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惜艳阳年》 (一) 苏洛正在拿着参会名单认真地进行最后的校对,电话又响了。她皱着眉,瞄了一眼屏幕,任它继续响着,并不打算接。 小秦在旁边怪叫:“我的天啊,求你接一下吧,哪怕是猪八戒,看在他打你这么多个电话的份上,你也接一下吧。我听得都烦死了!” “他要是猪八戒倒好了?” “不然是谁,唐僧?沙和尚?还是牛魔王?” “玉皇大帝!胡总,今天答应把藏品兜底买走的那一个。” “什么是兜底买走?” “就是如果没人要,他就按底价出钱。” “哇塞,那还不接?让他直接点化你成仙,就不必做这份苦工了,晚上七点还饿着肚子在加班。” 苏洛笑笑:“少吃点,可以减肥!” 正说着,手机停了,小秦伤感地说:“玉皇大帝伤心了,今晚估计得下雨。” 谁知不出两分钟,喻秘书长举着电话冲进办公室:“苏洛,胡总打你很多电话你都不接,他有要紧事找你,快接快接!” 说完,把电话递到了苏洛手边。 苏洛摆手示意不及,话筒里已经传来胡总宏亮的声音:“小苏啊!不给我面子?打你这么多电话你都不接!” “对不起,胡总,我今天开会时,把电话调成静音,忘了调回来,对不起!对不起!”苏洛临时想借口,倒还从容。 小秦在旁赞赏地竖起大拇指。 “我和一帮朋友在这边吃饭,你赶快来介绍一下你们的活动,你介绍得好的话,明天他们都会来举牌。” “可是,我这边太忙了,走不开啊!”苏洛继续找借口。 喻秘在旁,表情里有些不赞成。 “再忙?有我这个重要吗?如果明天没人来买,你这拍卖会也不必开了。”胡总威胁道。 “有您支持,我们还是有信心的!”苏洛对着电话赔笑脸。 “你说得好听,电话也不接,我可没信心了!”话中有不满。老总们最爱在酒桌上调女人,如果一个电话就来,那是最有面子的。 “那好,我马上过来,您在哪里?”苏洛听出来,赶紧转口风。 喻秘的表情变成赞许。 小秦在旁同情地翻翻白眼。 听完地址,苏洛把电话还给喻秘,拎上包就往外走。 喻秘跟上来交代:“你请胡总明天务必早点到。” “好。” “你辛苦去一趟,如果能多争取几个捐款人,明天的拍卖可能成果更明显!” “好。” “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什么事可以给你打电话?”苏洛反问一句。 喻秘被她问倒,哼哼唧唧半天,答:“反正你自己注意一点就好。参会名单都核过了吧?” “没核完。” “那……”喻秘欲言又止。 “我待会儿回来再做。”苏洛答,她知道他要这句话。 果然,喻秘立马欣慰:“那就辛苦你了。搞完活动,好好休息两天。” 苏洛没答,心想,工作已排到年底,哪来时间休息? 她走进电梯,电梯迅速下降,格外地快。 苏洛在心光基金会工作,主要的职责是募款,为了保证每年有足够的经费支持那些慈善项目,她已经不是第一次陪捐款人吃饭喝酒。那些暴发户,拿出一点塞牙缝的钱,就提各种要求,不仅要求有社会回报,还要有女色回报。作为基金会唯一的年轻女性,苏洛时常承担了“出卖色相、陪吃陪喝”的繁重工作。 来到大门口,正是春天的傍晚,大楼前坪都是饭后散步的人,摇摆着踉跄前行的孩子,后面跟着亦步亦趋的大人,热恋的情侣坐在台阶上,旁若无人地亲吻,有一个角落里,有人围出一片空地,拿着破烂的音箱放着乐曲,三三两两的中年妇女在里面旋转舞蹈。 苏洛快步穿过这拥挤的尘世,坐上出租,赶往胡总所在的酒店。 走进包厢时,苏洛只觉得乌烟瘴气。桌上已经一片狼籍, 胡总面对包厢门坐着。回头看见苏洛,大声说:“美女啊,你终于来了,我们都在等你呢?”苏洛被安排在胡总身边坐下,有人殷勤地给她端上干净餐具,并把她面前的酒杯倒满了白酒。白酒看似透明,但在杯中显得格外粘稠和香冽。 “胡总,我不能喝酒,今晚还要加班,明天活动的事情还没完全准备好。”苏洛照例做着无谓的抗争。 “不喝多,不喝多,你只把这一杯喝完。”胡总信誓旦旦:“主要是要拿出诚意,让这些老板们明天去参加你们的拍卖会,多筹点钱嘛!” 周遭的人都在点头,坐在苏洛另一边的年轻人问道:“你们明天拍卖什么?” “有一位老领导把他的藏品捐给我们,多数是国内大家的字画,也有一些瓷器。”苏洛答。 “捐给你们干嘛?” “他想在湘西捐建几所学校。” “不是有希望工程吗?你们还搞什么?” “希望工程也不可能帮助所有的失学孩子。” “拍卖得来的钱怎么用?谁能搞得清?”这个人的发问越来越尖锐,苏洛依稀记得他姓肖。年纪并不大,长相也还周正,但姿态却格外有些跋扈。 “我们每年会给捐款人详细的报告,如果捐款人需要,也可以现场去督查。”苏洛赶紧解释。 “我听说用不完的钱,你们年底就发奖金了吧?”胡总忽然在旁边说,桌上的人爆发出笑声。 “不可能,这是不允许的!”苏洛正色否认,准备继续解释,这厢,胡总哪容得她真的谈正事,赶忙把酒杯递到苏洛面前:“小苏,不用说这些,拿出你的诚意来,把酒干了。” “我真的还要回去加班。不能喝!”苏洛再次拒绝。 胡总脸色有些尴尬,他扯着嘴角说:“加班加得再久,也得有人买才行啊!” 这话中有话,让苏洛感到不爽,她最不喜欢被人威胁。 于是,她端起杯,一仰脖,把酒灌了下去。 桌上一片欢腾。 胡总满意地将手搭在苏洛肩头 苏洛示意服务员将酒杯倒满,然后她起身,趁机卸了胡总那只手。“胡总,感谢你对贫困山区孩子的支持,明天的活动,还请你务必大力支持。”说完,她将酒杯与胡总的酒杯轻碰一下,一口又干完了。 这架势,可将胡总吓到了。一般的女人,在酒桌上,都是半推半就,娇嗔做态,苏洛这样的,让人没底。苏洛端着空杯,微笑地看着他,旁人竟也无人帮腔。 直到旁边姓肖的带一句:“胡总,要帮忙吗?” 胡总方才醒悟过来,连连摆手:“这杯酒,美女敬的,我无论如何要喝下去!” 苏洛心里暗笑,今晚你惹我,那可不止这一杯。 一个小时后,胡总被人抬上了车,他醉得像团烂泥,嘴里却还叫嚷:“小苏,你不要只敬我嘛!还有这么多人,大家都要喝得高兴!” 苏洛跟在旁边,微笑着和其他人告别。 她的脸有些热,头有些晕,但清醒仍在。 “你怎么样?需要我送你吗?”姓肖的年轻人问。 “我挺好的。不用送!” “你还挺能喝的,真的还要回去加班?”他挑着眉毛问 “真的还要回去。” “不至于吧,不就是卖个花瓶什么的?” “会有很多省市领导来,所以挺正式的活动。”苏洛早已习惯了别人的这种轻视,表现很从容。 那男人大概是见她如此平和,再说无趣,开始做结语:“那就祝你明天活动成功。” “您如果能参加就更好,我们很荣幸。” 他连忙拒绝:“我不行,我其实挺穷的,比不上胡总。不过,胡总都醉成这样了,明天早上也不知醒不醒得来?” “是明晚,他可以睡很久。”苏洛更正。 那人笑,此时苏洛的手机响起来,他便借机转身走开。 苏洛将手伸进包包里摸了很久,终于摸到,放在耳边,答:“喂。” “苏洛,你在忙吧?”那头,是个熟悉的声音。 “是啊,好忙。”她大声地回答,生怕那人听不见。 “明天的活动准备得怎么样?” “你放心,一切都很好!你呢,你在干嘛?”苏洛拿着电话,在路边找了个水泥台阶坐下来。 “我刚刚看完作业,准备去查一下房。” “你要注意休息。” “没办法,那两个支教的学生回去了,只剩我一个人。” “我来帮你吧?” “别傻了,你在城里的工作也很重要,还靠你筹钱呢!” “我不想干了,那些有钱人都是畜生!” “怎么了?” “没事!你什么时候回城里?” “下个月我要带一个孩子过来治眼睛。” “我来接你。” “好!我挂了!” “杨锐……”苏洛又说。 “什么?” “你……有空多联系!需要什么我给你寄。” “好,一定!” 