也没想,背书一样念出一串法文:“不能随便出宫,出去了也不能不带侍从;不能去街上的商店买东西;不能去电影院看电影;不能大声叫喊除非是遇到危险;不能称呼长辈和身份比自己高的人‘你’,而要称‘您’;不能不戴手套就让男人握手;不能随便吃东西;吃甜点时,一定要用叉子,不能直接用手拿着吃;冰激凌要盛在碟子里用勺子吃,而不能放在蛋卷上用舌头舔,那样吃相很难看;吃完东西以后要马上用牙线和牙刷;笑的时候嘴不能咧得太大;不能……” 我看着云深正在认真叙述的小脸,心里的一角楸了起来。我也生于世家,明白要学习种种繁复的礼仪,会多么耗费时间和精力。所幸父母并不拿太多繁文缛节来桎梏我,因此我的童年过得充实而快乐。在多数欧洲皇室都简化了礼节的今天,比利时宫廷仍严格地遵循传统的法国宫廷礼仪,繁琐而苛刻。云深十二岁的年纪便行止端丽,进退雍容。这一切的代价便是小小的她要接受长时间的严格刻板训练和宫廷命妇的身教言传,而不能如她的同龄人那样玩耍嬉戏,尽情享受他们人生中最无忧的时光。恐怕她平时听到的都是别人告诉她,应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而很少有人问她,想做什么。 我心疼地看她良久,开口道:“我们今天不去故宫。你刚从一个笼子里出来,没必要再去看另一个笼子。我们去你想去的地方。” 她喜忧掺半,将信将疑:“我真的可以吗?” 我略俯过身,看着她的眼睛,用平稳的声音给她最肯定的答复:“在我面前,你做什么都可以。但是,”我故意顿了一顿:“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她着急地问。 “对我不用称呼‘您’,只用叫‘你’。” 她吁了一口气,说:“好的。”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羽扇一样的长睫往下垂了垂,再幽幽抬起,编贝般的牙齿轻咬着粉色的下唇,带着一丝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小小调皮看着我:“那我可不可以叫你的名字,不叫你舅舅。” “一言为定!”我干脆地一点头。 “靖-平。”我听见她小心而轻声地念我的名字。 篱笼外的探险 (靖平) 我们的第一站是游乐场。一个她想了很久却从没去过的地方。 从玩第一个游戏时的战战兢兢,手足无措,到后来逐渐放开,大声欢笑尖叫,那个永远正襟危坐,一板一眼的比利时小公主的形象逐渐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快乐,活泼,天真,好奇的十二岁小姑娘。 我永远记得第一次听见她的欢笑,清脆欢快得像晨风里的铃声。 我陪着她坐海盗船,钻鬼怪屋,捉偷奶酪的老鼠,射游泳的鸭子。她非常聪明,任何没玩过的东西,教一遍就会。一上午下来,得了一大堆奖品,让我抱着,她手里拿着一个最喜欢的小布猪,乐颠颠地往前跑。 我轻轻拉住她:“云深,渴不渴?” 她这才突然想起了似地点点头。 我牵着她,走到近处一辆冰淇淋车旁。“想要什么味道的?”我问。 “pistache。”她回答得想也不想,说完之后又微微脸红,小声说:“我不知道中文怎么念。” “开心果。”我慢慢念给她听。她睁大眼睛看着我的嘴,跟着我小声地重复。 “我没听说过有这种冰淇淋啊。”卖冰淇淋的胖小伙一脸为难。 我看看他冰柜里盛着各种冰淇淋的圆桶,转头问云深:“香草的要吗?就是vanillé。”她高兴地点头。 我给她买了一个香草蛋卷冰激凌,然后给自己要了一瓶矿泉水。她两手捧着蛋卷,有些发愣。 “怎么啦?”我在她身前蹲下。 她小脸有些微红,求助地看着我。 “真的是没有勺子就不会吃冰激淋吗?”我调侃着她。 她脸儿更红,小嘴委屈地微微撅了起来。 我赶紧赔不是:“好啦,好啦,舅舅乱说话,舅舅不对。云深别生气,好吗?” 她长长的浓睫幽幽抬起,看我一眼,又垂下去:“我没生气。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吃。”她又抬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向她一笑:“那舅舅给你做个示范。其实很简单,用舌头舔着吃就行。别担心,伸舌头吃东西并不难看。先从冰激淋下面靠近蛋卷的地方舔起,这样就不会流你一手。”说完,在她手里的冰激凌上舔了一口,然后笑着问她:“觉得难看吗?” “一点也不。”她小声地回答,转着手里的蛋卷。 “是不是嫌脏了?我再给你买一个。”我问。 她使劲摇头,然后鼓起勇气,从雪白的齿间伸出一段粉色的舌尖,在冰激淋上轻轻一舔。 “一点也不难看,很可爱。”我笑着鼓励她。然后她再舔第二下,第三下……。 我们坐在树荫下的木凳上休息,远处是欢笑和尖叫的人声。 云深坐在我身旁,一面对付着手里的冰激淋,一面伸出一根细白的食指,在我的手机屏幕上跟着我学写“开心果”和“香草”两个中文词的笔画。这孩子聪明,只教了一次就一笔不差地写出来了,而且还不难看。听我夸她,她就抬头极快乐地对我笑。微风拂着她额前汗湿的刘海,整张脸清透灵动得像头:“奶奶说吃动物是罪恶的。” 我把座椅挪近她,伸手把她轻轻掰过来,看着她说:“云深,动物和植物有着同样的生命,它们和人一样,都会生老病死,不同的只是生命的形式。植物是安静的,而动物的生命是有声的。如果吃这盘肉是罪恶,那我们刚才吃了蘑菇和莴苣,也是罪恶。万物都是在食物链里循环着。这是自然界正常的生命和能量交替。” “但是我不喜欢肉的味道。”她皱着眉说。 “你不喜欢是因为你在吃之前,脑子里就告诉自己,肉不好吃。我们先不这么想,好吗?把它当成一个从没吃过的东西来试试。” 她没说话,但仍然在挣扎。 我最后轻轻说:“为了舅舅,试一试,好吗?” 她迎着我的目光,眸子里流动着晶亮的光彩。良久,我听见微弱的一声:“好。” 她慢慢伸箸,夹了一小块肉,送到嘴边,看我一眼,然后壮士断腕般地送进嘴里。 我一直看着她的反应,手里抓着餐巾,随时防着她会呕吐。等她咽下去,便问:“味道怎么样?” “没有我想象的那样难吃。”她皱皱小鼻子。 我一块石头落了地,又往她碟子里放了第二块。 吃到第三块时,她像是到了极限,一边咽一边抬头看我,眼里竟已蓄满了泪水。 我心里一抽,赶紧用餐巾给她擦眼泪,一面哄她:“好了,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不用再吃了。乖云深,委屈坏了。” 晚饭后,我带她去影院看了一场老电影,是卡通片monsterinc。她抱着一桶爆米花,笑得咯咯出声。 入夜,我带着玩得筋疲力尽的云深驾车回家。她睡在我身旁的副驾座上,呼吸一起一伏,轻软得几乎不可闻,但却是我在这车水马龙的夜里听到的唯一声音。 以往夜归时在眼前漠然穿行的冰冷流水般的车灯,竟有了些暖意。 不为人知的心伤 (靖平) 第二天我起床时,云深还在睡,成碧却已经穿戴整齐在餐厅等我。 “气色好了不少啊!碧姐可是大安了?”我笑着和她打招呼。 她神情激动地开口,却忘了回答我的问题:“刚才我接到philippe的电话,说四川发现了一个史前文化遗址,规模相当大。政府已经批准由中国和国际考古协会联合发掘。这是中国政府三年来批准的唯一的国际合作考古项目。philippe已经被推选为国际方的负责人,他现在已经到现场了。而我对中国历史比较了解,又有双语优势,他们让我马上赶过去!我一直盼望着有在自己的国家作第一手发掘工作的机会,如今终于要实现了!” 她是一个爱自己的事业如生命的人,她此时的激动和急切,我能了解。然而面对她热切兴奋的目光,我心中却有隐约的担忧:“恭喜你,如愿以偿了。”我顿了一下,继续道:“云深怎么办?” 她答道:“我先去现场待两天,他们需要我过去和philippe一起处理一些项目展开前急需解决的问题。两天以后我们再回来,和云深一起继续我们的假期。正好我这两天还在感冒的传染期,也不敢和云深多接近。” 我沉吟半晌,还是开口道:“你们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假期,现在却又因为工作离开。云深怕是会难过。” “我本也不想,但这次发掘现场的地理和水文环境非常复杂,需要使用很多新式复杂的设备和仪器,而我和philippe是这里唯一懂得如何调试和cāo作它们的人。但philippe不会中文,没法教中方的工作人员。所以现在一堆人在现场等着我……”她叹了口气:“这样吧,我去向负责人请假,争取等云深回了比利时我再过去。” “不用了。”一个声音轻轻地说。 我和成碧豁然回头。小小的云深穿着我昨天给她买的牛仔裤和t恤站在门边。 成碧急步奔过去,蹲下,双手拉着她,满脸的歉疚:“宝宝,妈妈对不起你。我……” 云深安静地打断了她母亲:“妈妈,我不要紧的。这次我已经很高兴。我们总还有下一次能在一起,但是这样让你喜欢的工作就没有下一次了。” 成碧看了她的女儿良久,将她缓缓搂入怀中,声音哽咽起来:“云深,你怎么这样懂事?我不是个好妈妈呢。我只去两天,马上就回来陪你。” 成碧乘我的私人飞机赶去了四川。我去机场送她回来后,就直接去了云深房间找她,但却不见人影。我问了玮姨和佣人,都说以为她待在自己房间里。我急起来,让人四处找,然后朝宜园的荷塘直奔过去。 仍是在留听桥上,我一眼看见云深小小的身影,背对着我,面向荷塘。 塘中荷风四面,花叶轻扬。她静止娟秀的身影置于其间,像一个久远的梦。 我走过去,站在她身后,轻唤一声:“云深。” 她不应,却垂了头在xiong前。 我走到她身前,半蹲下来,伸手托住她的下颌,慢慢往上带起。 她闭着双目,不看我,一张秀丽的小脸上,早已泪水满溢。 果然如我所料,她在乎的。但我没料到的,是我此刻的楸心和张惶。 我用手去拂她脸上的泪,急声道:“云深,睁眼看我,好吗?” 她透湿的长睫翕动着,花瓣一样缓缓张开,目中深切的伤心和失望,锥子一样扎在我心里。 我一把将她箍在怀中,在她耳旁连声说:“云深,不是像你想的那样。你妈妈是很爱你的!” 她看着我,用一个她这样大的孩子不该有的忧伤目光:“我在他们心里不是最重要的。我听见奶奶这样对爷爷说过,可我总不愿意相信。我一直都想跟他们在一起,可每次他们都是住几天就离开。好不容易这次他们想带我出来旅行,但是奶奶不准,我就悄悄去求她,在她面前哭了好久。最后奶奶同意了,我心里特别高兴,想着终于可以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可是现在……”她已哭得说不下去。 原来她安静乖巧的外表下一直掩藏着对自己父母强烈的感情和希冀,但她火上浇油的奶奶和她糊涂的父母,却让她受到了发生在一个孩子身上的,最大的伤害。她如此小的年纪就怀着被父母冷落的困惑与伤心而生活。她过去承受了多少?她将来还能再承受多少? 我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已心痛得无以复加。而她伏在我肩上恸哭着,似要哭尽心中所有的哀伤和委屈。 我抚着她的后背,殷殷地安慰着,等她略缓过一点,才问道:“爸爸妈妈有没有跟你说为什么老是不能陪你?” “他们说他们工作的地方我去不安全,小孩子没法待。”她抽抽搭搭着。 “你相信他们说的吗?”我问。 她沉默。 “你告诉过他们你想和他们在一起吗?” 她摇头。 “你告诉过别人你想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吗?比如说爷爷奶奶。” “没有,除了你。”她专注地看着我,信任而哀伤。 我两手把着她的肩,看着她,心中又是一阵抽痛-云深,这样一个敏感自尊的孩子,满腹心伤却不愿为人知。我叹了一声,再问:“你爱爸爸妈妈吗?” 她缓慢地点头,但却没有丝毫犹豫。 “那就应该告诉他们。” 她摇头,眼泪又出来了:“可是他们并不爱我。” 我用手指拂去她颊上的泪,对她温和地一笑道:“云深,我和你妈妈算是一起长大。以我对她的了解,我可以跟你保证她不可能不爱你。相信我吗?” 她仍有些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两条秀气的小眉毛攒了起来。 我伸手捧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缓缓说:“另外,云深,不论你爱的人是不是能用同样的爱来回报你,爱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和骄傲。” 她愣愣地睁大眼睛看着我,忘了流泪。 我微笑着伸手展平她的眉头,温言道:“我们去看你爸爸妈妈,好不好?” 桃花驿 (靖平) 我的私人飞机降落在成都双流机场。从那里,我开车和云深一起,北上前往离机场六十公里的一个叫牧马河的地方,那是成碧和philippe工作的现场。 一路上,人烟逐渐稀少,景致越见荒芜。我有意不再提她的父母,只告诉她,这里的农人如何耕种作息,与她同龄的孩子如何要走几里路去镇里的学校上学,等等。想让她知道,这样的环境,诚如她父母所说,是不可能带她在身边一同生活的。 她大多时沉默着,但却听得专心,不时望望车窗外田坎里的农人和耕牛,若有所思。 因为道路崎岖,六十公里的路开了将近两个小时,等到达目的地,已是将近下午四点。 这是一个在牧马河边上的巨大河滩,三个锥形的小山丘,排成了一个近似的等边三角形。在山丘四周,零星分布着一些挖掘的坑洞。为数不少的考古者正在坑里或坑外忙碌着。远处是一堆简易的帐篷,大概是他们的营地。 云深想是从未见过这样浩大规模的工程和艰苦的环境,站在我身旁,目瞪口呆。 我一眼看到了成碧。她双膝跪在地上,正在教身边的一位工作人员cāo作一台仪器。 我低头看看身旁的云深。她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但却突然伸手攥住了我的衣角,紧紧地却有些抖。 我对她说:“爸爸妈妈的工作非常辛苦。他们疼爱你,舍不得你跟着他们风餐露宿,才狠心不带你在身边。他们的工作对于整个人类的历史都是非常重要的,他们是为了一种崇高伟大的责任,才不得不牺牲掉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但他们心里从来没有一刻不想着你。你是他们最爱的人。” 她抬头看我,晶亮的褐眸中已有泪光闪动。 我俯下身,将她紧紧一抱,在她耳边鼓励道:“云深,记住我告诉过你的话。勇敢些。” 我站起来,叫了一声成碧的名字。 她一抬头看到了站在远处的我和云深,愣了两秒,便箭一样冲过来,一把把云深揽进怀里,然后对她从头到脚左看右看,又一迭声地问:“云深你怎么来了?路上有没有危险?你有没有晕车?”她再抬头怪我:“靖平你怎么带她来这样荒的地方?万一路上遇到什么……云深,你怎么哭了?宝宝,你有哪里不舒服?”成碧顾不上找我理论,手忙脚乱地为云深擦着眼泪。 云深喊了一声妈妈,抱着成碧的脖子呜呜地哭。 我给成碧大概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她大惊,续而大痛,也抱着云深哭了:“宝宝,是妈妈不好,伤了你的心。爸爸妈妈只是想保护你,你是我们最珍爱的孩子,我们怎么可能不要你?我们虽然不能经常见面,可爸爸妈妈心里总是想着你呀。你是妈妈心尖上的肉,你比妈妈的生命还重要!以前是妈妈太糊涂,请你原谅妈妈。” 云深不回答,只是把脸埋在成碧xiong前,哭一声,就喊一声妈妈,仿佛这个称呼她以前从未叫过。 远处一个人影奔过来,是philippe。那个昔日唇红肤白的青年已变得黧黑结实,而他的希腊式的轮廓俊美依然。 我知道现在该是让他们一家人独处的时候,就跟philippe打了一声招呼,转身离开。 良久,红着眼圈的philippe找到在河边看风景的我。给了我一个有力的拥抱:“靖平,谢谢你。我们都没料到这孩子有这么重的心结,这次多亏了你。” 我们一面攀谈一面走回营地吃晚饭。 成碧和云深在一个被当作食堂的大帐篷里等着我们。他们坐在简易的条凳上,云深靠在成碧xiong前,和她絮絮地说话,见我们进来,便喊了一声:“爸爸。” philippe一伸手把她捞进怀里抱着,她咯咯笑起来,看我一眼,不好意思地把脸藏在了他父亲的怀里。 当晚,云深睡在了她父母的帐篷里,他们必定有很多话要讲。 我被分配和一个美国小伙子作了“篷友”。小伙子和我年龄相仿,碰巧也喜欢滑雪和打网球,跟我大侃到意犹未尽时,不得不熄灯睡觉。 第二天,philippe和成碧请了半天假,驱车同云深和我去几里外的一个叫桃花驿的小镇游玩。 小镇的得名是因为一条叫桃花溪的小河从镇中央缓缓淌过。河两边是青幽的石板路和青石栏杆。顺着长条石砌成的台阶拾级而下,便可走到河面。石板路旁是清一色的茅屋。有居家院落,也有零星店铺。民风纯良,古意尚存。 一家刚开门的小饭铺里,我们坐在一张老旧斑驳但却擦得干净发亮的四方桌前,等着今晨的第一笼白米糕出笼。米香和着热气从硕大的竹编蒸笼里渗出来,四散在清晨的薄雾里。石板小路轻雾蒙蒙的尽处传来隐隐的**鸣和人声。 店主是老两口。老板黑瘦矮小,正在灶前忙碌。老板娘白白胖胖,笑容可掬,活像她此刻手里端着的蒸得破口的白米糕。我们是店里此时唯一的食客,她便帮我们摆好碗筷,上了米糕,又端上四碗醪糟蛋,一边用不算难懂的四川话和我们拉家常:“你们是远道来的客,是不?醪糟蛋算是我请你们吃的。” 我们连忙推辞。她却坚决地一摆手,一面笑呵呵地看着云深:“远来是贵客。再说你家小妹儿长得好让人喜欢。我活了这把年纪,硬是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小姑娘。我那孙女要是有她一半好看,我睡着都要笑醒啰!” 成碧一听,满脸的骄傲开怀,又向她道谢。云深听不懂四川话,便只是礼貌乖巧地朝她微笑。老板娘更加高兴,又赞了云深几句,才恋恋不舍地去招呼陆续进来的其他客人。 米糕香糯甜软,入口即化。云深一口一口秀气地吃得很香,然后问:“刚才那位太太和你们说什么?” philippe对她挤挤眼睛说:“那位太太说你长得好看,要你嫁给她孙子当媳妇。你吃了她做的米糕,就算是同意了。” 云深顿时小脸发白,张惶地望向坐在她对面的我。 成碧一把搂过她,连忙安慰:“云深,你爸爸在逗你呐。那位太太只说喜欢你,没要你当孙媳妇。再说谁要,妈妈都不给。”然后又朝philippe瞪眼:“有你这样的爸爸吗?把孩子吓成这样!” philippe连忙揽过云深跟她道歉:“对不起宝宝,爸爸玩笑开大了。吓着你了。” 付了饭钱,我们跨出小店。老板娘站在店门口和我们道别,一面还有些依依不舍地看着云深。 云深涨红着小脸,躲闪在成碧身后,跨出店门。走了几步,她忽然回头,有些怯怯地走到老板娘面前,解下腕上一根嵌碎钻的细链,塞到她手里说:“这个送给您孙子的太太,她一定比我好看。”说完,飞似地跑了,留下老板娘站在店前瞠目结舌。 钗头凤 (靖平) 我们在小镇里漫步闲聊,品味着远离都市浮嚣的简单质朴生活。云深更是对什么都好奇,不时地问东问西。 philippe和我坐在河岸边的青石条凳上休息。在我们近旁,一位妇人在自家的门槛边摆放了一只大竹匾,里面盛满了供出售的栀子花和黄桷兰。成碧和云深正站在竹匾前,意兴盎然地挑拣着花朵。 philippe看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叹了口气说:“我是个自私的男人。为了自己的幸福,当初硬是拖着成碧和我在一起,让她陷进这场纷争。我以为只要我放弃了王位,我和她就可以没了束缚,拥有我们心爱的事业,无忧无虑地生活,而当初所有的反对和怨恨都会随着时间淡漠下去。但时隔十多年,整个皇室,特别是我母亲对她的排斥,和多数比利时人对她的耿耿于怀仍然存在着。她在我面前总是开朗快乐的,但她背地里的伤心,我都明白。我只能带着她远离比利时,尽量在宫里少待。” 我真诚地对他说:“别责备你自己,任何爱情都有代价。成碧这样做是因为她认为和你在一起的幸福值得所有的付出。更何况,你为她放弃了一个国家。这不是每个男人都做得到的。你和成碧能相遇,相爱,又能携手白头,已是这世上最大的幸运。” 而我,羡慕他们的幸运。 philippe苦笑一下:“这种放弃对我来说是解脱。我从小就过着与众人隔绝的生活。除我父母之外的所有人,如果没有允许,在我身体的六米之外就必须止步,不能主动和我说话,不能直视我的脸,我高兴时他们也不能和我一起大笑。这种象征着所谓特权和尊贵的隔绝,让我从小到大孤单得像个鬼魂。而成年以后,作为比利时的储君,也只是议会和教廷的傀儡罢了,连政治上的选举权都没有。直到遇到了成碧,我才知道这辈子我最想要的是什么。当年为了让皇室批准我和成碧的婚姻,我不得不承诺把我们将来孩子的教育和监护权交给我的父母。我不想再让我的儿女也经历那样的生活,就和成碧打算这辈子都不要孩子。怀上gisèle是意外。但自从知道了她的存在,我和成碧就再舍不下她。她出生那天,我把她抱在怀里,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是我和最心爱的人的女儿,是我们最珍爱的宝物,但却不属于我们。” 明净的阳光里,云深正倚在成碧身边,将一朵栀子花别在她母亲的衣襟上。这图景就像一幅明丽温静的水粉画。 philippe的目光久久落在云深身上,再开口,语中已是深深的眷恋和哀伤:“你看我的女儿,她那么美,那么无辜。我逃出了篱笼,却把她又送进去。她还那么小,我就让她承受了这样多的约束,寂寞,和伤心,自己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总有一天,上帝会为我的自私和怯懦惩罚我。” “别这么说。云深虽然小,可却非常懂事聪明。她现在明白你们有不得已的苦衷,心里的疙瘩已经解开了。另外,她身体里流着你和成碧的血,再刻板虚伪的宫廷教育也不会改变她纯真的天性。”我宽慰他。 “这孩子纯善至情的个性让我欣慰,但也担忧。普通人所拥有的言论和行为的自由,对王室成员是奢侈品,而爱情更是可望不可及。gisèle目前是王位的第四继承人,因此她未来的婚姻必须经过议会和教廷的批准。这多半会是利益或者政治联姻,很难有真正的爱情。她现在虽然小,但我已经能看出她是个把感情看得非常重的人。如果让她在这种没有爱情的婚姻里过完一生,我简直……” “爸爸。”云深捧着一束栀子花,喜孜孜地走过来偎进philippe怀里。 philippe不再说话,紧搂着女儿,在她额上重重一吻,然后拉住一旁成碧的手。 我看着眼前的一家三口,羡慕,惋惜,感慨。这时云深从她父亲怀里偷偷侧过头,一双美丽的褐眸闪烁着熠熠的欢乐光华,看向我。 我本想回她一笑,但她的眼睛却像两口深井,我掉了进去,再也无法思想和反应。 午饭后,philippe和成碧不得不赶回去继续工作。云深还意犹未尽,我便留下来陪她继续玩。 我陪着她逛镇上的集市,看农人的劳作,采田间的野花。 我们在河里撑竹筏。我把着她的手教她,不一会儿便划得似模似样。所过之处,无论看见水边洗衣洗菜的妇人,站在船舷上等着主人下令叼鱼的鸬鹚,还是河里洗澡吐泡的水牛,她都好奇地“呀”一声。我便跟她一一解释,或讲一些民间传说,她听得全神贯注,意犹未尽。 竹筏缓缓漂过镇上一间小学,正遇到课间。从大开的校门里,可以看见一群衣着朴实却快乐单纯的学童,叽喳笑闹着,游戏追打,或分食着各自家中带来的吃食。云深突然停了说话和手里撑筏的动作,看着他们。 我站在她身后,看不到她的脸,却知道她脸上此刻会有怎样的专注和向往。这是她永远也无法拥有的经历和快乐。 上岸时,我要帮船家拴竹筏,还要付租金,就让云深先站到岸上去等我。一切打理妥帖后,一回头却不见了她。正在着急,只听见她的一声尖叫,我忙循声看去,她手里捧着个东西,朝我飞跑过来,身后追着一只大白鹅。 我奔过去,一把把她横抱起来,她小脸煞白,大口喘息着。我仔细一看,她手里捧着一只长绒毛的小鹅。那只大鹅追到了我们面前,示威地张开翅膀,“嘎嘎”地粗声叫着。云深吓得叫了一声,把头埋进我怀里。 我忙说:“不怕,不怕,它啄不到你。” 她缩在我怀里偷溜了一眼大白鹅,又赶紧把脸藏了起来。 “云深,你得把小鹅还给它。”我对她说。 她瘪瘪嘴,像是要哭:“小鹅自己来舔我的脚,我就想抱抱它,结果大鹅就追我。我能带小鹅回家吗?” 我忍俊不禁:“那大鹅也要跟我们回家啦。云深乖,还它吧。想想看,你愿意离开你妈妈吗?” 她为难地看我一眼,不情愿地撅着嘴说:“好吧。” 还了小鹅,我们继续走了一会儿,云深说口渴,我便带她去了路边一家茶铺。 茶铺里客人不少,打牌,下棋,谈天,打瞌睡,各得其乐。 我和云深找张桌子坐下来,要了两碗清茶和一碟盐水煮花生。众人好奇的目光纷纷投过来,我对他们一笑,算是作答。 这时,一个披着一头长发的清秀女子抱着一把琵琶,走上了茶铺中央一座搭起的小台,坐在一张竹凳上,一双含笑妙目盈盈扫过全场,在我和云深身上停了片刻,便调起弦来。 “那个小姐在看你。”云深小声说。 “没有,她是在看你,因为你比她好看。” “真的吗?”云深的小脸发光,但又马上垂头丧气:“我没有她好看。我这样矮。” “我说有就有。她没有云深这样的下巴,鼻子和眼睛。”说到眼睛,我顿住了。云深有一双和疏影很像的眼睛。 台上有乐声传来,弹的是一曲钗头凤。我去世的母亲是此中高手,听多了她弹的琵琶,我的耳朵也变得刁起来。这个女子的功法一般,但却弹得情真意切,倒也入耳。转头一看云深,她竟已听得泪光闪闪,盯着台上一动不动。 我有些惊讶于她的悟性,曲子弹了一半不到,她竟已能听出其中的悱恻伤情,而以她这样小的年纪,是没有经历过这种情绪的。 我不想打断她听琴,便静静坐在她身旁,只等曲终了,递给她一张面纸。 她有些恍惚地接过来,也忘了擦泪,挂着一脸泪痕,迷蒙地看着我,半晌说:“这是什么音乐?怎么有这样多的伤心在里面?” 我拿过她手里的面纸,替她擦净了泪水,轻声说:“这曲子叫钗头凤,讲的是中国古代一个叫陆游的诗人和他的妻子相爱却又不得不分离的故事。” “他们为什么要分离?” “因为陆游的母亲不喜欢他的妻子。” “那奶奶也不喜欢妈妈,可爸爸也还和她在一起呀。”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你爸爸那样的勇气。他勇敢,坚持,所以找到了自己的幸福,那就是你妈妈和你。而陆游就没有。”我说。 她垂下眼帘,若有所思,复又抬起,双目盈盈地看着我:“每一个人都应该勇敢才能得到幸福,对吗?” “对。”我笑着抚抚她的头。 普渡寺 (靖平) 出了茶铺,我们一路沿河闲逛。河道突然一拐,一座寺庙出现在眼前。云深大感兴趣,拉着我跨进门。 寺庙很小,只有一重殿,朱漆的院墙已有些斑驳,庙门上悬着一块老旧的牌匾“普渡寺”。 寺内除了我们就只有一个在树下拄着扫帚打瞌睡的老和尚。殿里只供着一尊佛像–观世音。一对蜡烛点在案几上,安静地燃烧着。看得出香火并不旺,但却收拾得很干净齐整。 云深饶有兴趣地盯着观音看了一会儿,转头问我:“她是谁?” “她是观世音菩萨,是佛教里救苦救难,普渡众生的佛。” “那她是中国的圣母玛丽亚吗?”她问得认真。 我笑了:“相当于是吧。不过她可没生过孩子。” 云深和所有的比利时王室成员一样,一出生就别无选择地成为了罗马天主教徒。我便给她讲了一些佛教和天主教在教义,历史,和宗教仪式上的不同。她听得津津有味,又对抽签特别感兴趣,很想一试。 我环顾殿内,并没有签筒。眼见树下的老和尚醒了,便走过去想问一问。 和尚大约六十年纪,长得面胖身圆,没有仙风道骨,却也眉目慈和。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僧衣,正在揉眼睛。 我走上前,对他颔了颔首:“师傅,您好。请问寺里有签筒吗?” 他愣了一会儿神,才从小睡里清醒过来,回答我:“签筒么?原本是有的。前两天却不知被那家的小娃儿偷拿了去耍。这寺里就我一个人,看不过来哟。” 我只好谢了他,再转身告诉云深。她一下子失望地撅起了嘴。 老和尚看到了我身后的云深,定睛打量了她一会儿,便笑着开了腔:“是这位小施主想抽签吧。签今日是抽不成了。让老和尚给你算一卦可好?” 我将老和尚的四川话翻译给云生听了,她高兴起来,直说谢谢。 这位法号“宽林”的和尚问了云深的出生年月日,掐着手指算起来,又细细打量了云深一会儿,开口道:“小施主是极金贵的命。要放在古代,该是个娘娘,荣华不尽,富贵无边。只是,她皮相生得太好,要遭天妒。她这一世,厄劫颇多,若得有缘人相渡,便可一世平安,夫妻恩爱,还会有两子一女。但若不能……”宽林和尚看着云深摇了摇头。 我从不信看相算命,但此时一颗心却往下沉。 云深站在一旁,拉拉我的衣角,问:“他说什么?” 我勉强对她笑笑说:“他说云深会很幸福,将来要生三个孩子。” “那你为什么刚才要皱眉头?”她不解。 “因为他还说,云深有了自己的幸福就不理舅舅了。” “我才不会!”她急红了脸,半天憋出一句。 我找了个借口支开她:“云深,你去看看那边树下的小摊上摆了些什么?”她便依言走过去。我趁机转身问宽林:“请问宽林师傅,她的劫数源于何处,生于何时,如何破除?” 宽林抓抓头:“这个么,老和尚就算不出来啦。再说天命也不可说破,看造化吧。阿弥陀佛。”他双手合十,算是结束了交谈。 我站在那里,脑子里空白一片。 “靖平,”云深清脆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她喜滋滋地蹦过来:“那边有好多好玩的东西!”原来那小摊上摆满了供出售的香烛。 我想了想,便向宽林买了他摊上所有的香烛,到殿里点燃了,满满地插在所有的香炉里面,余下的便放在佛像案前。 云深不能参拜除天主教外的其它任何神佛,便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我。 原本有些昏暗的佛堂,被旺盛的烛光映得通亮。我静静地站在观音像前,注视着她那张平和淡静,哀喜不辩的脸。空气里满是香烛燃烧的气味。四周很静,只有蜡烛偶尔爆出一朵烛花,发出一声细微的“啪”的声响。 下意识地,我的双膝缓缓下沉,落在了面前的蒲团上。我将双手合十,放在xiong口,许下了我今生在佛前的第一个愿望: 我愿不惜一切,要护她一世平安周全。 我跪了许久,忽听身旁息索作响。侧目一看,云深小心翼翼地学样跪到我身旁的蒲团上,两手交握着,虔诚地放在颌下,眼看着佛像,嘴里轻轻地念:“亲爱的神,我不知道您是谁。但是如果靖平信奉您的话,您一定是一位很好的神。请您保佑我的妈妈爸爸,健康幸福。也请您保佑靖平,永远快乐,不要忧伤。阿门。”说完飞快地划了一个十字。 我感念得无言,只静静地看着她。她也微笑着回望我,烛光映衬中的脸,空灵,梦幻,美得不似凡尘中可见。 云深,这沧海万里,谁会是渡你的人? 在这个远离尘嚣的佛堂里,我和她跪在老旧的观音像前。烛光将我们的身影投在粉壁上,一短,一长。 游园 (靖平) 我和云深在四川待了三天便返回了北京。临行前,我又专程开车去了一趟桃花驿镇上,给云深买了一只小鹅。她当宝贝一样,把它装在一只小篮里,一路捧着回了北京,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茅真”–那是她喜爱的童话《尼尔斯骑鹅旅行记》里一只会飞的大白鹅的名字。 philippe和成碧要在基地待到着周末才回来,因此这期间的几天时间里,我便不去公司,而是留在家里陪着云深。我问她想先去哪里玩,她却回答说家里。 家里的三个园子加起来有五十公顷,是江南园林式建筑和景观的精品,也是我曾祖父的心血之作,各处有名的景致极多,的确值得一看。 我领着云深在园中各处悠然信步,给她讲解各景致有关的典故和轶事。她从未接触过任何中国文化和历史,却听得专注入神,兴趣盎然。 她的中文水平仅限于一些常用的词汇,但悟性却极高。当我把园中一些牌匾的典故出源和相关的诗词细细解释给她听,两次三番之后,她便已经明白了汉语诗词中各种修辞的运用,毋庸我多言,就能很准确地抓住诗词的意境。而且她记性非常好,从未接触过的词汇,我念两遍,她就记住了。这些都着实让我吃惊。 我们踱进春睡坞。此时坞内的西府海棠已过花期,在碧绿的叶间结了些艳色的小巧果实,远看去如同翠锦上的点点胭脂痕,别样地风韵绰约。 云深看着院门上虞体的匾额,慢慢地念:“春睡坞。”然后眼波一转,对我粲然一笑:“这个不用你讲我就明白。这个院子里的花一定是在春天开,而且特别漂亮。你的太爷爷春天时就会到这里来闻着花香睡觉。” 我闻言大笑:“云深真聪明,说对了一大半。这院子里种的是西府海棠,开花时的确是在春天,而且艳丽无匹,清香怡人。但这春睡坞的来历,却是因了唐朝一位叫李隆基的皇帝称赞他的妃子杨玉环酒后的睡态如海棠一般美丽而来。” “那位皇帝也是你的祖先对不对?他一定很爱他的妃子,才会把她形容得这样好看。”云深若有所思地说。 我本想告诉她,同样是这位皇帝为了保全自己,赐死了他的海棠。但夏日和风里的云深,清丽明媚,我不忍让一丝yin霾爬上她快乐的面颊,便只对她微笑着点点头。 走进雪香阁,云深看着玲珑山石间散落的丛丛梅枝,感叹道:“这种植物叫什么?虽然没有花,但是枝叶的样子真美。” “这叫梅花,也是中国的文人非常喜爱的一种植物。它的花朵细小秀美,但香味清沁绵长。它开花时正是百花凋败的冬天,只有它才是迎着风寒,独吐幽芳。诗人常用它来形容不畏艰险,高洁淡泊的品质。” “靖平,你念一首写梅花的诗,好吗?” 我不经思索,林逋的《山园小梅》便冲口而出:“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念到这两个字,我顿时僵在当场,无法言语。那张我记忆深处的脸浮起来,和面前的云深叠成一张。 我深吸一口气,对满脸惊异困惑的云深一笑,继续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云深羽扇样的长睫轻轻扇了扇,然后抬起来,带着孩子的天真询问看着我:“真好听。可靖平你为什么难过?” 我历来对自己的不露声色很自信,但居然没有逃过一个孩子的眼睛。我对她微微一笑:“只是想起了一个人。有没有吓着你?” 她摇摇头,依旧专注地看着我:“你是想起了我的姨妈吗?我听见这首诗里好像有她的名字。” 我惊得半晌无语,仿佛她明亮的目光真能看透我的心。 良久,我回答:“你说的没错,我是想起了你的姨妈。她的名字就是根据这首诗而来的。” 疏影,她清丽皓洁,幽独超逸,看似柔弱,但却决绝坚持,的确像极了梅花。虽然我父母和玮姨一直对她和成碧极好,但她却从小自尊而敏感,在家里,终是觉得寄人篱下。患病以后,因为家里每月为她的治疗花销不菲,更让她觉得不安。而我母亲要她断了和我之间感情的暗示,更让她伤心。但从小,她便学会了将所有的辛酸无奈藏在心里,只在人前微笑。 但云深却和她太不一样,生于位高权重的皇室,长于众人的疼宠,解开心结以后,便是一个天真无忧,哭笑无拘的小姑娘。 “妈妈告所过我,你们从小是一起长大的。你和我姨妈特别好,就像是亲生的哥哥和妹妹。”然后她垂下眼帘,小声说:“她真幸福。” 我笑着问:“怎么云深也想要哥哥啦?” 她涨红了小脸,更低了头,半天又问:“妈妈说我长得和姨妈有点像。她好看吗?” “好看。你也很好看。”我微笑着对她说。 “我,我不好看。我这样矮呢。”云深在xiong前绞扭着细小的双手,不安地说。 “你现在还是孩子。但你是舅舅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等你长大了,自然就不矮了。” 她高兴地抬头看着我,眼中含了夏日里所有明媚的光。 近黄昏时,我们来到了今天游园的最后一站–宜园的荷塘。 这里见证着我和疏影的初见,以及她去世后我思念她时的徘徊。而又是在这里,我和云深相遇。这仿佛是我生命的圆心,我所有的岁月和情感都绕着它静静流过,我所有的旅途都起于此,再终于此。岁月流转,云生涛灭。变的是容颜和心境,不变的是这暮阳柔光里的荷塘。 “这里真美。美得我都不想回布鲁塞尔。”站在留听桥上,云深喃喃地说。 我坐在她身旁的汉白玉桥栏上,笑着问:“比利时宫廷的园林也是出名地漂亮。云深是不是‘隔锅香’?” 她侧身看着我,一本正经地摇头:“不是。这里的风景会说话,可我家里的不会。”她转头再注视着荷塘:“这么多漂亮风景里面,我最喜欢这里。好像以前梦里到过一样。” 我心中不知何故一惊,旋即对她微笑着说:“你出生在六月,当时恰好是中国农历的荷月。你跟荷花有缘。” 她听了很高兴,又问:“这座桥为什么叫留听桥?” “这是出自唐代诗人李商隐写荷的名句‘秋yin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我回答。 她低头思量,小鼻子皱了起来:“有些伤心。” “那换一首。”我又念了一首孙光宪的《思帝乡》:“如何?遗情情更多!永日水精帘下敛羞蛾。六幅罗裙地,微行曳碧波。看尽满地疏雨打团荷。” “还有别的吗?”她仍不满意。 我有点没辙,还好想起了晏殊的《渔家傲》,这一首比方才念的那些都欢快开朗得多:“荷叶初开犹半卷。荷花欲拆犹微绽。此叶此花真可羡。秋水畔。青凉伞映红妆面。” “我喜欢这首!”她脸上绽开一朵尽展的笑颜,我便再看不见周围的荷塘,波光和夕阳。 玉观音 (靖平) 这几天我都一直带着云深,在家里闲逛,或者带她去颐和园,天坛转转,直到澄碧和phillipe从四川回来。 他们打算去一趟成碧的老家苏州,也邀我同行。一来我不想打搅他们一家三口来之不易的独处,二来这几天也落下了一些工作,就婉据了。 云深嘟了小嘴,有些失望。 四天以后,他们居然提前回来了。最先进门的是philippe,他一见我就笑着说:“靖平,你给我女儿灌了什么迷汤?她这几天在苏州嘴里念叨得最多的就是你,又急着要回来。要不是她还小,我还真担心她爱上你了。” 我唬了一跳,连忙说:“可别乱说。”但心里却有莫名的宽慰和失落,抬眼朝他身后看去。 门外曲折蜿蜒的廊桥上,款款走来了成碧。当我的目光落在她身旁牵着的小小身体上时,一颗心顿时落到了实处。我这才明白我这几日的神思不宁都是为了什么。 成碧看我一眼,对着云深笑盈盈地开口:“在苏州的时候,有人不是成天‘靖平这个,靖平那个’的吗?怎么见了面反而不说话了?是不是让小猫把舌头叼了?” 云深红了脸,拉着她母亲的衣襟,垂眼看着地面。 “还不把你求来的宝贝给舅舅?”成碧低头对她说。 “云深还给舅舅带了礼物吗?”我笑着问她。 她小嘴抿着笑,喜孜孜地走过来,小心地从衣袋里摸出一件东西,放在我手掌心里。这是一个拇指大小的翡翠玉观音,用一条红丝绳系了,像是一个颈饰。 “这玉观音可有大来历。”成碧说:“我们在寒山寺的时候,在寒拾亭遇到了寺里的主持静云大师。他一见云深就特别喜欢,跟我们聊了好半天,然后说要为云深开光一个玉佛送她,可以保佑她平安如意。据说这位高僧一年只开光一件东西。” 成碧满脸都是一个母亲的骄傲和得意:“谁知我们家这位小公主就问他,她能不能把这个玉佛送人。大师就说,只能送女人,因为男戴观音,女戴佛,否则是不灵的。云深就说:‘您能不能为我开光一个观音呢?我要送给我舅舅。’phillipe一听就在旁边吃醋了说:‘那我呢?’云深就走到phillipe面前说:‘爸爸,你有妈妈和我。但是舅舅谁也没有。’然后静云大师花了整整一天时间设坛颂经,开光了这枚玉观音。” philippe在一旁笑着接茬说:“靖平你可收好哦。我女儿用自己的平安换了你的,可别辜负她。” 掌中的玉观音带着云深身上特有的清新甘洁的体香,温润而慈悲地注视着我。 我的一生至此,已经历了所爱之人和父母至亲的死亡。我曾不只一次地坐在他们的病榻前,等待与他们诀别的时刻的到来。那种等待,缓慢,痛苦。但那种噬心的哀伤缓和后,我又会继续工作和生活。我有为患者找寻良药优方的职责,有对已所剩无多的亲人的挂怀,还有月夜荷塘边对疏影的思忆。人生于我,起落沉浮,辗转离合,我都尽量以平常心,做能及事,已无少年时的易感冲动和大喜大悲。 但此刻,我心中却有突如其来的空落和渴望,仿佛被我压抑了太久,此时忽然喷了出来,溢了我满心满怀。我这才发现,原来我这些年来的心静如水和平稳淡然都是表象。我居然仍有如此强烈的渴望。我在渴望什么?我要用什么来填满我那空了一半的心? 面前的云深看着我微笑,真挚,满足,带着一丝惴惴不安的羞涩。 我再管不住自己,不顾成碧和philippe就在身边,将云深一把搂进怀里,强压着喉间涌上的硬块,说不出一个字。 “你一直带着好吗?静云爷爷说它会带给你福气和祥和,让你避开灾难。”云深看着我,一脸认真和虔诚。 良久,我听到自己有些发哑的声音说:“好。” 云深,你的平安才是我愿不惜一切要去维护的东西。我该怎样做才护得了你,保得住你? 这块玉观音,我会戴着它一生。 第二天,philippe接到他母亲ann-sophie皇后的电话,说是因为philippe和成碧改变了计划要去四川工作,云深就必须回到她身边。后天会有女官和侍卫乘皇室的专机从布鲁塞尔赶到北京来接云深。他们两夫妇无奈,但也只能听从。 下午时,philippe在书房里处理一些从考古基地发来的邮件,成碧和玮姨在嘱咐着佣人替云深收拾行李,我则带着她,把家里她没去过的地方最后走一遍。 我和她一左一右,走在三色雨花石镶成的海棠花纹小径上。她垂着眼睛看路,不声不响。这孩子自从知道要走了,话就少了许多。 她舍不得父母,我又何尝舍得她。 我们走到玉兰馆,这是家中的藏书室。玲珑雅致的单檐歇山建筑,傍着沉香池掩在丛丛紫玉兰之间。围着馆体的金丝楠木长窗裙板上,精雕细琢地刻着八十四幅《西厢记》雕画。 我想逗云深高兴,便顺着雕画,一幅一幅给她讲《西厢记》的故事。 她渐渐转移了注意,听得入神。我故意将“张生跳墙”和“拷红”等等带有喜剧色彩的部分讲得生动活泛,云深听得笑出了声。她毕竟只是个孩子,悲喜只在转念间。 而讲到“长亭送别”一幅,整版却没有雕画,只用秀丽的赵体楷书刻着王实甫为此节所写的那首著名的《端正好》。云深看着对她来说有些难认的字体,一字一字地念:“碧……云……天……” 我怕她有些字不认得,便在她身旁蹲下,和她一起慢慢念道: “碧云天, 黄花地, 西风紧, 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 念毕,她怔怔地不动,我以为她是在思量着词句的意思,正要给她讲解,她忽然慢慢转过头看着我,脸上已挂了两行清亮的泪水。 她懂!这首词里的意境和离情她完全懂! 我将她揽在怀里,任她纤细的双臂环住我的脖颈,然后将柔软的面颊贴上我的。她不出声,但温热的泪水却不停地滑落在我面上,烫得我的心撕扯一般痛。 我抱紧她,贴在她耳畔轻声说:“宝宝,别这样好吗?别这样。你和爸爸妈妈很快会再见的。” 她从我怀中仰起脸来,带着满脸的泪,伤心地看着我:“那你呢?” 我一愣。 她的伤心里有小小的一部分是为了我吗? 她的心里会有些微的一角在念着我吗? 该死,李靖平你在想什么?她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不是疏影。她把你当成了她的玩伴,相处久了,自然舍不得你,过些时候她就会淡了。 我尽量平心静气地安慰着怀里的小小人儿,直到她哭累了,说想去荷塘。 我背着她,一路走到留听桥。然后和她靠着桥栏,并坐在桥上。她小小的身体偎过来,我轻轻用手臂揽了她,看着面前的斜阳,水色,与荷影。 我不愿也无法再去分辨心中的芜杂纷乱,只愿时间就此停了,我可以和她坐到地老天荒。 生别离 (靖平) 我此生东奔西走,已习惯了聚散合离。但除了疏影和父母的离世之外,还没有哪一次让我有如此锥心彻骨的不舍。而对象是一个孩子。 此刻,我和云深的父母都站在机舱里,同她道别。 云深规规矩矩地坐在座位上,我给她买的小鹅“茅真”正卧在她身旁的篮子里,云深要把它带回布鲁塞尔。 成碧和philippe一边给她小心地系好安全带,一边絮絮地和她话别,从布鲁塞尔赶来的女官,保姆和侍卫恭敬地站在一旁。 等成碧和philippe跟云深说完了话,起身站到过道里,我便走上去和她说再见。 她美丽深邃的褐眸睁得大大地看着我,一眨不眨。我朝她俯下身去,还没开口,她就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着急地问:“那个玉观音呢?” 我把系在脖子上的玉观音从衬衣下面拿出来,微笑着说:“别担心,我一直戴着的。” 她松了一口气,又有些不放心地说:“你要一直戴着呀,不然就不灵了。 我点头:“好。我一定不摘下来。” “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她眼巴巴地看着我。 “等到十月舅舅就去看你。”我回答。 “你要保证。”她有些不安地认真说。 “我保证。”我朝她俯下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算是道别的结束。 在我嘴唇触到她柔软细致皮肤的瞬间,她纤细的小手紧紧握住了我两根手指。 我从容地直起身,不动声色地从她手里轻轻抽出我的手指,然后微笑着对她说:“再见,云深。” 我们三个大人走下飞机,站在浮梯旁,等待着舱门的关闭。成碧开始哭了,philippe紧抱着她,温言安慰着。 我站在一旁,面色沉静,心里却翻腾起伏。我和这个孩子从初见到分离,短短十七天。我在她身上看到疏影的影子,也看到疏影所没有的天真烂漫,童稚无拘。这十七天中她带给我的欢乐,是我自十岁时获知疏影患病起便再没有感受过的。但我们终是要回到各自的生活。从此刻起,我该放下她。 但我为什么会觉得空落虚浮?难道这孩子走了,我的心也跟着去了吗? 乘务员站在机舱门口准备关上舱门,这时我听到一声微弱的喊叫从舱里传出,乘务员随之惊异地扭头看着舱内。 那是云深的声音,是她在喊! 我下意识地拔腿跨上浮梯向上跑。这时,云深小小的身影出现在机舱门口,并不顾一切地挣脱了身后女官拉住她的双手,跌跌撞撞地顺着浮梯向我跑来。 我只觉得肝胆俱裂,只能迎着她拼命向上跑。 在我的双臂即将触到她之前,她脚下一个踉跄,身体朝前一扑,双膝重重跪在了浮梯的金属梯级上,然后在成碧狂乱的惊叫声里,云深整个人面朝着梯级倒下来。 我双臂向前一伸,抄到了她腋下,在她的身体碰到梯级前的一霎那,把她向上一提,抱了起来。 她如溺水一般,双手紧紧圈住我的脖子,放声大哭。那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伤心欲绝的惊哭,快要把我整个人撕成两半。 philippe和成碧从我身后奔上来,把她抢到怀里。成碧抱着她,也开始大哭。philippe紧抱着她们母女俩,红着眼睛说不出话。 我立即去看云深的膝盖,及膝的白袜上已经渗出了血渍。我赶忙让philippe把她抱回舱里,安置在座位上。一个侍卫赶忙把医药急救箱递过来。云深仍在不停地哭,成碧坐在她身旁紧抱着她,philippe站在她们身旁抚着云深的头,轻轻地安慰着。一旁的女官骇得面无人色,而保姆早已是浑身发抖。 我半跪在云深面前,小心地褪下她的长袜,她白嫩的双膝上已经磕得鲜血淋淋。我一生见过太多比这触目严重数十倍的伤口,但却没有一个让我感到如此心如刀挫。 “靖平,你轻一点。她从生下来到现在没受过伤,身上没有一个疤。你别让她太疼。”成碧一边哭一边说。 我一面应着,一面将消毒酒精倾在棉球上,然后抬头对云深说:“云深,宝宝,会有一点疼,你忍一忍,一下子就过了。” 她止住了哭,睁大红肿的眼睛看着我,信任地点头。 我尽量快速地用酒精处理着她的伤口,她仍是疼得全身发抖,但却咬紧了下唇不叫出来,眼泪不停地往下流,只在我给她包扎完了后说了一声:“疼。”然后把头埋在成碧怀里继续抽抽搭搭。 philippe转身对一班战战兢兢的布鲁塞尔来员说:“飞行不用取消,但是gisèle公主要留下。我会告诉国王和皇后陛下,这次的计划的改变和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关系,是我的决定。” “是,亲王殿下。”两名女官对philippe恭敬地屈膝低头。 司机明伟开着车送我们从机场回家。云深坐在后座上,她父母一左一右紧挨着她。她紧张不安地对philippe说:“爸爸,我不想回去。” “那就不回去。”philippe轻抚一下她的脸。 “奶奶和爷爷会生气吗?”她仍在担心。 “不怕。有爸爸在。”philippe在她额上宠溺地一吻,然后伸手过去握了一下成碧的肩,朝她安慰地笑笑。 然后,我听到成碧一声长长的叹息。 Ann-Sophie皇后 (靖平) 成碧的担忧完全是有理由的,因为从机场回家的第三天,比利时皇后ann-sophie陛下便由她的女官和一众随从拥簇着,出现在了家里。 离我上次见到这位皇后已有十二年。除了发间多了些银丝,她的容貌并无太大改变,依旧美丽雍容。云深精致的脸型和她如出一辙。这位身上流着波旁王朝血液的法国orlèans大公爵的女儿,是大革命时期被砍头的法王路易十六的第十二代孙女。她的果断,强硬,与聪慧远胜于她的丈夫,是当今比利时marie王室的真正主事者。 她身着斜纹叠织的黑色带暗紫鸢尾花纹的套装,头上带着一顶同质料的黑色无沿圆帽,xiong前佩戴着流光四溢的珍珠项链和钻石别针。高贵华美,但也倨傲得让人无法接近。 她站在客厅的中央,一双和云深同色的褐眸不带表情地缓缓扫过面前的众人,两名女官则恭敬地站在她身后。 philippe喊了她一声“母亲。”成碧对她行了一个屈膝礼,也叫了一声:“皇后陛下。” 我知道这些年,皇后一直坚持要成碧称自己为陛下,而不是母亲。 当皇后的目光落在philippe身上时,瞬间变得温暖。“你好吗,我的孩子?”她微笑着看着这个她最钟爱的头生子。 “谢谢您的关心,我很好。”philippe对他的母亲客气地一笑。 然后皇后的目光越过了成碧,仿佛她不存在一般,落在了我身上。 我朝她微微一躬身,微笑着说:“欢迎陛下的光临,希望您一路顺利。” 她回我微微一笑:“靖平,我上次见你时,你才十三岁。转眼间你已经成了四海皆知的名人。连我在比利时都看到不少你的报道和新闻,很让人惊叹。” 这时,云深被一位女官带了进来。皇后向她伸出手,慈爱地一笑:“gisèle,到奶奶这儿来。” 云深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膝盖略略弯了弯,行了个礼,就被皇后揽进了怀里。 “好孩子,你玩得高兴吗?”皇后此刻的面目像一个普通的慈和祖母。 “高兴的。奶奶。”云深用稚气的声音回答。 皇后低头去看云深的膝盖:“还疼吗,gisèle?” 云深摇摇头。 “记住不要让伤口沾到水,结痂的时候不要去碰,也不要吃辛辣的食物,这样就不会留疤了。***小公主还是会有一双最漂亮的腿。”皇后殷殷地嘱咐着:“跟auteuil夫人去自己房间里玩一会儿。奶奶和爸爸有事要谈。” 云深乖顺地朝皇后行个礼,由那位叫auteuil的女官陪着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她转过身,不安地看她父母一眼,最后目光停在我身上。 我冲她安慰地一笑,她便放了心,走出去。 “你们先下去。”皇后对她身后的两位女官说。 我一听,知道她有话要和philippe和成碧说,便也开口道:“那么陛下,我也失陪一会儿。” “靖平你留下。你和我们是一家人,而且是这家里的主人。让你也离开,于情于理都不妥。”philippe的坚持不容我辩驳。 我只得静立在原地,等待着一场争执的开始。 “你们要做什么我不管,gisèle我要马上带回去。”皇后对philippe开门见山。 “对不起母亲,这次我没法答应您,因为孩子不愿意。”philippe说。 “孩子太小,不懂得什么对她来说是最恰当的。做大人的就因该正确引导她,和她讲明道理。”皇后回答得不动生色。 “牢笼一样的皇宫对我的女儿来说绝对不是最恰当的!”philippe激动起来,他身旁的成碧担心地握住了他的手。 “别忘了当初你和我的约定。如果你要放弃王位,过你所谓想要过的生活,那么我的孙女就要由我按照正统的宫廷教育来亲自抚养。”皇后说话时,眼睛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从她进来到现在,她仿佛视成碧为无物,目光丝毫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半分。 “我为我当初的自私和软弱而愧疚。我为了自己,伤害了我的妻子和女儿。现在我要赎回我的过错,不惜一切也要让女儿留在身边,让他们幸福。”philippe紧握着成碧的手,坚定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一切?你的一切应该是做比利时的一国之君,维系国民对皇室的拥戴,并娶一位公主为皇后,延续marie这个姓氏。而不是和一个出身贫寒的女人一起,泥里来,土里去,把自己折腾得不成样子。”皇后说这番话的时候面色沉静,语调平和,但却把法语换成了成碧听不懂的拉丁文。 这种古老的语言现在除了梵蒂冈还在使用外,只有几个为数不多的较为保守的皇室还在要求他们的子弟从小精习这种象征古老血统和高贵身份的语言。比利时就是其中之一。 皇后此时使用拉丁文是不想让成碧听懂,免得她难堪。但她却不知道,我因为学医时要熟记大量的拉丁文药名,术语,和词根,就顺便学了一些拉丁文的语法和常用词汇,听懂和简单的交流是没有问题的。 philippe一听顿时面红筋涨,为怕成碧听懂了伤心,他也用拉丁文回答他的母亲:“她不是什么‘女人’,是我的妻子,我女儿的母亲,您的儿媳,比利时的亲王夫人。您从来不接受她,连您的女官都不愿意称她为殿下。可就是她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幸福,对于我来说,她比王位更重要,也比任何一个所谓门第和我相配的女人更吸引我!” philippe说完,室内出现了短暂的静默,但空气里却是一触即发的紧张。再谈下去,就算他们母子用的是拉丁文,成碧恐怕也能从激烈的语气中听出他们是在谈论她。 我微笑着用拉丁文对皇后说:“陛下一路辛苦了,不如我陪您去逛逛园子里的一些景致,呼吸一些新鲜空气如何?” 皇后有些惊异地看了我几秒,随即便从容地微笑说:“那就麻烦你了。” 与皇后的交易 (靖平) 我和皇后走出上善居,沿着起云池缓缓地散步,她的两名女官则远远地跟在我们身后。 皇后停在芙蓉榭前,面对着池中星星点点的睡莲,慢慢开口:“我不是要侮辱成碧,只是你无法理解一个做母亲的心。” “我相信您绝对不是,否则您会讲法文,不用顾忌成碧听懂了会难堪。”我实言以对。 她看我一眼,目光变得稍许柔和,又回过头看着远处的上善居,平静地说:“philippe是我最钟爱的儿子,他的聪颖,正直,和英俊都不是他的弟弟fèlix所能及的。从他出生起,我一生大部分的心血都花在了他身上,想要将他培养成为一个杰出的君主。philippe是我大部分感情的寄托和全部的希望,直到成碧的出现。” 她语音中含了一丝微喟:“如果她真的和你一样是正统的皇族宗室出身,我也会竭力成全他们。但议会和教廷不能同意一个没有贵族血统的女子做比利时的国母,为了和她结婚,philippe就只能放弃王位继承权。作为比利时的皇后,看着这个国家最优秀的储君放弃了王位,而把整个王室的领导权都交到他才能平庸又爱花天酒地的弟弟手里,我怎么会不心惊失望?作为一个母亲,一年见不到儿子两面,而每次见到他,都能看到他脸上风吹日晒的痕迹和手脚上新添的伤痕,我怎么会不心痛?这一切都是philippe的选择是没错,但成碧却是这一切的促成者。我怎么能对她释怀?” 我看着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决绝无情地阻止我和疏影的相爱,也是源于同样的爱子之心。我不责怪我的母亲,也理解ann-sophie皇后。 “您说的这些我完全理解,因为我的母亲也是这样爱我的。”我对她说:“父母爱子女的心是天下最无私的。但有时父母只顾了一味地要为子女好,而忽略了子女自身的愿望。保护性太强有时会束缚了子女的手脚。其实让他们适当地按自己的想法走一走,即使会摔跤也是好的,因为他们能真切地知道到底什么才是他们想要的幸福。至少philippe现在觉得很幸福。” “这对普通人来说,可以。但生于皇室,尤其是一个最有资质的继承人,他有太多的责任要承担。这种选择的权力对他来说是奢侈品。”皇后看着我,悲哀而沉重。 她当年嫁给素未谋面的比利时王子,远离自己的父母亲人,在陌生的宫廷里,从王储妃成为王后。她用责任来维系着没有爱情的婚姻,化解了王室一次次的财政和名誉危机,从如花少女到了垂垂暮年。她承受了多少?牺牲了多少?我可以想象。 “philippe和成碧的婚姻和生活已经无法改变。现在更重要的是gisèle。”我说。 听到她孙女的名字,皇后的面上浮起一丝温和的笑容:“我对成碧唯一感到欣慰的就是,她给我生了这样一个美丽聪明的孙女。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乖巧的孩子。她学东西快,善解人意,又听话。philippe弟弟的两个儿子根本没法和她比。任何一个祖母都会为她感到骄傲。” “这点我同意。”我笑着说。 “正因为如此,我才要亲手□她,让她成为最完美无缺的公主,成为比利时人的骄傲。” “可您有没有想过孩子的成长环境里如果没有父母,会让她觉得有些不安定和被遗弃吗?gisèle现在十二岁,正是性格形成的关键时刻,如果这时候长时间和父母分离,不能正常沟通,只怕会对她以后的一生都产生yin影。”我说。 “难道要我看着她跟着她父母风里来雨里去地颠沛,连正规的教育都没法接受吗?” “当然不是。philippe和成碧在四川的工程会持续至少两年。在这期间,我建议让gisèle住在我这里,我会用飞机每星期接她父母回来和她一起过周末,这会很方便。同时您也不用担心gisèle的教育问题。您可以派您选定的教师和女官到这里来为gisèle上课,她在宫里该学些什么,在这里一样也不会少。任何人员的旅行,食宿,和薪金都由我来负担。您可以通过电话或者视频随时检查gisèle的学习情况。她也可以定期回布鲁塞尔让您亲自审核。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您可以随时取消这个计划。”这主意已在我心中盘恒了两天。 皇后听了,沉默半晌。 我决定压上最后的赌注:“成碧和philippe结婚时,我父母送的礼物不算太丰厚。我打算买下博里亚古堡和领地作为我送成碧的一份迟到的陪嫁礼物。” 比利时王室和欧洲其他王室相比不算富裕,名下并没有多少产业,主要的收入来源要靠来自于国民税收的议会拨款。philippe前段时间告诉过我,由于王室成员的挥霍成性和硬着头皮也要维持的皇家排场,目前皇室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经济赤字,只好打算暗中卖掉他们为数不多的不动产之一–位于林堡省的博里亚古堡和领地。作为一个皇室,卖掉祖传的基业是万不得已的最后一步棋,可见比利时王室的经济情况真地已是捉襟见肘。 那天从机场回来,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我在欧洲的商务代理,由他通过层层渠道,联系到了比利时王室的财务总管,告诉他我愿意出双倍的价格买下这份产业。 这是我为了让云深能留下,押上的最重的一个砝码。 皇后惊异地看我片刻,又恢复了镇定:“来之前我的财务总管就告诉我有人想出双倍价格买下博里亚领地。原来那个人是你。我当时就奇怪,这件事到目前为止都只是一个构想,除了主要的皇室成员和财务总管,任何人都还不知道。年轻人,你是要贿赂比利时皇后放弃她对孙女的监护权吗?” “绝对不是。首先这是份礼物,完全没有附加条件。我虽然和成碧没有血缘关系,但我毕竟叫她姐姐,这是我送她的陪嫁。所有的细节我都会处理好,除了您和我,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包括philippe和成碧。博里亚领地会一直是皇室的产业,没有人动过。至于对gisèle,您对她的监护权不会有任何损失。她的去留和在这里的一切事宜都会经过您的批准。这和我送的这份礼物一点关系都没有。” 皇后用复杂的目光看我良久,终于微笑了:“靖平,我一直以来都知道你非常能干,但我却没料到你会这么厉害。我看得出来gisèle很喜欢你,那么请你在她父母不在的时候,替我照顾好她。” 云深的新生活 (林玮筠) 靖平与疏影的秘密,自他十五岁起,我已替他守了十年。我看着他声名鹊起,于学术实业权利财富间,游刃穿行。也看着他心如止水,对世间女子再不顾不看。我心疼他的孤单,他自己倒是一派不以为然。我心中期许,如果上天不给他想要的爱情,那么至少让他保有这份平静与安宁。 然而一个十二岁孩子的出现却在沉静已久的水面上激起波澜。 我第一眼见云深时,惊得半晌无语,以为又见到了幼时的疏影。我不安,怕她那张与疏影相似的脸会引得靖平伤心黯然。 但第一天靖平把她从荷塘带回来时,却是一脸的风清云淡。我看他们自如愉快地相处,便松一口气,心中却还是有隐隐的不安。 ann-sophie皇后这次气势凌人而来,离开北京时,却没有带走云深。我问靖平他和皇后谈了些什么,他对我一笑道:“无非和她讲父母与子女的天伦常情。”我闻言便不再多问。 靖平年纪虽轻,但在学界的政治圈和商场的名利堆里却游刃已久,我很清楚他说服人的能力,但这件事情绝不止对皇后动之以情这样简单。我看得出他对云深极在意,为了这孩子,他恐怕是做了大交易。 云深就此留了下来。除了靖平,我,和家里的佣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对外便让她用了我的姓,叫林云深,是我的远亲,因为父母在国外做生意而寄居我家。 靖平的私人飞机每周接送成碧和philippe在四川和北京之间往返一次。他们工作日在四川的基地里忙碌,周末便回北京的家里和云深团聚。 家,是的,现在这座古老的宅邸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家。不仅是因为又添了三口人,而是那种久违了的,融融的欢乐。 云深和幼时的疏影长得比较像,但却性格迥异。 疏影因为身世坎坷又自幼患病,从小便早熟沉静,所有情绪都藏在心里,包括当年她假意与卓正相好要断了靖平对她的念,也是连我都瞒着。 而云深这孩子就大不相同。她给我初始的印象是绝话被老师罚站……。她神采飞扬地讲,靖平专注微笑地听,给她出主意,又拿她打趣。 晚饭后,靖平会陪她一起去喂她的宝贝小鹅茅真,然后一起回书房。靖平要继续他的工作,云深也待在里面,安静地做学校或是宫廷教师布置的功课。遇到不懂的,靖平就手把手教她。功课做累了,她便会腻到靖平身边,要他讲故事。而以往工作时最忌讳旁人打搅的靖平会放下手里的事,抱她坐在腿上,给她讲故事,说笑话。 有次我从书房经过,从楠木雕花的大窗外,我看到,幽幽灯下,云深正坐在靖平腿上吃栗子。靖平一面帮她剥壳,一面和她讲些什么。她拿着栗子,喂一个到靖平嘴里,再喂一个给自己,一面专注地听,不时地咯咯笑着,一双小脚挂在靖平的长腿上,快乐而悠悠地晃动着。 我已经太久没有见到靖平会用这样温柔爱惜的眼神看人,会微笑得这样欢喜满足。我恻然得几乎落泪。如果这孩子的出现能让他感到幸福,那么,我祈求上天,让他的幸福再长一些。 云深和玮奶奶的秘密(林玮筠) 午睡过后,我起身到厨房里,和面备料,准备做些点心。正忙活着,一个好奇的稚嫩声音响起来:“玮奶奶你在做什么?” 我一抬头,云深正站在门边,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笑着对她招手:“云深你下课了吗?来陪玮奶奶说会儿话。奶奶在做汤包。你舅舅很爱吃的。你也肯定喜欢。” “平时不总是菊婶做饭吗?今天为什么玮奶奶要自己做?”她走过来,面上有些不解。 我回答她:“还不是因为你舅舅这张嘴不太好伺候。汤包这东西,只有我才拿捏得准他要的口味,菊婶都不行。” 云深好奇地看着我手里的面团:“玮奶奶,靖平也挑食吗?” “他呀,有闲的时候,嘴挑着呐。可一忙起来,什么方便吃什么,一点儿也不讲究。他这么累,吃东西再不注意的话,身体很容易垮。”我叹了一声:“也不知道以后我不在了谁来管他。” 她默不作声了一会儿,抬头问:“玮奶奶,你能教我吗?” “好啊。”我乐得后继有人,便从备料,制陷,和面,做皮,细细地交待。 她睁大眼睛认真地听。末了,便在我的指导下,开始试着擀皮,包馅。这孩子还真是心灵手巧,一会儿工夫就包得像模像样。 我们就一面做着,一面说话。 “玮奶奶,你让我每天晚上睡觉以前都吃的那是什么呀?”云深一面仔细地用擀面杖擀包子皮,一面问我。 “那是燕窝羹。” “什么是燕窝?”她好奇地停住了手。 “燕窝是南方的金丝燕用唾液做的窝。很有营养的。我们吃的那种是最上品,叫血燕。” 云深白着脸睁大了眼睛:“唾液……我可不可以不吃了?” 我笑起来:“觉着恶心是不是?我知道你们在欧洲是不吃这种东西的。可这燕窝是个好东西,滋养身体又能润肤养颜。以前殷实些的人家都会吃些,尤其是女儿家,那皮肤能给滋润得水亮剔透的,好看得很。云深要是每天都吃一盏,长大了就更漂亮,谁见了都想娶回家。” 云深看着我,低了一会儿头,然后吸了口气说:“好吧,我吃!” 她那逼不得以又有些犯愁的小样儿实在可爱,我忍不住打趣:“怎么云深想嫁人啦?是谁呀?有喜欢的人了是吧?” 她红着小脸,扭捏起来,低头去捏桌上的面团,半天憋出一句:“靖平也有喜欢的人吗?” 我叹了一口气:“真要是有,我就省心了。”看她听得一脸专注,我又接着逗她:“我看他倒是很喜欢你呀。云深长大了就嫁给靖平好不好?” 她涨红着脸低头搓着手里的面团,过了半晌,蚊子叫一般说:“好。” 这个回答让我惊得呆住。 我头脑昏沉地站在桌旁,耳朵里有隐隐的嗡响,心里却有一个念头,从模糊到明晰,飞快地转动着,冲击得我几乎站立不稳。 如果,是的,应该有这样一种如果……。 云深慌得扶我坐下,紧张地问:“玮奶奶,你不舒服吗?要叫医生吗?” 我怕吓着她,赶紧安慰:“别怕,玮奶奶累了,坐坐就好。” 她乖巧地站在我面前,轻轻替我揉着xiong口。 我细细打量着小小的她,仿佛平生初见。 她的确长得像疏影,但比疏影更美丽,更健康。她会是渡靖平出苦海的那个人吗? 我贴近她的面颊,用只有我和她才能听到的耳语,轻声问:“宝宝,你喜欢靖平吗?” “喜欢。”她小声应着,声音有些发抖。 “长大以后想嫁给他吗?” “想的。”她声音更小。 我把她抱在xiong前,贴着她发烫的脸,在她耳边说:“记住玮***话,在你长大之前,这个秘密,除了玮奶奶,你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包括你的爸爸妈妈,还有靖平。” “为什么?”她不解。 “因为你现在还太小,说出来会吓着他们,你就嫁不成靖平了。”希望这解释她能懂。 她抬头,晶亮的双目看着我,带着疑惑和信任,然后轻轻点头,又开口问:“那,靖平有喜欢别人吗?” 我将她的头抱在xiong前,目光越过她头顶,看着窗外斑驳的树影,平静地回答:“没有。” 微雨燕双飞 (靖平) 云深四岁就开始学音乐,到如今一手钢琴和竖琴都已弹得非常好。然而从未接触过中国音乐的她,却对在四川听到的琵琶曲念念不忘,央着我要学。 我寻思着为她请一位最好的老师,而最合适的人选当是黄维安先生。 黄先生是当今民乐界的泰斗,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而他在国学上的造诣也相当深厚。我母亲的琵琶就是自幼由他亲自传授的。碰巧的是,他也在二十年前从苏州移居北京。 于是一天傍晚,我带着云深登门拜访。因为怕她紧张拘束,我便告诉云深,我们只是去拜望我的一位老辈。 到黄先生府上的时候,七十多岁的老先生亲自来迎我们。我母亲是他最钟爱的弟子,他看着我长大成人,对我从来亲厚关爱,只是从我赴美读书以来就少了联系。 老先生须发皆白,拉着我的手,只叫出一声“靖平”,便激动得半天无言。我不由得惭愧,自己平日四处奔忙,竟已有两年不曾来探望他老人家。 我为他介绍了云深,说是我的外甥女。他细细看过,直说“好娟秀灵气的孩子”。 聊了一会儿家常,我支开云深到隔壁房间去看老先生养的金鱼,便和他说起来意。 他听完摇头道:“这孩子我倒是喜欢,而且手指条件相当好。但我不收徒已有十年了。云深十二岁了,学琴已晚了些。再说她从未接触过中国文化,她学琵琶,即便是真地会弹了,也只是学了皮毛,不得精髓,所以我看不太切实际。” 话音刚落,一阵叮咚的钢琴声从隔壁传来,原来云深玩得无聊了,碰巧屋里有架钢琴,就弹起来。 弹的曲子我从未听过,有些像那天在桃花驿听到的钗头凤,但又不完全是。西洋的钢琴上奏着属于东方的,清秀的哀伤。象静夜里,疏雨敲窗,愁思竞起。我不敢相信自己是在听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弹琴。 黄老听着,从座位上慢慢站了起来,直着身子,一动不动,直到最后一个音落下。他静了片刻,便大步走到隔壁。 云深正坐在琴凳上,双眼看着前方,想些什么,见我们来了,就高兴起来。但没等她跨下琴凳,黄老就一把捉了她的双手,问:“云深,这曲子你哪听来的?” 云深唬了一跳,回答说:“是我自己编的,这旋律在我心里已经哼了好久了。” 黄老又是点头又是叹气,半天说出一句:“有这样的灵性,就是五音不全,我也教了!” 从此,云深师从黄老,学习琵琶。 所谓十年琵琶一年筝,琵琶这种乐器是中乐里最难掌握的一种。但云深的悟性,勤勉,和神速的进步让所有的人都吃惊。黄老极喜欢他这个收山弟子,倾了心血,不但授她乐理指法,更是教她诗词国学,从根基和精髓上诠释和启发她对中国音乐和文化的理解。这一老一小,教的入迷,学的如痴,两厢欢喜,其乐融融。 转眼入了秋,风里有了凉意,稀疏的雨水开始落落停停。 这个周末成碧和philippe因为要赶工程进度,就没有回家。玮姨本说要我和云深和她一起去广济寺上香,因为下雨只得作罢。 此刻,我正在书房里写一篇交给瑞典医学院的年度血液病研究项目的总结和前瞻,而云深则坐在我身旁的藤椅上,读着黄老布置给她的功课–一本晏小山词集。 书房窗前的青冰石地上,正对着屋檐口处,有一个卵形的小坑。这是我太祖父居住在这里时,让人专门凿的,为了雨天在书房看书时听雨。 我此时坐在他曾坐过的书桌前,窗旁的细竹在轻雨里款摆曼荡,檐口处汇集的雨珠准确地滴落在小坑里,一串,再一串,发出有节律的,乐音一般的声响。 我的太祖父,他实在是个很有雅趣的人。 “唉。”我身旁响起轻轻的一叹。 我回头看着这小小的人儿:“怎么啦,云深?” 她抬眼看我,若有所思:“为什么要把寂寞也写得这样美?” “你在看哪一句?”我笑着问。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她答。 笑意从我嘴边淡去。这是疏影极爱的一句,说是清丽芊绵,只以寥寥四物,便写绝了一个情字。我年纪小时还笑她为赋新词强说愁,后来也就慢慢体会了。 “没有人会生来就喜欢寂寞。可是如果他注定只能一个人,又无法改变的时候,有些人就会去寻找寂寞中的美。”我向云深解释。 “寂寞会很美吗?”她睁大了眼睛。 我的目光投向窗外,细雨在雕花的金丝楠木窗前挂起一道轻软的帘子,窗外的一切也朦胧婆娑起来。 我慢慢开口,思绪有一瞬的恍惚:“有时会的。一个人寂寞太久的时候,心往往更容易静下来,去感受周围的事物。你会听到夜里的雨声有好听的节律,会去揣摩高低长短的虫鸣会有怎样不同的意义,甚至,能听见花在枯萎时的叹息。” 我转头看着她:“但是这些,我希望你一生一世都没有机会去经历。” 她看着我,专著而深切,晶亮的眉目间渐渐浮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她从藤椅上起身,走到我面前,拉了我一只手,用双手紧紧握了,放在xiong前,含了满眼的泪,轻声说:“你不是一个人,有我陪你。” 初识寒苦 (靖平) 周日上午,我和云深从位于市区的教堂参加完礼拜出来。 因为ann-sophie皇后是非常虔诚的罗马天主教徒,按她的要求,这是云深每周必不可少的功课。本来平时都是成碧和philippe跟云深一起去,但这周末因为工作忙,他们没法回家,就由我代劳了。 刚才在教堂里和众人一起唱赞美诗时,云深用手指着歌本,一句一句教我,小脑袋还一点一点地帮着打拍子。结果礼拜完了还意犹未尽,一定要唱歌给我听。 这会儿我开着车,而她正坐在我身边,看着车窗外的街景,为我唱一支比利时民歌:“一辆马车,穿过市郊,载满蔬菜。那是萝卜,白菜,洋葱,西红柿……”。清亮甜美的童嗓将简单质朴的歌谣唱得婉转抑扬。 一曲刚唱完,我还没来得及夸奖,她已经巴巴地看着我,期待且紧张地问:“好听吗,靖平?” 我赶紧用手拍拍方向盘算是鼓掌,又重重点头道:“好听!好听!这歌云深从哪儿学来的?” 云深高兴得小脸发光,又有些扭捏地拉拉垂在xiong前的辫子:“这是我跟宫里的厨娘emma学来的。她会唱很多好听的歌呐。我再给你唱一首,好不好?”没等我说好,她已经又唱了起来。 她满脸喜悦的光采和出谷黄莺般的歌声,让我心里仿佛有一潭温泉开始涌动,缓缓地,但却浸入身体的每一个毛孔,舒畅而轻快。我驾车看着前方的车流,面上却禁不住轻轻微笑起来。 前面的交通灯变成了红色,我踩住刹车,停在灯前。云深的歌声也骤然停了下来。 我侧头看去,只见她扭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看到什么好东西了,云深?连歌都不唱啦?”我打趣着她。 她转过脸来看我,满眼的困惑:“那位老先生是谁?”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街边人行道的树下,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他斜倚着树干,满面的皱纹与尘土已让人看不清他的五官与神情。在他面前放着一个破旧的小碗,但里面似乎只有一两枚硬币。 人流在他身前过往,但却仿佛视他如无物。没有人驻足,也没有人施舍。 “他是乞丐。”我平静地回答,但心里有些沉甸甸的。这时,身后的汽车开始不耐地按喇叭催我。交通灯已经变绿,我只得放开刹车,继续行驶。 云深一直扭头看着身后那个越来越小的褴褛身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过头来问我:“乞丐是什么意思?” 我相信即便我用她的母语法文告诉她这个词,她同样不会明白。 “乞丐就是,”我顿了顿:“生活在社会最底层,靠乞讨为生的贫民。他们没有收入,没有住所,也没有食物。他们的生存取决于别人的施舍–通常是食物,衣服,或者是钱。” 她沉默半晌,喃喃说:“可是没有人给他东西。” 乞讨是这个锦衣玉食的孩子从未接触过的,人生极至的寒苦与凄凉。而路人的漠然和冷酷,也是生长在温室的她难以理解的人性的yin暗面。 “那些路过的人,有的是太匆忙没注意,有的是自己也没什么钱,有的怕他是骗子所以不愿施舍,有的,只是没有帮助别人的习惯吧。”我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但我知道这番话仍会让她难过。 果然,她听了,吃惊地看着我,明亮的眼睛变得黯然,然后略垂了头坐着,默不作声。 我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伸过去握住了她的,正欲告诉她我们这就掉转车头回去看看那老人,兜里的手机却在这时响起来。 原来是我试验中心干细胞研究项目的小组负责人给我打来的电话,说是试验出了一些问题,急着等我过去看看。这个项目组的成员为了赶在我们的竞争对手dpr–一家美国制药公司–之前先研制成功有效的造血干细胞针剂,一直在加班加点赶进度,而我自己在主导这个项目,也亲力亲为投入了很多精力和时间。 我们已驶离了那老人四五个街区,而反方向的车流不知何故已经完全塞住。若此时折回去,不知要等多长时间才能行到那老者身边,而我也不能让一组的人在实验室里等我,浪费他们的周末。无奈,我只能将那老人暂时放在一边。 我匆匆将云深送回家,便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试验中心,和研究人员一起,一直工作到将近晚上八点,不过还好解决了问题。开车回家时,天已黑尽,而且不知何时已下起了yin冷的秋雨。 刚进客厅,玮姨带着些埋怨的苏州腔立即响了起来:“靖平你是不是又没吃饭?” 我这才想起来,从今天起床到现在,我只吃过早饭。经她一说,立即觉得已饿得狠了。 玮姨拉着我往横枝厅走,一面数落:“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懂得将息自己。仗着身体好,一天到晚乱折腾,还不肯找个人来照顾自己。什么工作这样要紧?连饭也不吃了。多来几次,你自己也要变成病人了,我看到时候谁来医你。” “您来医不就行了。您做的那些好吃的,包治百病。”我笑着应她。 “小鬼头,这么大了还和玮姨贫嘴。”她瞪我一眼,但嘴角已噙了笑意:“我一直让厨房把菜给你温着,这会儿franois已经把桌子摆好了。” “云深呢?”我问。 “在她房里练琴,待会儿就该睡了。不过今天这孩子一直闷闷不乐的,又问了我好些奇怪的问题,像乞丐什么的,而且午饭和晚饭都吃得特别少。”玮姨边走边说着。 我的脚步骤然停了下来:“玮姨,我先去看看云深,马上回来。”没等玮姨回答,我已转身疾步朝楼上走去。 天堂不下雨 (靖平) 轻叩云深的房门,屋内传来她悦耳甜润的童音:“请进。”但声音里却没了惯常的活泼轻快。 我轻轻推门进去,她背对着我站在窗前,静静看着漫天秋雨,凝目遐思。 我站在她身后,双手放在她肩上,轻唤一声:“云深。”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一双眼睛微微红肿着。 我在她面前蹲下,双手把了她的肩:“宝宝,你还在难过吗?”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看着我喃喃说:“你说过乞丐没有家,对吗?” 我心中一叹,对她轻轻点头。 “那你说今天晚上这么冷,还下雨,那位老先生怎么办呢?”她小鼻子一翕,两颗泪珠便跌出了眼眶。 我将她紧抱在xiong前,心中百感杂陈。 我本以为年幼娇贵如她,今日街边的触景伤情只是一时,没料到她竟心心念念到现在。而我自己在感叹路人冷漠的同时,不也是为了自己的试验,将那行乞的老人置于不顾吗?这个孩子的纯善让我惭愧负疚,而她的悲悯善感却让我担心。她小小年纪就以如此敏感纤细,成人后,这种个性会让她感受到多于常人的痛苦和重负。届时,谁来保护她? 我擦着她脸上的泪水,温言安慰道:“乖云深,不哭了。我们现在就去找那位老先生。要是找到他,就带他回家来,好吗?” 她先是一愣,还沾着莹亮泪水的脸上瞬时绽开一朵灿烂开怀的笑嫣。 云深依言穿上大衣,兴冲冲地跟着我朝楼下走。 “你们要去哪儿?”玮姨看着我们一脸惊异。 “出去找个人,马上就回来。”我答道。 “不行。这么晚了,又下着雨,不许出去了。”玮姨斩钉截铁地否决。 “这事很急,我们会尽快回来。您别担心。”我对她抱歉地一笑,牵着云深朝车库走。身后传来玮姨的埋怨:“靖平你饭还没吃呢!” “回来再说吧。”我答道。 我开着车,和云深一起,在夜雨里前行。街上除了过往的车辆,几乎没有行人。霓虹灯映在路面积水中的倒影里,刺目而冰冷。 我在白天看到那老人的街区来回兜了几圈,也不见他的踪影,便在路边停了车,牵着云深,走进街边一间咖啡店。 店内柔暗的灯光下,三三两两的情侣促膝而坐,和着轻缓的音乐窃窃私语。同样的雨,在这里,却由方才漫天漫地的萧索凄凉,变成了只是带着浅浅伤感的浪漫背景。 侍者迎上来,含笑礼貌地问:“请问先生有几位?” “对不起,能不能跟你打听一下,有位行乞的老人,我今天上午开车路过时看见他坐在你店前的树下。请问你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问。 侍者吃惊地看我片刻,回答道:“您是说那个要饭的呀。他这几天老来我们店门口待着。老板怕晦气,撵过他几次。今天下午的时候发现他靠着树干已经死了,大概是太老了。派出所已经来人把尸体拉走了。” 我僵立原地,半晌,只听见自己说出一句:“多谢。”那声音漂浮苍白得不像是我的。 我侧头去看云深。她小小的身体站在我旁边,垂头看着脚下的地毯,一声不响。 我正要安慰她两句,面前的侍者有些不耐地开口打断了我:“先生,您和这位小朋友是要进来喝点东西吗?” 我对他摇头:“不了。占了你不少时间,麻烦你了。”我递给他两张钞票,然后拉着云深快步回到车上。 我没有马上启动汽车,只静静地坐在黑暗里,看绵密yin冷的秋雨将我面前的霓虹与黑暗揉成混沌脏乱的一片。而云深坐在我身旁,一言不发。 如果我今天上午掉转车头回到老人身边,我就可以送他去医院,那么他的生命还或许可以挽救。然而我没有。 我的工作是研制有效的药物,挽救患者的生命。但现在,一个或许只需要我些微帮助就可以留住的生命,却因着我的轻忽而消失了。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让心中的自责与悔恨惩罚自己。 一只柔软的小手伸过来,放在我手背上。是云深,我几乎忘了她。 我把她的手包覆在掌中,紧紧握住,声音有些沙哑地开口:“对不起,云深,都是舅舅的错。” 黑暗里,她明亮的眼睛看着我,脸上竟是出乎我意料的平静:“靖平,别难过。那位老先生现在去了天堂。那里不会下雨的。” 我侧身过去紧紧抱着她,良久无语。 在这泼天洒地的黑暗yin冷里,她的眼睛是我心里唯一的灯。 第一次打人 (靖平) 我查到拉走老人尸体的派出所,出资火化并安葬了老人,算是一种用处不大的补救。 我有些担心云深的情绪,但她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上学,练琴,一样不耽搁,只是话少了些。 我明白,那种初识人间寒苦凄凉的悲伤与失望不会这样快就从她心里消失。但除了言语的安慰,我一时也想不出还能做些什么。 过了两天,上午上班时,桌上的传声器轻轻响起来。我一点开,传来我的助理nigel的声音:“靖平,你外甥女的保姆打电话过来找你,说有急事。” 萍姐?她很少在我上班时找我。会是云深出事了吗? “马上把她的电话转过来!” “先生吗?”萍姐的声音瞬时响起来:“小姐在学校里跟人打架了!您快过来看看!” “打架?”我惊了一大跳:“我马上过来!她受伤了吗?” “有我在没人能沾得了她的身。可她这会儿哭个不停。我劝不住。”萍姐为难地说。 “萍姐你好好护着她,我尽快赶过来!” 我几乎是冲出了办公室,一路飞车到了云深的学校,然后疾步上楼进了云深班主任马老师的办公室。 第一眼,便看到云深正趴在萍姐怀里伤心地哭。 “云深。”我唤她一声。 她抬头一看是我,放开萍姐扑过来,搂紧了我的腰,继续大放悲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李先生,您来了。”