电话挂断了。 苏洛只觉得酒意更浓,渐渐要消散她的意志。 此时,路边有车鸣笛。 她抬起头,一辆车从她旁边驶过,车灯闪了闪,应该是刚才离开的那个“穷人”,她还没来得及做任何表示,车子已经驶远了。 坐得低,会闻到汽车尾气中干燥的焦味。苏洛望着前方,拿手捂着口鼻。 她有些怀念大山里的日子,那里的空气是清甜甘冽的,远比酒更醉人。她想象着此刻的杨锐,正在孩子们的寝室里蹑手蹑脚,轻轻穿过。 (二) 第二天的活动如期举行。 夜幕降临后,在一个昂贵豪华的新会所前,铺上红地毯,照上聚光灯,来了很多当地的所谓名流,每人在签到台领一朵xiong花,拿一份纪念品,然后走过红地毯,到另一端的大喷绘前煞有其事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小秦负责发放纪念品,她一边发一边对苏洛念叨:“怎么来这么多人?这些人是不是只来看热闹?发了这么多纪念品,会不会亏本?……” 苏洛笑道:“有人来,就已经是好事。怕就怕连看热闹的人都没有。” “我刚才凑过去一看,这些人的签名,可真难看。这么大一块布,到时我们往哪放?” “不必放。直接让清洁工拿走。” “那还签它干嘛?” “是这么个流程,不然让人失望。” “环境污染!”小秦撇嘴,作为财务人员,她经常参加国外机构的培训,论调比较国际化。 “小苏,昨晚你可把我害惨了,心狠手辣啊!”身后突然传来高声,苏洛一回头,是昨晚的手下败将,今天的大慈善家胡总,他一脸红光,看不出曾烂醉如泥。而且见到苏洛,完全没有不悦,相反,还格外亲密地上来搂她: “胡总!您快过来签到,把xiong花戴上,今晚您是主角!”苏洛热情地转身过去,挑了朵最鲜艳的xiong花,插在他西装领口。 胡总被她一躲,没搂上,手在虚空中停了一会儿,不知所措。 此时,喻秘带着一丛记者,拥了上来:“这就是胡大山先生,新生代慈善家!” 胡总提了一下裤子,调整了一下笑容,往红地毯走去。闪光灯哗啦啦,令人满足。 “新生代慈善家?喻秘这是想的什么新名词啊?哪有这么肥沃的新生代?”小秦又在哼哼。 苏洛作状敲她的头:“别瞎扯!人家可是今年的杰出青年企业家。” “妈呀!他还算青年?那我岂不是童工?” “你如果再不努力长高点,就真的成童工了。” “苏洛。”小秦咬牙切齿:“你还不嫁出去,就成老处女了!” 小秦已嫁作人妇,但一直苦恼于自己个矮,苏洛高挑,却始终未动红鸾星。这是两人相互攻击的主要目标。 “老处女又怎么样?以后物以稀为贵,会升值!”苏洛嘴硬。 有人突然在旁边搭话:“什么会升值?我买下来。” 苏洛一转头,是昨天那个“穷人”。 “你不是很穷吗?”她反问。 那人挠挠头:“如果不是很贵的话,我可以抛点股票,反正现在股票也不嫌钱。” 小秦憋不住,在旁“嗤”地笑出声。 “你怎么过来了?”苏洛怕他继续问什么能升值,赶紧找话题。 “我住在附近,而且我担心胡总买得太多,过来帮他搬!” 这话可不吉利,胡总买得越多,证明竞价的人越少,苏洛马上反驳:“那倒不会,搞不好他一件都拼不到呢!” “是吗?你们生意这么好?那我今天正好也来看热闹。”那人话里总有藐视的意味。 苏洛决定结束对话,她指着签到台:“请在这边签到吧,可以领纪念品!” 那人龙飞凤舞签下大名,直接从旁边的小路绕向会场。 “怎么不上红地毯?”小秦奇怪地问。 “他是来凑热闹的。” “谁啊?长得挺帅的,莫不是又一位新生代慈善家?”小秦看着签到簿,念他的名字:“肖—见—诚……” “他?……他不够肥沃!”苏洛撇撇嘴,说道。 “哦……我们又亏本了!他买不起那些宝贝,好歹把你买去也行啊!你看,你比股票升值快,而且我们心光也少了个不稳定因素!”小秦想到刚才的对话,大笑起来了。 “谁说的?我稳定得很!” “你倒是稳定,你让多少男人不稳定啊?!