马老师走过来招呼我。 我一面轻拍着云深安抚,一面朝马老师点头:“马老师你好。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马老师答道:“出事的时候,我不在现场。可据说,是云深出手打了一个高年级的女同学。” 我惊得无以复加,低头看着仍在我怀里哭泣的云深–她打人?这个平时踩死蚂蚁都会难过半天的孩子会打人吗? “我知道听起来挺难以置信的。可云深自己也承认是她先出的手。”马老师有些无奈地说。 “可那个赵倩倩本来就该打!”一个声音从我身旁响起来。我侧头一看,一个圆眼睛的短发女生正站在办公室的角落里。 她走到我面前,大大方方地看着我说:“你就是云深的舅舅吗?我叫鄢琪,是云深班上的班长。当时刚下课间cāo,我们一群同学去校门口的小卖部买点心吃。云深也跟我们一起去凑热闹。结果在小卖部遇到了赵倩倩和她那帮跟班。赵倩倩比我们高两个年级,仗着她家做生意有钱,她们班那帮马屁精又选她当了什么班花,就谁都瞧不起,讨厌得很。当时有个乞丐老太太在向她讨钱,不小心蹭了一下她的衣服,她就一脚把乞丐踢倒在地上,一边朝乞丐吐口水一边踢她,还骂:‘烂要饭的,弄脏我的衣服!我踢死你!你怎么不死!’我们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云深已经冲到赵倩倩面前,扬手给了她一耳光。云深平时胆子挺小,可当时那个猛劲儿,就像变了一个人。赵倩倩都给她打傻了,就呆呆站在那儿。反而是云深扶着那老太太哭成了个泪人儿。” 马老师补充道:“那个赵倩倩下手可真狠。老太太的头都被她踢破了,还直叫骨头疼。” 我忙问:“老太太人呢?” “我让她在医务室里休息。”马老师回答。 我马上给医院的急诊处打了一个电话,让他们派一辆救护车过来把老太太接到医院为她做全面的检查治疗。 一切安排妥当以后,我把云深的双手从我腰间解开,在她身前蹲下,细细看着她哭花的小脸。 她这两天心里郁结的哀伤让赵倩倩制造的这个场景引发成了愤怒。这是让平时乖得像小兔子一样的她,史无前例出手打人的原因。而之后的哭泣,应该是出于对这个世界的冷漠,无能为力的悲哀。这种复杂的情绪通常是属于成人的,但敏感聪慧如她,已经过早就体会到了。 我心中一声长叹,将她环进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云深,别伤心。舅舅会安排照顾好那位老太太的。” 这时,随着一阵嚷嚷,一对衣着光鲜的中年夫妇大步跨进办公室,身后牵着一个仍在抽泣的女生。她因该就是那个赵倩倩了。 云深从我怀中转过头,拿带了满满恨意的目光瞪着赵倩倩。我从不知道她会用这样愤怒的眼睛去看一个人。 赵倩倩比云深高出整整一个头,但一触到云深的目光,竟有些怯意。 “打我女儿的小贱人在哪里?”挽着赵倩倩的中年妇人嚷道:“我家宝贝千金长这么大,谁敢动她一根手指头?今天非得让我女儿在这臭丫头身上打回来出气不可!” “赵太太,我如果再从你嘴里听到一个用在我外甥女身上的脏字,我向你保证,今天挨打的就不止是你女儿了。”我将云深护在身后,沉声道。 此时,萍姐快步跨过来,将云深带到办公室里的另一角,护在身旁。 为富不仁 (靖平) 那个理着老板头,穿一身armani西装的男子将我从头看到脚,横声道:“你这小白脸胆子倒不小。你他妈是谁啊?”他应该就赵倩倩的父亲。 “林云深的舅舅。”我淡淡答道。 “那好,舅舅也是半个爹。你外甥女打了我的宝贝女儿。这帐怎么算?”男子气势汹汹地问。 “赵先生要算帐,正好跟我不谋而合。那我们就先看看你女儿为什么被打?”我面不改色地应道。 “一个穷要饭的弄脏了我女儿的衣服,踢她一脚算是轻的。”男子一脸不在乎。 “难怪令爱小小年纪对弱势之人不但全无同情怜悯之心,而且残忍凶煞得不像个女孩子。原来是得了父母的身教言传。”我冷冷一笑。 “你算哪根葱?敢到这儿来跟我讲大道理?告诉你,我家的势力大得吓死你,看我不找人收拾——”赵倩倩的母亲涨红了脸发狠。 “闭上你的嘴!”一旁的萍姐厉声喝斥她:“你要是知道你在跟谁说话,我保证你会悔得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 我朝萍姐轻轻摇头让她打住,接着说:“老太太现在在医院里作全面检查。她的情况至少也是脑震荡和骨折,这已经构成了故意伤害。赵小姐虽然是未成年人,但也差不多十六岁了吧。按刑法,会判三年以上的刑期。而且要知道老年人的各项身体机能都比较弱,老太太万一有了什么意外,赵小姐就会被处以十年以上的徒刑甚至死刑。” 赵倩倩“哇”地一声哭开了:“爸,妈,我不要死,不要进监狱!你们快想办法!” 赵倩倩的父亲横我一眼,再回头安慰他女儿:“乖女儿,别怕!你老子我有的是钱和人脉。谁也不敢动你一根汗毛!”但声音里已没了太多底气。 我淡淡一笑道:“赵先生,中国的司法是还不太健全,但还没到了钱能买了天理的地步。再者说,如果老太太愿意,我会代表她起诉令爱。你想通多少人脉,想洒多少钱,悉听尊便。我会奉陪到底。” 赵倩倩父亲的面色已经由方才的通红转为暗青,咬着牙,半天憋出一句:“臭小子,今天就便宜了你。”说完拉着老婆孩子就要走。 “赵先生留步。”我走到他面前,悠然道:“我还有几句话没说完。有钱没什么不好,但若为富不仁,则富不及三代。疼爱女儿没错,但若不教她正确做人,便会害她一世。再有,老太太恐怕要在医院里养上几个月。她的医药和营养账单会按时寄到府上。赵先生财大气粗,不会在乎这点小钱的。最后,我外甥女今后的安全如果受到了一点点威胁,你和你的家人会是首要的嫌疑。言尽于此,赵先生,你一家好走。” 从学校出来回家,我让萍姐开车,云深和我并坐在后座上。 云深不时拿眼看我,又抿着嘴偷偷地乐。 “云深,舅舅脸上长了什么东西吗?”我故意问。 她看着我,满脸崇拜:“靖平,你真厉害!” “这就算厉害?”我笑起来:“跟云深比可差远了。你能冲上去扇人一耳光,舅舅可没你那么勇敢。” 她红着脸低了头,小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只觉得又生气又伤心,脑子里嗡嗡直响,然后就……。打人很不好,是不是?” “是。”我故意板着脸看她一眼。她头埋得更低。 “不过,”我伸手托起她的小脸,对她微笑道:“这一次,打得好!” 她开心地笑了,露出两排小白牙,但转眼又没了笑容,一脸紧张地望着我:“你不会告诉奶奶,对吗?” “那要看你拿什么贿赂我了。”我故意买个关子。 “你要是不告诉奶奶,我……我……”她急得小脸通红:“我就一辈子陪着你,给你做饭,给你弹琴。”她的声音突然弱了下去。 我愣了一刻,然后下意识地将她捞过来,拢在怀里。 她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显见是吓得不轻。这玩笑开过头了。可是,她的话却为什么会让我心动神往。只是假设或幻想,我今生以后的时光都与她共渡,那该是…… 我屏息凝神,让自己甩开这荒唐的想法。 这时,云深从我怀里抬起头看我,脸颊潮红得异常,而一双褐眸却熠熠晶亮。 “宝宝,你别担心。奶奶不会知道。舅舅刚才只是吓唬你。”我抚抚她额前的刘海,和声说道。 “可是你还没说你愿不愿意我和你在一起。”她满眼期盼地望着我,问得小声却坚持。 我有半晌无法开口,只让百种情绪在我体内翻腾绞缠,然后平息。 我对她平静地微笑:“当然愿意,每天都有好东西吃,又有好音乐听。谁会不愿意呢?” 她高兴地展眉,瞬间又失落地攒紧,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将她拥紧,让她把头靠在我肩上。 我不能再看她的眼睛,也不能让她再继续那些问题。因为我怕我的回答会吓坏她,也吓坏我自己。 韩彦成的茶叶蛋 (靖平) 今天答应了云深晚上陪她去看灯会,所以特意提前下班。想起待会儿云深对着那些灯,睁着一双大眼睛四处乱看,再配上她习惯性的表示惊奇的各种语气词,我握着方向盘,不由得笑了起来。 刚把车停好,跨进前门,fran-ois便慌张地跑过来:“我正说给您打电话,就听见车库里有动静,还真是您回来了!小姐肚子疼得厉害,还直吐!” 我一惊,放下手里的文件包,直冲向她楼上的房间。一边跑一边问跟在后面的fran-ois:“她吐了些什么?” “先把吃的午饭吐没了,接着就吐胆水。” “吐的东西里有血吗?” “那倒没有!” 进到她房间里,云深像个小虾米一样蜷在床上哭,玮姨和女佣新月一边给她擦脸一边安慰着她。 “云深!”我两步跨到她身前。 她抬头一看是我,便把两只小手朝我伸过来。 我忙抓住了,然后急急地俯身去看她。她发白的小脸上又是汗又是泪,唇皮有些隐隐开裂。一摸她额头,也是滚烫。 我抬头对fran-ois说:“快让明伟把车开出来,去慷泽医院。”fran-ois一点头跑着出去了。 然后我半跪在床前问:“云深你哪儿疼?”。 “肚子。”她呜呜地哭。 我拉开她衣服的下摆,把手探进去,放在她上腹,问:“这里疼吗?” 她嗯嗯着点头。 我把手移到她的脐周,又问:“这里呢?” “也疼。” “还有别处疼吗?” “到处都疼!”她抓住我一只手大哭。 我忙用另一只手去抚她面颊,安慰她:“宝宝,乖云深,再忍一忍,我们马上去医院!” 这时fran-ois又急急地冲了进来:“先生,车备好了!” 我把云深横抱起来大步下楼,一边对玮姨说:“您在家等我电话。”然后钻进已经启动的车里。 明伟一踩油门,朝医院狂奔。 我抱着云深坐在后座上。一边给医院的急诊室,血液检验处,和x光检测室打电话,通知他们做好准备。 云深两只小手把我的衣服楸得紧紧,小脸贴在我肩上,不停地抽泣。我擦着她额头的汗,一面不停地安慰:“快了,快了,云深最勇敢了。到了医院就不疼了!” 她含糊地“唔”了一声。 我又问:“云深你今天在外面有吃什么东西吗?” 她答:“韩彦成给我吃了一个茶叶蛋。” “他哪来的?” “他说是在一个街边的婆婆那里买的。”云深用力从我怀里抬起头,使劲睁大眼睛看着我:“我就要死了对不对?” 我唬了一跳,双臂一收抱紧她:“根本不会!你只是肠胃发炎了,打两针就会好!” “你保证吗?”她还不放心。 “保证!保证!”我一迭声地承诺她。 到了医院,用最快的速度给云深验了血,拍了胃部的x光片–果然是沙门氏菌引起的外因性胃炎和急性肠炎。原因应该是那个茶叶蛋错不了。 云深被注射了一支阿莫西林,然后换上病号服,送进了单人病房。这病有些猛,她人又小,脱水太厉害,需要在医院里养几天。不过好歹是没有大碍了。 我站在她病房门口,一面向值班医生和护士长交待夜间看护云深的事宜,一面回头看她。 她正乖乖地平躺在床上。一位护士托起她的左手,用碘酊和酒精给她做点滴插针前的皮肤消毒。云深看着护士手里的点滴针,本已有了朦胧睡意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恐骇怕的神色。 我忙走到她床前,俯身用手遮住她的眼睛,对她轻声说:“云深,别看。” 她用空出的右手惊慌地勾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向她。于是我的面颊就紧紧贴上了她的。她的呼吸急促杂乱,身体因为紧张而发颤。我紧贴在她耳边,用只有她才听得见的声音说:“云深,不怕,舅舅在这里。” 她瞬间停止了轻颤,但却并不松开紧环着我的右手。当针头刺入她皮肉的一刹那,我听到她紧咬的唇齿间一声压抑的嘤声。只细弱的一声,已刺得我心头翻绞一般疼。 “你不要走。”云深拉着我的手含糊地嘟囔一声,终于沉沉睡去。 方才还痛苦不堪的小脸,此时安静地靠在柔软的枕上。纤翘的长睫衬在因还未恢复血色而分外雪白的细致皮肤上,象疲倦的蝴蝶合起的美丽翅膀。我把刚才从挂上点滴后就一直被她紧紧握住的两根手指,轻轻从她手里抽出来,给她掖了掖被子,再轻轻掩上门。 我在过道里给玮姨打了个电话报平安,她长舒一口气。 我在医院里有一间专用的带浴卫设施的卧室,本来是平时工作太晚,回家不便时使用的。今晚我就住这里,以防云深半夜醒来害怕了又找不到我。我告诉值班护士,云深要是半夜醒了,请她打电话叫醒我。 当我回到在医院的办公室,想继续处理一点工作时,这才发现身上已汗湿了一片。 粉色玫瑰 (靖平) 第二天一早,我一面跟还在四川的成碧通话,告诉她云深已无大碍,宽慰她不用担心,一面走去云深的病房看她。 在走道里就被护士迎上来,说云深醒了,第一句话就问:“靖平呢?” 我推门进去,云深正躺在床上,一双清亮的眼睛朝门口张望。看到我,她一下子笑了,把那只没打点滴的手伸向我。 我快步走过去握住,然后把自己的额头轻贴在她的额上,试她的温度,微笑着问她:“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她乖乖地摇头:“没有了。” 手机里成碧的声音突然叫了起来:“云深!云深!”我居然忘了成碧还挂在电话上,大概是她听到了云深的声音。我赶紧把手机递给云深,让她和成碧说话。 云深娇嗲地喊了一声“妈妈”,就跟成碧撒起娇来:“妈妈,你在哪儿呀?我可想你了,妈妈……我不要紧,已经好了……你真的要回来吗?不会耽误你工作吗?我真的不要紧了。”又说了好一会儿,云深终于放了电话,满脸高兴地对我说:“妈妈和爸爸要回来看我。” 我一边给她量体温,一边笑着问:“这下高兴了吧?你不是很想他们吗?” 她若有所思的看着我说:“可是现在又不是周末,他们回来要耽误工作。” 我坐在她床边,抚住她柔滑如缎的长发:“因为爸爸妈妈很爱你,所以对他们来说,你比工作重要。” 她双目莹亮地看着我说:“我一样很爱他们。” 然后她乖顺地偎进我怀里,花瓣一样柔润的嘴唇贴在我耳边,用稚嫩的童嗓极轻地说:“我也爱你。” 这轻软的声音柔得像五月阳光下蝴蝶飞过时掠起的暖风,却震得我心神俱碎,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思想,只觉得心上一角被猛地掀起来,向外溢溢地淌血,火烧一样地疼。 我喉间哽着一个硬块,根本开不了口,也不知道怎样开口,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良久,才缓缓道:“乖宝宝,舅舅也爱你。” 云深打着点滴,哪儿也不能去,可也不寂寞。虽说请了看护,玮姨还是不放心,所以日日都来守着她。 医院里的护士医生听说云深是我的亲戚,又长得极美,都好奇地来看。 玮姨乐得向人炫耀,就变着花样地打扮云深。要么给她编两条清水长辫,要么挽两个发髻在耳后,要么用晶灿的小珠花将她耳旁的碎发簪在头侧,任一头长发锦缎一样垂着。云深就穿着她的粉色病号服,乖巧地坐在床上,任玮姨摆弄。 听着别人夸赞云深的美丽,玮姨像一个真正的祖母那样快乐骄傲。 云深的同学和老师也是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地来看她。 那个在学校里遇到的,叫鄢琪的小姑娘每天都来给她送上课的笔记,然后两个人就凑在一起,诘诘刮刮说半天的话。她是云深班上的班长,也是云深最要好的朋友。 我查过她的背景,她大云深一岁,父母离异,她跟着奶奶生活,家境不宽裕,但小姑娘成绩很好,小小年纪还好打抱不平,跟云深在一起时,总象母**护小**一样护着云深。 我挺赞成云深和她接触。云深是童话环境里生长的孩子,根本不知普通人要面对的生活艰辛和贫苦百事。和鄢琪相处,她能从侧面看到一个她从未经历,以后也不大可能经历的世界,学到一点穷人家孩子的坚强和韧劲。 云深入院的第二天下午,我一进她的病房就看见一位衣着考究的妇人正坐在椅子上和玮姨说话。而一个十三四岁的白净男孩正站在云深床前,一面专注地看着她,一面小声地对她说着什么。 那妇人一见我,便站了起来,满面笑容道:“是李先生吧,真是耳闻不如一见,这样玉树临风,潇洒英俊,幸会,幸会。” 我向她微微点头一笑:“过奖了。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是韩彦成的母亲,彦成跟云深是同学。” 我想起了那枚闯祸的茶叶蛋,便把头侧了侧,看了一眼那男孩。他顿时局促起来,白皙的脸涨得通红。 我收回目光,向面前的妇人礼貌一笑:“韩太太,你好。” 她接着说:“今天来是跟您道歉的。云深病了,都得怪我们家彦成。您说这孩子,放着家保姆做的饭菜点心不吃,专馋街边小摊儿。他自己身板壮,没事,倒害得您家云深生病。真是过意不去呀!” “小孩子也不懂这些,不要紧的。只是不卫生的东西还是要少吃。”说完,我测了测云深的体温,又督着她吃了药,再跟韩太太客套了几句,就回了办公室。 傍晚时再去云深房里,玮姨刚好出去吃晚饭了,屋里就云深和看护两人。她因为肠胃还没复原,要禁食几天,只能打点滴,所以我不让任何人在她面前吃东西,或让她看见任何食物,免得她难受。 她见我进来,高兴地喊:“靖平!” 我笑着问她:“怎么现在精神好啦?以后还随不随便吃街边买的东西?” 她摇摇头,又认真地说:“但是真的很好吃。” “好吃得愿意肚子疼?” 她嘟着嘴拼命摇头,耳边一对小耳环随着闪动,就像拨浪鼓的鼓槌。 我笑起来,用手去捏她的鼻子。她尖叫着躲开,我忙抓住她,怕她乱动,被点滴针戳疼。 我对看护说:“你去吃饭吧,我来替你一会儿。”于是,病房里就剩下了云深和我俩人。 我在她床头坐下,替她拢一拢脑后的头发。她定睛看了我一会儿说:“今天下午,韩彦成的妈妈走的时候问玮奶奶你有没有女朋友,还说她妹妹是个演员,问你会不会感兴趣。”说到这儿,她自己先红了脸,眼睛别到一旁。 我笑着,伸手托住她的小下巴,把她的脸转过来逗着她:“那你猜我会不会?” 她垂着眼睛不回答,小脸更红,终于鼓足勇气似的,抬眼看着我,用细如蚊呐的声音问:“你会吗?” 我在她床前半蹲下来,让她能平视着我的眼睛,然后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念给她听:“—我—不—会—” 她脸上骤然腾起的喜悦,映得她双目盈盈欲滴,白瓷一样的双颊透着媚人的桃红。一个十三岁孩子的脸,竟然能惑得我如此心荡神驰,我赶紧放开她,向旁踱了两步,掩饰我的不安,然后环顾四周而言它:“屋里的花都是老师和同学送的吗?” “嗯。”云深的声音还透着刚才的喜悦。 我的视线落到一束粉色的玫瑰上,极娇羞的颜色,却看得我有些不舒服。便问:“这粉色的玫瑰是谁送的?” “韩彦成。”云深答得干脆。 我本来对他让云深生病就没有释怀,这回又听到他的名字,我心里便骤然有些窝火。 这种情绪让我吃了一惊,随即便自嘲地笑笑–二十六岁的人了,怎么跟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儿计较。 云深打断了我的思绪:“靖平,你为什么没有送过花给我?”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着问:“云深想要什么花?” 她高兴得满脸发光:“随便什么花都可以!” 传染病区的惊吓 (靖平) 第三天上午,成碧和philippe风尘仆仆地赶到医院,看到云深果真是又活蹦乱跳了,才松了一口大气,便留在医院里陪了云深两天,给她买了一堆礼物后,又匆匆返回了考古基地。 今天起云深便不用再打点滴,我答应了陪着她拔针,正要出办公室,性传染病科的何主任突然来了个电话,说院里今天早晨送来了一个晚期梅毒的病人,用药以后出现了严重的药物反映,想让我过去看看。 我忙赶过去,几个主任医生都在病房里。病人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面目已经溃烂得不成样子,躺在床上抽搐。 我查看了病人的化验报告和用药纪录,再仔细看了他身体上的脓肿和斑点,然后说:“这个病人应该不仅只有梅毒一种病,他现在的反映不是药物过敏,而是并发症。需要做一个全面的血检,特别是hiv,如果证实是艾滋病,马上隔离到血液病传染区。” 大家一听便马上行动起来。这时,我听见护士惊奇地喊了一声:“林小姐!” 我连忙转头,只见穿着一身粉红病号服的云深正站在门边,笑盈盈地看着我,然后好奇的目光落在了病人那张被病毒侵蚀得憎狞可怕的脸上。 过了两秒,她发出一声惊叫,跌坐在地上。 我冲过去,把她一把抓起来,夹在腋下,往消毒室跑。 我来不及宽慰还在哭泣的云深,便把她交给消毒师和护士:“换掉她身上所有的衣服,进行全身消毒,再检查她身上有没有创口。”护士赶忙领着吓傻了的云深进了喷气消毒室。 我也给自己做了常规消毒,然后坐下来,等云深出来。我知道其实我是有些小题大做了,但仍心跳得有些厉害。 过了一会儿,消毒师出来跟我笑着说:“她没事。消过毒了,身上也没有创口。她在传染区待了还不到五分钟,应该没事。您别担心。” 我略松了口气说:“多谢你了。不过过段时间还是安排她做一次血检。” 正说着,护士牵着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的云深走了出来。她还在抽抽搭搭,不肯看我。 消毒师和护士冲我们笑笑,就掩门出去了。 我向她伸出一只手:“云深,过来。” 她一扭头,转身背对着我。 我心里叹了一声,走过去蹲下,扳过她的身子,抱在怀里:“别哭了,是舅舅不好,吓着你了。可你也把舅舅吓坏了。传染区里有很多病毒,你这样乱跑很危险。” 她委屈地辩解:“我没有乱跑,我是来找你。你没来陪我取吊针,张护士说你在这边看病人。我想你了,就过来找你。” “可这是传染病区,没有磁卡你怎么进来的?” “我前面有个医生,他用卡开了大门。我趁着门还没关上的时候就跟在他后面进去了。” “那你有没有摸过,碰过什么东西?” 她摇头:“没有,我只在过道上走,在第二间房间就看见你了。可是你好凶,我都不敢看你的脸。”她又委屈起来。 我赶紧说:“我凶是我不对。以后保证不了。可你也得答应我,不再乱跑了。真地染上病怎么办?这样吧,打我两下出出气,舅舅今天太凶了。”我拉起她的小拳头往自己身上捶了两下。 她连忙挣脱了,将两手藏在背后,嘟着小嘴急急地说:“我不打!” “那你就不许再生气了。待会儿你出院,舅舅带你去三千居吃东西,好不好?” 她一张小脸立即yin转晴:“我真地可以吃东西了吗?我要水晶糯米饭,香芋饺,枣泥核桃糕,芙蓉**包……”她念了一长串她平时爱吃的东西,看来这些天是憋坏了她。 我轻轻摸摸她的头发,有点抱歉地笑:“你现在还只能吃清淡和好消化的东西。你刚才背的那些一样也吃不了。” 她有点丧气地垂头,马上又抬起来:“但是你会和我一起去,对不对?” 我点头:“当然。” 她放心地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雏菊 (靖平) 中午我去接云深出院之前,开车先去了医院附近的一处花店。 推门进去,店里清凉精致,花团锦簇。我思量着送什么给她好,突然想起了韩彦成送她的那束粉色玫瑰,目光不由落在了放在店内最醒目处的各色玫瑰上。 长大了的她握着一束玫瑰,会有怎样的风致?而送她玫瑰的人又会是谁? 正胡思乱想着,一个悠悠的悦耳女声打断了我:“先生是要买花吗?” 我转过身,一个身着浅紫长裙的女子站在我面前。 她身材高挑匀称,一头黑色的长卷发云水一般波光流泻,映着姣好面庞上的一双曼妙眼睛,相映生辉。 她用波光盈盈的眼睛看着我,然后嫣然一笑:“先生是要送花给女孩子吗?” 我想起云深急巴巴的小脸,不由一笑,然后对那卷发女子微微点头。 她轻轻“噢”了一声,伸出细白纤长的手掠掠额前的头发,然后又抬眼朝我柔和地笑:“不知您想挑哪一种?通常,红玫瑰表示热恋,粉色玫瑰代表初恋,马蹄莲代表永结同心,风信子代表倾慕……” 我轻笑一下,打断她:“谢谢你的推荐,不过你误会了,我是要送花给我外甥女。她才十三岁。” 她猛然涨红了脸,在我面前低头浅笑:“哎,大人给小孩子送花可不多见。我想雏菊应该不错。” 我顺着她的手势看过去,墙角处摆着一些红色,金色和淡粉的小小花朵。 我看着一束淡粉色的雏菊,纤小的粉色花瓣精巧地围绕着嫩黄的花蕊,吹弹可破的柔嫩,正像云深的小脸。 雏菊-bellisperennis,意味着欢乐和美丽的生命。这不正是我希望云深拥有的吗? 我回头对我身边的女子笑笑说:“那就麻烦你,我要那束粉红的雏菊。” 我选了一种纸莎质地的白色棉纸,包在花束周围,再请她系上一根粉色的宽缎带。 她一边帮我包裹,一边说:“先生还真会选。白色会衬得粉色更鲜嫩,纸莎的经络会对比出花瓣的柔润,而半透明的棉纸会让花朵影影绰绰,更有风致。” 我接过她包好的花束,笑着说:“我是误打误撞,哪像你解释得这样好听。”然后付钱,道了谢,走到门边。 “欢迎您再来。”我应声回头,这个风致胜花的女子站在深红浅碧之间,双目盈盈地看着我。 我对她微笑着点一下头,走了出去。 云深早在病房里翘首翘脚地等我,见我来了,蝴蝶一样飞过来,双手吊在我脖子上问:“我们现在去吃东西,然后回家吗?”在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她兴奋地低呼,象出了笼子的小鸟儿。 我拉着她走到车面前,替她打开车门,然后她看到了放在她座位上的雏菊。 她发出惊喜的一声“呀!”连忙双手把花抱起来,仔细打量每一个花朵,然后转过身,带着满脸多得快要溢出来的欢乐,眸光闪闪地看着我:“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花!” 我朝她俯下身去,打趣她说:“是宫里教你的客套话吗?” 她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不是。”然后小巧软馥的身体偎了过来,柔润粉嫩的唇在我颊上轻轻一啄,说:“谢谢你,靖平。” 她嘴唇触及的地方像一泓春水,柔软的温暖幽幽地融开来,渗到我心里。 她双目微扬,有惊奇发现一样地对我说:“你没有爸爸那样扎人呢!” 我强自从方才那片温暖里□,清一下喉咙,对云深笑笑:“那是因为你爸爸不好好刮胡子。” 我们开车到了三千居,她一直抱着花不松手,只好让她吃饭时把花放在餐桌旁的椅子上。 我只给她点了昙花粥,鲍汁菜心,芙蓉芋泥,和荷叶卷。她几天没吃过主食,虽然只是几样简单的清粥小菜,也吃得兴高采烈。 我坐在她身旁,一边把荷叶卷和青菜切成小块,免得她吃得太急,一边笑着看她的吃相。 估计吃得七分饱,她就开始话多起来。一会儿问我她在医院的时候别人有没有忘了喂茅真,一会儿要我给她讲墙上的字画,一会儿又好奇地小声问我邻桌的客人吃的菜叫什么。然后她又爱不释手的摆弄起那捧花束,用自己面颊的皮肤去触弄花瓣。 我吓唬她:“小心被蜜蜂蛰了脸。” 她一惊,连忙抬头,但看到我一脸戏讹的笑,便知道我在逗她。就翘着小鼻子,不理我,又把脸往花上蹭,然后“咦”了一声,把花束举到我面前说:“靖平,这里有一朵花不是雏菊。” 我定睛一看,果然有一朵粉色的风信子隐在雏菊中,不注意看很难发现。 风信子,我记得那位花店的小姐说是代表倾慕的意思。 云深的一双大眼睛瞅着我,饶有兴趣地问:“这是什么花?也很好看。你为什么要单独放一朵在雏菊里面?” 我冲云深一笑:“这是风信子,花店的小姐包错了。吃完了吗?我们回家吧。” 代课班主任 (靖平) 云深复课回来的第一天吃晚饭时,便诘诘刮刮停不住话匣子,一气地向我汇报她这四五天没上课时,班上发生的大事小情:“王晓雨的外婆去世了,她来上学都带着一个黑箍,两只眼睛通红通红的,真可怜。明天我能把那只蓝妹妹的布偶送给她吗?” “你真舍得?”我有些吃惊。这个蓝妹妹布偶是今年为纪念《蓝精灵》作者peyo诞辰而由比利时向全球发行的限量版,总共只有二十只。作为比利时唯一的小公主和《蓝精灵》的忠实拥趸,peyo的后人率先向云深赠送了一只,而剩下的则被世界各地几位富豪的稚龄千金购走。云深非常宝贝这个布偶。 云深认真地点点头:“王晓雨跟她外婆特别亲,所以现在很伤心,连上课的时候都在流眼泪。她特别喜欢这个布偶,跟我说她做梦都梦到过,所以我猜要是送了她,她心里会好受些。” 我凝视她片刻,温然笑道:“这样挺好。”然后挟了一块清蒸桂鱼到她碗里。 她对我粲然一笑,低头乖乖地吃鱼。玮姨又往她碗里加了一块蟹肉丸子。云深现在总算开始试着吃些肉食,玮姨和我都很注意督着她多吃一些。 她咽下一口食物接着说:“卿亮被请家长啦。我们班主任发现他在谈恋爱,他爸爸就打了他。” “他这么点大就谈恋爱?跟谁谈?”玮姨吓了一跳。 云深摇摇头:“他谁也不肯说,结果就被他爸爸打,现在脸上还有一个巴掌印,很吓人的呢。” “现在的小孩子可了不得。”玮姨摇头叹了一声,却又笑眯眯地看着云深问:“他是不是喜欢你呀?” “才没有!”云深的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他平时都不大和我说话。” “那个老来看你的韩彦成呢?”玮姨存心打趣云深。 云深一下子红了脸,撅着小嘴嘟囔了一句:“老师说现在谈恋爱不好,是早恋。”然后朝我撒娇:“靖平,我渴。” 我摆摆手止住上前要为云深盛汤的fran-ois,亲自盛了一碗,放在她面前。 “谢谢。”她朝我极快乐地笑,然后就着青花薄瓷的小勺,一口一口秀气地喝。 我停了筷子,微笑着看她的吃相,心里却在想:她会在和韩彦成“早恋”吗?那男孩子喜欢她是毋庸置疑的。她呢? “我们班主任马老师去生孩子了。另外一个陈老师来代替她三个月。”云深打断我的猜想,开始报告另一条新闻:“陈老师长得真漂亮。头发又卷又长,说话也特别温柔。她的名字也很好听,叫陈薇语,就像她人一样。今天的语文课,她给我们讲了荷塘月色,形容得很象家里的荷塘。” 一顿饭就在云深的汇报,玮姨不时的发问打趣和我漫无边际的猜想中结束了。我决定找个机会探探云深“早恋”的虚实,但怎样“探”才会不伤了她的自尊,还要颇费一番思量。 今天中午我的日程安排上一些空闲,便答应了云深等她下课带她去吃沁芳斋的荠菜馄饨。 我停好车走进教学楼。教室门外,云深正和一个背对着我的年青女子说话,站在云深身旁的萍姐看见了我,喊了我一声:“先生,您来了。” “靖平!”云深蹦过来,扑到我身前,搂住我的腰。 为了避开不必要的注意,平时总是玮姨出面处理云深在学校的一切事宜,我极少去云深的学校,所以此时她难免兴奋。 “慢点。小心摔了。”我抚抚她的头,然后抬眼向方才和云深说话的女子看去。 居然是她–那个花店里相遇的的女子。长卷发,声音温柔–云深的代课班主任居然是她。 她双目有些迷离地看着我,忘了言语。 我微笑着向她颔首:“陈老师,你好。我是云深的舅舅,李靖平。” 她猛然面颊绯红,略一低头,复又抬起,眸光潋滟地看着我,宛转悦耳地开口:“早听说您的大名,没想到已经见过了。” 我轻轻一笑:“这世界不大。” 寒暄几句,便和她告辞,带着云深和萍姐上车去沁芳斋。 “陈老师再见。”云深坐在车里,乖巧地向外招手。从我身侧的倒车镜里,我看到那个楚楚动人的女子,在微笑着向我们款款挥手。 驶出校门,我问云深:“饿不饿?想吃多少馄饨?” 她神采奕奕地朝我伸出两根手指:“要吃两碗!” 这眼睛大,肚子小的孩子! 蔷薇解语 (林玮筠) 云深肠胃炎好了才没多久,却又感冒了,低低地有些烧。想是经过上次一病,她的抵抗力还没完全恢复。靖平没让她去上课,还嘱咐lafont夫人把舞蹈课也暂时停了,让云深在家休息。 不过这孩子真是自觉,也不去瞎玩,自己抱着琴在房间里认认真真地练。那小样儿乖得,让我喜欢又心疼,忙让厨房炖了滋补的汤水,督着她喝。 下午三点时,云深的代课班主任陈老师打了电话过来,询问云深的病情并说想过来看看孩子。 我在学校里和她见过一面,对她印象还不错,很温柔尽职的一个老师,便一口答应了。 不一会儿,陈老师到了。fran-ois引着她进了客厅,我眼前顿时一亮。 她穿着件做工精细的真丝白衬衣,一条浅灰的即膝包裙,配上一双白色的露趾高跟鞋,很文静秀丽的白领着装,但却因着她一头流云般的卷曲长发和曼妙明媚的眼睛,而显得光彩夺目,风华潋滟。她实在是一个美人。 云深见了陈老师很是欢喜,拉了她的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还要弹琴给她听。我留她们俩人在房间里独处。然后告诉fran-ois晚餐多安排几个菜,打算留陈老师在家里用晚饭。 陈老师给云深补课到将近五点钟,然后孩子说困,我便喂了她两片药,让她睡下了。 我陪陈老师下楼到客厅,请她留下来用晚饭。她客套了一下也就答应了,脸上微微有些红,这女孩子很懂礼而且面浅,我挺喜欢的。 晚餐照例是要等到靖平回来才开始。我们坐在客厅里喝茶闲谈。言语间得知,她叫陈薇语,出身殷实,父亲是工商局局长,两个姐姐也都嫁得非富即贵,她自己却放着千金小姐不做,辛辛苦苦当个吃粉笔灰的孩子王,可见是个有志气的女孩子。我对她的好感不由得又添了几分。 快六点时,靖平回来了。当他跨进客厅,陈薇语看他的第一眼,便让我恍然大悟-云深并不是她今天来此的主要目的。 靖平看着从沙发上站起身的陈薇语,些微一愣,但立即温然一笑朝她点头:“陈老师,你好。” 我走到靖平身边,笑着说:“陈老师听说云深病了,就过来看看孩子,还给她补了会儿课。我觉得太辛苦陈老师,就请她留下来吃饭,聊表谢意。” 陈薇语红了脸,有些窘迫起来:“这是做老师的份内的事,不必谢的。我还是现在回去了吧,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 靖平极温和地对她笑着说:“还请陈老师赏光留下。今天这样麻烦你,实在过意不去。再说云深要是知道我们没有善待她的老师,待会儿要急的。” 陈薇语垂下眼帘,螓首微颔,害羞地不再推辞。然后轻轻抬起一双妙目,看了靖平一眼。 古语说:“月下看君子,灯下赏美人。”她本就生得很美,在客厅里水晶吊灯的柔和灯光下,更显得颜如莹玉,韵似柔水,连我都看得有些入神。 靖平却是一派温静自然,转头问我:“云深呢?” “在她自己房间里睡呐。”我答。 “我去看看她。”靖平对陈薇语礼貌地笑笑:“失陪一会儿。”便转身上楼。 看着靖平消失在楼梯转角处,陈薇语收回目光,微笑着问我:“李先生很喜欢孩子吗?” 我实言以对:“靖平对谁都温易平和,也没见他特别喜欢小孩子。可这个外甥女却是他的宝贝,疼得不得了。” 她答道:“挺正常的,我也和我舅舅特别亲。不过听说李先生是独子啊,怎么会有外甥女?” 我不能告诉她云深的真实身份,便自然地答道:“云深其实是我远房侄儿的孩子,她父母在国外做生意,就把她托给我们照顾。” 她了然地点头。 须臾,靖平放轻脚步从楼上走下来。我上前问道:“孩子怎么样?没醒吧?” 他摇摇头:“没醒。不过又踢被子了,手脚都露在外面。fran-ois,”靖平对站在一旁的fran-ois说:“麻烦你让新月每隔半小时到云深房间里看一下,检查她有没有踢被子。但是注意别把她吵醒了。谢谢。” 陈薇语细细注视靖平良久,然后嫣然一笑:“李先生可真细心。” 靖平笑笑回答:“这孩子和我投缘,所以也就格外亲些。抱歉让你们久等,希望没饿着陈老师。我们去吃晚饭吧。” 四个人的晚餐 (林玮筠) 我们三人在横枝厅共进晚餐。 陈薇语优雅斯文,又带着一丝紧张羞赧。靖平大概是看出她的拘束,便随意轻松地与她交谈。她渐渐放松,话也多起来。 “陈老师平时不上课的时候还经营花店吗?”靖平问。 “那是我朋友的店。我闲时去帮帮忙。”她答道,声音温柔曼妙。但不知为何,她突然红了脸:“李先生那天买的花是送给云深的吧?我怕我包得不好,您过后有没有仔细看看?”说完她垂下秀媚的双目,修长细白的手指轻捻着莹色的象牙筷。 靖平风清云淡地一笑:“我没细看就给了云深。她倒是喜欢得很,直说漂亮。” 陈薇语低头轻啜一口炖品的汤汁,沉默片刻,又抬头盈盈一笑:“李先生府上真漂亮。苏州园林一样的景致,室内又是中国古典和西方现代风格的完美结合,非常优雅简洁。您的品味真好。” “陈老师过奖了。这些都是我过世的母亲和玮姨的功劳。我工作忙,又时常在外,没有时间管这些。”靖平客气地回答。 我接过话茬:“陈小姐气质这样好,家道又殷实,想必府上也是很别致的。” 她摇摇头:“我没住在我父母家里,自己在外面租了一间公寓,小小的,也简陋,但是我自己很喜欢。” “不爱被父母管?”我打趣着。 她有些无奈地一笑:“那倒不是。我父母家,人来人往太多,我两个姐姐结婚以后便总要我来应酬。我受不了那些官商铜臭气,就搬出来自己住着。” “年轻女孩子不是都喜欢派对和社交的么?”我有些惊奇。 她细眉微攒道:“无非是女人在一起相互炫耀新买的birkin包或者tiffany的首饰,男人间攀比新车和新找的情妇。李先生是不是也应酬不少?”她幽幽探寻的目光落在靖平身上。 靖平一笑:“应酬倒是免不了,但如果是纵酒声色的那种,我是不会出席的。” “靖平从来不好这些,以他现在的实力,也不用去那些没必要的应酬。”我补充道。我明白这听起来有些夸耀,但拥有一个靖平这样才华横溢有洁身自好的外甥,我怎能不骄傲? 陈薇语微笑着看了靖平一眼,目光中颇有赞许之意。 “陈小姐自己在外住着,父母不会担心吗?”我问。 “他们当然反对的。连我当小学老师他们也反对,说没必要那么辛苦。我父母和两个姐姐的社交圈里几乎都是非富即贵的人。但全都嚣张炫耀,浮躁骄奢,开名车,泡富豪俱乐部,巴不得将有钱二字都刻在额上,对财势不及他们的人也吆五喝六,仿佛别人见了他们都该羡慕而诚恐。我从小到大见够了这样的人,现在能自立了,便搬出来,图个清静。我喜欢小孩子,最是天真干净,跟他们在一起,心里很舒服。”陈薇语的述说平静恬淡。 在这个道德已被金钱替代的现世,还有这样清高自律的女子。我心中不由对陈薇语另眼相看。 靖平的目光在她面上停了片刻,随即静静一笑:“钱这东西的确不太好把握,稍不注意便被它驾驭了,拿它当成了衡量一切的标准,心态就再做不到平和客观。陈小姐出身金贵但却头脑清醒,真是不简单。很多男人都做不到。” 陈薇语俏脸一红,轻声道:“您过奖了。您的家族才是真正的渊源世家,钟鼎名门,可却清雅古朴,静水流深,不见丝毫奢靡嚣浮。这种水清木华,亮而不喧的深厚,他人再有钱也学不来。” 靖平笑笑说:“陈小姐太高看我了。我只是对富豪俱乐部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但对我自己喜欢的,同样也是会不计代价,免不了俗的。” 陈薇语低头浅笑:“李先生谦虚了。还有,您对您家里下人的礼貌和尊重是我以前在任何地方都没见过的。” 靖平抬眼看了看站着一旁侍候我们用餐的fran-ois,认真地对陈薇语说:“对玮姨和我来说,他们从来不是‘下人’。他们在这里,是帮我们。而且其中多数已经和我们相处多年,算是一家人。” 陈薇语看着靖平,眼中的赞赏与倾慕再无法掩饰。 这些年来,对靖平殷殷示好的女子多不胜举,而且个个都姿容美丽,靖平见得惯了,因此单是一幅好皮相很难让他动心。陈小姐并不是其中容色最出众的一个,但已是拔尖的美女,花容月貌,顾盼生辉这几个字,她绝对当得起。关键是,她清高自律,谦和独立,与一般富家女子的骄惰倚赖,大不相同。云深虽是我在心中为靖平认定的唯一人选,但她毕竟只是个孩子,要等她成年,事情才有端倪。而陈小姐如此出色,而又对靖平钟情不已,靖平会动心吗? “靖平。”一声嘟囔打断了我的思绪-云深穿着带蓝精灵图案的睡衣睡裤站在横枝厅的门口,一手攀着雕花的楠木圆门,一手揉着眼睛。 在我起身以前,靖平已经快步走到了云深身边,脱了身上的外套裹住她,又伸手去试她额头的温度,急声问:“你哪儿不舒服?” 云深睡眼惺忪地看着他说:“我饿了。” 靖平一面叫fran-ois去拿云深的睡袍来,一面说她:“饿了不会先按铃叫新月吗?这样不穿够衣服就乱走,病加重了怎么办?” 云深一噘嘴,双手抓了靖平身上的衬衣,把脸埋进去,紧贴在他腹部,不再看他,再蜷了两只小手堵在耳朵上。这是她和靖平之间特有的动作,意思是“我不喜欢听了”。 靖平叹了一口气,右手拢在她小小的肩上,左手在她头上轻轻抚着:“我让厨房给你做了紫薯栗子粥,现在要不要喝?” 云深马上抬头:“要!”答得想也不想,小脸立刻yin转晴。 靖平把她横抱起来,放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她坐定后,甜甜地对着陈薇语叫“陈老师”,然后穿上fran-ois给她拿来的睡衣外袍,乖乖地坐在靖平身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粥。 靖平用刀叉把自己盘子里的红松咖喱牛肉上炖得软嫩的筋切下来,放到她盘子里-云深不喜欢吃牛肉,但牛筋却可以吃些。 “李先生真会照顾孩子。”陈薇语带着一脸柔和的笑,看着他们。 “云深父母不在身边,我和玮姨就是她最近的亲人,当然该照顾好她。”靖平答着陈小姐的话,眼睛却看着云深。 陈薇语听了,对云深温柔地一偏头:“做被舅舅疼的孩子很幸福呢。是不是,云深?” 云深小嘴里嚼着牛筋,高兴地对她用力点头。 菊开 (靖平) 云深一连在家里休息了好几天,陈薇语每日都在下午到家里来给她补课,而玮姨照样会留她在家用晚饭。 我已隐隐觉察陈薇语的欲说还休和玮姨的试探揣度,因此对日日与陈薇语共餐并不太赞同,但云深素来喜欢热闹,现在每天晚上家里都多了一个人,把她高兴得小话匣子打开了就合不上。见她如此快乐,我也就不反对了。 明天云深该回学校上课了,我特意提前了一会儿下班回家,想要多陪她一会儿,免得她今晚找借口拖着不肯睡,明早上课犯困。 回到家里,刚踏上起云池的廊桥,便看见云深和陈薇语走过来。 云深看见我,放开拉着陈薇语的手,鸟儿一样飞过来。我会意地屈膝俯身,让她把双手环在我脖子上,然后直起身,将她悬起来,双手托在她肋间,转一个圈再放她下来。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游戏,每次她都快乐兴奋得咯咯直笑,清脆的童音泉水一样纯净。 陈薇语笑盈盈地走过来,站在我们身边,对云深柔声打趣着:“云深跟舅舅这么要好呀。” 云深小脸一红,抿嘴笑着,把小脸往我怀里藏。 陈薇语仍不放过她,继续拿悦耳动听的声音揶揄道:“是真好还是假好呀?你们女生之间不是经常讲,我跟她好是假好,跟你好才是真好。” 云深猛地从我怀里抬头,急惶惶道:“我和靖平好是真好!” 她那认真的小样儿逗得陈薇语和我都笑起来。我抚着她的头连声说:“多谢,多谢,居然是真好。云深这样给舅舅面子,舅舅该怎样报答你?” “明渊阁旁边的菊花开了,我正要陪陈老师去看,你也和我们一起去。”云深看着我,一双大眼睛兴奋而期待。 “好。”我不忍拂了她的兴,一口应承。于是我们三人朝宜园的明渊阁缓步行去。 云深走在我和陈薇语之间,自然地伸手挽在我和陈薇语的手臂上,一路走得喜孜孜。这姿势让我和陈薇语之间有些不太恰当地亲近,但看着云深一脸过家家似的快乐,我也就由着她。 一路行去,云深都会将所过之处的景点和典故如数家珍地报给陈薇语听。我以前告诉她的那些故事,她几乎一字不落地记得。 陈薇语专心听着,不时温柔地与云深说笑。她盈盈如水的目光会间或落在我身上,有几次与我的目光恰好相遇,她便红了脸,飞快地垂下眼帘。 不多时,明渊阁的攒尖方云深班上有早恋的事情发生,是吗?” 她一愣,但马上又微微一笑道:“的确是有的。现在的孩子真是了不得。才十三四岁就又是送花,又是写信,但又鬼精,偏让做老师的抓不到证据。”她笑着摇头。 “云深有受影响吗?”我终于说出了这几天一直盘恒在我心中的问题。 她轻笑道:“您家云深这样美,又乖巧和气,班上大半男同学都喜欢她,其中有几个老是围在她身边。但是云深有没有喜欢谁,我还真不清楚。等她回校上课以后我会留意。有了什么发现,我会马上告诉您。” “那就麻烦你费心了。”我诚心谢她。 她嫣然道:“哪里话。我很喜欢云深,又乖又聪明。虽然刚开始中文底子不好,但是任何文法修辞讲一遍就会了,现在她的语文成绩已经排在班上前几名……” 她的话音在一声惊叫里中断,然后身体一歪朝我倒过来。 我立即伸手接住她,但她却再站不起来。我低头一看,她右脚高跟鞋细长的鞋跟卡在小径上的雨花石缝隙之间,已经断了。 “你要紧吗?有没有伤到哪里?”我扶稳她忙问。 “我怕是扭了脚。”她修长的眉紧攒着,洁白的牙齿咬着下唇。 我扶她在径旁的石凳上坐稳,在她面前蹲下,褪下她右脚上的鞋,然后握住她的脚轻轻向内侧一动。她发出一声忍痛的轻喊,身体一斜倒在我怀里。 我一面扶她坐正,一面道歉说:“对不起弄疼了你。我只是想检查一下。你恐怕是伤了韧带。” “云深。”这时陈薇语对着我身后唤了一声。 我忙回头–云深正握了满把五彩的菊花站在我身后,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我们。 夜静人寂 (靖平) “云深,陈老师扭了脚。”我对她解释道。 她仿佛没听见,仍直直地看着我们。半天才“哦”了一声,然后走到陈薇语身旁开口问:“陈老师,你疼不疼?” 陈薇语勉强朝她安慰地笑笑:“云深别担心,老师不要紧。” 云深将手里的菊花递给陈薇语:“这是我采来送给老师的。” 陈薇语抱着花束,拉着云深的手,朝她温婉地微笑:“谢谢你云深。老师很喜欢。” 这里离上善居有大约一刻钟的步程,但她的脚踝处已经开始红肿,此刻即便是我扶着她走也会触动伤处,从而加重伤势。 我向她坦然道:“陈小姐,我现在只能抱你走回去,希望你不要介意。” 她酡红着双颊,轻轻“嗯”了一声。 我俯身把她横抱起来,她自然地将一只手臂环在我脖子上。 我回头去看云深:“云深,我们赶紧回去。” 她亮晶晶的大眼睛看了我半晌,然后垂下眼帘,轻轻点头。 我抱着陈薇语朝上善居走去。她头靠在我肩窝里,柔软的发丝触在我颊上,一手环着我的脖颈,另一手抱着云深送她的花束,吹在我xiong前的呼吸有些发烫。 云深走在我们身旁,低头看着地面,一直没有言语。 “云深,怎么啦?”我觉察了她的异样。 她突然拔腿向前跑去,远远地抛下一句:“我先回去告诉玮奶奶。”转眼就看不见影子。 我把陈薇语抱回上善居后,立即替她冰敷处理伤处。还好她伤得不算厉害,伤处又制动得比较好,等用过晚饭以后,她的脚踝就已经开始消肿了。 今天因为陈薇语扭了脚,晚饭时间就比平时延后了一些。云深明天要早起回校上学,因此用过晚餐后,她便被新月督着回她自己的房间里洗漱睡下了。这孩子今晚有些异常地安静。但此刻已经太晚,我怕耽搁她休息,就决定等明天问她。 当陈薇语起身告辞时,已是将近晚上十点。我对她说:“今晚让明伟送你回公寓吧。”她容貌美丽,现在行动又不便,让家里的司机送她会比让她只身坐计程车安全。 “今天明伟请假去参加他哥哥的婚礼了,明天才会回来。”玮姨在一旁为难地说。 “不要紧,我打的好了,不会有事的。已经够给你们添麻烦了。”陈薇语落落大方地回答。 “不好,这样不安全。”我对她摇摇头:“我送你。” 她垂下眼帘,温声软语地轻轻道:“那就麻烦你了。”她对我的称呼已不知觉中从“您”变成了“你”。 送她到家后,我搀她上楼进了门。这是一间小巧的普通公寓,布置雅致清爽,可见主人有不俗的品位。 “用一点宵夜再走吗?”柔和的灯晕下,她静静看着我。 “今天已经太晚,我怕打搅你休息,还是改天吧。”我客气地回绝。 当我发动停在她公寓楼下的汽车时,抬头看见了她倚在窗前的身影。黑沉的静夜里,她站在一盏孤灯前,像一幅美丽而寂寞的画。 回家时已经是十一点。我走进客厅,玮姨正在灯下看书等我。 “您怎么还不睡?我不是说了不让您等我吗?”我扶住从沙发上起身的玮姨,有些无奈地说。 她摘下面上的花镜,含了一脸揶揄的笑看着我道:“我要审了你才睡。” 这时,一阵轻微的响动让我和玮姨同时回头。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楼上顺着楼梯朝我们急促地奔过来-居然是云深。 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及地睡裙,赤着一双雪白的小脚,向我飞快地跑过来,一头黑丝缎般的长发飘散在脑后,整个人像朵在风里飘拽的柔软蓝色小花。 我怕她被睡裙绊倒,忙疾步迎上去。她扑到我怀里,双臂紧紧环住我的脖颈,小脸则死死埋在我xiong前。 “云深你怎么了?”我惊异地问。 她不肯抬头,仍将我搂得死紧。 “这孩子今天不对劲儿。我晚饭时候就看出来了。她睡下之前我还问了她两次,可就是不肯说。我看她大概一直都没睡在等你。这孩子平时又乖又听话,从没像今天这么执拗过。一定是你惹了她。”玮姨在一旁言之凿凿,最后又悠悠地补了一句:“依我看,小动物可都有嗅出危险的本能。” 我无法,只得抱着云深回她房间。玮姨在后面跟着,一直走到云深房门口。 “玮姨,您先回房睡吧。”我对她说。 “不行。我还没审你。”玮姨一脸认真。 面对着同样执拗的一老一小,我有些哭笑不得,只得向玮姨求饶:“拜托,玮姨。您就别添乱了。我得先把这小执拗安顿好了。您明天再审我吧,除非您今晚真不让我睡了。” 玮姨叹了口气:“好吧。不过别弄得太晚,你们俩明天一个要上学,一个要上班。” 当她转身离开时,我听到一句极轻的绵软苏白:“这两个小冤家。” 云深松开手,让我把她塞回被窝里,但又从被子里伸出两只小手,攥住我襟前的衣服,一双乌亮莹润的大眼睛紧张而惴惴地看着我。 我一手盖在她拽在我xiong前的两只小拳头上,另一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和声问道:“云深是有话要告诉舅舅吗?现在没别人了,说吧。” 她长长的睫毛向下一沉,再怯怯地抬起来,深吸一口气,终于开了口:“靖平,陈老师好看吗?” 我一愣。让她沉默了半个下午,晚上又睡不着觉的问题就是这个吗?人真是奇怪,连稚嫩的孩子也不愿意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地位受到威胁。 我看着她在灯下如初生新荷一样的小脸,轻轻用手抚上去,对她微笑着说:“对舅舅来说,你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 她编贝样的牙齿咬住菱角般的下唇,笑意已在小脸上溢开,但转眼又像想起了什么,脸上又挂满了担忧:“但是你也跟她很好,是吗?” 她这孩子气的用语逗得我禁不住乐了,也拿陈薇语今天调侃她的话送她:“我跟她好是假好,跟你好才是真好。” 她终于放了心,开颜地笑了,看得我有片刻的失神。 我把她两只小手放好,将被子掖在她颌下,然后将被角拉过来,轻轻盖住她的耳朵–这是她睡觉时的习惯。 “赶紧睡。你明天要早起上学。今晚已经睡不够了。”说完我关上了床头柜上的小灯。 “靖平,”她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来:“那你跟谁最好呢?” 静默一秒,我回答她:“我和你最好。”然后俯身在她额上安慰地一吻,起身走出去,轻轻带上她的房门。 我放轻脚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家里人应该都睡了,四周一片静怡。初秋的月光带着竹影和远处隐隐的虫鸣投射在走廊的木地板上,温和,纯净。 云深的提问都是孩子话,等她大了也就不当真了。 然而我的回答呢?我自己把它们当真吗? 汤包与绿豆糕 (靖平) 云深上学后又恢复了以往的欢快活泼,也一如既往地粘我。 陈薇语再没有到家里来过,我只是听云深告诉我,陈老师照样每天来上课,只是走路有些慢。看来她没什么大碍了。 我托玮姨打电话问候了她几次,但自己并不再和她接触。她的心意,我大概已经明白。但我既对她无意,便少与她接触为好,免得害人误会。 两天以后的下午,我在办公室里用视频参加了在斯德哥尔摩举行的半年度组委会议。原本预计两小时的研究资金投放方向讨论,却变成了各人事派系明枪暗箭的辩论会,直拖了近四个小时,直到最后我用慷泽医院里两年来的一手临床统计数据,力陈了目前将大部分研究资金投入疾病预防和检测比疾病治疗更重要,并建议会后以不记名投票方式决定,这才休会。 我不由感叹,过多的权力派系争斗已使得瑞典医学院近年来在学术研究上进展缓慢,而它做为医界最高学术权威的地位,也大有被我的母校霍普金斯医学院后来居上的趋势。 我回到家时,云深已经睡了。我知道此时不该去吵她睡觉,但一天未见到她,让我觉得心中空落。 我终于忍不住轻轻推开她房间的门。 屋里一片昏黑,她侧卧在床上,睡得正香,精致的脸庞在从窗外投入的微弱月光下,发出莹玉样的光泽。她柔软的嘴角微微上翘着,仿佛正经历着一场甜美的梦。 我被那刀光剑影的冗长会议搞得有些厌倦纷杂的心绪顿时平和下来。无论经历了什么,只要看到面前这张小脸,我的一天便会圆满。 她身体动了动,口齿模糊地嘟囔了一声:“靖平。” 我以为吵醒了她,正有些后悔,她却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我替她掖了掖被子,再悄声带上门,然后去了书房处理今天没来得及完成的工作。 这时玮姨敲门进来,给我送宵夜:“知道你工作的时候不喜欢人吵你,但你今天开会错过了晚饭,怕你没吃好,就给你拿点宵夜过来。” “谢谢玮姨,我在外面吃过了。”我笑着扶她坐下。 “外面的东西不比家里的营养精细。你忙成这样,在吃上尤其马虎不得。你多少还得再吃一点。”玮姨带着写不容辩驳的坚持和固执。她对我的关爱二十多年如一日,现在灯下的她真像我的母亲。 托盘里盛着一盏燕窝,和两碟点心。我笑着摇头:“我哪吃得了这么多。” 玮姨整理着我笔筒里的笔,慢条斯理地说:“这汤包可是云深花了一晚上功夫,专门为你做的。” 我心里一暖,问道:“有没有累着她?” 玮姨看着我抿嘴一笑:“做的时候很有精神头,都不让菊婶和我插手,只让在旁边看。偌大一个厨房,让她花着一张小脸搞得人仰马翻,看得我和菊婶提心吊胆。不过做完她就蔫了,所以今天晚上头一碰枕头就睡着了。” 我看着碟子里的汤包,一颗颗大小不齐,有的鼓,有的瘪,比起以往玮姨做的,差了好远。 我启筷挟了一个放进嘴里,却品不出任何味道,因为一股酸涩温暖的情绪已经胀满了我的五脏六腑,让我再感受不到其它。 看我就着燕窝羹吃完了所有汤包,玮姨直乐:“明天云深知道了该多高兴!” 这时我注意到托盘里的另一支小碟里放着两块没见过的点心,面目精致,清香扑鼻,就问玮姨:“这是什么?” 玮姨轻描淡写道:“我今天去学校看了陈老师。这是她让我带回来的喜沙绿豆糕和香芋杏仁饼,说是她自己做的,要请大家尝一尝,特别要谢谢你那晚送她回家。” 见我不做回应,玮姨继续意味深长地说:“我看这女孩子倒不是个俗人。不但有骨气,还知书识礼,人也漂亮。这可是她花了心思做的点心,我尝过了,味道的确不错。要试试吗?” 我对她笑着一摆头:“我不爱吃甜食,再说也已经太饱了。” 她看着我,了然一笑。 “您前天晚上不是要审我吗?现在审吧。”我跟玮姨开着玩笑。 她像小时候对我那样,用食指在我额上轻轻一戳,抿嘴笑着数落:“小鬼头,二十六岁的人了还像个赖猴儿。唉,人老了可真是记性差,也记不起要审你些什么了。饶你一回吧。” 突如其来的伤心 (靖平) 今天我回家时,意外地没有看到云深像以往一样,奔出来把手圈在我脖子上,然后让我站起来,把她悬在半空转圈。 玮姨匆匆走过来,有些焦虑:“云深今天中午放学回来就说她不舒服,下午连lafont夫人的舞蹈课都没上,琵琶也没练,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到现在。问她哪儿不舒服,也不肯说。” 我快步上楼,停在云深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云深,是舅舅。开门好吗?” 半晌,她的声音响起来:“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宝宝,你乖好吗?别让舅舅着急。”我耐着性子哄她。 过了一会儿,屋里有轻轻的响动,然后门开了一条缝,她明亮的眼睛凑在门边向外张望。我一只手□门缝把住门沿,一边试着慢慢把门推开,一边哄着她让她后退,怕她被门带倒。 门开了,云深站在我面前,眼睛有些红红的,看了我一眼,就低头瞧着地板,不理我了。 我蹲在她面前,伸手试她的额头,并不烫。然后轻轻托起她的脸,细细地看。她仍固执地垂着眼帘,不肯看我。 “云深告诉舅舅哪儿不舒服?”我放缓了声音问。 她不回答。 “是心里不舒服,是不是?”我明白了七八分。 她一听眼圈更红,一排珠贝样的牙齿咬着下唇,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了我托着她小脸的手上。 我大惊,忙给她拭泪,又着急地问:“怎么啦?宝宝你别哭,有什么委屈告诉舅舅好吗?是想爸爸妈妈了?” 她仍不回答。 “想爷爷奶奶?” 还是没回应。 “和同学闹别扭了?是和韩彦成闹别扭了吗?” 她摇摇头,嘴一瘪,抱了我的脖子哭出了声。 我心里一急,叫了萍姐过来,问她今天学校都发生了些什么。 萍姐摇摇头说:“一切正常。早上还好好的,中午放学就这样了。” 云深的眼泪一串一串落在我衣领里的皮肤上,烫得我心里一阵阵发紧。 她突然止住了哭声,睁大小兔子一样的红眼睛,定睛看了我一会儿,说了一句:“你不跟别人在一起!”说完又开始大放悲声。这次是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我忙抱紧了她,着急地问:“谁说我要跟别人在一起的?云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陈老师和你说了些什么吗?” 她一张小脸立即变白,有些惊恐地睁大眼睛,把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陈老师什么也没说!”然后伤心地看了我一眼,又继续哭着说:“你肯定已经不喜欢我了!” 我赶紧一面拍她一面哄,又是安慰又是许诺,直到她哭声渐弱,只偎在我怀里抽抽嗒嗒。但再追问她,却是不肯答了。 我知道今晚是问不出所以然了,就不再迫她,只抱了她坐在腿上,给她讲故事,说笑话。 她虽不哭了,但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缩在我怀里听着,头靠在我xiong前,拿细白纤小的手指慢慢玩我的衣扣,间或问一句:“然后呢?”“还有呢?” 新月端了晚饭进来,她不肯吃。我只得拿了勺子,一边哄一边喂。 她吃了两口,也拿起筷子要喂我,不然就不肯吃了。我只得顺着她,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吃完晚饭,天已黑尽了。 等她洗过澡,我又跟她说了一会儿话,就哄她睡觉。她像是哭得太多,累了,很快就开始迷迷糊糊。快睡着以前,她抓着我两根手指,含糊地嘟囔着:“你不跟别人在一起。” 我把唇贴在她耳边,极轻地说:“我只跟你在一起,永远陪着你。” 回到我自己房间里,我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这孩子一向非常听话懂事,究竟会是什么事情能让她像这样哭得几乎劝不住?直觉告诉我,极有可能和陈薇语有关系。我明天必须要找她谈谈。 点水之缘 (靖平) 第二天上班时,我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完了当日必要的工作,一看表已经下午一点。现在云深应该已经放学回家了,此时去找陈薇语,她既没有课,云深也不会看见,最合适不过。 我先给陈薇语的办公室打了电话,但却被告之她生病在家休息。我没有她的私人电话号码,便请我的助理nigel安排定了一束橙色的菖兰和一只水果篮,然后我独自驱车去了陈薇语的公寓。 我轻轻敲门,片刻后,陈薇语轻软悦耳的声音在门后响起:“请问是哪位?” “李靖平。”我回答。 片刻静默后,门后的声音急促地说:“麻烦你等我几分钟。”语中略带慌乱紧张。 大概五分钟后,门轻轻地开了。陈薇语穿着一件鹅黄色的及膝裙装,亭亭静静站在我面前。两个月不见,她明显地消瘦了些,但因为面庞略略修饰过,所以除了眼周颜色略深以外,并无苍白枯涩的病态,反而添了一种弱柳扶风的楚楚动人。 她将我让进屋里,接过我手中的花束和果篮,然后轻声道谢。 “陈小姐哪里不舒服?现在好些了吗?”我问。 她站在窄小的厨房里,略垂着头,将菖兰往一只玻璃花瓶里插,回答说:“有点感冒头晕,不要紧的。”说话时她并不看我,拿花枝的手有些微微发颤。 插好花,她又开始沏茶,整个过程她都手忙脚乱,仿佛我的存在让她窘迫失常。 我正想劝她不要再麻烦,忽然听到她一声短促的尖叫。 我快步过去,只见她手上已被沏茶的热水烫红了一片。 我赶紧将她的手按在水龙头下面用凉水冲洗,还好只是有些红,没有破皮也没肿,伤得不算厉害。 冲洗降温以后,我扶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又从她家的药箱里找出红霉素软膏,在她的伤处轻轻涂抹。 这时,一滴泪落在我正在涂药的手上,我惊异地抬头–她在哭,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挡住了自己的脸,不让我看。 “为什么在你面前我总是这样狼狈?”她的啜泣压抑而哀怨。 “我这人大概有些命硬,老给别人找麻烦。实在抱歉得很。”我温言安慰着她。 她放下挡在面上的手,翕动着形状优美的眼睫,一脸梨花带雨:“不怨你。我只恨自己,这样没出息。每次在你面前,我都会手足无措,沉不住气。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如此魂不守舍,也从来没有主动给男人写过信。你看了我昨天让云深带给你的信,现在心里一定轻看了我吧。我本不想写的,但那些话憋在我心里,让我吃不下,睡不着。我如果不写出来让你知道,只怕要把自己逼疯了。” 信?对云深昨日的异常,我顿时恍然。今日我来此想问陈薇语的所有问题都已不必要。 此刻,这个平时温静娇柔的女子止住了泪水,幽幽开口道:“李先生相信缘分吗?” 我愣了一秒,随即稳声回答道:“相信。” 她含泪的眸子熠熠地看着我,轻声说:“我们在花店初遇,又在学校和您府上相见,您不觉得这是缘分吗?” 我朝她坦然一笑:“陈老师这样面善,跟你有这样点水之缘的人一定不少。” 她眸中的光采一暗,低头沉默片刻,然后抬起来,仿佛积了全身的勇气,再柔声开口:“我活了二十三年,从未对哪个男子有过这样强烈的感觉,因此我不想此生与李先生只是点水而过。我的心意,都在那封信里面。”她颊上泛起桃花色的晕泽,语音末处,几乎已细不可闻。 她容貌风仪出众,平时一定追求者众多。要她放下女子的矜持主动表白本已不易,而若再被人拒绝,心里定会羞苦不堪。 我心中轻叹一声,对着眼前这张充满期待和娇羞的美丽脸庞,尽量放缓了声音说:“陈小姐,你的这份心意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是一种肯定和荣耀。”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温暖的绯色从她面颊上渐渐褪去。 我继续说:“只遗憾我不是那个能让你幸福的男人。” 她双唇微微哆嗦起来,用一排洁白的牙齿咬住,但终究还是哭了。 她哭的样子很美,细细地啜泣,修长细白的手指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去抹面上的泪,一双晶莹的瞳子,噙了满腹忧怨与伤怀,隔了迷离的泪雾看着我。有一瞬,让我几乎以为自己真地负了她。 她的相貌与个性该是多少男子在梦里求的,而此刻她梨花带雨的落寞和委屈,会激起大多数男人的保护欲和自责。 但可惜她遇到的是我。在经历了与疏影那样蚀心刻骨的惨烈感情后,面对陈薇语的嘤嘤哭泣,我除了怜惜,心中再无半点它念。 我坐在她身旁无言,只默默递纸巾给她,直到她泪竭。 “其实我是个挺乏味的人,绝大多数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工作上。这种男人,大多数的女子都不会喜欢的。更何况我说过我这人命硬,你和我在一起短短几天相处,就已经又扭了脚,又烫了手,可见我只会给你添乱,并不合适你。”我温言道。 她靠坐在沙发上,眼睛看着远处,轻轻摇头:“添麻烦的人是我。” 我安慰她:“别这样说,是我没这福分。” 我迟疑了一刻,终于还是决定起身告辞。 她送我到门口,我回头对她谦然道:“陈小姐请保重身体。这两天手上的伤处不要沾水,不要吃刺激性的食物,长新皮时不要去抓,便不会留疤了。” 她倚着门,对我无力一笑。 我看得有些不忍,但终是一咬牙,向她道别:“我告辞了。非常对不起,让你难受。希望陈小姐早日康复,以后云深还要请你费心。” 她极深的眸子注视我良久,最终轻叹一声:“云深那样乖的孩子,可惜我也教不了她太久了。只是以后有空,还请到花店买花,说不定又能点水相遇。” “那会是我的荣幸。”我真切地说。 让一个女孩子伤心流泪,于我而言,并不是一件好过的事情。但情之一事,当断不断,必害人害己。而以于心不忍来做感情的基础,在我看来,尤其不可取。 从陈薇语家出来,我并没有直接回公司,而是去了制药厂的实验室看了一下几个新项目的进展情况,又和项目负责人和主任研究员讨论了一些实验进程中出现的问题和对策。等回到公司时,已是下午将近六点。 我的助理,英国小伙子nigel,还在他那张环形办公桌上工作。我将手中一个纸团弹在他肩上,待他惊异抬头时对他一笑:“nigel,剥削阶级资本家现在命令你下班回家去。” nigel顿时一脸怀笑:“你倒有良心,跟人约会了一下午,现在才回来解放我。那位陈小姐一定是位惊天动地的大美女,否则以前哪见过你主动去找个女孩子的?”nigel做我的助理几年来,时常和我一起熬更守夜地工作,自然比一般下属亲厚些,打趣我也就没多少顾忌。 “抱歉让你失望了,我去是探病兼作为云深的家长回访老师。可惜她这样的美女,遇到的是我这段不解风情的木头。”我自嘲一笑。 nigel用他那双被女同事称为“漂亮得要死”的蓝眼睛对我挤眉弄眼:“遇到你这样身价和相貌的木头,换了谁都想要试一试的。像上次香港赌王的女儿,还有那个你在慈善义卖会上碰到的电影明星……” 我对他做了一个“shutup”的手势,他立刻噤声。 “对了,大概四十分钟前,你外甥女来找过你,带了一食盒子吃的,说要在你办公室里和你吃晚饭。” 我霍然回头:“她人呢?” “我告诉她你到她的班主任陈老师家去了,她就回去了。平时她等你的时候都会和我玩一会儿,可今天根本不理我,扭头就跑。”nigel无奈地耸耸肩。 “她一个人走的?”我急了。 “没有,保姆跟着呐,还朝我瞪眼睛,象个老母**似的。”nigel抱怨地皱眉。 竟夕起相思 (靖平) 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厨子菊婶在厨房准备晚饭,而横枝厅里,fran-ois正吩咐着佣人摆餐具布菜。 玮姨见了我有些惊喜:“不是说你不回来吃晚饭吗?云深本来去找你要和你在你公司吃的,结果又回来了说你有事忙。” “她人呢?” “在她房里练琴。怎么了靖平?你脸色不大对。”玮姨一脸惊异。 “待会儿告诉您。”我大步朝云深房间走。 走到她房门前,我略平了一下呼吸,轻轻敲门:“云深,我能进来吗?” 屋里一片安静。我一转门把推开门,屋里没人。 我疾步下楼,叫来每一个人询问云深在哪里,但没人知道。 她应该没有离开,因为家里通向外面的前后和侧门,都有监控和自锁系统,她一个人出不去。但这样大的园子,她会在哪里? 大家分头去找,一圈下来,没有收获。这时天已经黑了,我的心却比这夜色更沉。 玮姨急得抹了泪,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对我说:“我告诉她今天是七夕,女孩子只要在高处对着月光能一气穿上七根针,就能许一个愿。你说她会不会是在……” “我去竟夕阁,再找不到,就报警吧。”我快步走了出去。 竟夕阁是我太祖父当年最宠爱的侧妃袁竟夕的住所。传说她姿容绝代,宠冠一时。因她爱在月下抚琴,我太祖父便为她建了一座四层楼高的暖阁,月色皎洁之夜,常和她携手登上暖阁最高处,听她抚琴。但后来她被我身为正妻的太祖母设计失宠,羞愤之下在阁内自缢。自此,竟夕阁便成了府里的禁地,无人入住。我父亲当年回国接手府邸时,对府中一切都修葺一新,恢复旧貌,而竟夕阁因了这不祥的渊源,只略加修整,用来储蓄杂物。但它仍是整个宅邸里最高的建筑。 我踏着月色竹影,朝竟夕阁疾步走去。月华如水,虫鸣隐隐,我却心潮难平。 云深在妒嫉吗? 她会对我…… 不会! 这只是孩童对长辈的依恋,常有小女孩说长大要嫁给爸爸或是爷爷,但随着年龄增大,这样的想法和言语也就自然消失了。 想到这里,我释然,但却有另一种我道不明的沉重情绪一闪而过。 推开竟夕阁的园门,皎洁月光下,朱漆斑驳的院落,安静沉郁。 我踏过吱扭作响的最后一级楼梯,站在竟夕阁顶层老旧的木楼板上。顶层是开放式的建筑,只有柱子,没有任何墙板门窗,月光和着微凉的风从四面洒来,让人想要乘风踏月而去。 角落里的地板上,靠着一根楼柱,斜倚着小小的云深。 我放轻脚步走过去,蹲在她面前。她睡着了,安静的月光洒在她莹玉一样的脸上,映出已经干涸的隐隐泪痕。还好她不知道有关这里的故事,否则不知会怕成什么样子。 我伸手轻触她搭在腿上的手,手指滑腻冰凉。现在虽是夏末,但夜风却颇寒,她再这样睡下去会着凉。 “云深。”我抚着她的小脸轻轻唤她。 她唔了一声,朦胧地睁眼,迷蒙地看着我,模糊地嘟囔一句:“靖平。” “我在。”我忙应着,把她搂进怀里,用体温暖着她有些发凉的身体。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挣扎着要逃开。我只圈牢了她,对她温言说:“云深为什么不高兴,告诉舅舅。” 她停了挣扎,看着我,雾意从她晶亮的眼睛里升起,挺秀的小鼻子已经开始翕动,可她用牙咬着下唇,挺着不哭。 我双手捧着她的脸,让她双目平视着我,轻声却坚决地说:“我从没喜欢过陈老师,以后也不会。” 她小鹿一样湿润晶莹的眼睛看着我,将信将疑:“可你今天下午到她家去了。” “我是去做回访,再说她病了,作为你的舅舅,我也该去看看你的老师,对不对?不过我已经很明白地告诉她,我不喜欢她。” “真的吗?她那么好看,你为什么不喜欢?”她眨着双眼,紧张地期许着答案。 我看着她,无言了半晌,从心底里缓缓升起一片暖意,浮到面上,化成一个微笑。我听到自己慢慢回答:“因为舅舅要照顾云深,没工夫喜欢别人。” 她眸子里升腾出的绚丽光彩几乎要将我淹溺。为了她脸上永远有这样欢乐的笑容,我愿意不惜一切。 “可是我做了一件很坏的事,”她的脸色突然变了:“不,是两件。” “什么事?”我戏谑地问。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封对折的信递给我,用蚊子叫一样的声音说:“这是陈老师昨天让我交给你的信。可我没给你。” 我接过来,继续打趣她:“那另外一件呢?” 她嗫嚅半天,终于嚎啕哭起来:“我偷看了信。” 我忙拍着她一迭声地安慰,直到她止住了泪。 “你想看看吗?”她有些怯生生地问我。 我凝视着她,温然一笑,然后和缓而坚决地将手里的信撕成碎片。我放手,白色的纸片飞花一般乘风逐月而去。 云深看着我,初始惊异,续而欢喜,然后像小猫一样安静地窝在我怀里。 我怕她待久了着凉,要带她回去。 她固执地摇头:“我还没有穿针许愿。玮奶奶说要等到满月的时候才最灵。” 我抬头看天,月出大半,只有些微的云彩挡在旁边。我拗不过她,只好陪她一起等。我用手机给玮姨打了电话以后,便靠着柱子,盘腿坐在地板上,让云深坐在我两腿之间,尽量用身体给她挡住四周的风。她舒服地蜷在我怀里,头枕着我的肩,温软的呼吸有节律地吹在我颈上,纤长的睫毛随着她眼帘的翕动,一下一下触在我面颊上。 四周很静,只有修竹在月影中轻声地摇动,伴着隐约的夏末的虫鸣。 “现在可以了!”她一声兴奋的低喊。 果然,云开雾散,满月当空。 她慌乱地掏着衣袋。我仍圈着她,和声安抚着:“不慌,不慌。” 她拿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小撮针和一根红色的丝线。她却突然犯了难:“玮奶奶说要一口气都穿过才灵。可我没穿过针。” 我当年在霍普金斯读医科的时候,是解剖课上手最稳的学生,拆线缝合没少做。这点小事,对我来说不难。 我让她依旧靠在我怀里,在丝线的一端打了一个结,然后让她左手擒着一根针,右手拿着线的另一端。我的双手分别裹覆在她的上面,牵着她,稳稳地穿过去。一根,再一根,等到穿完所有七根针时,她发出一声喜悦的轻喊,赶紧十指交握,放在颌下,闭目虔诚地许愿。 等她睁开眼,我问:“许了什么愿?” 她突然双颊桃红,垂了头,再抬起时,双目中已是莹亮欲滴:“我希望赶快长大。” 是这样吗,云深?我却多希望你慢一点长大,让你永远像孩子一样眷恋我,让我能永远能像爱孩子一样爱你,不用顾忌其它。 流光紧 (靖平) 人在快乐的时候,总会觉得时光流逝得太快。 从十二岁的云深第一次站在我面前,已经过去了近四年。下个月会是她十六岁的生日。她那样迫切地盼望着长大,如今已经就快如愿。 我在她身旁,看着她成长,变化。原本就是极漂亮的孩子,破茧而出后,更美丽得石破天惊,让人不能逼视。 此时,我刚下飞机,正坐在明伟从机场接我回家的车里。 去年瑞典医学院改组,我从组委会委员升任副院长,但必须一年至少有四分之一的时间待在学院。我别无选择,只好在中国和瑞典之间奔波。这次刚刚在斯德哥尔摩待了两个月,处理了学院内部一堆头疼的事务。现在总算松了一口气,可以回家。 我这次在斯德哥尔摩工作期间,请人从苏黎世的拍卖会上购得了一把名叫“漱玉”的唐代琵琶。这是唐代制琴名家白拓唯一传世的作品,据说是他的心血之作。 初看这把琴,只是芸芸古物中的一件,紫檀的背板,琵头上镶着一整块白玉雕刻的兰花,再无它饰。静静立在那里,素净清雅。 但当我轮指触弦时,音如天籁,余韵入髓。只勾魂摄魄的一个音,我就知道这的确是传世千年的名琴。 这把传世近一千三百年的名琴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北京中央银行的保险室里,等云深十六岁生日那天,成为我送她的生日礼物。 这几年在黄老先生的悉心指导下,云深的琴艺进步神速。现在正是她长琴的时候,有一把好琴,会事半功倍。 到家时刚好上午十点,玮姨疾步迎出来,拉着我上下打量:“可回来了!这次走得太久,可把云深想坏了。” “是么?”我心中一漾。 “那可不是,这孩子整天在我面前念叨,靖平这,靖平那。你再不回来,她就要变成个小疯子了。”玮姨讲得绘声绘色。 我不由笑起来,但心中却有几分沉重–等她真正成人后,是否还会这样念着我? 玮姨接着问:“你饿了没有?这段时间是不是一直没吃好?我就知道在那边总吃奶酪,生菜,连中餐也只有什么甜酸**,蒙古牛,怎么吃得下去……” 玮姨大概是上了点年纪,比以往爱唠叨了些。 我苦笑一下:“玮姨,我在飞机上待了十四个小时。您先让我洗个澡,换身衣服,好不好?” 洗过澡出来,佣人已经把我的行李衣物解包放好。 我略微整理了一下文件,抬表一看–十一点半。云深该十二点放学。 我让明伟在家歇着,然后亲自开着车去接她。到学校时还有五分钟才下课,我把车停在学校里的来访者停车位上,正对着cāo场,刚好能从车里看到教学楼。 我坐在车里,安静地等她。 她的高中二年级课程即将结束,但她却无法在这座已度过四年光yin的学校里继续学习。因为下个月她十六岁生日过后,她就必须回到布鲁塞尔王宫–这是当初我和云深祖母ann-sophie皇后的约定。 这样快,她就要离开了。 明亮的阳光洒在我身上,温暖,宁静。时值五月的季节,春光已暮,夏日且长。而我与她之间所剩的光yin,却已寥寥可数。 破茧 (靖平) 下课的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过了十几秒,眼前的寂静就被呼呼啦啦从教室冲出来的学生打破。笑闹和说话声充斥在校园里,就像监狱大赦后的放行。 云深出现在我视野中,白衬衣,深蓝嵌红边的毛衣背心,绛红苏格兰格子短裙,黑皮鞋和雪白的及膝长袜,两条清水长辫整齐垂在xiong前。 她的衣着和其他女生一般无二,但我仍能从攒动的人群里一眼看到她,是因为她晨风一样清新的气息,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泻的优雅灵动,和她摄人心魄的美丽。 只有十六岁,她已经能够倾人城国。 她微笑着和身旁的萍姐说着什么,一面抬头像是寻找明伟的身影。我刚想下车,忽然看见她停住了脚步,转身向她身后看去。只见一个颀长清秀的少年从后面追上来,在她身旁站定,向她絮絮地说话,满眼的痴迷不舍。 我仔细一看,是韩彦成。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件东西递给她。她一看,满脸的惊喜,握在手里,再含了盈盈的笑回望他。 我从车里走出来,站在车旁,静静看着他们。这样一对漂亮的少年男女站在初夏明亮柔软的阳光里,夹杂着槐花香气的暖风拂着他们年轻快乐的面颊,构成一幅很美的图景。 云深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回头,看见了我。 她脸上腾起不可置信的喜悦光芒,低喊了一声,向我奔来。 “慢点,慢点。”我一面嘱咐,一面朝她迎过去。 她一头扑进我怀里,双臂紧紧环住我的脖子,一面兴奋地喊:“靖平!靖平!” 我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轻抚她的头,鼻息间满是她肌肤上特有的清新甘洁的味道。这味道常在我身居异地时的梦里出现。 我拍拍她的手臂笑着说:“好了,好了,要把舅舅勒死了。” 她这才松手,但依旧拽了我的衣服,站在我面前,一边上上下下看我,一边和我撒娇:“你去了这么久都不回来,一定是不要我啦!” 才两个月不见,她好像又长高了一些。现在站在我面前,头你不是刚才收了礼物吗?这么快又想要了?” “礼物?”她睁大了眼睛,然后从书包里摸出一本书,递到我眼前:“你是说韩彦成借给我的书吗?昨天我说起没看过机器猫,他今天就给我带了一本。他告诉我那只小胖猫的口袋里什么东西都有,我要是有只那样的猫就好了。” 我笑起来:“你还真不算太贪心。公主殿下你还有什么东西是得不到的?” 她晶亮的眼睛瞥我一眼,并不回答,抿嘴偷笑着随手拿着书翻起来。她目中与年龄不符的妩媚神往看得我心里一惊。 这时她轻轻“咦”了一声:“怎么里面有一封信?” 我侧目一看-一个精制漂亮的淡蓝色信封,上面镌着白色的暗花图案。 是给她的情书吧。她快十六岁了,是不是已经要到了不能再称为“早恋”的年纪了?我心里突然像被针刺了一下,但面上仍不动声色地说:“那你把它收好。” 说话间,就到了家。玮姨早已布好了饭菜等着我们。 今天的菜式几乎全是我平时喜欢的,离开两个月,真是有些想念家里的菜肴了。大家落座吃饭,云深和玮姨不时地对我这两个月的工作和生活问长问短,一顿饭吃得很热闹。 云深问我:“靖平,高考很难吗?” “也不太难。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们班主任说韩彦成现在是我们班上的第一。如果他一直保持现在的水平,高考就可以考进全区的前十名。那应该是很了不起了吧?” “对。”我回答。 “那算什么!”玮姨挟了一块鱼到云深碗里,不服气地接茬:“靖平当年的高考成绩是北京的理科状元。而且那会儿他才十五岁。” “真的吗?”云深满脸崇拜地看着我:“靖平真厉害!” 我笑着对她说:“我那时候的高考没有现在难。” 灯火阑珊处 (靖平) 窗外的夜色静得像水,我坐在家中书房里久别的书桌前,在熟悉温醺的灯下,处理因为这次长时间离家而集下的公司和医院的事务。 “公子,请喝茶。”玉钟银铃一样的声音敲击在我的耳鼓。 我抬头,只见云深站在我身旁,双手托着一个水晶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青瓷菊纹茶盏。 现在我喝的茶都是由云深亲手沏泡。沏茶是件极麻烦的事,先要将水煮沸,再静置到八十五度,然后用热水温壶,在喝茶前的五分钟开始冲泡,这样沏出的茶,味道才最好。 我本不想让她做,但这执拗的孩子却非不让别人插手。我无奈随她之余,只好少喝茶,改喝净水。 “这是奴家为公子刚泡好的狮峰龙井。公子请用。”云深学着戏里的腔调,向我敛福行礼。她最近受玮姨的感染迷上了昆曲,《牡丹亭》,《桃花扇》,《长生殿》,一出接一出地看过来。 此时灯下,她花瓣一样莹润的脸上,倩笑盈盈,一双忽亮忽闪的大眼睛,娇嗲顽皮,正是戏本中风华正茂的二八佳人。 我的心怦然一动。 “有劳小姐,小生这厢感激不尽,不知何以为谢?”我逗着她玩,也跟她念起戏白来。 她倏地红了脸,垂了眼帘,扇子一样的睫毛一闪一闪:“我……我要……我要你明天早些下班,带我去听俞丽拿的梁祝演奏会。” 明天?明天我有一堆资料报表要看。但是……,算了,开开夜车吧。我对她一笑:“好。” 清逸绵长的香气从茶盏里渗出,夹带着温润的水汽在书房里四散开。 云深坐在我身旁的一张小书几前,看着一本王国维的《人间词话》。 她雪花石膏般细致洁白的皮肤在柔和的灯光下,透出隐隐半透明的晶莹。一双深邃略凹而眼角又略略轻翘的双眼躲在卷翘长睫的后面,随着眼帘的翕动,忽隐忽现,美丽灵动得象一个梦。一张弧度优美精致到不可思议的瓜子脸,是marie家族的女性共有的特征,而她挺秀而比例完美的鼻梁,并不像一般亚洲人的低平,也没有白种人的突兀,而是恰到好处的优雅和含蓄,让她一张尚且稚气的脸多了一份高贵端丽。 她的骨架窄小,被一层恰到好处的肌理包覆着,纤细轻盈,但并不瘦得嶙峋。身量虽不算太高,但却是典型的白种人中最完美的纤长挺翘的身体比例。 她的美丽让人在看了第一眼后,就再挪不开眼睛。而越和她接近,你就越感觉在她美丽外表包裹着的里面,有什么梦一样的,迷离的东西更加惑着你,想去探,去求。那是种比她的外表更诱人的东西。 这时,她轻吁了一口气,枕着手臂伏在书几上,几根玉管一样的手指划动着书页,眼睛迷蒙地看着前方。 她不再是当年那个不解词中绮情的小孩子,她已开始用带着些许憧憬微愁的语气念“花自飘零水自流”。 “又看到哪一句了?”我含笑了然地问她。 她依旧伏着,只旋正了头,尖尖的小下巴抵在手背上:“王国维说人做学问有三个境界,靖平你读了这样多的书,觉得他形容得贴切吗?”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转了转座椅,正对着她:“还是比较贴切的。第一境: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讲的是人在求而不可得时的孤独。第二境: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明知不可得亦求之的执著。最后一境: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人在苦求无果,万念俱灰时,才发现其实所求近在咫尺时的一种顿悟。人在求学时,心理上大多是经历过这三境的。其实不但是做学问,人生也是如此。只要有所求,那么孤独,执著,和顿悟就都是必然的。” 她起身,走过来,跪坐在我身前的地毯上,仰头看着我,清澈的眸子里闪着熠熠的光亮:“那爱情是不是也是这样?” 沉默了片刻,我回答她:“是的。” 她看着我,眼中的期许和向往,并不像孩子想要糖果玩物时的欲望。 