祸水!” 突然灯火暗下来,音乐高扬,拍卖会开场了。 基金会有一个短片,短片里列举了他们所执行的项目,其中拍摄心光小学时,前面是一个年轻的老师在作介绍,后面隐约可以看杨锐的背影。 苏洛站在远远地看着那短片,突然当个好消息告诉小秦:“杨锐说下个月要回来,带学生看眼睛。” “他最好也老老实实呆在乡下,那也是个不稳定因素。”小秦似乎没啥兴奋,只答。 苏洛却像是没听见一样,看着前方主席台上那些拍卖品,满怀希望地说:“如果这次卖得好,他那里的教学楼就可以如期动工了。” 拍卖进行得还算顺利。每个藏品都顺利成交,高出底价不少。 胡总有些坐不住了,走出来找到苏洛:“你说让我来兜底,这些东西又不贵,如果都被买走了,我买什么?” 苏洛忙安慰他:“待会儿有个青花瓷瓶,底价比较高,您可以重点关注一下。” “我不需要关注,我只是问你,什么东西没人要,我可以来买。” “青花瓷瓶非您莫属。” “好!到时让别人别瞎举牌!”胡总雄赳赳地回到座位上。他坐第一排,灯光下格外显得体态臃肿。 不一会儿,一对青花瓷瓶端了上来,在聚光灯下晶莹剔透。 这是本场拍卖最后也是最值钱的一件拍品。举牌的人不少,胡总自然手扬得高高的。 待喊价超过五十万,大部分买家安静了。 待喊价超过一百万,只剩两人个买主,一个是胡总,另一个,苏洛放眼望去,有个人在人群的最后挤着,伸出一个手高举牌子。居然就是那个来看热闹的肖见诚。 “125万!” “130万!” …… 两人僵持在哪里,报价越来越高,胡总脸色又难看起来。 苏洛不想让肖见诚闯祸,只好想办法用眼神示意他放弃。 肖好像完全没看见,依旧把牌子举得高高的。 拍卖师一脸亢奋地吟唱着新的数字。 正当胡总望望身后,准备放弃时,肖见诚的牌子终于放下了。 胡总以190万的高价最终买走了那对青花瓷瓶。 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胡总起立,咧着嘴挥手致意,苏洛想,这一刻,他一定忘了那190万,堆在桌上有多高? 但是,不管怎么样,今晚可以说是超额完成任务,苏洛开心不已。 (三)(小修) 苏洛掏出手机,走得离人群远一点,想给杨锐打个电话。 号码按到一半,她改了主意,编了个短信发过去,只有简单两句话:“活动成功,工程可以按期开工。” 不知为何,在杨锐面前,她总是这样,越得意的事,越发故作平淡。 短信遥遥地飞向远方的大山。 身后,有人开腔:“看你要怎么谢我?” 苏洛吓一跳,转身的同时,下意识地把手机背向身后。 肖见诚忙举手做发誓状:“我没看到你的短信。” 苏洛被他这一说,脸上挂不住,忙否认:“看到也没关系。” “是吗?那就让我看看!发短信给谁?说的什么?”肖见诚转得快。 “凭什么给你看!”苏洛有些脸红,侧身走开。 肖见诚跟着她:“你得感谢我!” “为什么要感谢你?你又没买东西!” “不是我在后面什么?”苏洛提高嗓门问。 “我说!我打算暑假时……开工……应该没问题吧?”杨锐的声音时断时续。 “你跟村上说,可以开工,没问题!”苏洛大声答。 “太好了……你……休息……” “什么?听不清……” “谢谢……你们!”声音越来越隐约,终于断了。 苏洛有些焦急,她不喜欢这样,话还没说上两句,就不明不白地结束。 她微皱着眉,站在那里,不停地回拨,却始终无法接通。 山里的信道不好,有时杨锐为了打个电话,得爬上一个很高的山坡,才可以找到信号。不知道杨锐现在是不是正在那个山不定我买得起,你还是告诉我电话吧?省得我又绕个圈,去找胡大山。”肖某摆明了非要不可,你不告诉我,我找别人去要。 苏洛有时觉得莫名地厌倦,为什么总有这样无聊的男人,在身边纠缠。 她知躲不过,随口报出了电话号码。 肖见诚低头去记,她赶紧走了。 走不到两步,手机又响,她一接,肖见诚的声音传出来:“这是我的电话,记得存下来!” “遵命,老板!”苏洛道。 挂了电话,她看见小秦手里抱着一大捧资料,赶紧去接。 小秦费力地递给她:“这些没良心的人,把纪念品都拿走了,画册就随手扔掉,要扔也回去再扔嘛,太不给我们面子了!” “扔在这里也挺好,下次还可以用,省得我们再出钱去印。”苏洛安慰她。 “那倒也是!你先放车上去!” 苏洛捧着资料往车上走,电话又响。 她想应该是杨锐,快跑两步,把资料放在车上,赶紧拿出电话。 陌生的一串数字让她有些失望:“你好!” “是我!” “谁?” “刚让你存下我的号码,看来没存?”又是肖见诚。 “确实没存!”这人太无聊,苏洛已没耐心敷衍。 “为什么不存?”肖问。 “对你完全没兴趣!”她直接答。 这话一出,那边再无回应,然后,电话挂断了。 小胜利,苏洛得意地露出笑容。 第二天休息,苏洛本想睡久一点,但一早就被吵闹声惊醒。 母亲在家门口摆了个早餐摊子,有时会被城管驱赶,或者也有暴燥的客人寻衅闹事。 苏洛赶紧爬起来,披上衣服冲到门口。 只见母亲手里抓着勺,凶悍地站在煮粉的大锅前,拦住一个人的去路:“你别到这里来瞎吵,没有人会理你!” “我来找女儿,怎么是瞎吵?”那一个人是苏洛的父亲。 “哪个是你的女儿,这里没人是你的女儿!” “我找小洛!” “你找她干什么?输光了?又找她要钱?她自己还养不活,哪有钱给你?” “我病了,要治病!” “你有什么病,前几天还看到你在河边上和老太太跳舞,跳得不知道多起劲!” “我这几天头痛得厉害……” 苏洛的父亲哭丧着脸,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当年下海发了点财,找了个第三者,就和母亲离了婚,把苏洛姐弟俩都丢给了母亲。可惜后来时运不济,家财散光,女人也跑了。现在,他靠退休金租了间房单住,时不时会回来找苏洛要钱花,苏洛看他可怜,有时会给一些,母亲和弟弟却非常反对。 母亲抓着勺犹在大声喝骂:“苏建国,你给我滚远点!我还要做生意,别在这里碍我的事,小心我把苏杰叫回来!” 旁边的食客大口地扒拉着粉,都是邻舍,这种场面见得多,大家早已习惯,眼皮都不抬,也没人劝说。 父亲见形势不好,只好口里含含糊糊地念叨着什么,转身离开了。 母亲回头继续做生意。 苏洛在门边站了会儿,又走回床上倒下。 不一会儿,苏杰闯进来,现在还是四月,他却只穿着件背心,露出胳膊上华丽的刺青。 “那老家伙来了?”他凶狠地问。 “嗯。” “他来干什么?” “要钱,说是病了。” “病了?直接去死不更痛快!” “行了,小杰,别这样说!”苏洛把头埋进被子里,呻吟道。 “怎么不能说?他这辈子反正也快活够了,可以死了!我跟你说,他别被我碰到,被我碰到,不死也得死!”苏杰的眼里却是格外晶亮地闪着光,仇恨的光。 父母离婚时,苏洛已经六岁,多少对父亲有些感情,而苏杰只有两岁,在他的成长中,对父亲的记忆,全部来自于母亲的诅咒和抱怨,所以,恨父亲,是他表达对母亲的爱的最好方式。 母亲也在这时走了进来,她接着苏杰的话说:“下次他来,我一定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你,这老东西,真无耻,居然还敢来要钱!他不想想当年,我们一家三口没钱没粮,差点饿死!小洛,你不准给他一分钱,听到没?听到没?听到没?” “听到了。”苏洛弱弱地答。 母亲满意地向屋外走去。苏杰跟着,亲热地搂着母亲的肩,说:“妈,我昨晚又赢了钱。” “你也是不争气,只知道打架赌钱!”母亲吼他,话里却是疼爱。 “你不知道……打架赌钱也能发财……”弟弟赖赖地答。 “发得了什么财?好好过日子才行!……” “好啦好啦!……” 苏洛拿被子蒙住头,只希望把这混乱的人世隔绝开来。