我用手指替她拂正了一缕额前柔软的刘海,温言告诉她:“你现在还小,以后就会懂。我只但愿你不用经历苦求无果和万念俱灰,就已经得到了你的幸福。” 她用那样深的眼睛看着我,不像一个孩子。然后慢慢把头枕在我大腿上,垂着眼帘,不再说话。 她在想什么?爱情?韩彦成? 自从她十四岁初潮那天夜里哭着冲进书房,问我她是不是得了癌症要死了起,我就开始不露痕迹地,逐渐不再和她有肢体上过分的亲密。 虽然她现在仍要从我的杯子里喝水,从我手里吃东西,我却不再让她坐在我腿上,不再让她用手环着我的脖子在空中打转,不再让她长时间地用面颊紧贴着我的,不再吻她的额头和脸。 这是我为了她正常的成长必须放弃的东西。 现在她就在我面前,温软的呼吸有节律地吹在我腿上,穿过裤料,融进我血脉的搏动里。 这样的幸福我还能保留多久? 醉素 (靖平) 今天下班稍早,我回到家时刚好五点。 玮姨一见我就像见了救星:“靖平,你快去劝劝那个小祖宗。她连中午饭也没吃,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说练不好字就不吃饭。谁也劝不动。黄维安也是老糊涂了,教琴就教琴,还要逼云深练书法。还不到十六的孩子,他当个神人来要求么?你快去劝云深,带她出来吃饭。” 黄维安先生认为中国音乐与诗词书法相通相辅,因此坚持要云深在练琴的同时,精读诗词,勤练书法。云深习楷书与行书已有四年,尤其一手赵体小楷写得婉雅秀逸,清丽出尘。怎么现在又会因为字写不好而不吃饭了? 我快步走到书房门前,轻轻敲门。 “我不饿。”云深的声音传出来,有些有气无力。 我推门进去,笑着说:“但是我饿了。我们家的小公主不出来吃饭,玮姨可是不准大家动筷子的。” 云深正一手撑着脑袋坐在案几前,回头一看是我,又垂头丧气地转回身去。她脚下已是扔了一地写过的宣纸。 我走到她身旁:“这是怎么回事?” “我写不好字。”她沮丧地嘟囔着:“写不好字的人不配吃饭。” “胡说什么?照你这样说,我七岁的时候就已经饿死了。”我定睛一看她面前摆放的字帖,居然是一本怀素的《自叙帖》。 我惊异地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练草书的?” “从你走的时候开始。黄爷爷说草书的率性颠逸与大开大和,与琵琶武曲的风格相似,要我细细地领会。我摹帖的时候还行,可一到临帖就怎么也写不出神韵来。”云深两道黛眉皱起,一脸发愁。 我笑着安慰:“怀素是狂草的名家,而这张《自叙帖》更是他晚年集大成的绝世之作,一般人能得其神韵的一二就已经不简单了。况且这种字体气势太大,对女孩子来说尤其难练。当年怀素蕉叶练字,写坏的笔都埋成了笔冢,但你才只练了两个月,所以现在写不好也很正常。是不是你黄爷爷急着拔苗助长,不但要你琴艺精湛,还想一口气把你拔成一个女草圣?” 她摇头:“那倒不是。黄爷爷也说怀素的字对我来说太难,就只让我尽力去揣摩其中的神韵,实在写不好也没关系。”她有些沮丧地苦着脸:“但是这字练不好,对《十面埋伏》和《霸王御驾》那样的曲子,我就很难驾驭到十分。我可不想一辈子只能弹好《夕阳萧鼓》或者《昭君怨》这样的文曲。” “好,有志气!那让舅舅来给你想点办法。”我点头道。 我小时候曾被母亲逼着练字,这张《自叙帖》因着它的汪洋恣肆和挥洒奔放而成为我的最爱。我曾对此帖临摹无数,其中的要诀与心得仍记忆犹新。 于是我拉过一张椅子,在云深身旁坐下:“这张帖在布局上采用的是行行逶迤、翩翩恣肆的方法。你注意看这些字的笔画-点,要如‘高峰坠石’;竖,要如‘万岁之枯藤’;而弧钩,则要如‘劲松倒折,落挂石崖’。这些字大多使用中锋运笔,笔划饱满均称,因此字形刚劲浑厚又婉转自如,而他们的结体又大小斜正,互有呼应。” “有些篆书的风格在里面呢。”她轻轻扬眉。 “说对了,真是聪明孩子。”我对她赞许地一笑,接着说:“说完了形,我们来说神。这张帖气势连绵,雄浑流畅,随手万变间又法度具备,狂肆奔放中又有开有合。尽得草书的疏狂热情,又兼魏晋法度的雍容大度。” 她若有所思道:“看怀素的字总让我想起李白的诗。一样的浪漫奔放,但又秀丽端雅。” 我点点头:“说得不错。既然你在练草书,那我出一道考题,就四个字-颠张醉素。你知道多少,说给我听听,好让我看看我不在的这两个月,有人偷懒没有。” 她小鼻子一翘,xiong有成竹道:“我可没偷懒,你考不倒我。‘颠张’是指唐代的张旭,又称张长史。他是草书大家,经常酩酊大醉,呼叫狂走之后,再落笔成书,甚至用头发沾墨写字,所以人称‘张颠’。他是苏州人,还是我半个同乡呢。而‘醉素’指的就是同处唐代的怀素僧人。他也爱喝酒,酒酣兴起了就拿笔在寺院墙上猛写,因此得了‘醉素’的名号。他们两人被并称为唐朝的‘草书二圣’。” “答得不错。”我夸她:“那这二人的书风有什么区别?” 她略一思索开口说:“张旭的字我也看过几帖,都是全篇一体,像是一笔书成的。而怀素的却是独字的连笔。都是疾风骤雨样的奔放草书,但张旭的显得更随性不羁,而怀素的就稍显内敛灵秀,是两种不一样的美。我说得对不对?” 我重重点头:“非常对。” 她问我:“他们两人中,你更喜欢谁的书风?” “怀素的。”我答。 “为什么?” “刘熙载曾言::‘张长史书悲喜双用,怀素书悲喜双遣。’就是说,张旭的字激越奔放,纳尽人间悲喜激情,而怀素的字却是在狂肆不羁间又含控制和法度,是一种超越尘世悲喜的禅意挥洒。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这种有控制和内敛的激情。”我回答。 “既然有激情又为什么要控制和收敛?”她眨眨美丽的眼睛。 我答道:“怀素是个和尚,尽管也喝酒吃肉豪情狂放,但毕竟是学禅之人。这俗世的情感,他是不能有的。” “我问的不是怀素。”她垂下眼帘,轻声说。 我一愣,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对她笑笑说:“我只是喜欢这种字体而已,没那么多玄妙在里面。” 她眼中掠过一抹失落。 但是云深,我能对你说些什么? “这样吧,我把这帖写一遍给你看看。你注意我的运笔和气息。”我说。 “你把着我的手写吧。我小时候第一次练楷书的时候你就把着我的手写。我能很清楚地感受到你的笔势起落,就很快入门了。”她明亮的眼睛期待地望着我。 我沉默片刻,开口道:“好,你站到我身前来。” 云深站在我与案几之间,手里擒着她刚才用过的那只紫毫。 我站在她身后,右手覆在她拿笔的手上,然后握紧。她的手滑腻柔润,如同一块软玉。 我身体略略前倾,尽管我们的衣物已经相互摩擦,但我却尽量保持着与她肌肤间微毫的距离。但她鬓边的柔发却避无可避地触上我的面颊,伴着她身上隐约的柑橘花的清新体香,在我心中划出一波一波的暗潮。 这时,她的身体忽然微微向后一靠,和我的紧紧贴在一起。我心中的暗潮骤然变成了狂涛,心跳得沉重而激烈。我告诉自己往后退开,但脚却像被定在了地上,半步也挪不动。 我深深吸气,强迫自己平静。对写字来说,神涣是大忌。 “手上放松,注意我的起落,回转,运笔,还有气息。下笔前要做到心中已有字,就可一气呵成”我嘱咐她道,然后敛气凝神后,挥毫下笔。 我只节选了《自叙帖》中的一段,提笔完成后,我松开了她的手,然后向侧一步站开。 “感觉到了吗?”我问她。 她慢慢抬起蝶翼般的长睫,褐眸里闪动着我从未见过的激越璀璨光华,珠润的唇边擒了微微的颤动,一张美到极致的脸庞晕满润泽发光的绯色。 她就这样,带着绝艳的风华和隐约的盼望憧憬,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我几乎已经无法思想,但却强迫自己转开头,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一定是眼花看错了。 我轻轻拿下她手中的紫毫放在笔架上,再轻松地对她一笑:“快去吃饭吧,不然你的舅舅要饿出胃病了。” 初劫 (靖平) 再过两周就是云深十六岁的生日,澄碧和philippe后天会从甘肃赶回来,然后休一个长假,和云深好好过一个假期。他们在四川的考古工程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完工以后,便被中国国家家考古局借到甘肃,参加楼兰古墓的开挖和鉴定工作。他们两夫妇当然求之不得。 云深这几天忙着给父母准备礼物-成碧的护肤品,治philippe腰疼的中草药,还有给他们买的衣服。我因为太忙没时间陪她,她就拉着玮姨一趟一趟往商店跑,搬了一大堆东西回家。 此刻,我正在办公室里看着这个季度公司股票的涨幅统计,nigel悄悄走进来,站在我桌前。 “什么事?”我抬头看着他,略略坐直了身体。 很奇怪,他以往都会先打电话询问,征得我的同意后再进来。一定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 nigel看着我,一改以往的轻松调侃,蓝色的眼睛里含了悲悯和忧虑。 他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靖平,我刚收到一份给你的传真。楼兰的考古工程出了事故,一座正在被发掘的墓穴塌了,死了七个人。你姐姐和姐夫也在里面。” 我一动不动,看着他,时间似乎停滞了。良久,我听见自己说:“你再说一遍。” nigel的嘴唇翕动着,但他的声音却被我耳中的轰鸣盖过。 昨天才和我通话的澄碧和philippe已经不在了吗? 我生命里已所剩不多的亲人又少了两个吗? 云深,你怎么办? 普渡寺的宽林和尚给你算的命果真是言中了吗? 这是否就是你命里的第一个劫难? 我把车留在公司,叫了一辆出租车送我回家。我此刻脑子太乱,需要集中精力想想等一会怎样面对云深和玮姨。 回到家时,玮姨正叮嘱着佣人在摆放几株新买的瓣莲兰花,看见我,很是惊奇:“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我简短地告诉了她事情的缘由,她顿时抖得几乎站不住。 franois和我扶她坐下。她头靠着我,开始低低地哭泣。 “云深怎么办?要先瞒着她吗?”玮姨断续的语音里间杂着压抑的哭泣。 “网络和电视上的新闻已经开始报道,不可能瞒她了。”我沉重地回答。 玮姨开始大哭起来:“那孩子这样小,还不到十六啊。她怎么受得了?“ “交给我吧。”我深吸一口气,从沙发上站起来:“现在她人在哪儿?” “在她自己房里。”她哽咽着,又叫住我:“靖平,还是我去吧。我怕你看了她伤心的样子受不了。” 我摇头:“不,我去。” 我把玮姨交给franois和菊婶照顾,然后缓步上楼,脚沉得像灌了铅。走到云深房间门口,我伸手敲门。 “请进。”是她欢乐清脆的声音。 我推门进去,她坐在窗前,正在用鲜艳的包装纸,精心地包裹给她父母准备的礼物。 “靖平!”她欢悦地蹦过来:“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不说话,只深深看着她,仿佛要把此刻她欢乐幸福的笑颜刻到我魂里去。 我突然上前一步抱住她。这是我已经很久没有过的动作,但此刻我将她抱得那样紧,连我自己都觉得肋间生疼。 她带着惊异却乖巧地伏在我xiong前,手摩挲着我的肩:“怎么啦?靖平,你在发颤。” 我在害怕,从未有过的怕,怕她会有的的反应。 我把面颊和她紧贴在一起,唇放在她耳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云深,我们每一个人都会经历生老病死,都会看着自己的长辈去世,都会迎接新生命的诞生。我们无论多爱一个人,终究还是会和他分离。这是自然规律,只是早晚而已。” 她用力挣开了我的怀抱,撅着嘴,双目熠熠地看着我:“我却不想你离开我。” “我不离开你,只要你需要。”我盟誓一般说。 她笑了,脸上的喜悦和满足让我无法启齿。 可是无论我如何拖延,终究还是要让她知道。我硬着心开了口:“云深,爸爸妈妈不在了。”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不明白地看着我。 我继续:“工地上出了事故。爸爸妈妈去世了。他们不能来和你过生日,但是会在天堂里看着你。” 她朝旁边走了两步,突然捂着心脏蹲了下来。我赶紧去扶她,但她已经摔在了地板上。 我飞快地把她翻过来,下意识地把手指探到她鼻下–她没了呼吸! 心跳还在,可却没了呼吸! 我以最快的速度将手伸进她衣服里,解开她背部文xiong的扣子,然后把她平放在地上,左手捏住她的鼻子,右手撬开她的齿关,再抚住她的xiong廓,开始做人工呼吸。 周围的一切声响我都听不见了,只有我的吹气声和心里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喊:“云深,留下!留下!留下!” 终于,她身体一动,开始猛烈地咳呛。 我抬起她的上身,让她靠在我怀里,紧搂着她。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心已经快要跳出喉咙,而全身开始止不住地发颤。 漱玉 (靖平) 我医院里精神科的主任医生莫大夫从云深房间里出来时,她已经在药物的作用下睡着了。他扶扶眼镜问我:“林小姐这样不哭也不说话有多久了?” “两天了。”我回答。 “她现在的情况应该是突发性的抑郁症。” “有多严重?”玮姨着急地问。 莫大夫回答:“保持这种状态,时间长了会转化成自闭症,如果一直不能治愈就会加重成为……” “精神分裂?”我接口。 他沉重地点头:“药物只能让她睡觉。但不能多吃。她醒着的时候,要她平时最信任和最亲近的人,跟她多说话,交流,逐渐打开她的心结。这才是治好她的根本方法。” 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放下了手里所有的工作,待在家里,时时和她在一起。 她仍然不说话,不哭,也不吃东西,只在我每次端着碗又哄又求后,能勉强喂下一点。她人瘦得脱了形,只剩一双昔日光彩四溢的大眼睛,没有焦距地看着远处。她对任何东西都不反应,只在我和她说话时,会看着我。 她醒着时,我几乎寸步不离,不断地和她说话,读书给她听,陪她看影碟,带她兜风。总之,尽量避免她有太多臆想。从不信神佛鬼怪的我,和她讲人间天上,讲前生后世,讲因果轮回和各种传说。我要她相信,她的父母并没有真离开她,只是活在了天堂。 当我发现她对和我的肢体接触有反应时,我便试着和她亲近,长久地拥抱她,让她紧贴着我,甚至吻她的面颊和额头。这时候,她的眼睛是有活气的。如果身体的接触能把哪啃噬着她的痛苦传递到我身上,我愿意这样抱她一世。 她仍然要靠药物才能睡觉。我只能在她睡去以后,把我无法分派给下属的那一部分工作完成,因此我每天的睡眠时间不到五个小时。 玮姨平时很注重保养和妆容,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也就四十出头。但现在,却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鬓角间渗出了几jing白发。她为云深的病焦急,也为我的cāo劳心惊。她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对我说:“靖平你歇歇吧,你这样子不休不眠,人会垮的。疏影病的时候,你也没有这样呀!” 我心中霍然一沉。是的,疏影病时,我只疯狂地和时间赛跑,想在死亡触到她以前,把她留下。我甚至都没有时间去感觉忧伤和害怕。 但现在,我却感到恐惧。 或许是人年纪越大,历练越多,就越没了少年时轻狂的自信,就越明白人生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可以笃定地把握。 我已经历过失去的惨烈,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种无法逃遁的折磨,才会对再一次有可能发生的别离那样惧怕。 留不住疏影,我人已经死了一半,若再保全不了云深,我会挫骨扬灰,万劫不复。 渐渐地,云深的目光会越来越长时间地停留在我身上。每次醒来,她不安的目光会四处游移,看到我,便安定下来。吃东西也不再要我苦求,只要我喂,她每次总能吃一点。但仍旧不哭,也不说话。 她生日的那天晚上,我抱着她登上了竟夕阁的顶层,因为她以前说过她生日的时候,要我在这里听她弹琴。 我把她放在一张事先摆好的软椅上。今夜风静云疏,只有干净的月华,水一般泄在我们身上。 我单膝跪在她身前,轻轻抚着她的脸:“还记不记得你十三岁时那个七夕的夜里,你在这里许的愿?” 她看着我,长睫眨动两下。 我接着说:“现在你十六岁了,愿望就快实现。” 她眼里有隐隐的光亮,依旧无语。但这已经足够让我振奋。 我从身旁一个钛合金的长方盒子里,拿出我给她买的那把叫“漱玉”的琵琶,递到她面前:“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喜欢吗?”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漱玉”。从她的眼神里,我知道她喜欢。 我把琴轻轻放在她膝上,继续说:“关于这把琴还有一个真实的故事,想不想听?” 她看着我,等待着。 我缓缓地开口:“一千两百多年以前,唐代有一位青年时期就极负盛名的制琴名家,叫白拓。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叫殷小蛮,是宫廷的乐伎。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情深意笃。因为宫里的规矩不允许乐人有私情,他们只能暗中相爱,甚至不能经常见面。白拓倾尽心力制作了一把叫‘漱玉’的琵琶,让人偷偷送给殷小蛮,以传递他对她的思念和爱意。在制琴的时候,白拓不小心划破了手臂,鲜血滴到了“漱玉”的面板上,但据说正是因为染了白拓的血,‘漱玉’的琴音从此就清润空灵无比。后来在肃宗皇帝李亨的寿筵上,殷小蛮用“漱玉”弹了一曲《长相思》,曲惊四座,天子动容。” 她安静而专注地看着我,眸中有期盼向往的光采流动。 我继续道:“但殷小蛮也因此祸从天降。她当场被李亨宣旨纳入后宫,封为宸妃。殷小蛮抵死不从,并和白拓相约私奔。然而在出逃的那天晚上,却被妒嫉她的宫人走漏了风声,她和白拓双双被擒。结果在白拓被腰斩的当日,殷小蛮抱琴触柱,殉情而死。她的血泼溅在琴上,和白拓的融在一起。肃宗李亨终于被打动,合葬了两人,并把‘漱玉’收入深宫珍藏起来。后来在北宋靖康之乱时,这把琴流落到日本,被作为珍宝,藏在京都皇宫的地下室里,又在二战时,辗转到了欧洲。这样经过一千两百年的烽火战乱,颠沛流离,这把‘漱玉’现在就躺在你面前。” 她静静地看着膝上的“漱玉”。月华里,紫檀的背板,白玉兰花的琵头,别无多饰,朴静轻盈。 但它却承载了虽历经一千两百年但仍痴缠不休的狂热爱情。生生不息,死亦不休。 我深深看着她,慢慢地说:“真正的爱情是不灭的。而相爱的人会是永生的,无论在人世还是天堂,他们都幸福地活着。殷小蛮与白拓是如此,你的父母也是如此。” 她安静地听着,良久不动,然后伸出手,在弦上轻轻一轮。在听到它发出的第一个刻心入髓,勾魂摄魄的音之后,她浑身一阵激灵,然后我看到一行泪从她眼中滑出,落在琴板上,然后第二行,第三行……。 我揽她入怀,让她在我怀里,恸哭失声。 我一颗悬了太久的心,终是放下了。 葬礼 (靖平) 云深缓慢但却不断地恢复着。她不再需要药物来帮助睡眠,也不再拒绝和人交流,虽然除了和我,她与其他人的话还是很少。然后就是弹琴,她狂热地喜爱着这把我送她的“漱玉”,长时间地弹奏它,甚至在睡觉时也把它放在身旁。 我仍然和她寸步不离。她不弹琴的时候,我陪她说话,在庭园里散步。她弹琴的时候,我便坐在一旁静静地听。 我知道云深在音乐上极有灵气。她的老师黄维安先生告诉过我,云深如果专注于此,五年以后必有所大成。但她从“漱玉”上奏出的琴音,还是让我吃惊。音音入血,弦弦扣魂。这几乎是要惑人心神的音调,完全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能弹出来的。 云深告诉我:“我每次弹它的时候,仿佛能感觉到白拓和殷小蛮在我的指尖跳舞。” 成碧和philippe去世的第四周,我带着云深前往布鲁塞尔,参加她父母的葬礼。 云深的祖父,比利时现任国王leopold四世,在得到儿子的死讯后,便因脑溢血而中风,至今卧床不起,连说话都困难,只是拉着云深的手,无声地流泪。 云深的祖母ann-sophie皇后,静静地,哀戚地坐在她的丈夫身旁。 皇后告诉我,philippe和成碧的葬礼过后,会举行新国王的加冕大典。现任王储,philippe的弟弟,将成为比利时历史上新的一任君主–félix二世。 云深和我这段时间都住在布鲁塞尔宫里。她并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触景伤情,歇斯底里,只是长久地待在她父母住过的房间里,安静地流泪,乖顺得让我心疼。 比利时举国是哀戚的。philippe从诞生就被认定是比利时的王位继承人,在几乎全比利时人的关注下成长。随着他的成年,他英俊华贵的外貌,平易近人的性格,和横溢的才华,更让他成为全比利时人的骄傲,和当时少女们狂热追捧的梦中情人。即使当philippe和成碧结婚,身份由王储变成了亲王,人们除了在最初十年怨恨成碧夺走了有可能会是他们最有魅力的国王,后来也渐渐被他们的爱情所打动,从而包容,理解,祝福他们。他们的去世,对一些比利时人来讲,是一段爱情神话的结束和对philippe牵挂的终结。 但比利时的媒体却是活跃的。他们大量报道philippe和成碧生前的各种轶事和传闻,而报道的另一个热点,是云深-比利时人口中的gisèle公主。 几乎所有的比利时人都对这位marie王朝目前唯一的公主非常感兴趣-philippe的弟弟只有两个儿子。这位小公主从十二岁就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据称是去了国外读书,从此再没有有关她的任何新闻和照片。而四年以后,她重新出现在布鲁塞尔宫里,为了她父母的葬礼。人们急切地想知道,她长得什么样,说话什么声音,爱穿什么样的衣服,爱吃什么的食物,以及一切关于她的细节消息。 云深自从回布鲁塞尔宫,便足不出户。媒体和各种使团不断地请求采访和觐见她,都被ann-sophie皇后一口回绝。 但是每天,在布鲁塞尔宫卫兵护卫的止步范围外,总有拿着照相和摄影器材的记者在碰运气,企图能在公主偶尔外出时,抓拍到一张她的照片。更有甚者,皇室的卫队已经在宫中的厨房和花园里,抓到了数起潜伏在那里,伺机偷拍的记者。 这一切都让皇室头疼不已,也让我却感到忧虑–这种惊扰是目前的云深无法承受的。 葬礼的那天,虽然是六月的早晨,天空却低矮yin沉得像黄昏,仿佛一场大雨将至。 philippe和成碧的遗体,按照他们生前的愿望,被安放在同一个灵柩里。黑色的灵柩上镶嵌着比利时王室的狮形族徽,面上放着大束的百合和一封云深写给她父母的信。 她昨晚一宿没睡,哭了大半夜,将近临晨时写好了这封信。它会陪着philippe和成碧长眠于地下,代表他们的女儿陪伴着他们。任何人也不知道信的内容,除了云深自己。 灵柩由缀饰着国旗的黑色马车承载着,从布鲁塞尔宫出发,穿城而过,驶往位于laeken的notre-damedelaeken大教堂。在那里,他们将会被以帝王和皇后的礼仪,安葬在大教堂的皇室地下陵寝,和marie王朝所有逝去的统治者和他们的近亲躺在一起。 沿途拦出的行进道路两侧,站着从比利时各地赶来哀悼的民众。无论是说法语,荷兰语,还是德语的比利时人,都静默沉重地注视着开路的骑兵仪仗队,托着灵柩的马车,和缓缓跟随在后的皇室成员乘坐的车辆。 ann-sophie皇后和云深坐在第一辆车里,而国王因为身体状况无法参加自己儿子的葬礼。第二辆车里坐着félix王储夫妇和他们的两位王子。而我作为成碧的亲人,单独乘坐一辆车紧随其后。 我独自坐在车里,随着缓缓移动的队伍前行,心里隐隐为云深的精神状况担忧–她昨晚哭了大半夜,天快亮时才略略睡了一会儿。 行至离notre-damedelaeken大教堂一千米的地方,按传统,全体送行人员下车,徒步送灵柩进入陵寝。 于是这个高贵家族的几乎全体成员,四年以来第一次,一同出现在了公众面前。 仍旧是ann-sophie皇后和云深紧随着灵柩,走在最前面,其后是félix王储一家,然后是我。在我之后是众多的皇室旁系亲属。 所有女眷的脸上都蒙着黑纱,云深的面纱更是厚重得让人看不清她任何面目。 整个送葬过程除了被王室特许的比利时国家电视台安静地全程直播外,不允许任何拍照。这是王室葬礼的惯例,以尊敬和不惊扰逝去的亡灵。 我和云深之间隔着太多人。我只能影影绰绰看到她的背影。她的步态还算平稳,我略略放了心。 骚乱 (靖平) 大概行进了一大半路程,已经能够看清教堂宏伟的哥特尖顶和色彩斑斓的玫瑰窗。 我前面的人忽然停下了,全场一片寂静。然后我听见一个孩子的声音喊:“公主的面纱掉下来了!” 接下来仍是寂静。 停了几秒,我听见一声微弱的声响,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然后是闪光灯刺眼的闪亮,从初始的寥寥到瞬间的铺天盖地。他们在拍照,他们在不顾禁令地拍照!为了云深那张终于暴露在他们面前,被他们窥探多时的脸! 警察和卫队开始阻止拍照的人群。有人开始了反抗和扭打,整个人群骚动起来,叫声,扭打声,和相机被摔碎的声音,充斥在空气里。 有人开始越过拦住的送葬队伍行道线,和警察冲突起来。扭打的人群瞬间冲进了皇室成员的队伍,和负责保护他们的卫队扭成一团。我着急地试图拨开我面前混乱的人群,赶到云深身旁。 这时,在此起彼伏的嘈杂和尖叫里,我听到一声凄厉的喊:“靖平!” 是云深的声音! 我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开始不顾一切地排开隔在我和她之间的一切障碍。当我终于冲到她身边时,我看见她蜷缩着蹲在她父母的灵柩旁,一手紧抓着灵柩上的饰带,一手捂着脸。我一把把她横抱起来,在两侧卫兵的帮助下,奋力朝教堂的方向前行。她缩在我怀里,双手紧紧捂住脸。 我抱着她,一路跌跌撞撞跑进教堂。正在准备灵柩入藏仪式的神职人员赶忙把我们引入教堂侧面隐秘的休息室。终于,所有的混乱喧嚣都被关在门外。 当我把她放在沙发上时,我发现她的全身在剧烈地颤抖。 “云深。”我唤她。 她不回应。 我一急,用力掰开她捂着脸的双手–她双目紧闭着,泪流满面。 我用手拂着她的泪,一面安慰着:“别怕,云深,现在安全了!” 她睁开眼,苍白的嘴唇颤抖着。在她眼里,我没有看到我意料之中的惊恐,而是哀绝-那种已丧失一切,万念俱灰的哀绝。 她怎么了? 这时,ann-sophie皇后也在女官的搀扶下走进来。她快步走到云深面前,焦虑地问:“gisèle,你没事吗?” 云深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挣开我们,踉踉跄跄扑到放在窗台上的一座耶稣小雕像前,缓缓地跪下。 ann-sophie皇后果断地吩咐一旁的女官:“叫barrault大夫来!” 云深在耶稣像前跪了良久,肩头开始剧烈地抽动。我再无法看下去,不顾ann-sophie皇后就站在旁边,一步抢上前,把云深从地上抱起来。 她面无血色地看着我,不断地摇头,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悲伤和绝望。 “我是一个不祥的人。我的父母因为我而无法安息。这一切都是我的罪孽。”她喃喃开口。 “不许胡说!”我着急地想打消她这样的念头。marie家族的成员是虔诚的罗马天主教徒,而且他们笃信人死后如果在葬礼上受到惊扰,灵魂便无法上天堂。 她突然用手向脸上抓去,我忙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但她脸上已留下了一道血痕。 “大夫还没来吗?”ann-sophie皇后发怒一样地问女官,但却被云深突如其来的尖叫声打断。 她被锁在我怀里无法动弹,但却拚命挣扎,一声接一声地尖叫,状似疯狂。 “云深,安静,安静!”我仍不放手,试图用言语安抚她,但却无用。 她这样歇斯底里地发作,若不及时阻止,会变成癔症,最终成为疯狂。 我伸出一只手,断然挥在云深脸上。 随着“啪”的一声响,室内一切都静了下来。ann-sophie皇后和她的女官惊呆了一样看着我。 云深停止了尖叫,直愣愣地,不认识般注视着我。我紧紧拥她入怀,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这时,barrault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进来,看了云深的情况后,他建议现在给云深注射少量的镇静剂,以稳定她的情绪。 云深背靠在我怀里,半躺在长椅上。barrault大夫小心地从她手臂上推注着针剂,我用手臂环着她,一面防她乱动,一面轻声安慰着她。她却乖顺安静,听任我们摆弄。 我偶然抬头,看见ann-sophie皇后正站在一旁看着我们,褐色的眸子里,若有所思。 云深最终没能参加她父母最后的安葬仪式。我留下来陪着她,等着镇静剂慢慢生效,送她进入梦乡。 阳光终于射破yin厚的云层,安静地投洒下来。窗前的那座耶稣小雕像在玄光的映衬下,像是悬浮在五彩的云里,悲悯无言地看着我们。空气里有迷迭香悠悠的气息和大主教隐隐的诵经声。 云深依旧安静地卧在我怀里,双目空洞迷蒙地望着远方。 我的唇轻贴在她耳边,柔和却坚定地说:“云深,你的爸爸妈妈一定会进天堂。你的上帝是公正的,善良的灵魂不会因为旁人的惊扰而被他拒绝。如果连善良无私如你的父母都不能去天堂,那这样的上帝,不值得相信。” 一滴泪落在我手上,温暖,继而冰凉。 云深在她父母入葬时的礼炮声里,沉沉睡去。 我拥着她坐在长椅上,默默哀悼着我和她共同失去的亲人。 philippe,成碧,原谅我不能去送你们。我要为你们守住你们最珍爱的女儿。这也是你们希望的,对吗?一路保重吧。 西域 (靖平) 第二天,比利时和欧洲其他的各大报纸上都刊登了这场引发骚乱的葬礼,和云深那张苍白绝望但却美得惑人心魄的脸。 媒体在哀悼逝者,谴责人们不顾一切的好奇心的同时,仍自相矛盾地表示着对云深强烈的兴趣,并把这归结于她美丽的容貌和有着东方特质的优雅外表,并仍然不顾皇室的强烈谴责,继续纠缠着云深。 从葬礼结束后,云深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曲接一曲,弹着“漱玉”。 我找到ann-sophie皇后,请求和她单独一谈。 众人退去后,我再一次单独面对着这位高贵雍容的比利时皇后。现在的她只像一个刚失去儿子的,哀伤憔悴的普通母亲。 她缓缓地开口:“当年你的姐姐夺去了比利时一位储君。但我仍要感谢她,因为她让我的儿子拥有了十八年的幸福,并给了我一个最美丽的孙女。” “那么陛下是否同意,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保护他们唯一的孩子不再受到类似昨天的伤害?” “请说下去。”她沉默片刻,抬起褐色的眼睛,探究地注视着我。 “您知道gisèle在父母去世后所患的抑郁症并没有完全复原。而目前在欧洲,媒体的纠缠和民众的好奇,只会增加她的病情。因此我建议安排她暂时离开,在没有纷扰和注意力的环境里休养一段时间。” “你想带她去哪儿?”她静静地问我。 “回中国。我计划陪她做一次长时间的旅行。两个月以后,我会把健康的她完好地还给您。” “你的工作不是一直非常忙吗?” “现在,工作不是最重要的。” 她沉默了许久,终于慢慢地开口:“年轻人,当我看到你抽gisèle那一耳光时,我就知道,你或许是这世上最懂得如何保护她的人。”她顿了一顿:“gisèle是我最钟爱的儿子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她也是这个王朝唯一的公主。她已经离开着个宫廷和国家太久,两个月以后,我不希望,比利时的国民也不希望,她再离开。” 我回答:“两个月以后,她再不会离开您。” 她注视着我:“另外,我要你的一个承诺。” “请讲。” 皇后那双与云深同色的褐眸里目中充满复杂的内容:“gisèle刚刚十六岁,只是个孩子,并不懂得属于成年人的感情。所以这一路上要麻烦你费心保护好她,别让她在失去父母之后,又经历不成熟的情感造成的痛苦。” 我心中一凛,面上却保持着平和镇定:“我是云深的舅舅,不会让任何人在她还没成年的时候把她拖进不恰当的感情里。”我加重了“舅舅”这个词。 皇后缓缓一笑:“靖平,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我和云深启程回中国以前,在便衣的护卫下,悄然去了一趟她父母的陵寝。 在燃着水晶长明灯的地下皇陵里,云深将一束代表思念的三色堇放在她父母的碑前。我默默地站在她身边,看着她在动身前,和自己的父母道别。 她用纤长的手指摸索着冰凉的碑石上她父母的名字,然后将面颊贴在上面,久久不动。如同以往经常,在黄昏的客厅里,philippe和我在灯下闲谈,成碧坐在长沙发上,插着话。云深躺在她身旁,脸枕在她的大腿上,任她母亲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她的长发,而她会睁着小鹿一样澄褐灵动的眼睛,快乐地看着我们。 但现在,这眼睛里却盛满哀伤。 回到北京,休整了两天以后,在云深的坚持下,我和她,没有带任何随行人员,动身西下楼兰,去看那个在公元四世纪就神秘消亡的西域古国,也是她父母离世的地方。 临行前,我召集了一次医院和制药公司的的高层管理会议,将今后两个月我不在时的工作,分派给各人代理,以及讨论出现各种可能情况时,他们应该采取的措施。 散会后,nigel来到我的办公室,言未出口,已是满脸的不赞同:“你知不知道你上两个月放弃的商机有多少?” “医院和制药厂运行照旧,利润率略有下降,但仍在盈利。”我平静地回答。 “可你放弃了累积两亿的合同!就为了陪着你的外甥女!”他声音里有按捺的怒气。 nigel和我一起工作时,我的医院和制药厂刚起步。这些年来,他投入的心血极多,对这份事业的感情也极深。因此他此时的感受我能理解。 “nigel,这世上有比事业更重要的东西。”我缓缓道。 nigel一双碧蓝的眼睛吃惊地看着我,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出去。 楼兰 (靖平) 我们这次旅行的路线是从楼兰出发,沿丝绸之路中道逆行,经过敦煌,张掖,兰州和天水,最后到达西安,再从西安飞回北京。 选择这条西行路线的原因之一是云深坚持要去看她父母殉难的地方。其二是我考虑到云深从小生活的环境除了布鲁塞尔的皇宫就是北京家里小桥流水的庭院,从没有亲身接触过雄伟的自然。在这时候,亲历自然的博大,拓宽她的视野,对减弱她的丧亲之痛是大有好处的。而且十六岁是人性格成型的关键时期,一次长途的历史之旅能教给她的东西,会比关在家里看书多很多。 经过一路颠簸,我们在一位朋友介绍的当地向导的带领下,终于在午后到达了位于罗布泊西北,孔雀河南岸的楼兰古墓遗址。 整个遗址由于事故的原因,已被暂时关闭,所有考古人员已经撤离。我们只能站在警示牌外,远远注视着那座云深父母最后工作的,坍塌的墓穴。 云深长久地默立着,看着墓穴,无语。她孑立消瘦的身影让我心疼,她长时间的静默让我担心。 我上前,从背后轻轻环住她:“云深,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我给你讲晏小山的《临江仙》时,你对我说的话?” 她回过头,目光迷离地看着我,呓语般喃喃说:“你不是一个人,有我陪你。”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任何霜雪风雨,我都会替你分担。” 她深深地望着我,眼中闪动着瑰丽的光彩,然后把头靠在我肩上静静地说:“没有你我怎么办?” 随后我们去了墓葬群旁的古城遗址。我们在这千年前曾经繁华熙攘的街道上漫步,找寻着依稀可辨的城墙,穿城而过的古河道,城内残存的建筑的墙根,和狼藉四散却雕刻精美的房屋的木梁檩条。 楼兰,丝路上西出阳关的第一站,一千六百多年前,这里“使者相望于道”,“城廓岿然”,如今却人烟断绝,只余大漠孤烟。 将近下午四点时,在向导的催促下,我们决定起身回程。 但接下来的发现却让我吃惊-我们停在遗址入口处,装有gps系统,卫星电话,食物和水的旅行社的越野车,不翼而飞。 我们的向导,那个高大粗壮的西北汉子,气得破口大骂并连连自责。 我忙宽慰他:“谁也不知道这样没人烟的地方还会有贼。” 这里离旅行社大概有五十公里,沿途荒无人迹。我们只能步行回去。 我们走得不快,但云深只走了两公里便再也走不动。我把她背在背上,和向导继续前行。 日暮渐渐西陲。大漠上的日落绝艳而孤寂。金芒四溅的斑斓五彩,泼天洒地地盖住了整个苍穹。隐隐的风声仿佛在诉说着那些长烟落日里,被黄沙掩埋的千年传奇。 这时一滴泪落在我脖子里,我忙回头看她:“怎么了,云深?” 她满眼是泪地看着我:“都是我不好,自私任性。一定要来,结果害得你现在这样危险。” 我笑着安慰她:“这样就算危险么?云深可真没见过世面。再说人这辈子会有几次机会在这样美的月光下散步?” 她抬头看去,一轮淡白秀气的月亮刚刚探出头来。而在太阳没入地平线的瞬间,陡然星汉灿烂,明月如炬。她忘了流泪,沉浸于这难得一间的奇景。 入夜,月光下的道路仍明晰可辨,但气温却骤然下降。我把外套脱下来穿在云深身上,放她下来自己走一会儿,她累了时又背她一会儿,这样她就不至于被冻得僵住。 她轻巧地伏在我背上,温润的呼吸吹在我颈脖间,柔软的心跳透过衣物,轻击在我背心,一下,再一下,乐音一般好听。 “我们会死吗?”她怯生生地问,大概是夜晚四周的荒漠让她害怕。 “不会,不会!”向导抢先安慰着她,然后为了让她转移注意,不再害怕,他便甩开嗓子唱了一首甘肃民歌花儿。 他声音虽有些破,但却唱得高亢明快,情真意切。把个心怀爱意的少年情怀,唱得沥沥动听。 云深听罢在我背上鼓起掌来,我也替他叫好,那个粗壮高大的西北汉子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来。 “靖平,你也唱首歌来听好吗?”她央着我。 我干脆地回答:“好。”从疏影去世起,我再没有哼过歌。 我启口,一首sting的《shapeofmyheart》就自然而然地唱出来。疏影去世时,我在霍普金斯学院的实验室里,常常一遍又一遍地听sting的歌,而这一首《shapeofmyheart》是我当时的最爱。 “hedealstheoneyheofaprobableoute thenumbersleadadanaybethinkthere-ssomethinghospeakknohofeararelost iknothattheeanmoneyforthisart butthat-snottheshape theshapeofmyheart” (中文意译– 和他一起玩牌的人从不知道 他只是把玩牌作为一种冥想 他玩牌不为他已赢得的金钱和尊敬 他只想找到一个答案 那神秘的几何概率 那无法预料的结局背后隐藏的法则 这些数字让人疲于奔命…… 如果我告诉你我爱过你 你也许会觉得诧异 我不是一个善于做戏的人 我戴的面具只有一个 口出狂言的无知者和那些总是抱怨自己不走运的人 都为此付出代价 而胆怯者也注定会输 我知道 在这个游戏里 黑桃代表卫兵的剑 梅花代表战争的炮枪 红方块代表财富 但它们却都不是 不是我心的形状) 我仿佛又回到十年前疏影刚去世时,那些在巴尔蒂莫寂静的深夜里,我独自靠着实验室的窗,看着灯下纷扬的雪片安静地飘落在沉寂的树梢和道路上,听着sting低沉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唱“那不是我心的形状。” 那么,什么是我心的形状? 歌唱完,背上的云深半天没有声响。片刻后,我感觉她身体微微的颤抖。 “冷吗,云深?”我问。 她含糊地“嗯”了一声,把我抱得更紧。 “好多年不唱歌,一唱嗓子就疼。我们改讲故事吧。”我不想再唱,便转了话题。 我给她讲楼兰的起源,辉煌,覆灭,以及各种有关的神奇传说。向导也不时地插话补充。就这样说说笑笑,直到她在我背上睡去。梦里,她在我耳边模糊地呓语:“靖平……别难过。” 终于在天明时分,我们走到了旅社。 向导报了案,偷窃者和失窃的越野车当天就找到了,但车上的各种器械设备已被卖掉或损毁。我写了一张支票给旅社,算是补偿他们所有损失的费用。旅社的经理和向导喜出望外,对我感谢再三。快乐对于有些人来说这样容易,对另一些人却这样难。 我和云深在旅社修整了一天,第三天早上出发,沿丝绸之路的中道逆行而上,前往敦煌。 临行前,那位向导悄悄对我说:“您昨天晚上唱的那歌,我听不懂词,但唱得是真好听,您背上那小姑娘听得眼泪哗哗直流。” 她哭了吗?那种心碎成齑粉的情殇,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她会懂吗? 千佛洞里的微笑 (靖平) 我们在敦煌的第一站是千佛洞。 我陪着云深漫步在鬼斧神工的彩塑和神幻陆离的飞天壁画之间。她尤其喜爱隋唐时代,浓丽奔放和人性化的雕塑绘画风格。 云深在一幅唐代的飞天壁画前流连忘返。一个手持琵琶,身着五色锦带的女飞天,正和一个衣裾飘曳的男性飞天痴缠对望。壁画历经千年,已褪色不少,但他们眼中熠熠的深情,却千年不减。 “这个男飞天是天歌神乾闼婆,女飞天是天乐神紧那罗。他们是佛教天龙八部众神之中唯一的夫妻。”我跟她解释说。 她目光神往憧憬地久久停在壁画上:“你说,白拓和殷小蛮会不会是他们转世的化身?” “也许是吧。”我半认真地笑答,不忍扫她的兴。 “那我爸爸妈妈呢?” 我收起玩笑的心境,郑重地说:“或许这世上每一对真心相爱的恋人都是他们的化身。” “那么爱是不是真地会生死不断,千年不灭,永世轮回?”她双目灼灼地看着我,紧张而热切。 我本不信任何神佛鬼怪前生后世之说,但此刻她目中的希冀与执著却让我无法说不。 我看着她的眼睛,静默片刻,然后缓声但坚定地回答:“会的。” 她看着我,眼中有欣然的神采。 我给她讲从北魏到元代,各时期雕塑壁画风格的变迁,和不同时代政治经济宗教文化对它们的影响,以及它在近代所遭到的来自西方的掠夺与毁坏。 云深用心听着,在我面前却渐渐垂了头,低声说:“对不起,靖平。” “对不起?为什么?”我讶然。 她怯生生抬眼看我:“我,我也是半个西方人的后代。我为他们的罪恶向你道歉。” 这敏感的孩子。我心中一暖,又一酸,揽她过来,轻轻安抚:“傻孩子,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太祖父是前清的平王,历史上清廷对西方赔款数额最大的协定就是由他签的。他本宁死不签,但当时慈禧太后便囚了我祖父做人质胁迫他。虽然最后他是迫于无奈,但他在条约上的签名却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个极大的污点。如果后代要为前人做的错事赎罪,那么作为他的后代,我就该被千刀万剐了。” 她一听顿时脸色纸白,低喊一声“不!”,便抱紧了我,眼泪便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 我知道闯祸了,忙不迭地安慰:“都是舅舅不好,尽乱说话。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讨人嫌,活千年。’像舅舅这样讨厌的人,才不那么容易死。只怕到时变成了个老头子,惹你烦。” “我不烦!”她止住哭,着急起来:“我永远都不会!” 她静下来,怔怔地看了我许久,说出一句:“我只有你了。” 我心里大痛,紧搂了她在xiong前:“云深,你不但有我,你还有爱你的爷爷奶奶和其他亲人,以后还会有爱戴你的比利时国民。” 她脸藏在我xiong前,小声说:“可我想要的只有你。” 她如落花坠地般的轻轻一句,却震得我心惊神撼。 她知道她在说什么吗?她明白这话意味着什么吗? 我的心瞬间不规律地狂跳起来,双臂猛然抱紧了她。但理智在我耳边说:“她的意思是,你是她最信任和亲密的长辈。仅此而已。” 我强自平静下来,抚着她的头,温和地说:“舅舅永远都会是你坚实的依靠。” 她抬头看着我,眼中蓄满紧张和惧意:“你永远不离开我,好吗?” 我该说什么? 说这次旅行结束后,你就要回布鲁塞尔做比利时人的公主,而我要留在北京,继续似乎永无穷尽的工作和责任。 说我们就要重洋远隔,再不能朝夕相见。 说等你大了,会找到心爱之人结婚生子,而我会永远是你记忆中亲厚的长辈。 但她没了呼吸摔在我面前的画面却一次一次阻止我的理智。 云深,我要怎样说才不伤害你,我要怎样做才能渡你出这一重又一重的劫难? 生命里第一次,我举步维艰。 她仍在等我的回答,见我半晌不作声,眸子里的惧意更深,放在我xiong前的小手颤抖起来。 我忙擒了她的手,牢牢握住,脑中一片空白,但我却听见自己的声音温和平静地说:“好,我永远不离开你。” 她目中骤然腾起的烁烁华光几乎要点燃了我。然后我看见她柔软的双唇微微上翘。 她笑了,微弱,但却真切。 在她父母去世的第五十二天,她终于展开了第一个笑颜。 我愿穷尽我的所有,换她这样一个微弱的笑容。 我愿背负一切,换她的生命远离苦难。 我愿承受一切后果,只要此刻这意义含糊的问答会是她振作的。 表哥 (靖平) 我们在敦煌足足呆了十天。云深脸上的抓痕没有留下任何印迹,眉宇间渐渐开朗,话也多了起来。 我陪着她,不急不缓地欣赏浩瀚戈壁中的海市蜃楼;骑骆驼上鸣沙山去看落日里的月牙泉;在雷音寺弥漫的香火烛影里祈愿;看安西桥湾城的大漠孤烟;在胡杨的沙沙声里寻找当年和藩的女子留下的琴音。 晚上,我会带她去逛敦煌的夜市。 她又恢复了以往的好奇心,对什么都感兴趣,在演皮影戏或者剪纸的小摊前一站就不想走,甚至在卖廉价衣物的地摊旁惊奇地看人讨价还价,都能看半天。等到两手都满满地擒了买来的小玩意儿,就开始喊饿,一面眼睛瞟着街边的小吃摊。 自从她十三岁的那次肠胃炎以后,我一般不让她随便吃小摊上的东西,但难得她现在有胃口,我便挑一些看上去干净些的食摊让她试试。 她对烤羊蹄,酱驴肉一类的肉食还是不太感兴趣,倒是对什么泡儿油糕,酿皮子,腌黄瓜,泡萝卜,大为倾心,但每次又吃不多,剩下的就塞给我替她“处理”。她尤其喜欢一种叫“杏皮水”的酸中带甜的饮料,看见了就想买,直到最后喝得反了胃,看到杏皮水就恶心,才罢手。 我们的下一站是张掖,那个古时又被称为“泛城塔影,遍地古刹”的甘州。 清晨八点,我们坐在从敦煌火车站出发的硬座车厢里,启程前往张掖。云深以前从没坐过火车,所以执意要试一试,而且要坐最普通的硬座。我只好顺着她。 整个车厢里坐得满满,有游客,也有本地人。 我们对面坐着一对年轻的夫妻,朴实的衣着,红润而略糙的脸。那位妻子怀着像是八九个月的身孕,坐定后,便在桌上摆开一堆吃食,不停口地吃。她丈夫在一旁体贴地替她剥水果皮和**蛋壳,快乐地忙活着。 云深睁大眼睛看着他们,初时好奇,续而感怀,跃跃欲试地想说什么,但她作为一个公主的教育让她并不习惯主动接近陌生人。 我在桌下握一握她的手,对她鼓励地笑笑。她便轻吸了一口气,鼓着勇气对面前的夫妻开口:“你们好。恭喜你们了。请问你们的宝宝什么时候出生?”话还没说完,脸已经红了。 那位丈夫咧嘴憨直一笑:“下个月就该生了!” 我笑着接茬:“那真是要恭喜了。这孩子的个头看起来不小啊。” 做丈夫的一脸骄傲地回答:“就盼着生个大胖儿子续香火!” 他妻子咽下嘴里的食物,白他一眼:“生个闺女咋办?扔啦?” “闺女也成,只要跟这小妹子一样好看。” 云深的脸顿时通红。 他妻子对云深抱歉地笑笑,转头对丈夫瞪眼:“这小妹子长得跟仙女儿一样,你这样子的爹生得出来吗?” 她丈夫摸着脑袋,嘿嘿直乐。 我们就这样攀谈起来。他们是一对来自张掖民乐县清泉镇莱村的夫妇。丈夫叫莱广仁,妻子和他同姓,叫莱青凤。他们刚从敦煌看了亲戚,打算回家。 这是一对淳朴热情的农村夫妇,听说我们要去祁连山,就对我们大讲山中的森林峡谷和珍禽异兽。听得云深都忘了眨眼。 我中途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后,刚坐下,莱青凤就热情地对我说:“李先生,我们村就在祁连山脚下,风景好着呐!你不如就到我家去住几天吧,也方便爬山。你表妹已经答应了。” 表妹?我有些诧异地朝云深看去。她做贼心虚地赶紧转头看窗外。 我若无其事地笑着推辞:“怎么好意思麻烦你们。” 莱广仁爽直地一摆手:“我家房子多,人少,就图个热闹劲儿。你们是远道来的客,能住下是看得起咱。以后村里人说起北京城来的贵客住过莱广仁家,咱这面子也有光!” “表……表哥,”我身旁的“罪魁祸首”嗫嚅着开口:“我们去吧,求你了。”她瞟我一眼,又飞快地低头。 我无可奈何地暗叹一声,然后对莱广仁夫妇笑着道谢说:“那就只好打搅你们了。” 趁莱广仁陪他妻子上洗手间的空当,我问云深:“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表哥?” 她小脸一红:“你不在的时候,青凤问我你是我的什么人。我说是……是表哥。”她瞟我一眼,壮胆继续小声说:“是你说这次旅行要隐瞒身份,以免不安全。” “可你也不能把我降了一辈。”我有些哭笑不得。 “你喜欢别人说你很老吗?”她不满意地嘟嘴:“你一点也不老,看上去和我差不多。” “云深在恭维我吗?”我揶揄她。 “我在说实话!”她板着小脸,一幅理直气壮的样子。 清泉镇莱家村(靖平) 莱家村位于祁连山下,清水河旁,全然不似我们一路已看惯的西北大漠的粗旷荒凉,居然山青水秀,如画似锦得像我母亲的故乡-江南。这里背靠冰川雪峰之下,清溪潺潺,花红柳绿,木叶生香。至此才明白,为什么甘州自古就被称为“塞上江南”。 莱广仁家世代都是当地的果农。五六间红砖青瓦的小屋掩映在一大片苹果树和杏树后面,煞是好看。 他家住着他父母还有一位年过八旬的奶奶,都是极淳朴热情的人。尤其是他那耳朵不太好使的奶奶,见了云深直说是仙女,拉着她的手上看下看,快没牙了的嘴笑得合不拢。 我们把两间平时空闲的屋子打扫清理了一下,就一人一间住了进去。 云深对乡村的生活很感兴趣,我就先不急着带她四处游览,只和莱家人一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几天真正的农人生活。 云深很是开怀,在人前对我一口一声“表哥”,叫得清脆。我也只能由着她。 云深在广仁母亲手把手的指导下,学会了使用烧柴火的灶台,又搞清了厨房里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的放置。然后厨房就成了她的工作间。她像个小主妇一样,在这里给一大家子人准备一日三餐。 在尝过了云深第一次做的菜以后,广仁母亲便主动让出了主厨的宝座。 云深从很小开始对厨艺就感兴趣,住在北京的四年,跟着玮姨和家里的厨子菊婶学了不少本事,尤其是我爱吃的南方菜,她做得特别地道。 青凤现在肚子已经太大,行动不便,奶奶年事太高,早已不能胜任家务,而在这里男人要在地里干活,是不进厨房的,因此就只有广仁母亲给云深打下手做饭。我怕她一个人要做七个人的饭太累,就自告奋勇帮她干些粗活。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下厨,说实话,一点门道也摸不着。 云深一本正经地教我,淘米,摘菜,剥皮,切丝。看到我额头出汗,手忙脚乱,她咯咯笑出了眼泪:“靖平,你居然能够这样笨!” 广仁母亲也笑:“我今天也算第一次见男人进厨房。结果才知道男人天生就进不得厨房。” 青凤听见笑声,拉着奶奶踱过来,看见我的狼狈相,也笑起来。 广仁奶奶突然开腔道:“我说你们两个娃是要成亲的,是不?” 青凤赶紧凑到她耳边大声说:“现在不兴表兄妹结婚了,怕生傻子!” 奶奶两眼一翻,不以为然:“你那死了的爷爷就是我堂哥。你看广仁他爹傻不傻?” 广仁娘噗嗤一笑:“傻倒不傻,就是倔得像头驴。” 广仁奶奶得意地乐:“我看这两个娃是完,又一阵宫缩开始,她疼得浑身直颤。 “云深,去拿你做菜用的料酒,一把剪刀,和干净的布片。”我嘱咐她。 她眼睛瞪得老大看着我,像是没听懂。 “青凤要生孩子了。”我进一步解释。 她一听,火烫了一样慌乱地跑出去。 生如夏花(靖平) 这个村里的产妇生孩子都会去镇里的卫生所。但青凤现在的宫缩已经达到了每五分钟一次,去镇上是来不及了。 我没有专门学过产科,也没给人接生过,只在霍普金斯学通论的时候学过一些,但分娩的过程和大概的手术cāo作还是记得的。 我把青凤从地上抱起来,放她平躺在床上。一面安慰着她让她别紧张,一面教她呼吸的方法,要她在宫缩的间隙只做短而浅的呼吸以节约体力,而宫缩开始的时候,深吸气,然后憋气向下用力。 云深抱着一瓶酒,一把剪刀和一堆衣物,急急惶惶地进来:“我找不到布片。就拿了我的衣服。把它们剪开可不可以?” 我看了一眼她手里那一堆价值不菲的衣裙,点头道:“可以。” 她便开始抖抖索索地把它们剪成小块。 青凤是个极坚强的女子,在每一次疼痛的冲击下,只是咬紧了牙,发出轻微的呻吟。她的宫缩越来越快,越来越强,我估计着到时间了,便褪下她的长裤,让她双腿屈起,分开,腰部放松,准备开始推挤用力。 云深照着我的要求,用料酒给剪刀和剪碎的衣片消毒。我让她站在青凤身体的侧面,并嘱咐她尽量不要看,这样她便不会被青凤已经肿胀不堪的□和一滴一滴不断渗出的和着血液的羊水吓着。 她非常听话地,按我说的,一块一块给我递着布片,但是手却在哆嗦。 “吸气,屏住,用力!”青凤在我的引导下,努力地尝试着。我已经能看到一点孩子的头:“青凤,再试一次!” 大汗淋漓的青凤深吸一口气,聚集着最后的力气,向下用力。 孩子的头出来一小半,却卡在那里不动了。 我用手指抵住孩子的头顶,轻轻把它旋了一个角度,一个硕大的男婴便从他的母体冲到我手上。 我接稳他,剪断脐带,抓着他一只脚倒立起来,在他屁股上轻轻一拍,洪亮的哭声立即响起来-是个健康强壮的孩子。 我让云深把青凤平放在床上,然后把孩子裹在云深的一条丝绸的裙子里,放在青凤身边:“恭喜你,是个健康漂亮的儿子。” 青凤摸着这个湿漉漉的不停蠕动的小东西,喜极而泣。 我打趣着她:“记得生下一胎的时候,别吃太多,让孩子在肚子里长太大。” 青凤含着泪,“噗嗤”一声笑出来。 云深站在一旁,看得似乎呆了。我走过去,搂过她,在她额上微笑着轻轻一吻:“好样的,云深。” 她看着我,回过神来,头靠在我怀里,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广仁娘回来的时候看到了自己的孙子。她一下子老泪纵横,跪在我面前磕头:“李先生,您是我们莱家的大恩人!广仁是三代单传,莱家就指着他续香火。您救了我孙子和媳妇,我们全家就算作牛做马也要报答您!” 我赶紧扶她起来:“您快别这么说!我碰巧知道一些医理,救人所急是应当的。再说没有云深帮忙,我一个人根本不行。” 广仁娘一听,又要给云深磕头,被我们慌忙拉住。 黄花地,斜暮阳(靖平) 三天后,广仁家摆了十六桌酒席,为喜得贵子,宴请亲友和全村的乡亲。大家纷纷提着贺礼来道喜,院子里挤得满满,鞭炮声,笑闹声,此起彼伏。 我和云深被拉到首席,坐在上位。广仁全家对我们一口一个恩人地叫,他家的亲朋好友也轮着翻地向我们敬酒。 按当地的习惯,敬酒不喝,是对对方极大的不尊重。我只能一杯一杯地往下灌。他们喝的是当地酿制的一种度数极高的白酒,云深一滴也不能沾。我便也替她喝了。还好广仁事先在我要喝的酒里兑了水,怕我应付不了。 热闹的宴席从正午持续到快要黄昏。人们的兴致仍然不减,猜拳行令,谈笑风生。我的酒量不算差,但被轮番猛灌下来,还是脑袋发沉。 我对广仁摇摇头,他会意地和云深扶我回房休息,安顿好我以后,又回去招待客人。 我斜靠在床上,喝了一些云深给我泡的茶,清醒了许多。 云深照广仁说的,用一条浸过凉水的湿毛巾给我擦脸,一边担忧地问我:“靖平你很难受吗?” 我微笑着对她摇头。她卷起衣袖又把毛巾浸到身旁的盆里。 我突然看到她手臂上累累的青痕,一惊,忙抓过来细看-原来她扶着清凤分娩时,青凤抓不住床沿,便两手抓着云深的手臂用力。我当时只顾着看孩子的情形,并没有注意到。而现在云深白皙而吹弹可破的皮肤上,是一道一道青紫色的瘀痕。 我心疼得无以复加,把她揽过来,搂在怀里,一迭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舅舅不好,让你受苦了。疼不疼?” 她仰脸看着我,一脸的快乐:“现在不疼了。” 她又突然“咦”了一声:“你有颗纽扣要掉了。” 我低头一看,短袖衫xiong前的一颗纽扣已经脱了线,松松地搭在那里。大概是刚才被人劝酒推托时挂到什么地方了。 “我给你缝!”云深一溜烟跑出去,又飞快地回来,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珐琅针线盒。 “我还不知道云深会做针线。”我有些意外。 “学校里劳动课上学的!”她有些得意。 那个当年七夕祈愿时还不会穿针的孩子,此刻却坐在我身前的床沿上,一手攥着我的衣襟,另一手灵活地飞针走线。 她纤长白皙的手像一只蝴蝶,飞到我xiong前,又飞离。 她靠得我很近,前额几乎要抵在我的下颌上。我的鼻息间满是她清新甘洁的淡淡体香。我刚清醒些的头脑又开始昏沉起来。 她专注地看着手里的针线,卷翘的长睫随着轻软的呼吸一起一落,挺秀鼻梁下柔软的粉色嘴唇在屋里渐暗的光线下发出隐隐的珠润的光泽。 我受了蛊一样地慢慢垂下头,突然那样不顾一切地想吻上去。 但在我双唇触到她头:“云深,死亡其实并不可怕。一个生命停止了,但却不会消失,而是会以另外的形式出现。生命的能量在自然界里是周而复始,永不磨灭的。当你的亲人离开你后,他们或许会成为田野里的花,原上的草,林间的树,最终又会成为另一个生命的一部分。所以面对亲人的离去,我们不用太悲伤,因为他们并没有消失,只是换了面目,总有一天还是会和我们相遇。” 她把头靠在我肩上,仰着脸看我,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成人般的平静祥和:“如果有一天,我化成了家里荷塘中的一株荷花,你就把我养在盆里,放在你的书房里好吗?这样我就能每天看到你。” 我突然鼻腔发酸,喉间哽起一团硬块,心里冲撞着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句,只把唇贴在她发上,深深一吻。 我只愿这条田间小路,永无尽头,能让我载着她,骑到永生。 长相思,在长安(靖平) 我们在广仁家住了十四天,终于不得不启程了。尽管依依不舍,但和他们的分别就像这次旅行结束后我和云深的分别一样,不可避免。 广仁和青凤给孩子起名“念平”来感谢我。我也邀请他们全家,以后到北京来玩。 临别时,大家都红了眼睛。广仁奶奶拉了我和云深的手直哭:“你们两个娃这样心善,老天一定会有好报!你们一定会有好姻缘!” 云深抱着小念平不肯松手,泪珠一串一串掉在他脸上。等到我们的车已经开出了好远,她仍依在我身上不停地流泪,哭湿了我肩上的衣服。 我有些隐隐地担心,面对旅行结束后我和她的分别,她会怎样。 在剩下的两周里,我们走马观花般游过了武威,酒泉,和兰州,最后终于到达了我们这次旅行的终点,丝绸之路的东–长安。 云深和我都极喜爱这座从明代就更名为“西安”的城市。法门寺,华清池,碑林,钟鼓楼,大小雁塔,半坡,乾陵,骊山,兵马俑……。这座城市积淀了太多的历史,游不完,寻不尽。 我们踏着古人的足迹,抚着旧时的砖瓦,探寻着那些隐在千年岁月背后的故事。我也带着她走街穿巷,听高亢的秦腔,看市井的风物,品寻常的人生。 停留在西安的最后一个清晨,我和她登上了西安古城墙的东门–长乐门,在城楼上俯瞰这座让我们流连忘返的城市。 青色的城墙在轻薄的晨雾里,稳健,安祥,用它千年不变的沉静目光,注视着这座历经斗转星移,盛衰荣伤的千年帝都。 云深聆听着远处钟楼上景云古钟报晨的钟响,喃喃地说:“我更喜欢长安这个名字。好像是一种思念和向往。又仿佛无论岁月流转,沧海桑田,发生在这里的每一朵微笑,每一句耳语,每一滴泪,都会成为永恒,化作不灭。” 我看着她,薄雾晨钟里的云深,不再只是过去那个活在童话里的孩童。她美丽的面目上多了成人的感悟和思虑。 我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身下正在苏醒的古城,缓缓开口:“的确是这样。古时的长安是繁华兴盛的极致,也是很多人一生的梦想。在人们心中,它代表憧憬和思念。就像我每次来到这里,都觉得感念而亲切。心里感触良多却又很难用言语道得明。” “你喜欢唐代和长安,是因为你是唐朝皇帝的后代吗,靖平?” “并不全是。血统不是划定一切的标准。我并不因为我的先祖曾是唐朝的统治者就对它推崇备至。但客观地说,在整个中国,甚至世界的历史上,唐王朝的辉煌是没有任何朝代可以企及的。不仅是因为它经济和军事上的空前繁盛,更在于它文化的多元和心态的开放。没有一个朝代能像它那样用自信和务实去面对一切挑战和接纳未知。其实做人也该这样,坚强,勇敢,自信但又谦逊,然后就能海纳百川。” “你在说自己吗?”她眸光闪闪地看着我。 我笑笑:“我还没那么好。这是我的目标,但目前还做不到完全。” 她靠过来,双手环着我的腰,脸贴在我背上:“真想回到你心爱的那个朝代去看看。在唐朝,靖平会是什么样呢?也会是个皇帝吗?” 我轻轻抚着她交握在我腹前的双手,笑着说:“也许吧。但没准也还会当医生。毕竟做皇帝太多明思暗虑,勾心斗角,不如作医生来得坦然。” “靖平要是做医生,我就做给你熬药的童儿;靖平要是做皇帝,我就做给你磨墨的宫女。” 我大笑起来,逗她:“我要是当乞丐,你还跟不跟着我做小叫花,和我大雪天里去敲人家的门,讨一碗面吃?” “跟!”她松开手,急急地跳到我身前,双目炯炯地看着我:“要是讨到一碗面,我只喝汤,面都给你吃。” 我看着她热烈认真的眸子,笑不出来了,拉她到怀里,紧紧抱着,声音有些发哑:“那我怎么舍得!” 她扬起脸来,专注地看着我:“那么你保证,无论走到哪儿都会带着我。” 我能给你这样的保证吗,云深?你明知道我们的分离就在眼前了。 但她的那双眼睛让我没法启口。 看她许久,我缓缓说:“好,我到哪儿都把你当小尾巴一样带着。” 是我的心,而不是我的理智,在说话。 她放心而灿烂地笑了,让她背后升起的夏日朝阳黯然失色。 “不许反悔!”她夜莺一样清脆地叫了一声,把脸埋进我怀里。 我收紧胳膊,把她圈在xiong前。那些分开以后我们还能再见,你会有你新的生活和角色之类的话,我一句也说不出来。我分不清是不忍对她说,还是我自己不愿说,是我在纵容她,还是在纵容自己。一切都是混乱的,缥缈的,只有我怀中的云深是真实的。 不管前尘,不顾后世,至少在此刻,她还在我身旁,在我怀里。 我听到怀里的小人儿用悦耳的声音在曼曼地念李白的《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 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 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然后她轻轻地唤我:“靖平。” “嗯。”我应着,低头看她。 她窝在我怀里问:“这座城市除了沉积着久远的繁华和战乱,是不是也见证过无数美丽的爱情?” 我看着她星波闪动的眼睛,慢慢微笑着回答:“是的。最有名的一桩恐怕就是唐玄宗与杨玉环的长生殿盟誓。” “你会像玄宗皇帝一样,为了他的江山牺牲掉爱人吗?” “不会。这个世界上没有东西比爱更宝贵。它是永恒不灭的,因为一旦爱了,就会生生世世,永不停息。可它又是脆弱的,一旦失去了,便很难再找回。” “靖平你爱过吗?”她轻轻攥着我的手指,两只眼睛象星星一样一闪一闪。 我爱过。 但我的爱情,惨绝而凄厉。 并且我要对疏影保守永不提及的诺言。 我轻抚着她的头,慢慢答道:“一个人找到真爱,也能被对方所爱,两人还能在一起天长地久,要靠缘分,强求不来。我还没那么好的运气。” 她垂了头,有些失望。 我揽紧她,轻声安慰:“云深,别担心。你是上天眷顾的孩子,你会有你的好姻缘。” 她抬眼看我,欲言又止,盈盈双目透着晨露的薄光,半晌说:“你也会的,靖平。” 番茄鸡蛋面(靖平) 旅程的最后一天,我并没有安排任何计划,旨在放松和休息。因为明天一早,我们会乘飞机回北京。 玮姨已在家中将云深的行李为她收拾好。明天夜里,我会陪她登上前往布鲁赛尔的飞机,送她回她该回的地方。 从城楼下来以后,我们驾车在西安市内无甚目的地缓行。但凡见到她感兴趣的地方,我们便下车走走看看。 我们在宽街窄巷中漫步闲逛,三三两两的老人在树下悠然地晨练,带着弦子和二胡的小乐队在公园里尽兴地吼着秦腔,古董店老板向我们兜售真真假假的字画玉器,街边的小摊上飘来油酥饼的香。 这是最寻常平凡的市井生活,但每一个细节我都用心体味,细细感受。因为今天之后,一切会不同。 她有她新的人生要开始,而我,会成为她青涩年少时的愉快回忆。 她今天早晨在城楼上说:“发生在这里的每一朵微笑,每一句耳语,每一滴泪,都会成为永恒,化作不灭”。我不知道多年以后当她找到自己真正的幸福时是否还会记得这话,但于我,发生在这里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将会是我今后人生中的永恒与不灭。 转眼间已到了下午五点,我问身旁的云深:“饿不饿?晚上想去哪里吃饭?” 她看着我,长睫蝶翼一般微翕:“我们今晚回旅馆,我做给你吃,好不好?” 我们住的是fourseasonhotel道:“先生,请你们不要在店里这样开玩笑。你女朋友要是摔坏了,本店是要负责的。” 我连忙道歉:“对不起,下不为例。” 刚想再接着解释,只觉得手心一暖,侧头一看,原来是云深悄悄握住了我一只手,紧靠在我身边,褐眸里含着熠熠的星辉,看着我。满目的愉悦,期许,紧张,和欲言又止。 我一时间没了言语,只让她握着我的手,和她这样站着。 “好啦,”我将手轻轻抽出来,再放在她头上抚了抚:“你再调皮,我们就要被人赶出去了。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回到酒店我们便动手做饭。 她本不让我插手,但我执意帮忙,便被她派作打下手,帮她洗葱,切西红柿,打**蛋。 而云深站在炉台前,现将罐装的**汤烧开,然后煮面条,煎**蛋,熬番茄,再将各种调味品按比例配好,所有的动作舞蹈一样优美好看。 最后,我和她对坐在厨房旁小饭厅里的方桌前,一人面前放着一碗番茄**蛋面。我的是大碗,她的是小碗。 雪白的龙须细面泡在清亮的汤里,面上浮着鲜红,碧绿,嫩黄的一片,浓郁的香气溢了满室。而云深便隔着面汤上袅袅升起的氤氲热气,在微醺的灯光下,盈盈地注视我。 “你先尝一口,看喜不喜欢吃。”她的声音里带着期盼。 我盛了一匙汤送到唇边,满口浓香里带着回味悠长的果酸和隐隐的清甜。 “这该是我喝过的,最美味的汤。”我放下汤匙,对她微笑。 她满足地笑,也尝了一匙,细品一阵,抬头看我:“靖平,你说这味道像什么?” 一些酸,一些甜,浓郁绵长,悠悠不断。 这像什么?这像我初恋时的情感。云深,你希望我说什么呢?我此时在你面前能说什么呢? 我对她微微笑道:“这味道,又像番茄,又像**蛋。好了,你再不让我吃,你唯一的舅舅就要饿死了。” 她明亮的眸子有些黯然,垂下眼帘,看着自己面前的碗。 “要听音乐吗?”我问。 她摇头,轻轻说:“我只想和你好好吃面。” 这是我和她之间,对话最少的一次用餐。 温黄的灯下,我和她对坐着,静静地吃面。最简单的一顿饭,我们却吃得极慢。 她把她吃不了的面拨给我,我将她爱吃的番茄从我碗里挑给她。当我们的筷子碰到一起时,她拿欲言又止的眼睛看着我,而我只平静地对她微笑。 她额前的刘海在灯下漫出柔缎一样的光泽,微垂的长睫下仿佛含着一个梦。我不会忘了这场景,甚至希望能将它刻进我今后的梦里 雷雨夜(靖平) 吃完面,我给她洗了一碟从超市买来的葡萄,让她去客厅看电视,自己则收拾了碗筷,放在厨房水池里清洗。 这本可以留给酒店服务生明天再打扫,但云深从小对味道很敏感,又见不得室内脏乱,我便顺手将这些都清洗整理了。 我正洗着碗,哗哗的水声里传来云深的声音:“为什么不用洗碗机?” 我一抬头,她正坐在宽大的大理石橱台另一端的酒巴凳上,一手支着下巴,看着我。 “就一点东西,手洗着更快,也省能源。”我对她笑笑。 “为什么不让我帮你?”她接着问。 “公主殿下,我知道你会做饭,可你洗过碗吗?”我笑着问她。 她红了脸,窘道:“那你怎么会做这样多的事?” “我一个人在美国上学又工作了七年,总不能让个佣人成天伺候我吧。”我用毛巾擦着手里的碗。 “那你也可以教我呀。”她嘟嘴道。 我笑道:“你以后在宫里用不着的。” 她垂了眼帘,静默一会儿,又抬眼幽幽地看着我:“新月说,在她家里,都是她妈妈做饭,她爸爸洗碗。” 我手里的动作顿了一顿,又温言道:“普通人家,虽然请不起佣人,但平凡琐碎的家事,大家一起做来,自有相依相偎的真切亲情在其中。这一点,富有阶层的人家反而不容易体会到。” 她听了半晌不作声,轻轻从凳子上下来,转身走到客厅里的落地长窗前站着。 我跟出去,站在她身后。 我们脚下是华灯如水,雍容繁盛的长安,而头顶是明暗远近,交错如织的满天辰星。 她转过身看着我,星辉下,已是泪流满面:“我不想回去,我不喜欢那里。” 我揽了她在怀里,拭着她颊上的泪:“云深,人的一生会有很多事是想做的,而同样有很多事是该做的。你渐渐长大了,就要学会把它们区分开来。在布鲁塞尔,有你大部分的亲人,他们都是和你最亲密的血亲,尤其是你的爷爷奶奶。你父亲是他们最钟爱的孩子,而他的离世对他们的打击有多大,你是看到的。现在在感情上,你是对你爷爷奶奶来说最重要的一个人。你爷爷中风在床,你奶奶要担心他,还要cāo持整个家族。他们都是老人了,需要你留在身边,陪伴慰籍他们,替他们分忧。” “那我就半年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半年回北京跟你和玮奶奶住一起。”她红着眼睛说。 我抚着她的头叹了一声:“云深,别孩子气。你还有另一个重要的身份-比利时唯一的公主。这就注定你身上有比平民女孩子更重要和不能推卸的职责要承担。目前比利时民众对你家族的过分挥霍已经相当不满,甚至已经传出了要废除君主立宪的提案。但国民喜欢你,对你充满了好奇,你的家族需要你的努力去赢得民众的好感,帮他们度过危机。” 她直直地看着我,眼里的哀伤深重得让我心碎:“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因为这是他们从小就教我的,而且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我的。但是除了这些,我为什么就不能拥有我想要的呢?我只是想……,只是想……”她已泣不成声。 我把她紧搂在xiong前,让她的哭声将我撕成一片一片。 有一刻,我几乎要告诉她,留下吧,做你想做的事,过你想过的生活。但理智和现实却让我只能将齿关闭得紧紧,紧到发疼。 她哭了许久,终于累了,让我抱回她的卧室,洗漱之后,沉沉睡了。 我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看着窗外的满天星斗,辗转无眠。 她想要什么呢?没有繁文缛节的生活吗? 她在北京生活了四年,我明白她喜欢这种远离宫廷的无拘无束。那种她与她父母,玮姨,和我之间的真切温暖的亲情,在布鲁塞尔是不会再有的了。 虽然当初与ann-sophie皇后约定时,我便知道送她回去是必然的事,但却未曾料到她的生命会在瞬间发生如此的巨变,这种转变对她这种年龄来说,太难以承受和把握。而她回去以后所要面对的也不是一个轻松的环境-皇室因为财政和民心的问题已经压力相当大,而云深的叔叔刚继位就开始和自己妻子闹离婚,这无疑是雪上加霜。她父母去世,祖父半身不遂,祖母虽然疼爱她,但却要忙于应付内政外务,可能也不会有太多时间和她在一起。 我要眼睁睁看她回那个冷漠疏离又压力重重的篱笼吗?可我又怎么留得住她? 两个月前离开布鲁塞尔时,ann-sophie皇后的明言暗示还历历在耳,更何况我对云深没有丝毫的监护权。 我只能看着她离开,束手无策。 初吻(靖平) 一声隐隐的轰鸣打断了我纷乱的思绪。 我起身撩开窗帘,方才的满天繁星已消失殆尽,急促的雨点箭一般敲击在窗玻璃上,而天际浮动着闪电的白光和滚雷的闷响。 平日在家时,云深最怕雷电,以至于每逢雷雨的夜里都一定要她母亲或玮姨躺在她身边才能入睡。为此,她母亲还笑话她一定是个不孝顺的孩子,怕被雷轰。现在所幸她已经睡着了,但愿不要被雷声吵醒。 我正想着,一声惊喊从隔壁房间里传出。 我急步过去,已顾不上敲门便将云深的房门推开。 从窗帘缝隙中透出的明灭不定的电光里,我看见云深正抱着一个枕头蜷成一团。 我快速走到她床前,俯身下去,把住她的肩:“云深,不怕,我在这里。” 她将脸从枕头里抬起来,一看是我,双手便放开枕头,攀住了我的脖子,一张小脸紧紧贴上了我的面颊。我触到一脸濡湿,分不清是汗还是泪,而她的身体在微微地发抖。 我一手抱着她,一手打开她床前的台灯。 微暗的灯光下,她纸白的小脸上一双眼睛恐惧地睁着,双唇哆嗦着唤我:“靖平!靖平!” 我忙应她:“我在,我在!你别害怕。舅舅跟你在一起的。” “你不走好吗?你一直抱着我好吗?求你,求你!”她抓着我xiong前的睡衣,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一愣,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一个炸雷撕裂一般劈下来。云深全身一缩,一声惊叫已要出口,却又被她生生咬在齿间,只紧闭了双眼,身体抖得像风里的叶子。 我再顾不得许多,把她往xiong前一搂。决然道:“好。我陪着你。” 她满脸的紧张顿时松弛下来,急巴巴地往旁边挪了挪,在床上给我让出一些地方,又把她刚才抱着的枕头推过来让我用。 我看看自己身上穿的长到手腕脚踝的睡衣睡裤,还算齐整,便一横心,在她身旁躺下,伸手关了灯。 黑暗里,我们并肩躺着。她的身体侧过来靠向我,我便伸手过去环住她,让她将头枕在我肩窝里。 厚重的窗帘隔住了闪电的强光,却隔不住震耳的雷声。每一阵雷鸣,她的身体都会一悸。我干脆也侧过身,面对着她,另一只手环在她腰上,把她整个人纳进我怀里。 她的两只小手放在我xiong前,额头贴着我的下颌,温软的呼吸一起一落吹在我的喉结上。她和我向来亲密,但身体上却从未如此贴近。 这在通常情况下是不应该的,但我却发现我仿佛中了蛊一样,一旦抱住她的身体便不想再松开。这发现让我惊异和担心。 “靖平,”怀里的小人儿轻声说:“你的心跳得好快。你也怕打雷吗?” 我暗自苦笑一下,我要真怕的是雷就好了。 我轻轻拍拍她的后背,哄着她:“别乱想了,乖乖睡觉。” 她不睬我的话,继续说:“你会来布鲁塞尔看我的,对吗?” “对。” “一个月来一次?” “那不太可能。两三个月吧。” “一次能待多久呢?” 我不让她再说了:“大概三四天。云深,待会儿越说越兴奋,你要睡不着了。休息不好,你明天要晕机的。” 她这才安静下来,不多时便睡着了。 但今晚,睡不着觉的人却是我。我在黑暗里拥着她,闭目默数她的呼吸。这是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小人儿在轻轻地动。我以为她是在梦中翻身,正要睁眼看看她,带着她特有的甘洁体香的呼吸已漫进了我的鼻翼,下一刻,一片温润的柔软带着微颤,轻轻落在了我的唇上。 仿佛今夜所有的雷电都击在了我身上,我僵直地躺着,控制着快要跳出喉咙的心,和随时想启开齿关去回吻她的疯狂。 终于,她的唇离开了我。一切都回复了安静,静得能听见我自己的心跳。 “靖平。”她柔美的声音低低地唤我。 我翻个身,背对着她,佯装沉睡。 片刻后,我听到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然后她在我身旁静静躺下。 雷鸣渐渐消隐,急促的雨声像纷乱的鼓点击在我心里,而我身侧,是她均匀的呼吸,一起,一落。 云深刚才那样做是为什么? 她,喜欢,或者有可能,爱我? 我的心瞬时疾跳起来,但理智却在脑子里敲鼓一样地喊,这不可能。 这是一个失去至亲的孩子在惊惶无助中对亲情极度渴望时产生的错觉,是一个未涉世事的孩子对爱情朦胧的憧憬和误读。但你却不能糊涂一时,害她一生。 你想把她从丧失双亲的绝望崩溃里拉出来,就满足她对你在情感上的一切需求,可你是否潜意识里也在纵容你自己去享受她对你的依恋,从而误导她? 她才刚刚十六岁,只是一般孩子上高一的年龄,她分得清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亲情? 她没有错,错都在你。这种误导已经对她是一种伤害,可惜你知道得太迟。停止吧,一切都要停止在这里。 可窗外的雨却仿佛一个丧心之人的嚎啕,泼天洒地,不休不停。 长相思,摧心肝(靖平) 回到北京家里,玮姨已经吩咐着佣人,为云深收拾好了离开的行装。 今天夜里,我会和她登上飞往布鲁塞尔的皇室专机。等把她送回皇宫以后,我会转道去斯德哥尔摩的瑞典医学院处理一些工作。 在北京家中休整的半天里,我一直待在书房里匆匆浏览不在的这近两个月里医院和公司的营运报告,和瑞典医学院的几个血液研究项目的中期数据记录。我强迫自己的思绪让工作占得满满,以此来压制我任何要将她留下来的疯狂念头。 云深知道我忙,便乖乖地不来打搅我。玮姨怕她难过,就一直陪着她。她并没有带走她心爱的宠物鹅茅真,说是留给我做纪念,让我别忘了她。 在我们从北京到布鲁塞尔的越洋飞机上,我坐在办公室里,想要工作一会儿,但根本就是徒劳–我的脑子里全是云深的身影。 我起身,踱到隔壁的卧室,在门前停住。 云深在里面睡觉。她今天一上飞机就晕机,我喂她吃了一片晕机宁,她便昏沉地睡了过去。 今晚动身的时候,玮姨悄悄告诉我,云深在家已哭了一天。 我该怎么办?调转机头飞回北京吗?这根本就是梦话。云深,原谅我。我只想让你振作快乐,然后开始新的生活。 云深和我在便衣的护卫下,瞒着媒体和公众,悄悄地回到了布鲁塞尔宫。 比利时的新任君主,云深的叔叔-félix二世率领整个皇室,热情地迎接了我们。ann-sophie皇后,现在应该称她为,ann-sophie皇太后,见云深气色好了很多,精神也挺正常,大舒了一口气。 在当晚为欢迎云深归来和感谢我的家宴上,云深只草草吃了两口,就说太累,回房间休息了。我因为第二天一早要赶去斯德哥尔摩,饭后和大家寒暄了一阵,便回了自己房里。 我刚回房坐下,就听见轻轻的敲门声。 “请进。”我一面整理着明天要带走的行李,一面应着。 一个小小的人影悄无声息地钻进来。 我回头一看,吃了一惊:“云深?你怎么还不睡?” 她披散着柔缎一样的乌发,穿着一件米色的长袖蕾丝睡袍,却赤着脚。 我赶紧拉她坐下,找了一双我干净的袜子给她套上。 她双眼和鼻尖都红红的,显然又哭过了。 她任着我摆弄,只是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仿佛过了今夜就再见不到了。 “你会每天去喂茅真吗?”她问。 “当然会,只要我在家。”我保证着。 “你在喂它的时候会想着我吗?”她再问,眼里含了一世的哀伤。 我再看不下去,心疼地搂她到怀里,轻轻抚着她安慰:“我任何时候都会想着你。乖云深,坚强点儿。我们还会再见的。” 她抱紧了我,哀哀地求着:“我才到这里一会儿就已经想北京了。我们回家吧,回北京。” 我抱歉地说:“云深,布鲁塞尔才是你的家。你生长在这里,你属于这个宫廷。” “那你不要走,留在这里和我在一起。”她的声音里已有了哭腔。 我叹了一口气:“不行,云深,我还有工作和责任。” 她双手抓住我xiong前的衣服,扬起脸来看着我,美丽哀伤的双瞳中闪着不顾一切的光:“我跟你走吧!随便去哪儿,只要和你在一起!” 一霎那,她方才描述的那幅图景闪现在脑海里,诱得我的心无法抑制地狂跳。那会是罪恶,但那罪恶却无比地诱惑着我。 我咬着牙拒绝:“我不能。我不是你的监护人,我没这权利。” “那你娶我吧!”她冲口而出。 我惊得松了手。 她看着我,浑身颤抖着,仿佛使出全身的力气,怯生生地问:“你爱我吗?” 西安那夜的惊雷急雨又在我耳边响起,轰得我五脏俱裂。这两天来,我用尽全力一直在压制回避的问题,终于避无可避。 她知道她在问什么问题吗? 她知道她在问我要什么吗? 她只是一个刚十六岁的,慌得没了主意的孩子。 她不知道。 我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沉着:“云深,你还太小,分不清爱情和亲情。你和我感情很深,但那是亲情。等你大些了,多经历一些事和人,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你现在还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她看着我,一双褐眸中的璀璨光采化作哀绝的空茫。那空茫如同一把尖锐的利器从我心上狠狠划过。 终于,她哭起来:“你就是我想要的全部!我是小,见过的人也不多。可是我明白我自己的心。” 那是种让人听了,肝肠寸断的哭泣。 我呢?我明白我的心吗?我爱她吗? 她离我,仅咫尺之遥。只需一伸手,我便可以得到她。我便再没有矛盾,再没有挣扎。 可是,她还没有成年,我怎么能? 在她还没有清晰的爱情概念的时候就占有她,误她一世,我怎么能? 如果她为我错过她生命里那个真正能渡她过重重劫难的人,而害她一生,我怎么能? 她哭得全身打颤,我却第一次硬着心肠,不再像以往那样搂她,吻她,哄她。 我不能再误导了她。她的生命该有一个除了我以外的,新的,更广阔的世界。这才是她该有的,健康正常的成长。 “你爱我吗?”她仍坚持着要答案,但声音却比刚才更小。 我转过身体,背对着她,许久,我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说:“我只像长辈一样爱你,再没有更多。” 我不敢转身,因为再看她一眼我就会彻底土崩瓦解,前功尽弃。 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转身,云深已经不在房里。 我坐到她方才坐过的床前,精疲力竭。 床单上有一片冰凉的濡湿-是她的泪。 好了。恭喜你,李靖平。你功德圆满了。你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她长大一些后便会懂得。 