温暖的黑暗里,她想再睡一会儿。 迷迷糊糊地,她居然又睡着了,而且在做梦。 自己一个人正在爬山,陡峭的山路泥泞不堪,脚下总是打滑,走得格外艰难,两旁生着灌木丛,疲累时想伸手拉着树枝借力,结果全是倒刺,扎得手生疼。 其实苏洛心里明白自己在做梦,因为她经常会回到这个梦里来,但是,即使知道在做梦,却也醒不过来,只能不停地往上走,往上走,一抬眼,无尽的山路蜿蜒不绝。 手机铃声闷闷地响,越来越强大,终于把苏洛从梦中唤醒,她一掀被子坐起来,满头大汗,喘着粗气。 不管是谁打来,她衷心地感谢那个人。 (四) 苏洛拿过手机,打电话来的是胡总。 “小苏啊!那两个花瓶我不能要了!”胡总劈头就说。 “什么?”苏洛以为自己没睡醒。 “我说,我想来想去,那两个花瓶我拿着没用,你们看是不是可以找别人处理一下。” “那怎么行?您已经买了,我们不能再卖给别人了!” “总之,我不要了,钱我也不付了,你们再想想办法吧!”胡总说着,把电话挂断了。 苏洛拿着手机,半晌不知该做什么。 赖账遇得多,但赖的是这么大一笔账,还是头一次。 虽然胡总拍卖前放了10万的押金,可以名正言顺地没收,青花瓷瓶可以再次拍卖,但是,10万和190万,差距有多大?再次拍卖,组织协调和准备又谈何容易? 苏洛想来想去,只好向自己的顶头上司喻秘书长报告。 报告的直接恶果,就是所有人在星期六的中午被召回了办公室。 小秦最惨,她正在发廊坐着,准备烫个卷发,被急电催来,满头乱发迎风飘舞。 “我的苏奶奶,你不会忍过周末再报告?”她望着苏洛,从牙齿缝里狠狠地吐词。 “我想着事关重大。”苏洛抱歉地说。 “能有多重大?没人买,那两个花瓶会死吗?” “我怎么知道他会把你们这些不相干的人召来?” “如果不召来,谁来看他周末为事业呕心沥血?” 正说着,那边喻秘脸色铁青地从办公室走回来。 形势不妙,苏洛低头假装喝水。 “胡总说,他认为我们找托,故意抬他的价。”喻秘说。 “不可能啊!”苏洛和小秦同时说。 “我也说不可能,但他就咬定了有托。” 苏洛回忆了一下:“开始还有几个人,后来只剩下那个姓肖的和他抬价,但姓肖的还是他介绍我认识的,难道他认为姓肖的是托?” “他没有指明是谁,只是不肯再付钱。他放了押金吗?” “只放了10万。”苏洛答。 “果然亏本了!”小秦在旁呻吟。 苏洛皱着眉想了想,决定给肖见诚打个电话,请他出面澄清一下。 她拿出电话翻找到来电号码,打了过去。 那边没人接。 再打。 还是没人接。 苏洛想起昨晚自己说的话,有些后悔。得罪了人,早晚要撞到那人手里。 “只能当面再去做做工作。”喻秘在旁坚决地说:“苏洛,胡总在办公室,你去一趟。” “我?我一个人?”苏洛难以置信地说。 “这事情是你负责的,当然你去。” “我去没用啊!他不是怀疑我找托嘛!” “你要用你的诚意,证明没有找托。”喻秘昂头交待:“我们在办公室等你的回音。” 喻秘永远是这样,遇事只知往后躲,从来不愿担责任。 苏洛坐着,不说话,也不挪窝,和昂着头的喻秘僵持着。 所有的同事都在沉默。 终于,小秦开口打破沉默:“好啦!好啦!苏洛,我陪你一起去!”说完,她把苏洛连扯带拽地拉出办公室。 “凭什么又让我去?”苏洛恨恨地在电梯里发火:“我偏不去!不捐就算了,到时把料报给媒体,说他诈捐,凭什么要去求他!” “好了,你就去一趟,当面问一次,他不肯,你回来交差不就完了!” “我是受不了喻秘那态度,遇事就躲,只知道把手下的往外推!” “唉……你看开些,他如果不是这样,怎么会在机关里混不下去,跑这儿来?” “跑这儿混,我干嘛要顺着他?我不去,我回家!”电梯到了一楼,苏洛打定主意回家。 小秦拉住她:“行了行了,杨锐还在等着这笔钱开工呢!” 说到杨锐,苏洛的理智恢复了一些:“那……把花瓶拿回来,再卖给别人不就完了!” “卖给谁?