但是为什么,你心里有一个声音,初始微弱,续而壮大,最后变成了疯狂的叫嚣。它在喊,不! 为什么,你心上有一把钝刀在割,直痛到你快没法呼吸? 难道初见时,她便在你心里生了根,这么多年来,更是盘根错节入了你每一分血肉。如今把她生生地抽离,你便只能分筋错骨,撕心裂肺? 为什么,你现在又想要不顾一切地把她搂在怀里,永世不再放开? 在她十二岁时,你曾在普渡寺许愿要护她一世平安周全。这大概就是你为这个诺言所要付出的代价吧。 那天在西安的城墙上,她念了《长相思》的上半段。而现在,这首诗的下半段却像被人用把刀一字一字刻在我心上,鲜血淋漓,痛彻肺腑: “上有青冥之高天, 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黑暗里,在带着她泪水的床上,我静坐一夜。 给父母最后的信(云深) 亲爱的爸爸妈妈: 你们好吗?现在在做什么呢? 是在和图坦卡蒙法老坐着聊天吗?他是不是会说,你们在他的陵墓里找到的那张纸莎草纸上写满的无法破译的文字,实际上是他小时候第一次满篇错字的作文? 或者是在和马可波罗一起喝酒,逼着要他承认,他游记里写的,一半都是在吹牛皮? 看,再不用满世界颠簸和风餐露宿的辛苦,你们就可以发现那些你们一直以来都在探求的历史秘密。这样是不是很快乐? 你们要回来的前几天,我在一家店里看到两套深色的牛仔装,上衣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口袋,好看而且方便,适合你们在野外工作时穿。 我当时拉着靖平要他和我一起去帮你们试试。妈妈的那套我穿着稍微大了点,而靖平因为比爸爸腿长一些,肩宽一些,穿爸爸的尺码让他挺难受,可还是很好看。 我买了下来,想作为礼物送给你们。现在它们正被放在你们的灵柩里,躺在你们身旁。你们会喜欢吗?在天堂里会穿吗? 你们这样深爱着彼此,在天堂的永生里,也一定会幸福,对吗?在那里,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妨碍你们的爱情和自由。 可你们为什么又撇下我了?以往是为了你们的工作,可我总能在周末和你们团聚,但这次你们却永远离开了我。 从我记事起,我就明白我跟beard,pierre,和olivia都不一样。他们的父母时时都和他们在一起,而我一年只能见到你们短短的几面。 从那时起,我心里就有了个可怕的想法-我的父母并不爱我。 祖父和祖母给了我比对其他任何儿孙更多的宠爱和关怀,但我却更渴望你们的爱。我盼望着每次与你们短暂的相处,常常幻想着我也能像我的堂兄堂姐那样和他们的父母撒娇嬉戏。 但每次真正相见时,我却只能隔着距离向你们行礼,然后缩回祖母身边。无时无处不在的女官和侍女让我无法向你们走进,而内心里被拒绝的恐惧也阻止着我告诉你们,我对你们爱的渴望已强烈到近乎卑微。 终于在十二岁的那年夏天,我生平第一次有了机会离开宫廷,和自己的母亲独处。母亲带我来到中国北京,她幼时的家。 一切都是陌生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人们讲着我并不太熟悉的中文,看我的眼睛充满好奇。我惶然地四顾,但在我身边的却不是我所熟悉的祖父祖母或者女官侍女,而是我心心念念却又无比陌生的母亲。 母亲温柔地笑着小心地向我接近,我紧张得战战兢兢,手足无措起来,明明心里想要朝母亲伸手,但不知何故却站着不能动弹,只垂了惊慌的双眼看着地面,心里的盼望,气恼,沮丧,与纷乱已快将幼小的我生吞活剥。 但须臾,我所有的惊惧惶惑与担心骇怕都在荷塘前看到那双眼睛后,嘎然而止。 眼睛的主人,是靖平。他告诉我,爱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和骄傲,不论你爱的人是不是能用同样的爱来回答你。他帮我打开心里的结,让我看清了你们对我的爱与无奈。 终于,我可以像普通孩子一样和自己的父母生活相处。虽然我们只能在周末见面,但在剩下的时间里,我都会热切而耐心地等待,那种与你们短暂相聚的快乐能撑着我渡过漫长的期盼。 我十四岁那年,你们的飞机因为恶劣的天气而延长飞行。我一直看着檐前的雨,直到心慌得坐不住了,便跑进靖平书房,打断正在专心工作的他,问:“他们会有危险吗?” 他抬头,微笑着回答:“不会。” 我便会有了十分钟的安心。而之后,又会跑到他跟前,再问一次。 他总那样好脾气和耐心,帮我度过了我人生里最漫长和害怕的等待。 但是现在,无论我怎样等,你们再不会回来。 我从没问过你们,在自由和我之间,你们更爱谁。我不愿让你们为难,也怕听到我不想听的答案。虽然我也爱爷爷奶奶,但是你们和靖平却是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人。没有了你们,我的世界已经塌了一大半。而我现在唯一活下去的理由–是靖平。 是的,我爱他。已经爱了很久。 请原谅我一直以来的隐瞒。我怕让你们惊骇,怕被你们阻挠,怕被靖平拒绝。 可是他会爱我吗?就像爸爸爱妈妈那样? 如果他也离开我,你们能来带我走吗?至少这样我不会一无所有。 再见了,爸爸妈妈。请照顾好自己。祝你们在天上幸福,快乐。 爱你们的, 云深 似水流年(林玮筠) 自从云深离开北京回比利时,已将近一年。 中国关于她的报道不多,但在欧洲她却是家喻户晓的人物。靖平定了比利时日报和欧洲时报,在那些报纸上,她常常出现在头版。欧洲人称她为“比利时天使”。 八个月前,比利时marie王室遭遇了空前的国民信任危机。导火索是一名酒吧女招待向媒体披露她与比利时现任国王félix二世育有一个年已十岁的私生子。此言一刊出,举国哗然。王室最初坚称这是敲诈和诬蔑,但dna亲子坚定的结果却证实了酒吧女所言为实。王室不得不每年向这对母子提供高额的赡养费,但却坚决不承认他们的身份,也拒绝给与他们任何头衔。 紧接着,félix二世和isabelle皇后的二儿子pierre王子被小报记者拍到在美国召黑人□和吸大麻的照片。更雪上加霜的是,一位退休的王室内务官员将王室近年的支出记录卖给了媒体,而记录上所显示的王室成员任意挥霍纳税人金钱的事实,激起了比利时国民的愤怒。国会里已经有议员提议废除比利时的君主立宪制,从此比利时国民将不再纳税供养皇室。 这时,那位自从父母死后便在深宫里足不出户的gisèle公主,出现在了公众的面前。 虽然比利时人在她父母的葬礼上已经被她的容貌折服,然而时隔半年之后,当她作为王室发言人,在比利时国家电视台的直播间里,真诚而优雅地代表皇室,向比利时国民发表道歉声明时,全比利时再次为她的美丽而震惊。 她已经褪去了孩童的稚气,取而代之的是欧洲皇室典范的优雅和中国江南女子的清灵秀泽。她的容貌发肤和身体比例更是最完美的东西方人的结合。 当年的疏影美在她香远溢清的恬淡纤秀,而和她有着一双相似眼睛的云深,则是倾国倾城,石破天惊。 她频频地参加各种慈善和公益活动,为穷人征集善款,去医院看望病人,在贫民的社区里作义工。不仅如此,她还进入了布鲁塞尔大学音乐学院的作曲系,成为比利时皇室中第一位就读公立大学的成员。 她是古老王室里一股清新的风。她的亲民和美丽博得了民众的好感,再加上王室诚挚的道歉和其后内部的改革,这场危机总算平息了下去。 以往因为文化上无甚自己特点而被其他欧州人取笑为“乏味”的比利时人,现在有了驳倒对方的骄傲-这位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欧亚混血公主。 她还不算成人,因此媒体的绯闻八卦并不太多地纠缠她。但整个欧洲都在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议论着她成年以后有可能在情感生活上遇到的种种,以及哪位欧洲适龄的王子会合适她。而她的衣着举止也成为同龄少女模仿的对象。 她给我写信,问家里所有人的情况,包括那只叫“茅真”的鹅,唯独不提靖平。 我记得她走之前的那天,在靖平的书房外坐了许久。她哭着问我:“玮姨,我该怎么办?” 我知道她是在问她和靖平怎么办。我虽然比任何人都更想看到他们俩走到一起,但姻缘这事,只靠缘分是不够的,还需要天时地利,而她还没有成年。于是我便劝她再忍一忍,先分开几年。 而接下来她绝望的恸哭则让我心惊泪落。 过去的四年里,我亲见着靖平和她的朝朝夕夕。我非常清楚他们对彼此的感情,尽管靖平自己仍在云端雾里。但现实摆在眼前,我只能叹气。但愿他们的缘分不会就此而尽。 靖平送云深回比利时那一趟回来以后,只说一切还好。 我没有更多追问,因为我知道他的性子-他若不想说,多问无益。 只是他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云深出现之前,甚至更忙碌。他工作的时间比以前更长,更频繁地出差,在家里待的时间更少。另外,他不再去宜园的荷塘。 当然,他疯狂的工作是有回报的。今年他主导的实验项目发现了治愈乙型肝炎的抗体,这给他带来了锦上添花的赞誉和财富。在此之后,他的学术成就和领导才能又让他接过了瑞典医学院院长的权杖,成为这个医学界最顶尖学府里最年轻的,也是唯一的一位非瑞典国籍的院长。而他创办的医院和制药公司已经位列福布斯产业排名的前三甲。 财富,荣誉,他拥有的,已无人能企及。 他的外貌体格跟一年前相比,几乎毫无变化。但在他极少数的不工作的闲暇时,他眼中少了以往的平静安然,多了失落和挂怀。 追求他的女子仍然如过江之鲫,但其中出现了一位,让我第一次感到了不安。那就是瑞典公主matilda。 以前在他就任瑞典医学院副院长期间,他所主导的几个实验室都取得了骄人的研究成绩。而同时在他力主下推行了学院体制改革,设立了学院直属的制药机构,把商业和学术直接挂钩,使学者可以直接从他们的研究中获得经济利益。这项举措杜绝了先前屡禁不止的,学院的研究人员受其他医药公司的高薪诱惑,利用学院的设备和人力资源,搞兼职的现象,从而维护了学院的学术实力和声誉。因此在今年瑞典医学院的院长选举中,靖平的成就和能力无人能诟病。 他唯一的障碍是,他不是瑞典人。由非本国人执掌瑞典人引以为民族骄傲的学府的大印,从该院1810年建立以来绝无先例。 关键时刻,是身为学院委员的matilda公主的强力支持与游说让学院破了传统,最终靖平以绝对优势的票数当选。 matilda公主拥有瑞典医学院授予的医学硕士学位,并在学院就任组委会委员。和她的高智商同样出名的是她的美貌。 我曾在斯德哥尔摩,靖平的就职仪式上见过她。淡金色的头发,冰绿的眼睛,高挑修长,华贵优雅,当然,也倨傲。整个仪式上,她都站在靖平身边,两人看起来无比登对。 她对靖平的支持和青睐,已在报章杂志上被炒得火热,甚至有流言甚嚣两人已经秘密订婚。 我相信瑞典人会乐于见到靖平这样一个传奇做他们国家的女婿。 由于工作的关系,她和靖平的接触非常多,这让我担心,因为她实在是云深的劲敌。我知道靖平是个专情的人,但他和云深在布鲁塞尔发生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 世事无常,斗转星移。命运究竟会把他们两人带向哪里? 巴尔蒂莫的重逢(靖平) 上一次见rubinstein教授是三年前,我和他一同在大阪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当时会后我去给云深买礼物时,他还笑我变成了孩子王。以后虽然常有电话和邮件的联络,却始终没有再见。 然而时隔三年后的再次相见却并没有让我感到喜悦,因为这次的会面地点是在霍普金斯医学院的sidneykimmel癌症中心-他的病房里。 他被却确诊为肝癌,刚做了手术。 我得到消息后,立即从斯德哥尔摩赶了过来。见他之前,我询问了他的主治医生,得到的回答是–他所剩的时间只有一年到一年半。 我生命里又一个重要的人要离开了。岁月究竟还给我留下多少情感是可以把握的? 走进rubinstein教授的病房时,一位年约六旬的妇人正坐在他床前。 rubinstein教授看到我,高兴地大声说:“我的伙计来了!”他明显地消瘦,原先一头浓密粗硬的头发因为化疗已经脱光,但一双眼睛却如旧时一样矍铄有神。 他为我介绍了那位妇人,说是多年的老朋友。我们寒暄几句后,她就匆匆告辞。于是病房里剩下我们两人。 “你没给我带酒来?他们现在不让我碰酒,连注射时的消毒酒精都省掉,怕我拿去喝了。”他对我眨眨眼。 “我没这个胆。”我故作轻松地对他笑。 “没交情!没有我当年把你从一个小菜鸟提拔成我的研究助理,你今天能当上瑞典人的院长,还跟霍普金斯学院对着干吗?”他故意瞪眼。 “对,我有今天全靠了你。你教出我这样一个霍普金斯的叛徒,他们不让你喝酒也是该的。你现在住的可是霍普金斯的内部医院。” “听着小子,别光顾着看我的笑话。你得快点在瑞典干些名堂出来给我瞧瞧,我的时间可不多了。”他一派轻松无谓地玩笑着。 我心里一抽,赶紧转开话题调侃他:“方才那位女士只是朋友吗?我看不止吧。” 他笑笑:“她是我年轻时的恋人。” 我突然觉得我触到了一个此时并不恰当的话题。 他却不以为然:“想听故事吗,靖平?” 我有些歉意地注视着他,预感到这不会是一个轻松的故事。 “我那时还年轻,也还没什么成就。她是我的恋人,也是我唯一爱过,而且现在还爱着的女人。我当时认为自己要么会是一个功成名就的工作狂,要么会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窝囊废。而这两种人都不会让她幸福。于是我替我们两人做了决定,把她让给了一个我和她共同的朋友,一个家道殷实,又英俊体贴的老好人。后来他们就结了婚,一直过着平静的生活,最近刚当了爷爷奶奶。我以为这么多年以来,我成就了她的幸福。可刚才她告诉我,那不是她想要的。多么可笑,我自以为伟大的自我牺牲,换来的居然是我和她的遗憾。”他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自嘲和失落。 “但你的初衷是好的。”我安慰着他,但却仿佛像在安慰自己。我对云深的安排终是为她好,虽然当时看来是违背了她的意愿。 “靖平,你和我在事业上都是极自信的人。干我们这行的,要的就是极强的自信坚持和冷静理性,否则顶不住他人的异议和瓶颈时期的自我怀疑,出不了成就。但感情,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不要用理智去分析感情,不要替对方作决定。要跟随自己的心,而不是大脑。”他目光熠熠地注视着我,这话显然是专门说给我听的。 我苦笑一下:“老爷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有些粗鲁地回答:“别跟我装傻,说什么自从你的疏影死了以后你就不会爱了的屁话!别看那些狗仔报纸一天到晚在猜你是不是性冷淡,我可知道你心里现在有人。跟你师徒这么多年,又一起熬了这么多夜,你在爱一个人的时候,眼睛里会有什么样的神情,我清楚。” 我在爱她吗?我能爱她吗? 沉默半晌,我开口:“我和她之间隔着太多东西,年龄,舆论,伦理。她身份不一般,我必须要考虑她因此可能会承受的压力。” “那些都是狗屎!”rubinstein皱着眉头开始发咆:“只要她也爱你,就再没有什么东西能隔在你们之间了。” 我回答:“问题就在于她年龄还太小,并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男女之爱。” rubinstein看我半天,叹了一口气:“明白了,是你那个小外甥女,对不对?” 我一惊,望他一眼,然后默不作声。 “爱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让你感觉罪恶,是吗?”他的眼睛似乎能看穿我。 “是的。”我沉默片刻后答道。 “你对她做过过份的事?” 我想起西安雨夜的那个吻,苦笑一下,摇摇头。 “那你还罪恶个什么劲儿?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瞻前顾后婆婆妈妈的?真是见了活鬼!”rubinstein皱着眉低咆着。 他拧着已经没有眉毛的眉头看我一会儿,然后闭目叹了一声:“靖平,你在害怕吗?怕经历过的痛苦再发生一次。” 我心里一震,抬头直直看他。 “疏影去世的时候,当时的你就像变了一个人。连我看着都害怕,以为保不住你了。你这么强的人能变成那样,那种折磨,我想象得出来。” “靖平,坐过来。”rubinstein轻轻拍拍他的病床。我依言坐在床沿上。 他看我半晌,枯瘦的手伸过来,握住了我的:“听我说,儿子。你是我接触过的人里脑子最聪明,胆子最大的一个。但是现在你反而犹豫,是因为你太在乎。越是替对方想得太多,反而忽略了爱情本身。爱情是这世上最没逻辑和理性的东西,它会发生在任何阶层,年龄,甚至性别之间。当它出现时,即便是一个孩子也能凭直觉知道,那就是爱情。爱情也挺简单,你爱一个人,愿意为她承受痛苦,认为值得。但你爱的那个人也是同样这么想的。因为对她来说,最大的幸福就是和你相爱,而不是你为她所设计的一场完美的但却没有爱情的幸福。生命很短,难道你非得要等到她也得了什么绝症再爱吗?” 彩虹(靖平) 我这次来巴尔蒂莫只为探病,除了rubinstein和他的主治医生再无旁人知道。我尽量小心,但还是被医院的人认了出来,通知了学院。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坚决推掉了霍普金斯学院要为我举行欢迎宴会的提议,也拒绝了当地报刊和电台的采访要求,只应邀为医科和商学院的学生做了两个讲座,而剩下所有的时间,我都待在rubinstein的病房里帮他坐卧饮食,陪他聊天闲谈。 如同以往一样,我们聊专业,政治,球赛,音乐,电影,而感情的事却是不再提了。 那位rubinstein从前的恋人时常来看望他。每次她来时,我都知趣地离开。他们之间能独处的时间怕是已无多。 临走的那天上午,我站在rubinstein床前,伸手展平他被角上的褶皱,朝他轻松地一笑:“过几个月我要去纽约办事,到时候咱们再好好聚聚。要不你好些了就到北京来看看我的实验室?” 他专注地看着我,目光深邃温和。然后静静一笑,说了一句当年安慰做不出试验的我时用过的话:“你会做得好的。” 他是指我的事业,还是爱情? 从他病房出来以后,司机载着我,从医院驶往机场。 昨晚被几个昔日同窗拉到我们读书时常去的一家sportsbar里看球喝酒,闹了一晚上。一贯节制的我居然有些醉了,到现在还有些隐隐的脑涨。 我让司机把车停在路边的计时器旁,让他在那里等我半小时,然后下车朝市中心步行,想要透透气,也再看一看这座我久违了的城市。 巴尔蒂莫,一座奇怪的城市。它拥有霍普金斯这样举世闻名的学府,却也存在着全美最多的城市贫民和最高的犯罪率。它破旧,脏乱,但又充满生机。我在这里居住了七年,但仍读不懂它。 我慢慢步行至主干道时,发现街道上设了横木,不让车辆通行。原来今天碰巧是一年一度的同性恋大游行,熙熙攘攘的观众们已拥簇在街边,翘首企盼。 我往前走了一段,找到一家小咖啡店,要了一杯espresso,坐在二楼露台的的咖啡桌旁,正好面对着游行队伍要经过的街道。 九月的巴尔蒂莫,yin沉潮湿。刚下过一场小雨,太阳还藏在云层背后,原本就不太光鲜的街道和建筑更显得yin晦陈旧。 但这些许的沉郁很快被一阵欢快的乐声打破。一只装扮得五彩鲜艳的游行队伍出现在远处,并顺着街道慢慢前行。 队伍中有男有女,有同性恋,也有他们的支持者。他们丝毫未受这令人心情沮丧的天气的影响,挥动着绘有彩虹的旗帜,涂着厚重的化妆,穿着亮丽怪异的服饰,奏着乐,骑着摩托,且走且舞着,不时地向围观的人群飞吻,或者散发糖果和小玩具。 一个年轻女子抱着一个头戴彩虹帽的两三岁小男孩儿。孩子乐呵呵地抓着一只大气球,上面写着“我爱我的同性恋婶婶sherry”。 一个化装成女子的高大男人推着一辆轮椅,里面坐着一位瘦小的老妇人。她手里举着一个横幅,上面写着“基督徒母亲支持她的同性恋儿子”。她布满皱纹的脸上一派平静温和的笑容。在基督徒眼中,同性恋是罪恶的,该下地狱。想必这位母亲初闻自己儿子异于常人的取向时,也是无法接受的。从当初的震惊心伤到如今大方微笑地和儿子一起游行,她经历了多少痛苦挣扎?那历经岁月沧桑的瘦弱外表下该有一颗怎样勇敢坚强的心? “嗨,帅哥!”有人在楼下叫我。 我从坐着的露台上探出头去,只见一个化装成马戏团小丑的男人在向我招手,见我看到了他,便将手中一个小包朝我抛上来。 我接稳了一看,小包放着一只避孕套和一本安全□的小册子。 “谢谢,我会记住的。”我笑着朝他挥挥手。 他咧开画得夸张的大嘴,对我笑着眨眨眼睛:“安全第一!”然后快乐地朝前蹦跶着,继续分发他手里的小包。 在这个对同性恋并不友好的城市里,他们勇敢地,甚至是有些嚣张地展示着他们不为多数人所认同的情感。 他们在跟随自己的心。 我呢?我清楚自己的心吗? 你真的是作为一个长辈在爱她吗? 为什么从看她第一眼,你就不停告诫自己你是她的舅舅?难道从那一刻起,你潜意识里就知道你对她有超乎伦理辈分的感情? 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戴着她幼时送你的那枚玉观音,连洗澡时都不曾解下来?只是因为不忍拂了一个孩子的好意吗? 为什么你这两年来会从各种渠道收集有关她的消息,却不直接给她打电话或是写信? 为什么明明想见她,却三番五次推托掉来自布鲁塞尔宫的邀请? 为什么你疯了样地逼着自己工作,不让脑子有空闲的时间,可梦里却全是她的影子? 为什么当你知道她正如你当初为她设计的那样,正经历着更多的人和事,但在看到她和那些王孙公子的合影时,会无法入眠? 认了吧,李靖平。你是作为一个男人在爱她,从始至终。 可问题是,她还爱你吗? 孩子的爱情(云深) 第一次看到荷花,是在北京家中的荷塘。那时我十二岁。 为了躲避与母亲单独相处时的惶惑不安,我偷偷走入这座陌生而诺大庭院的深处,在一座盛放着奇异花叶的池塘前停住脚步。 那一池倚风而动的明翠柔红震撼了我小小的心。这样明丽娇媚又端庄清皓的美丽,我平生未见。但这场景又隐约地熟悉,仿佛前世我曾来过这里。 恍惚间,我茫然地回头,然后看到了他。这个如秋光里的杨树一样挺拔明亮的男子,正用他略略修长的好看眼睛那样深地注视我。 我方才还纷繁芜杂地浮在半空的心仿佛突然落到了实处,但又立即带着种奇异的急促节律开始跳动,每一下都迫得我那仍是孩童的心一丝隐隐的钝痛。 我慌乱地低头。再抬头看他时,他的眼梢唇角已含了春天里所有柔和的风。 他的眼睛和眉毛是我从未见过的好看形状。母亲告诉我,那叫剑眉凤目,还说那是中国最传统的漂亮男子的眉目,有这样眉眼的男人通常是外柔内刚,含而不露的。 我喜欢看他微笑时略薄的嘴唇牵成好看的弧度,那样温煦柔和,让人亲近。但母亲却从没告诉过我,薄唇的男人大多薄情。 我爱他,从我十二岁时看到他的第一眼。 我也爱自己的父亲,所以我知道,我对靖平的爱,是怎样一种与之不同的的感情。 一个孩子的爱情听上去多么难以置信。但它却是这世间最纯粹,强烈,和执著的情感,超越大多成年人太多理性,欲求,和猜忌的爱情。 看他的一举一动,听他的每一个声音,闻到他的气息,便是我想要的全部。 书房是我在这个家里最喜欢的地方。那一排排靖平祖上传下来的降香黄檀木书架,亮而不喧,沉静微芬,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每天夜晚在他身旁做功课,是我最盼望的时刻。我会时时抬眼偷看在一旁专心工作的他。柔和的灯光下,他的侧影,是我近在咫尺的,最美的梦。 休息时,我会坐到他腿上,靠在他怀里听他讲故事,和他分食一块糕点,一碗羹。我贴他那样近,能感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那个时刻,我会觉得他是我的。 我非常怕冷,但却喜欢北京的冬季。因为在那让我肌肤生疼的寒冷里,他会握住我冰凉的双手,把它们捂在他温暖的怀里。有时我故意不穿够衣服,让自己在他面前冻得哆嗦,他便一边着急地叫佣人给我拿衣服,一边解开他的外套,把我整个人裹进他怀里,在那短短的几分钟里,我可以和他那样接近,紧贴着他,让他热热的体温和有力的心跳,传到我小小的身体。 他一直以为我喜爱烹调,但却不知道烹制中国菜时的油烟味让我不舒服。但我仍努力地学做每一个他爱吃的菜式,把我满怀不能言说的爱藏在食物里。 他出差离家时,我会偷偷抱着他常穿的睡衣入眠,因为那上面有他皮肤上淡淡的草木清气。 我学汉语,因为他更喜欢我和他说中文。 我努力学习宫廷里的功课,让祖母满意,这样我就能继续留在中国,和他在一起。 我爱音乐,而他说话的声音,便是世上最美的乐音。 从十二岁起,他就是我对爱情全部的渴望和梦想。而我父母死后,他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我热切地渴望长大,渴望成为他的恋人,而不是一个被他疼宠的孩子。 然而分离还是来临,踩踏着我徒劳的抗拒。 玮姨要我耐心,但没有他的未来已摆在眼前,痛苦和恐惧已让我几近崩溃。在他要离开布鲁塞尔宫的前夜,我终于不顾一切地向他表白了心迹。 然而我四年的热切希冀和战战兢兢的全部努力,被他一句话击成了泡影。 我甚至不知该怎样活下去。 我把自己关在深宫里,靠着我的音乐拯救自己。我一遍一遍地弹着“漱玉”,让白拓和殷小蛮的爱情在我指尖舞蹈。我羡慕他们和我的父母。他们的生命那样短暂,但拥有的爱情却执著炽热,生死不渝。而我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深情,却是投向一片茫茫的虚无。 直到我回宫后的第三个月,祖父的第二次中风才让我蓦然惊醒。我一味沉溺在自己的痛苦里,没有看到疼爱我的祖父母已几乎为了我心力交瘁。我为自己的残忍和自私而痛悔。为了不再让关爱我的家人担心,我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在这我熟悉又陌生的宫廷里,开始新的生活。 我陪伴卧床失语的祖父,为他念书读报,拨弦弹琴。 我安慰cāo劳的祖母,尽我所能为她分担重负。 我尽心履行一个公主的职责-接见国外的使团和政客,向他们庄重地微笑;参加节日典礼,向民众优雅地挥手致意;和医院的病人亲切地握手;探望贫民窟的居民,倾听他们的诉求;为孤儿院的儿童筹款;为养老院里孤独的老人念书。看到他们脸上的欢喜和满足时,我的心也有了些许的踏实。 此外,我还得到了祖母和议会的特别批准,进入公立大学攻读我所喜爱的作曲专业。 各种活动和功课的忙碌再加上在大学里新结识的朋友,会有时让我忘了撕心裂肺的伤。但夜静时,那些旧日的回忆会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地涌来,让我无法安睡。 横在我和他之间的八千公里的海洋和陆地仍隔不断我对他的思念。 我只能披衣起床,在这座有五百多个房间和迷宫一般走廊的宫廷里漫步。白日里,这里是一部运作井然的博物馆,此刻却空寂得像一座辉煌的荒城。唯一注视着我的是裱满织锦的画廊中悬挂着的一副副我先祖的画像。 我静静地回望他们,猜测在那一张张优雅矜持的面容背后,他们各自又有怎样不为人知的爱断情伤? 我是否也要踏着他们的足迹,被安排一段门当户对,互利互惠的婚姻,安稳地过完我的一生,最后也成为这众多画像中的一张,成为这诺大博物馆里冰冷的陈列品之一。 只是,没有爱情。 见字如面(云深) 我祖母的妹妹adeline,当年嫁了意大利的emanuele大公爵,从此定居在佛罗伦萨。她跟我祖母的感情很好,以前常常与家人一起到布鲁塞尔宫来做客。 去年她被确诊为白血病,现在刚做了手术正在恢复期,但应该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我祖母所有在世的手足同胞就只剩了这一个妹妹,因此对她格外珍视。这时候,祖母和我正在前往佛罗伦萨的飞机上,去探望我的这位姨奶奶。 飞机在佛罗伦萨机场着陆时已经是晚上。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汽车将我们接到位于佛罗伦萨郊区的emanuele家族的府邸–碧泉宫。 下车后,祖母来不及稍事休整,就直接拉着我上楼去看她才手术没多久的妹妹。 侍女恭敬地引着我们进了公爵夫人的卧室。躺在床上的老人一看见我祖母就高兴地向她伸出手:“sophie,亲爱的!你来了真是太好了!” 祖母快步走上前,握住公爵夫人的两只手,亲吻着她的面颊:“感谢上帝,你总算是没事!” 公爵夫人的目光落到我身上,立即满面地惊异:“这是小gisèle吗?我的上帝,她长这么大了,而且这么美!” 祖母也回头看着我,含笑的目光里含了骄傲和宠爱。 我走到公爵夫人床边,俯身亲亲她的面颊,朝她微笑:“您好,adeline奶奶。” 她拉着我的手,用慈祥的目光将我从头看到脚,然后感叹地说:“sophie,你看看这孩子的眼睛,她长了一双我们orlèans家的眼睛。她可真像你年轻的时候。” 祖母,公爵夫人,还有我都长着一双褐色的眼睛,据说这是源于波旁王朝的orlèans家族的标志。 公爵夫人又叹了一声:“只可惜,olivia的眼睛是黑色的,像她爷爷。” 这时,一个甜美的声音从门边传来:“奶奶,你又在说我的眼睛了。黑眼睛有什么不好?人家都夸我的眼睛漂亮呢。” 我唇边不由噙了一丝笑–不用看我也知道,准是olivia来了。 olivia是公爵夫人的独生孙女,也是未来的公爵爵位继承人。她大我一岁多,算是我的堂姐。我们小时候常在一起玩耍,感情很融洽。 我一抬头,只见一个披散着满头棕色卷发的少女正站在门边。她有着地中海美女特有的略深的光泽皮肤和丰满苗条的身材。妩媚甜美的面容上一双亮晶晶的黑色眼睛正笑盈盈地望着我们。 她先向我祖母行了个礼,就一下子窜到我面前,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嗨,gisèle,你这家伙怎么来得这么晚,害得我一阵好等。” 我笑着紧紧地回抱她:“对不起,飞机遇到了气流,飞得慢了些。” “olivia,”躺在床上的公爵夫人叹了口气:“说你多少次了,你是公爵小姐,别像个平民女孩子一样手舞足蹈的,你看gisèle多优雅端庄。” olivia坐到公爵夫人床前撒娇:“奶奶,现在又没有记者或者是外人。您平时看我在公众场合或者镜头面前不也是端庄矜持的吗?现在在自己家里,您就让我歇会儿吧。再说gisèle是公主,对她的要求自然要比对我高些。我的举止对个公爵小姐来说已经足够合格啦,是不是,太后陛下?”她又转脸笑嘻嘻地看着我的祖母。 祖母对她微微一笑:“你的生活是会比gisèle轻松些,我也明白现在的年轻人不喜欢约束。但是,olivia,你的姓氏emanuele是意大利皇室的近亲,非一般的贵族可比。更何况,你和gisèle身上都留着法国波旁王族的血,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这个名字是否能被人们用仰慕的口吻传到后世去。” “我记住了,太后陛下。”olivia恭敬地对我祖母说,但转眼趁她不备,却飞快地朝我挤眉弄眼。 我想笑,但却只能拼命忍住。olivia有着在这个蓝血阶层里少见的直率不做作的个性,让我喜欢也佩服。 “你等会儿有安排么?”olivia悄声问我:“我朋友说市区里新开了一家很别致的酒吧,放的音乐好多都是印度的,很不一般。这会儿他们正在那儿跳舞呢,你也跟我一起去看看热闹。” 我偷偷看正在和公爵夫人交谈的祖母一眼,然后压低声音对olivia说:“我走不了的,我到哪儿都有女官跟着。” olivia给我出主意:“我有办法。你先回房说要睡了,等侍女都退下了,你就从阳台上爬下来。我去给你搬梯子。放心,没人会发现,我这么干了好多次了……” olivia的话被祖母打断:“gisèle,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房间休息了。” 我只得起身走到床前,向公爵夫人道晚安。这时,一个侍女用托盘端着一杯清水和两只药瓶走到床前:“公爵夫人,您吃药的时间到了。” 侍女将托盘放在我面前的床头柜上,然后俯身搀扶公爵夫人坐起来。 我只随意一看,那两只药瓶标签上共同的logo却让我的脑子里“轰”地一声响。 那是一个怀素体的中文草书“慷”字,写得沉稳飘逸,刚劲洒脱。这是慷泽企业所有产品的标志,也是靖平的手迹。 我在心里拼命地念,这只是一个字,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字而已。 祖母担心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gisèle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她伸手抱住我,声音忽然惊异地提高了:“你身上还在发抖,gisèle。你哪儿不舒服了?我让人叫医生来!” 我强作笑颜地摇摇头:“不用叫医生,我只是坐飞机太累了,休息下就好。奶奶您别担心。” 但祖母仍是坚持叫了医生来。他一通检查也没查出毛病,只让我赶紧休息。 终于,侍女服侍我洗漱后退去,我一个人躺在了黑暗里。 真地是应了那句“见字如面”吗? 还好只是他的字,若真是见了他的人,我该是怎样地举止失措。 唉,我又在做梦了。我们不会再见的-这一年来,他从未来探望过我,宫里向他发出的邀请也全部被他推脱掉了。 他并不想见我,我又何苦自作多情? 我叹了一声,合上眼睛。 闺中密语(云深) 昨夜,我并无安眠。只一个字,却扰得我反侧辗转。 凌晨三点时,我再躺不住,从床上起身,没有叫来侍女,便洗澡穿衣。 一切打理齐整后,我拿出一只小巧的化妆箱,从里面取出一套笔墨纸砚,在书桌上摆好。但凡长些时间的旅行,我都随身带着它们和那把“漱玉”。多年来,弹琴和练字已成为最能让我澄静心绪的方法。 磨好墨,看着面前雪白的宣纸,我擒着紫毫竟无从下笔。读了万卷诗词,到此时脑中却无一句。 这时,记忆深处一个温柔低磁的男中音娓娓念道:“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这是王实甫的《端正好》。我十二岁时靖平在花园里一字一字教我念的。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是晏小山的《临江仙》。靖平告诉我,这首词中的寂寞是美的,但他却宁愿我一世也没有机会去经历。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的《青玉案》。靖平说,我只但愿你不用经历苦求无果和万念俱灰,就已经得到了你的幸福。 在长安的城墙上,我在他怀里轻声地念:“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这是我在借着李白的《长相思》,想告诉他我对他已然长久的企盼和相思。 还有…… 还有…… 记忆从心头涌到笔端。紫毫在宣纸上游走,一字字都是我和他的点点滴滴,朝朝夕夕。直到泪眼迷离,再看不清。 我在下楼去和大家共进早餐前,用冰袋敷了双眼,再加上我照常与大家谈笑应对,因此谁也没有看出异状,都只说我面色太白而已。 用完早餐,olivia陪我回房间说话。 我的女官关门退下之后,olivia长吁一口气,仰面倒在我床上:“可算是能自在说会儿话了。gisèle,我可真佩服你,一年到头让这帮古板的老太婆押着,你怎么受得了?” “习惯就好了。”我有些无奈地一笑。 “这些是你的护肤品吗?上面写的是什么?”她好奇地翻着我在梳妆台上的一堆瓶瓶罐罐。 “是中文。” “全是中国货吗?”她惊异地睁大眼睛。 我点点头:“我小时候在北京时,玮姨就教我用中草药护肤,所以直到现在我一直都只用草本的中国护肤品。我很喜欢的。” “怪不得你皮肤这么好,又嫩又滑一点瑕疵也没有。要不我也试试这些中国货,我这段时间在海滩上待的时间太长,皮肤都晒粗了。” “我让玮姨从中国买了寄给你。”任何人对中国产品有兴趣,都会让我高兴。 “你奶奶看你用这些中国货,不会说你吗?”olivia眨眨眼睛:“她不是一贯认为所有东西都是法国的最好么?” 我笑起来:“她老人家是法国人,自然觉得法国什么都好。不过她坚持她的,我喜欢我的,这点自由我还是有的。” olivia又走到书桌前,好奇地翻看我今晨写过的宣纸:“这是些什么?你在画画吗?” “不是,这是中国的书法,写得是一些中国古诗词。”我跟她解释。 “gisèle,你在北京住了四年回来,都快变成个中国人了。”olivia一脸的大惊小怪。 “我本来就是中国人。”我微笑着回答。我感激母亲给了我中国的血统。越是了解它文化的灿烂和深邃,我就越是喜爱它。做一个中国人,我感到骄傲。 “那好吧,小中国人。咱们来谈谈你在北京的私生活。”olivia兴致勃勃地拉我在床上坐下。 “交过几个男朋友?”她亮晶晶的黑眼睛精灵古怪地看着我。 “我一直在上学,哪交过什么男朋友。”我摇头。 “什么话?上学就不能交男朋友吗?你进的又不是修道院学校!”olivia不以为然地翻翻眼睛。 “中国家长和老师都不赞同中学生谈恋爱的。而且你也知道我奶奶管得严,坚持家里的女孩子在婚前都必须是处女。” “还好我没在中国念书,也不是比利时皇太后的孙女。”olivia耸耸肩,然后又笑眯眯不怀好意地看着我:“那这么说来,你还是处女啰。” 我骤然面红耳热,回嘴道:“难道你不是么?” 她不答,仰面朝床上躺下去,一脸小得意的笑。 “你已经不是了吗?”我大惊。 她翻身对着我:“当然不是了。我都十八岁过半了,我可不想落个老处女的名头。” “那,”我咬咬下唇,涨着一张红脸问:“你……你第一次的时候疼吗?”祖母从不让人在我面前谈这些,玮姨总当我是小孩子也是不说的。但中学班上,有女生在一起偷偷议论过,说看了小说上写的,会流血和疼什么的。我听得害怕,但也好奇,可总是无法启齿问人。 olivia从床上翻身坐起来,认真地说:“不怎么疼的,就像被蚂蚁咬了一下,血也只星星点点地流了一些。但是第一次不怎么舒服,后来就好多了。” “是跟那个议员的儿子吗?”我问。olivia曾经有过一个男朋友,是权势鼎盛的意大利国会议员的儿子,但他们在几个月前分手了。 她摇头,然后压低了声音:“我说了你可不许告诉别人。我的第一次是跟一个德国人,他是个摇滚乐队里的主唱兼吉他手,酷极了。我们在一个音乐集会上认识的。你可得替我保密,你也知道我家里人没你们家那么古板严厉,但是他们要是知道我的第一次给了个平民,铁定不会放过他的。” 我点头向她保证,心中不由一叹-我不用再问他们为什么没能在一起,因为olivia的家族绝对不会允许她嫁给一个没有贵族血统的平民。 “后来那个议员的儿子呢?”我问。 “他?”olivia一脸不屑:“我跟他拍拖是家里的意思。我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那人开始还人摸狗样的,讨得我们全家都喜欢,可后来每次见面都动手动脚,急着上床,终于把我惹翻了,踢了他一脚跟他掰了。我爸妈虽然想我嫁得好,可也不想给我找个色鬼老公以后让我受委屈,所以也就算了。总之,到目前为止,我也只跟那个吉他手好过。这种事是要跟喜欢的人做,感觉才会好。” “那你现在还喜欢那个吉他手吗?”我同情地问她。 她想了想,摇摇头:“已经不了。我跟他注定没法在一起的,我要是老还让自己陷在里面,我这辈子就没法过了。我喜欢过他,当时的感觉很美好,那就够了。我们各自有不同的生活,我以后要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丈夫,他身边也是不缺女人的。他现在即使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有特别的感觉了。” 曾经美好就够了么?可我连曾经的美好都不曾有过。 梦里长安(云深) 下午olivia要拽着我和她一起去看赛车。我因为昨晚没睡好,想在卧室里补补觉,就婉言谢绝,让olivia自己去了。 午睡起来已是下午三点,我精神好了许多。陪祖母,公爵夫人,和olivia的母亲说了会儿话之后,我便由女官陪着在碧泉宫的花园里散步。 刚下过雨,这座始建于两百年前的花园散发着润湿清新的水汽。古老的喷泉中流淌着纤秀的水流,精雕细琢的雕像星星落落地掩映在绿树翠苔间。雕栏玉砌仍是精致美丽的,但也有了深深的时光痕迹。园中旧时载歌载舞的露天圆形大理石剧场里一片寂静,只有一只猫卧在舞台的中央,沉沉地睡着。 这曾经是一座华丽精美的宫殿,如今它依然风姿万千,但却多了美人迟暮的憔悴。 整座碧泉宫建在佛罗伦萨市郊的山上。我在花园中拾级而上,登上整个宫殿的最高处,俯瞰脚下朦朦水雾中的佛罗伦萨。这一幕,多像一年前我在淡淡晨雾中俯瞰城墙下的长安。 我让侍女把“漱玉”从我房间里取来。女官在一棵古树下的石凳上放好了软垫。我抱着“漱玉”,在软垫上坐下,面对着这脚下的十丈软红,启指触弦。 不知是否是因为人在悲伤时更容易有灵感。我从北京回布鲁塞尔后,在愁肠百结之时,居然乐思如泉,便断断续续谱了众多曲目。其中的一首,就是我现在正在弹奏的《长安》。 长安,我永生无法忘怀的一个名字。它曾经历了多少繁华旖旎与战乱离合,每一片屋瓦,每一只青砖上都记载着一个故事。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自己的长安。它是梦想,是思念。发生在那里的每一朵微笑,每一句耳语,每一滴泪,都会成为永恒,化作不灭。 