你以为像胡大山这样的人到处都是吗?” “但是……” “别但是了,走吧,怕啥?有我这个女疯子给你当保镖,大不了你当面骂他一顿,再回来!” 小秦说是这样说,但到了胡总的办公室外,她却借口自己形象恶劣,死活也不肯进去。 来都来了,苏洛也想通了,她敲门,里面有人在大声谈笑。 她再敲,胡大山大声应:“进来!” 苏洛深吸一口气,走进去。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胡大山叨着雪茄,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旁边的沙发上也有几个男男女女。 “胡总,我想和您再谈一下。”苏洛站在门口,恭敬地说。 “小苏啊,不必谈了,这事我已经决定了。”胡大山倨傲地拒绝,甚至都没有请她坐的意思。 “如果您有什么误会,我可以解释。” “没什么误会,昨晚是我头脑不清醒!” “昨晚我们绝没有任何安排,您应该相信我们,一切都是公开透明的。” “是吗?我听到的消息可不是这样。” “那您听到的消息是什么?是谁告诉您的!” 胡大山将视线投向另一个人,说道:“肖少爷,我可不想出卖你!” 苏洛转头望过去,竟见到肖见诚坐在沙发那里,他怀里搂着个小姑娘,嘴里也挂着一根雪茄,眯着眼,得意地看着她。 “肖总,您的消息是什么?”苏洛将脸转向他,正色问。 肖见诚双手一摊:“美女,你跟我说的话,我可没乱说,主要是胡总太聪明了,他猜出来了!” 旁人爆笑。 苏洛明白了,是他在捣鬼,那么,任何解释都没必要了。 她转向胡大山,最后说道:“胡总,新闻都已经发出去了,如果这事没有合作成,对您的企业影响也不好。” “我不过是个包工头,和我做生意的人,哪个会在乎这些?他们只在乎能得多少回扣!”胡总一脸无赖。 “那好,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谢谢您捐给我们10万元。”苏洛转身想走。 “谁说要给你们10万?”胡大山得意地反问:“我的律师说,你们在拍卖中弄虚作假,我一分钱都可以不付。明天请你们把10万块给我付回来。” 苏洛听得此话,发飚了。 她冲到胡总的桌前,质问道:“谁说我们弄虚作假?谁说的?你拿出证据来。” “肖大老板说的。” “肖大老板是谁?是谁?让他出来跟我对质!我跟他说过什么?”苏洛对着肖见诚坐的方向,怒道。 肖见诚看着她,伸出手,慢悠悠地说:“是我!昨晚,你让我,跟胡总,抬,价。” “有证据吗?有录音吗?有视频吗?” “我是,证,人!”肖见诚答。 “我前天在胡总的饭局上认识你,昨天说了不到十句话,我的手机里连你的电话都没存,如果要找托,我也该找个熟人,怎么会找到你!”苏洛质问道。 不等肖见诚答,她转回头对胡大山说:“胡总,你捐不捐款是你的自由,你出不起那190万我们也可以理解,但是,你和朋友串通,连10万定金都想赖回来,这就有些过分了!10万块我们是不会退的!这种赖账官司我们也不是第一次打,到时法院见!” 胡大山拍案而起:“谁说我出不起?1900万我都出得起!” “关我屁事!”苏洛望着他,最后甩一句,气冲冲地推门而出。 小秦见她出来,忙跟上她往外走。 一直到走出大楼,站在马路边,小秦才问:“刚才骂得很爽吧?” “你怎么知道?” “瞧你那母老虎的表情!” “太爽了,我早说想骂这些人了!”苏洛深吸一口气,欣慰地大声说。 “看来这两个花瓶是卖不掉了。” “卖不掉有什么关系,就像你说的,花瓶又不会死!” “苏洛……”小秦斜眼瞄她:“平时见你募款时那么殷勤,现在又是这付嘴脸。我估计,你一定人格分裂!” “人格分裂不够,我恨不得是变形金钢,把那些不要脸的有钱人都扔到天上去。”苏洛豪迈地抬头,望向天空。 