而我心中的长安,它更是我对靖平爱情的梦幻,见证着我的欲言又止和忐忑辗转,也铭刻着我初吻的甜蜜和苦涩。 在长安那晚,我们一起做饭,对坐分食,然后我看他在灯下洗碗。我想像着自己与他是一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夫妻。朦胧的光影里,他看我的眼神仿佛不再当我是孩子。我等待了四年,盼来了这一刻。于是我自欺地想像着,这一刻可以天长地久,但它却如同那一夜的满天繁星,瞬间消失无迹。 那一夜的急雨惊雷将他带到我身边。他抚着我安慰,煦煦和声却盖过了窗外惊天动地的雷电。被他拥在怀里,我没了惧意,但却无法入眠。很快我就要和他相隔万里,我们的生活很难再有交集。没有他的人生,我该怎样继续? 终于,带着我四年日日夜夜的期盼和被他拒绝的恐惧,我将颤抖的唇贴上他。 但是,他只翻了一个身,又沉沉睡去。 这是我的初吻,没有声息,没有回应。就让它成为我记忆的秘密吧,如同我对他的爱情。 指尖在弦上一抹,最后一个乐音腾起,然后飞向脚下的佛罗伦萨,带着一尾绵长的余韵。 一阵清脆的掌声在我身后响起。我与女官都惊异地回头,只见一个青年男子正站在远处一株高大的英国玫瑰旁,满面含笑地拍手,见我们瞧见了他,就大大方方走过来。 他很年轻,中等个子,身材匀称,一头金发下是一张英俊又和气的娃娃脸。 当走到近处看清我的面容后,他脸上的笑容一僵,整个人都似乎愣在了那里。 “ludig一双柔和好看的灰蓝色眼睛仍带着赞许和惊异,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olivia看ludwig一眼,强忍了笑,继续一本正经地说:“而这位让人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美女,就是我的堂妹,比利时公主gisèle殿下。” ludwig脸上微红,赶紧收回了停在我身上的目光,向我躬身行礼:“很高兴认识你,gisèle公主。” 我也向他屈膝还礼:“见到王储,我也很高兴。” 他应该比我大上两三岁,身份显赫,但却丝毫没有预想中的拿腔拿调。我从未见过这个圈子里的成年男子脸红,但他此时的窘态并不让人反感,倒是有些像个偷吃糖果又被人捉住的孩子,有些纯真的意味在里面。olivia以前跟我提起过他,说他难得地率真诚恳,是她的好友。看来所言不假,我对他顿时生了些亲切。 “公主刚才弹的是什么乐器?那样优美,我从没听过。”他饶有兴趣地问。 “这是种已经有一千五百年历史的中国乐器,叫琵琶。”我回答。 “中国人一千五百年前就已经拥有了这样精美的乐器,相比之下西方人太可怜了。”他的感叹带着种纯真的孩子气,让人听来觉得是发自于心。 “其实不只是音乐,中国的绘画,书法,文学,和其它艺术也是很早就已经起源, 经过几千年的传承锤炼,非常精深博大,隽永优美。”我略带自豪地说。 他认真点头说:“这我能想象得出来,你刚才弹的那首曲子就给我这样的感觉。它叫什么名字?是那位作曲家的作品?” 我微微一笑:“刚才那首是我自己胡乱写的,曲名叫《长安》。长安是中国唐代的都城,也是丝绸之路的,极尽繁盛华美。” “你的琴声告诉我,那座城市还有很多动人的传说,甚至悲伤的故事在里面,对不对?”他灰色的眼睛看着我,真挚而纯净。 我一惊,心中一片酸涩漫开,不由略蹙了眉尖,下一刻又忙垂了眼帘掩饰失态。略略平缓后,才抬起眼睫朝他微笑着缓缓点头:“有很多。” 他看着我,竟仿佛已失神。 一阵轻风吹过,拂落了树叶上的积雨,一滴滴落在他面上。 但他却似乎全无知觉,只专注地看着我,轻声说:“感谢你今天让我听到这样的音乐。我从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美存在着。” 祖母的爱情(云深) ludig在这儿已经住了一周多了。他父亲这次让他去西班牙是有要紧事要办,可他一直拖着不走。你觉得他这么做是为了陪伴一个七八十岁的生病老太太吗?或者是为了从小就跟他熟得像兄妹一样的olivia?” ludig是一个难得的好人,可我并不爱他。” 祖母仿佛叹了一声,但又轻不可闻:“gisèle,你毕竟还是个孩子。听***话,爱情对我和你这样的人来说,是可望不可即的奢侈品。你未来的婚姻必须考虑它是否对家族有利,是否跟你门第匹配,是否能保证你的孩子承袭王位。而爱情,只能放在最后一位。如果你的丈夫能做到尊重关心你,而又没有别的情妇,那你就已经足够幸运。更何况,我看得出来ludig没有感觉,也千万不要贸然就拒绝了他。据我所知ludwig家里也不想让他太早就把终身大事定下来,所以他尽管喜欢你,可能也不会贸然地跟你提婚姻的事,所以你也不用太担心自己还没心理准备。gisèle,你是奶奶最宝贝的孩子,奶奶希望你幸福,你也一定会的,因为至少ludwig爱你。” 璧人成双(云深) 第二天面对ludig就在我们面前模仿着他们的神情,学得惟妙惟肖,让我和olivia几乎笑出了眼泪。 我们一路说说笑笑,走到了旧桥。olivia说饿了,我们就踱进河边一家甜品店,稍微吃些餐前点心垫一垫。 店不大但很干净,柜台里摆了些小烤点,巧克力糖,和冰淇淋,旁边是一座正在呼呼作响的咖啡机。我们三个坐在靠窗的一张小圆桌旁,几个便衣的侍卫也隔了两张桌子坐在离我们不远处。 “gisèle你想吃什么?”ludig:“喂,ludig走到柜台前跟老板点东西的时候,她马上凑到我耳边小声说:“gisèle,ludig的眼睛都直盯着你看,简直太花痴啦……” 这时ludig说:“多谢你了,这茶很香,我肯定喜欢。” ludig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一边佩服地说:“他这篇演讲太精彩了,简短精炼,强劲沉稳,又有很强的号召和凝聚性。怪不得他能当选。这演讲辞会是他自己写的吗?” “应该是的,这很像他行文的风格。”我下意识地回答。 靖平被人群包围着,接受人们潮水一般的祝贺。在一群身材魁梧的北欧人当中,他仍然显得那么挺拔伟岸,风仪卓绝。 这时一位头戴珠冕,身着佩有勋带的淡蓝宫廷礼服的女子出现在他身旁。 她有着典型的维京美女高挑匀称的身材,颜色纯正的金发雪肤,和深邃完美的轮廓,高贵而矜持。一双漂亮的淡绿色眼睛,流动着咄咄逼人的明艳和聪慧的光彩。 新闻主播的画外音响了起来:“现在站在李靖平身旁的就是瑞典公主matilda殿下。她按照传统作为瑞典皇室的代表,会在稍后的晚宴上坐在李靖平的身旁。matilda公主拥有瑞典医学院授予的医学硕士学位,并在学院就任组委会委员,平时与李靖平有非常密切的工作联系。甚至有谣传说,他们两人已经秘密订婚……” olivia赶忙问ludig回答:“我跟matilda只是远亲,小时候在一起玩过,长大了见面就不多,所以她的事我也不是太清楚。matilda长得美,从小就比男孩子还聪明,可对人一直冷得象块冰。我碰到这种女人跑还来不及,可偏偏追她的男人还挺多。” olivia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看来男人不但犯贱,还喜欢受虐。” ludwig继续说:“我从没见过matilda对哪个男人像刚才对gisèle的舅舅那样温柔地笑过,简直都不像她了。所以我猜他们一定是有戏。” 电视里,matilda站在靖平身边,传递着她的支持,分享着他的荣耀。两个人都是一样的长身如玉,俊美非凡,的确是一对天设地造的璧人。连摄像的镜头也长久地定格在他们身上,舍不得挪开。 我坐在屏幕前,只感到心死的哀绝。 门当户对的婚姻 (云深) ludins hedoesn-tplayforrespeyheart》。 记忆,我那倾尽全力要逃开的记忆,潮水一般涌来,将我没顶。 Shape of My Heart(云深) 我抖索着站起来,面对祖母惊异的目光,尽量平静地说:“我去休息室整理一下妆容。”然后逃一样地离开。 我无法再看,无法再听。 “请在外面等我。”我匆匆吩咐一声尾随我的女官,独自进了休息室。 我关上了门,但却关不住sting的歌声,更关不住我的记忆。 一年前在楼兰的那个夜晚,我伏在靖平宽厚温暖的背上,听他唱同样的歌曲。他的嗓音和sting极像,深沉而磁性,穿透中国西北荒凉的夜色,穿透我的心。他歌声里的忧郁让我心疼流泪,他声音里的深情让我以为他对我或许有爱情。 这一年来,我不敢听任何sting的歌曲,因为害怕这会让我崩溃的记忆。但无论我怎样努力,却仍逃不开它,就像我无论怎样让自己忙碌,告诉自己该死心,甚至强迫自己去恨他,却仍然无法改变自己的心。 我站在高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布鲁塞尔如水的夜色和华灯,数着自己的泪水,一滴,一滴,直到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我想自己待一会儿。”我怕女官心疑,勉强说了一句。 门外边一片安静。 良久,我静立在窗前不动,却感到仿佛有一束热热的光投在我露在礼服外的背颈上,灼得我不安,心惊。 我缓缓回头,然后惊得手脚僵麻。 我的上帝!是他!是靖平! 他穿着一身宝珠灰色的晚礼服,安静地站在门边,而我眼中的泪让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带着满脸的泪僵立在那里,看着他一步步向我走近。 他在我身前停下,递给我一块手帕。我下意识地接过来,去擦脸上的泪水。 手帕上是他身上特有的,我所熟悉的草木般的清朗体味。这不是梦!真的是他!我的泪水更疯狂地涌出来,我只能垂下双眼,用手帕捂住脸,像要堵住自己会随时决堤的情感。 我头顶的声音叹了一声,缓缓说道:“云深,对不起。原谅我好吗?” 我惊异地停止了哭泣,怔怔地看着他。他说对不起,因为这整整一年都不来看我吗?还是因为……。 他深深看着我,眼底一片深切的痛惜。他似乎咬咬牙,有些艰难地开口道:“云深,其实我……” 他的话被门外的敲门声打断。我忙朝他退开两步站好,擦干眼泪,整整衣服,尽量平静地开口:“进来。” 我的祖母走进来,见了我哭红的眼睛,一脸的惊异,忙过来握了我的双手,关切地问:“怎么哭了gisèle?你不舒服吗?” 我正不知该如何回答,身旁的靖平已替我答道:“太后陛下,是我的错。我太久不来看gisèle,惹她伤心了。” 这时一个悦耳的声音从祖母身旁响起:“这也不能怪靖平。他这一年特别忙,有时候连吃饭都顾不上。” 我并未觉察和祖母一同进来的还有另一个人,便抬眼看去。 一个金发碧眼,长身雪肤的盛妆女子,正风姿绰约地站在我祖母,不,应该说是靖平的身旁-那是瑞典公主matilda。 她怎么来了? 和靖平一起来的吗? 是作为他的女伴来的吗? 我尽力压制住心里的翻江倒海,向她微微颔首。 她微笑着还礼以后,开口道:“我早听靖平提过他有个漂亮的小外甥女,ludwig也跟我说比利时的小公主美丽得不像凡人。今天一见,gisèle公主的美貌的确是名不虚传,连哭的时候都那么美。” 他跟她提我吗?只说我是他外甥女吗? 祖母微笑着和matilda公主客套:“还是matilda公主厉害。我们请了靖平一年都请不动,你这么轻易地就能把他拉来。” 原来如此。他是为了她来的,不是为我。 “我最近恰好有了一个空档时间,就赶过来了。”靖平说。 matilda公主接口道:“本来这次是由我哥哥和嫂子代表瑞典王室出席的。但他们有事临时改了计划,就由我替他们来了。正好靖平也在斯德哥尔摩,我就和他顺路一起来了。” 他们果然是一起来的。我强撑着自己站稳,垂下眼睛,不再看他们。 “我们回去看演出吧。”祖母微笑着转身向外走。我移动着僵硬的腿,机械地向前迈步,却一脚踩在我的裙边上,身体一斜向一旁倒去。 “云深!小心!”一双有力的手臂托住我的腰,让我没有摔到地上。我像被火烫了一样,慌乱地推开靖平,站起来,向祖母急步逃过去。 我听见matilda公主的声音在我身后问:“靖平,你刚才叫gisèle公主什么?” “那是她的中文名字。”我听见他不动声色地回答。 我们四人都坐在刚才的包厢里,继续看着演出。我双眼紧盯着台上,但演了些什么,我一概不知。 靖平穿着一套宝珠灰色的燕尾服和笔挺的长裤,浅灰色半高翼领衬衣和腹扣马甲。宝珠灰本来是一种优雅矜持到有些倨傲的颜色,但他没有选择传统的蝴蝶领结,而是用一条比外套颜色略深的灰色丝巾在领下宽松地系了一个阿斯科特节,从而保持了这一套华服的庄重典雅,又增加了亲切的随意,让人仰慕赞叹,又不拒人千里。非常出彩的搭配。 一年的岁月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仍然温雅沉稳,风仪卓绝。 坐在他身旁正在和他说话的matilda公主今晚穿着一件深灰色无袖的深v领,鱼尾贴身长晚礼服,高高挽起的淡金色头发上,带着一顶镶嵌着硕大梨形钻石的山形王冠和相配的长耳环,雍容艳丽,却丝毫没有给人在佩戴大型饰物时常会产生的落俗感。 她本人比照片和屏幕上更漂亮,一双冰绿的眼睛深邃美丽,让人心折,又不太敢亲近。但这双眼睛在看着靖平时,却是充满温情和爱意的。她身体修长苗条,大概有一百七十五厘米,站在一米八七的靖平身边,相得益彰。而我仍然是只有一百六十五厘米的身高,站在他身边,仍像个孩子。 他们在和祖母交谈着,间或会问我一些问题,无非是我的学业和生活,我都尽量不失礼地简短地回答过去,然后装做认真看演出的样子,逃避和他们的交谈,特别是靖平。 酒会上的较劲(云深) 好不容易挨到演出结束,全体皇室成员和部分受到邀请的宾客移驾到宫里的维多利亚厅,出席为欢迎各国王室代表而举行的酒会。 水晶灯柔和的光下,维多利亚厅被四处放置的鲜花,织锦,和古董装典得高贵华丽。满眼是交错的花影杯光和华族贵妇颈上发间的闪亮珠宝,充耳是皇亲国戚的谈笑低语。 靖平身旁总是围着一群又一群的人,向他问好,争着和他攀谈。他用流利的英文,法文,和德文与人们寒暄。他站在那里,优雅沉稳,自如笃定,比任何人都更像一个帝王。有时他会一面微笑着和人搭话,一面用灵动的目光让人不易察觉地飞快地在人群中找寻着什么。这时,matilda公主便会意地走过来,站在他身边,微笑着加入他们的谈话。他们真地是心有灵犀。 我灰心地躲到角落里绛红织金的落地窗帘后面,藉着厚重层叠的织物躲过众人的视线。我不再想和任何人交谈应酬,也不再想被任何人注意。 这时我身旁不远处两个男人的谈话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那人是谁?这样嚣张?”这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armand,卢森堡大公的小儿子。 “嚣张?他可是站在那里,半天了一动没动。”这听起来像是angladi侯爵。 “那他到底是谁?每个人都想跟他说话似的。”armand听起来有些不耐烦。 “我说armand,你平时少注意些女人和赛马,就知道他是谁了。他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李靖平。” “是他呀!那个卖药的。” “这就说错了!你可以称那些靠卖药起家的暴发户为买药的,不管他们多有钱。李靖平可是正经皇族亲王出生。他靠自己的能耐拿了hippoand和angladi侯爵,会意地朝我轻轻点头,然后和我悄悄地走开,躲到一座巨型古董座钟的后面。 “你是怕被armand看见又来纠缠你吗?”她同情地问。 我点点头。 “这花花公子真讨厌,像苍蝇似地围着你。他是那些追你的人里我最不喜欢的一个。ludwig就比他好太多了。”olivia低声嘟囔着,然后她兴趣盎然地问我:“那个正被另一帮苍蝇围着的帅哥就是你那个著名的舅舅,对不对?” “对。”我有点无精打采地回答,抬眼看去,靖平身边的人换了一拨,但仍围着他。 “我的上帝,他可真英俊,像阿波罗神一样。你确定他有三十岁吗?怎么看起来只像二十四五。他的气度可真像个皇帝。以前怎么很少听你提过他?” “没什么好提的吧。”我心慌意乱地掩饰着。 “看来以后我要少看足球和电影杂志,多看医学刊物了。待会儿给我引见一下吧。”她对我眨眨媚气的眼睛。 我无可奈何地点头。 这时,我注意到alexandra孤零零地站在各自围成小圈子的人群之间,没有任何人和她说话。beard不知去了那里,不在她身边。而祖母和我的叔叔也在忙着应酬别人。 alexandra本该是今晚的主角,虽然顶着未来王储妃的光环,但她只是希腊的普通贵族出身,并没有皇室血统,在这个自以为是的虚伪圈子里,注定要受到轻慢。而一些本想把女儿也嫁入皇室的高官显爵更是因此对alexandra妒恨不已,此刻他们正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她出丑闹笑话。 我赶紧拉着olivia走到alexandra身旁和她说话,免得她尴尬。alexandra感激地看着我们,先前已经含了泪的眼睛里有了如释重负的笑意。 “别理那帮人,等你成了皇后,他们又会回过头来,狗似地巴结你。”olivia安慰着她,却突然停下了,专注地看着我身后。 我忙回头看去-是靖平!他礼貌地穿过围在他周围的人们,大步走过来,停在我们身前。 “您好,殿下。请允许我恭喜您。”他微笑着,向alexandra躬身行礼。 厅里所有的人几乎都停止了各自的交谈,侧目看过来。 alexandra还没有正式成为王储妃,因此是没有“殿下”这个称号的。但靖平却当着所有人的面这样称呼她,并对她行着对国王和皇后才用的礼节,这无疑是在维护她的尊严,狠扇那些势利小人的耳光。 靖平,他毕竟还是一个那么温善的人。 alexandra有些手足无措地回应着:“哦,您太慷慨了。我……我还没……” 靖平温和地接过她有些慌乱的话语:“您太谦虚了。有您这样美丽的妻子,beard殿下会很幸福。比利时的国民也会为有您这样一位典雅的储妃,和他们未来君主的母亲而自豪。” 靖平在提醒在场的所有人alexandra将来的地位和分量。果然,人们开始向alexandra围过来,并向她祝贺,问好。 这时beard也不知从哪儿走回来,站在alexandra身边轻轻环着她。 靖平和我们悄悄地退到一边。 olivia满脸赞赏地看着靖平,说:“我想中国人也会为有你这样一个传奇而骄傲吧。” 靖平谦虚地笑笑:“中国人拥有的传奇太多,我还算不上。” “我叫olivia,是gisèle的表姐。”olivia向靖平伸出一只手。 我微微吃了一惊–尽管我已经习惯了olivia在私下里不讲客套的意大利人直脾气,但在正式场合她仍是礼仪周全的公爵小姐,像这样有悖宫廷礼仪不用他人介绍就自报家门的做法,以前在这样的场合下还从未发生过。一贯挑剔的olivia对靖平有这样强烈的好感么?看来他真是很招女人喜欢。 “幸会,公爵小姐。”靖平微笑着接住olivia的手轻轻一握,却并没有吻。 看来他心里装满了matilda,对别的女子,他连礼节性的碰触都不愿了。 “你知道我?是gisèle以前跟你提过我吗?”olivia有些惊喜。 “她常提起你,说你是她小时候最亲近的玩伴。”靖平的笑如同五月的夜风。 “gisèle小时候很可怜,背着公主的身份,什么好玩的事都不能做。不像我要自由得多。她十二岁以后都是和她父母住在中国你家里吗?你没像别人一样也对她管这管那吧?” 靖平微微侧头,用极柔和温暖的眼睛看着我:“有时也管的。” 他是想起了那些在北京旧时的岁月吗?他的确是疼宠爱惜我的,但却不是我期盼的那种爱。 “我以前觉得gisèle可怜,现在却很羡慕她。”olivia看着靖平,意味深长地说。 olivia,你要是经历了与我同样的从天堂跌到地狱的痛苦,和撕心裂肺的绝望,你还会羡慕吗? olivia开始热烈地向靖平谈起她的家族即将筹立的慈善医院,并搜肠刮肚地想出一些医学上的问题来问他。靖平始终耐心温和地为她做解释。 而我则低垂双目,看着地面,掩饰着心伤。 “你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可以在任何一本医学常识书里找到。我建议你买两本看看。以你的热心和兴趣,会喜欢的。”一个悦耳的女声打断olivia的话。 我惊愕地抬头-是matilda公主。她站到靖平身旁,笑盈盈地对olivia说,但她那双冰绿色的漂亮眼睛却没有笑意,只是讥讽地,带些轻蔑地直视着olivia。 olivia正要发火反击,身旁一个声音打断了这即将开始的争吵:“gisèle,原来你在这里。害得我好找。” 出游(云深) 我回头一看,一个穿着白色晚礼服的金发青年走到我面前站定-原来是多日不见的奥地利王储ludig眉毛一扬,一张娃娃脸上喜气洋洋:“说对了。” 我尴尬地一侧头,正好看见身旁靖平的眼睛。他的视线正落在我的手上。我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ludig就是亲戚,而她更是靖平的恋人,说不定已经是未婚妻。她是靖平最亲近的人,要把靖平介绍给ludig开起olivia的玩笑来:“matilda可不是个一般的美女。她有脑子,也有决心,要打败她可不容易。” “那又怎么样?我和她斗定了。看这老女人都有什么招!”olivia愤愤地白ludig,就尽量在学校里待的时间长些,一回宫就躲到alexandra那里去帮她准备婚礼。我对平时一些不大喜欢的活动安排也断然应允,比如出席议会年度开幕仪式,听我叔叔在台上宣读冗长的翌年内阁议程;参加总统夫人的茶会,忍受贵妇名媛间相互攀比炫耀的交谈;甚至出席一个美国富豪用钱买来的爵位授勋仪式,而遭到他儿子的可怕纠缠-他不停地以一种露骨的方式对我献殷勤,并且在对我行吻手礼时,竟然不顾礼仪地吻在我露在手套外的□手臂上,让我深悔当时为什么没有戴一双长些的手套。 但和这一切相比,我更怕见到靖平,尤其怕见到他和matilda在一起。 但每天,有关靖平和matilda公主的消息还是由olivia事无巨细地汇报给我: “今天上午打网球的时候,我假装扭了脚,让靖平把我从场中央抱到场下坐着,还让他帮我脱了鞋子揉脚。你该看看当时那瑞典女人的脸,气得鼻子都歪啦!” “我今天和靖平说了好久的话!他还问了我一些你的事。结果matilda居然又跑过来打岔,说是要和他谈工作。你猜靖平跟她说什么?他叫她等一会儿。乐死我了!” “你舅舅穿骑马装太帅了,你没看到真可惜!但是matilda的骑马服居然看起来和他的像是情侣装。我不信靖平想和她穿这样的衣服。一定又是那女人搞的鬼!” “gisèle,待会儿在花园里有个小酒会。你说我穿什么好?靖平他喜欢什么颜色?” …… 婚礼前的最后一周,万事俱备。为了缓解一对新人在婚前的紧张情绪,一班年轻人决定去意大利乡下修养放松。 我心里是一千个不愿意去,但alexandra说她跟其他人都不熟,怕应付得不对被人笑话,就苦苦央我陪她一起去。我不忍丢下她,只好答应。 于是,beard,alexandra,靖平,matilda,ludwig,olivia,和我一行七人,连同随行的近十名武官侍从和侍女乘包机从布鲁塞尔直飞佛罗伦萨,然后乘车前往位于托斯卡纳乡间的一座庄园。 这是olivia父亲的产业,是她的家人避开纷扰,寻求清静时的一块世外桃源,外人并不知晓。相比罗马和佛罗伦萨,我们在这里被人认出来的机会很小。 下午三点时我们到达了目的地。人们先回自己的房间沐浴换衣稍事休整,四点时会一起在楼下客厅喝下午茶。 ludwig这一路都粘着我。我虽有时也拿他当挡箭牌,躲避和靖平的接触,但他的热烈殷勤也让我有些吃不消。趁着喝茶前还有一点时间,我只想一个人到庄园的葡萄园里散会儿步,清静清静。 于是我快快地洗了个澡,换好衣服朝外走。 “您就穿这一身去喝茶吗,殿下?”我的侍女惊讶地问。 在宫里时,即便是喝下午茶也要穿得比较正式。而我现在的装束却只是方领白衬衣加嫩黄色的v领开司米毛衣,下装是一条刚到膝盖上方的米色羊绒百褶短裙,再配上一双白色的及膝长袜和米色的平底皮鞋,很随意的装束。 “没关系,现在又不是在宫里,奶奶看不见的。” 侍女着急了:“可刚才matilda公主和olivia小姐的侍女告诉我说,她们都在用心打扮呢。您穿得这么素,要给人比下去了。” “我不在乎的。再说,也没人在意我会穿什么。”我淡淡地说着,心里却有些黯然。 “那戴副小耳环吧。”侍女继续劝我。 我摇头。 “我知道您不喜欢脂粉,但唇彩总要用些吧。”侍女仍不甘心。 我还是摇头。 “那您总要把头发打理一下呀。”侍女有些急了。 “好吧。”我被她缠不过,只得在梳妆镜前坐下来。 侍女赶紧搬出梳妆箱,兴冲冲地问:“我用卷发器给您做一头长波浪,好不好?就像您上个月给博物馆剪彩的时候dorléac先生给您做的那样,像洋娃娃一样漂亮。” 我否决道:“给我梳两条辫子吧。要快些,不然我们没时间散步了。” 侍女终于无可奈何地按我的要求梳了两条最简单的清水长辫垂在我xiong前,然后跟着我偷偷溜进庄园里的葡萄园。 葡萄园(云深) 葡萄园种在一片低缓起伏的丘陵上,爬满金色葡萄藤的木架顺坡而搭,勾出丘陵起伏流转的脉络,在深秋明亮的阳光下,如同织锦上蜿转流采的纹理。据说历代的emanuele公爵都有亲自酿酒的嗜好,由他们亲手酿出的红酒是重金难求的上品。而他们酿酒的葡萄就出自这片葡萄园。 托斯卡纳的秋阳明艳温和,照得人暖暖的,再有重重的心事,也卸了一半。我放松地吁了口气,享受着这片刻难得的平静,踩着脚下松软的泥土,在爬满葡萄藤的木架间漫步。侍女安静地跟在我身后。 这里没有matilda与靖平的卿卿我我,没有ludig跟我挺投缘,跟他在一起挺开心。”我负气地回答。 藤架那边沉默了片刻,他略低磁性的声音忽然把法语换成了侍女听不懂的中文:“云深,你还在生我气吗?” 我一怔,僵在当场,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愣愣看着他。 他也停下来,转身正对着我,站在我面前。横在我和他之间的枝枝蔓蔓的葡萄藤叶让我看不清他的脸。 “原谅我,好吗?”他的声音低下来,带着种缓缓的深重在里面。 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期待着他下面的话。 “我当初说那样的话伤你,并不是我的本意。事实上……” “靖平。”一个柔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我循声望去,葡萄架尽处的小径上,站着亭亭玉立的matilda公主。 她穿着件及膝的长袖紧身黑丝绒小礼服,开到肩部的一字领露出她优美白皙的锁骨,金色的头发在脑后卷成一个精致的法国髻,颀长的颈旁挂着一副熠熠生辉的水滴型钻石耳环。她站在阳光里,像一只美丽优雅的天鹅。 她的出现把我从梦里惊醒,提醒着我所有假设的可笑,和幻想的愚蠢。 “厨房里刚烤好了soufflé。我来叫你们回去,否则凉了味道就差一些了。”她笑吟吟地看着我们说,眼中是对靖平以外的旁人少见的温和。 下午茶(云深) 回到客厅时,大家都已经在摆好茶具杯碟的圆桌前坐好等我们。 “gisèle,你们藏到哪儿去了?”ludig跟她辩论,不时落了下风。而靖平说话并不太多,只适时画龙点睛地几句,但字字精彩中的。 关于政治和经济,除了我平时在公众演讲和接受采访前背诵的议会内阁替我写好的稿子外,我再没有更多地了解,也不感兴趣。所以此时我知趣地沉默喝茶,或者跟同样插不上话的alexandra小声聊几句。 而olivia却不愿让matilda独占了风头,就努力地把话题往别处引。靖平马上很礼貌地顺着她的话题和她交谈,于是大家又聊起了骑马,滑雪,冲浪,开帆船。这次olivia变成了主讲,还故意不让matilda插话。 olivia的示威挑衅太过明显,以matilda的身份和地位,她这是在“犯上”。我有些不安地看了matilda一眼,只见表面上已落了下风的她,面不改色地端坐着,悠然地喝茶,碰上我的目光,她只安然地朝我微微一笑。我不得不惊叹她的镇静和气量。 olivia在matilda面前扳回了一成,心里高兴起来,说话也就越发地兴致勃勃:“年底我要参加在巴黎的名媛成年舞会。靖平你作我的男伴好吗?” 每年在巴黎都会有一场为刚成年的少女举行的盛大舞会,是这些女孩子进入成人社交圈的标志。它的邀请面向世界各国,但所挑选的对象却是极严格,非豪门贵族或者巨贾首富的千金不能受邀。olivia此时邀请靖平作她的男伴,已明显地是在向他示好。 “能陪公爵小姐一起出席是我的荣幸。但我每年年底的日程都排得特别满,很遗憾,怕是没法去。”靖平婉言回绝着。 olivia满脸失望,而matilda则端起杯子,悠然地抿了一口茶。看起来她对自己的幸福很有把握。 olivia把目光转向我,使劲朝我使眼色,要我帮她。 我明白olivia不依不饶的性子,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靖平。” 他转脸看着我,满眼的温煦。 我继续道:“靖平,你不是说年底会待在斯德哥尔摩处理医学院的事吗?这样不是可以顺道去巴黎吗?又不远。再说一个晚上的时间,安排上换一换,挤一挤,总可以挪出来的。参加那舞会的女孩子什么都要比-衣服,首饰,化妆,谈吐,舞姿,带去的男伴尤其重要。” “gisèle说得对。”ludig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含了爱意与喜悦正烁烁地注视着我。 olivia带头拍手,一边笑着揶揄:“哎,金童玉女,金童玉女呀。” 我疲倦地闭目,只盼着这漫长的一天快些过去。 城墙(云深) 第二天一早,我们七人和部分随从乘着一辆加长车去了附近的小城西耶那观光散心。昨日的不快仿佛从未发生过,大家的兴致都很高,一路说说笑笑。 我们登上西耶那从中世纪保留下来的城墙。宽阔的城墙上除了我们,再无旁人。 昨夜下过雨,洗得古老的红石砖面闪闪簇新。远处城外托斯卡纳连绵的丘陵仍拢在雨后晨雾的烟水里,远远近近,深深浅浅,中国水墨画般地清逸温秀,正好应了那句“山如眉黛横秋水”。 这样的风景要静静地看才体味得完全,但紧跟在身旁的ludig对olivia笑着说:“意大利女孩子里天生金发的还真不多见。” olivia骄傲地抚抚自己卷曲浓密的棕发,大声而不屑地说:“金发有什么好的?你没听说过金发女人的智商通常都很低吗?”她这话显然是说给一旁金发的matilda听的。 我心里一叹,又要开始吵架了。 谁知matilda却一脸镇定,慢悠悠地开口:“我倒认为那只是些把头发染成金色的蠢女人给真正的金发女子带来的坏名声。这种女人我在意大利倒是见到了不少。” olivia顿时满脸通红,想要反击又一时找不到言语,因为意大利女子爱染金发,这的确是事实。最后只得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 这时一阵风过,头顶的金色树叶簌簌而动,我只觉颈上一凉,原来是风吹落了叶间的积雨。我这才想起刚才在车里因为热,我就摘了自己的围巾,但却忘了带出来。 “你冷吗,gisèle?”身旁的ludig你别见怪,gisèle历来就有这习惯。都是我奶奶给她从小订的怪规矩造成的。她老人家规定除了家里人,其他男子都不能直接碰gisèle的皮肤。” 但是没有人知道,在北京的家里,我曾偷偷溜进洗衣间,轻轻抚摸靖平刚换下来的,似乎还残留着他体温和气息的衬衣。 我伤感地垂目,再抬眼时,本是站在远处的靖平已走到了我面前。我惊讶地看着他摘下自己的围巾,从容地系在我□的颈间,再将我风衣的翻领整理好,末了风轻云淡地一句:“你这两天最好不要着凉。” 今天是我例假的第二天。我有痛经的毛病,一旦受凉就愈发严重。以往每月的这时,玮姨都会督着我穿暖衣服,戒生冷,再逼着我喝我最怕喝的玄胡益母汤。尽管我的经期准得像钟点,但已过了这样久,而且是女儿家的体己事,他怎么居然会记得? “舅舅跟一般的男人就是不一样,是不是,gisèle?”matilda不知何时已走到我身前,对我和蔼地笑着。 我也回她微微一笑:“对。”心里却是撕扯地痛。你还在做梦吗?他即便对你有心,也是出于长辈的关爱,而不是你所梦想的。 “靖平,你给gisèle系的这个结不好看。”matilda说话间已轻柔地解开我颈间的围巾,再重新系好,笑吟吟地问我:“看这样是不是漂亮些?”然后用含笑的眼睛去看靖平。 她不笑的时候像冰,一旦笑起来却是艳若桃李,让人无法阻挡。 靖平笑了笑道:“公主殿下的眼光的确是独到。” “我觉得还是靖平刚才系的那个好看。”olivia也缓缓走过来,声音里有隐隐的挑衅,刚才被matilda将了一军,气还没消。 “gisèle你说哪个更好看?”她偷偷朝我挤眼睛,分明要让我帮她挤兑matilda。 我不想再起争端,也不愿让任何人难堪,只得回答道:“是不一样的好看。matilda公主系的是女孩子的系法,靖平系的一看就是男人戴的,但都很漂亮。” ludwig也在一旁笑着接茬:“matilda,我从没见你对哪个女孩子像对gisèle这么好过。这是怎么会事?” “gisèle就像落入凡尘的天使,谁会不喜欢她?”matilda看着我,一脸温柔亲热的笑意。 但她那双冰绿色的眼睛却让我心里一寒。 这时,西耶那城中教堂的钟楼远远传来报时的钟声。大家都停了下来,静静地聆听。 一声,再一声,不紧不慢,经年不变。 曾经,我和自己心中深爱着的那个人站在另一座古城的城墙上,也是在轻雾里听着晨钟的报响。我在他怀里念《长相思》,听他讲七夕长生殿。他承诺我,无论去哪里都带着我。 他是戏言,我却当了真。 如今,他就在我身畔不远,但身旁已经站着了他的好姻缘。 我低头垂目将口鼻埋入颌下的围巾里,我以往所熟悉的他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气息是不属于我的,但它却像鸦片一样让我不顾一切地渴望,无法自拔。 井边(云深) 我们沿城墙而下,走进西耶纳城内。 城里充满保留完整的中世纪石制建筑和蜿蜒窄小的石板小巷。漫步其间,仿佛置身童话。现在是旅游淡季,城中游客稀少,这反而更容易让人领略到它原本舒缓闲逸的节奏与平和安详的古风。 走到一座小小的方形广场,除了正前方是教堂和钟楼,周围的建筑就全是餐馆和各种小店铺。 “有人渴了吗?我请你们吃冰激凌。意大利的冰激凌可是全世界最好吃的哦!尤其不像有些北欧的冰激凌,腻死啦。”olivia笑嘻嘻地问大家,一面略带轻蔑地瞥了matilda一眼,然后径自拉着靖平朝对面的冷饮店走,其他人也慢慢跟过去。 ludwig坏笑着朝我挤挤眼睛,小声说:“又有好戏看了。” 我皱皱眉,也小声回答他:“干什么这样幸灾乐祸?你很享受昨天下午喝茶时的情形吗?” 他赶忙解释:“我不是这意思,gisèle你别生气……” 我顾不上他,快步走到matilda快步走到面前,略带抱歉地说:“matilda,你别往心里去。olivia的性格很直,想到什么说什么。她不是有意冒犯你的。” 我虽然和olivia亲近,但今天处处都是她先发难去招惹matilda,而且言语确实不妥。我即使对matilda再敬而远之,她当众受这样的委屈,我也看不下去。 谁料matilda竟像没事一般地轻松自然,对我优雅一笑,说道:“我不在乎她的。心里越没把握赢的人,越是喜欢逞口舌之快。” 大家都走进店里,只见靠墙的长长一排冷柜里错落齐整地摆着二三十种五颜六色的冰激凌。 “gisèle,你是不是还是要你最喜欢的开心果?”olivia问我。 我“嗯”了一声。 靖平站在我身旁,低声用中文说:“冰激凌太凉,你现在还是别吃。换成旁边的胡桃太妃糖好不好?看起来也不错。” 我红了脸,轻声用中文答他道:“我大了,已经不用人管。再说在欧洲也不讲究这个的。” olivia好奇地问:“你们在嘀咕些什么?拜托用大家都听得懂的语言。” 靖平笑了一下,用法文回答:“gisèle不喜欢我管她吃东西。” “被人管是挺烦,但靖平是个好舅舅呢。是不是,gisèle?”matilda对我说,美丽的脸上满是柔和。 店员把两只蛋卷叠在一起,往上面放了两个绿色的冰激凌球,然后递给我。靖平在一旁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从柜台上的一只大杯子里抽出一把塑料小勺递给我。 靖平,matilda,和beard,都不爱吃甜食,大家就去了旁边的咖啡馆,坐在露天的桌旁。他们三人喝咖啡,余下的人吃冰激凌。 小小的广场被四周的古老石头建筑围得四四方方,只在头。 “那gabriella,你也想当公主吗?”靖平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转头一看,他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后,手里拿着一个带盖的纸杯。 孤儿(云深) “热的姜茶,喝一点吧。现在吃那些冷的东西对你终究是不好。”他把纸杯递过来。 “谢谢。”我感念他的关心,顺从地接过杯子。清香的姜茶里放了新鲜的柠檬和蜂蜜,是我平时喜欢的味道。我捧着杯子,慢慢地喝,脉脉的温暖从手上渗到心里。 “你也是外国人吗?”gabriella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靖平。 靖平很和善地对她点头。一般孩子都喜欢他。 “你在做什么?”靖平看着她微笑,一脸温善平易。 “我想要一条公主裙,就是电视里演的,上面有很多宝石,闪闪亮的那种。”小女孩满眼的神往,但瞬时又黯淡下去:“可姑妈说家里钱不够,要等明年再给我买。” “你爸爸妈妈呢?”我问她,心里止不住地下沉。 “我一生下来他们就死了,我跟着姑妈住。后来姑妈生了两个弟弟。弟弟们也没有爸爸,他老早以前跟别人走了。现在我们四个人一起过。”小姑娘一边吃着手里最后剩下的一点冰激凌一边说着,仿佛正讲述着一个与她自己无关的故事。 我看着她,一颗心抖抖索索楸成一团:“姑妈对你好吗?” “好。但是她太忙了,要开店,又要照顾我和两个弟弟,还经常生病。” “你住哪里?”靖平在她面前俯下身,手放在她头上,轻轻地抚摸。 小姑娘伸手朝广场角上一指。 “带我们去你家好吗?”靖平温声问她。 小姑娘从井沿上跳下来,高兴地拉着靖平朝家跑。我起身,紧跟在他们后面。 小姑娘的家在广场背后一条偏僻的小巷里,是个非常狭小的店铺,柜台里摆着明信片和打火机一类的杂物供出售。一个瘦小的女子正在柜台后面给一对大概两岁的双胞胎男孩喂饭,见gabriella跑进来,就对她说:“gabriella,你是不是又去井台边玩了?说了多少次小心摔了,怎么就是不听?你饿了吗?饭在厨房里,自己拿来吃吧。” 当她看见孩子身后的靖平和我时,吃了一惊。 “姑妈,这个好看的姐姐和叔叔说要来看看我们家。”小姑娘高兴地宣布。 “上午好,不好意思打搅你了。”靖平很礼貌地朝gabriella的姑妈点点头:“我们在井台边遇到gabriella,和她玩得挺高兴,就想送她份礼物作纪念。”说完从皮夹里抽出一张支票,写好后递给gabriella的姑妈。 这是一个三十出头的有些早衰的女子,面色青白,非常地瘦。她懵懂地接过支票,看着上面的数字,愣了两秒,才像清醒过来一样,赶紧要把支票还给靖平:“不,不!先生,这太多了,都够我们两年的开销了!我们没为您做什么,不能收这钱。” gabriella像是被她姑妈的激动吓了一跳,紧靠着我站着,伸手拉着我风衣的下摆。我赶紧蹲下去,把她紧抱在怀里,在她耳边轻轻说:“不怕,不怕,没事的。叔叔是要送礼物给你。” 靖平把支票塞回gabriella姑妈的手里,恳切地说:“你别误会,我们没有别的意思。gabriella说想买条裙子,我们挺喜欢她,就想帮她了了心愿。” “可您送得实在是太多了。”gabriella的姑妈仍在摇头。 “你一个人撑着一个家和三个小孩子,实在太不容易,我们看了心里过不去。钱这东西,能用来帮别人比攥在自己手里有用。你们能过得松快些,我们也觉得高兴。” gabriella的姑妈捏着支票,伸手擦眼睛:“先生您真好心,上帝会保佑您的。” 我已不记得是怎样从gabriella家出来的。我像要逃开什么似地,迈着虚浮的脚步向前急行。 “云深!”靖平从后面追上来拉住我的胳膊。 我回头,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满含了紧张和恻然。 “云深。”他再唤我,满声的痛惜和温柔,然后伸手在我颊上一拂,带来一片濡湿–原来是我自己的泪。 我看着他,咬着发颤的双唇,终是忍不住了,泪水滚烫地奔了满脸。 他一把将我攥到怀里,抱得紧紧,一手放在我脑后,急切地抚着。他的唇就在我耳边,低低地焦灼地对我说:“云深,你不是一个人。有我和你一起,我一直都和你一起!” 我的泪流得更厉害,但只是无声地把脸藏在他xiong前。 这时,olivia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来:“gisèle,你怎么跟个小孩儿能玩这么久?你老是跟小孩儿玩,怎么长得大?” 我将头从靖平xiong前抬起来,抬眼看去。模糊的泪雾里,大家都已聚到了我们身边。 “你怎么跟个小孩子玩还能哭成这样?”olivia惊异无比。 我把头埋回靖平xiong前,哭出了声。 他也不说话,一手揽着我,一手在我背上轻轻地拍。 “和殿下玩的那个小姑娘是个孤儿。”我听见一个侍卫在向众人用极轻的声音解释。 接下来,周围一片沉默。 gabriella是孤儿,我也和她一样。 她从小对双亲没有印象,而我挚爱的父母离开我,才刚刚一年零五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