高耸入云的建筑物间,灰色的天空支离破碎,有一架飞机,高高地掠过,像鸟儿一样。 (五) 周一上班,苏洛走进办公室,看见喻秘沉着脸站在房间里。 “喻秘,早!”对他的脸色,她早已见怪不怪。 “我让你去给胡总做工作,你去干什么了?” “我去做工作啦!” “你听到的是你去撒泼了!” “哪有这回事?我求他来着,我出卖色相来着,但他看不上我!”苏洛一边答,一边把包扔进柜子里,开始扫地搞卫生。 “苏洛!你认真点!”喻秘严厉地说。 苏洛直起腰,将扫帚扔回到门后:“喻秘,他存心赖账,我有什么办法?” “现在不是他赖账的问题,现在是捐这批藏品的老领导说要收回捐品!” 这倒是出乎苏洛意料:“为什么?怎么可以收回!” “老领导听说我们在拍卖中弄虚作假,按原来的合同中规定,他可以收回捐品!”喻秘说着,把一张传真纸扔到苏洛面前:“你自己看看吧。” 苏洛把传真拿过来一看,上面写着:“心光基金会:本人于3月16日捐给你会藏品一批,约定公开拍卖并捐建心光小学。现获知你会在拍卖中弄虚作假,已违反协议第七条第二款之规定,我决定根据协议第九条之规定,收回捐赠品,另行处理。捐赠人:唐如松。” 苏洛急了:“我们根本没有弄虚作假啊?唐老怎么能随便相信别人!” “那我怎么知道?前天让你好好去解释,你怎么解释的?” “胡大山和那个姓肖的一唱一和,摆明了是故意要赖掉这笔钱,我没法解释。” “不解释,也不必把别人骂一顿吧!” “我……没骂啊!” “还没骂,小秦说你都要打人了!” 苏洛转头看对头办公室的小秦,只见小秦埋着头躲在办公桌后,假装在算账。 她回头扬声说:“是骂了又怎么样?如果唐老这样糊涂,我们可以和他打官司!” “打官司打官司!你以为打官司这么容易吗?而且,动不动就和这个人打官司,和那个人打官司,谁还敢捐钱给我们?!”喻秘声调也高起来。 “已经这样了,您是领导,您拿主意吧!”苏洛索性坐下来。 “苏洛啊苏洛!不是我说你,你这个臭脾气,早晚把我们都害死!”喻秘拿手指着她,恨恨地说完,离开了办公室。 此时,桌上的电话响,苏洛接起来,那边居然是杨锐。 “苏洛,上班了?” “是啊!” “这两天辛苦你们了,代为问候大家!”杨锐今天的电话清晰,苏洛甚至能听见他说话时的呼吸声。他让她代为问候,可见他只与她通过话。 “没关系,你更辛苦。”苏洛答,语调尽量地轻松愉快。 “我今天在县里,刚才和主管教育的县长聊了一下,他提出要先签个意向协议。” “是吗?” “是的,签了前期协议后,县里面就可以着手办理前期的手续。” 杨锐在电话里情绪很好,苏洛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一时气盛,得罪了某人,搞砸了这次拍卖。 “苏洛,听得见吗?”杨锐在那头,见没有回应,以为电话效果不好。 “哦……听得见!” “你很忙吗?” “没有。” “我是想问一下,协议里要约定第一笔款的付款期限,你看什么时间比较好?” “这个……”苏洛答不上来。 “怎么?是不是定不下来?出了什么问题吗?”杨锐很敏感,马上问。 “没有没有!”苏洛马上说:“还像原来定的,四月底付第一笔款一百万。” “没问题吗?”杨锐犹在问。 “没问题,刚才是有人和我说别的事情。”苏洛找了个借口。 “那好!我这就跟他们说。” “嗯!就这样说!” “谢谢你,苏洛!幸亏有你!”杨锐欣慰地说道。 苏洛的眼圈,忽然有些发热。 挂断电话后,她冲进喻秘的办公室,喻秘正在焦急地打着电话。 “喻秘,怎么样?” “唐老家的电话没人接,唐老秘书的电话也是忙音,我联系不上。” “那我们去一次?”苏洛建议道。 喻秘看着她,思量了一下,道:“要么你先去走一趟,我这边再联系?” 又是如此,苏洛心想。但此时她斗志正浓,满口答应道:“行,我先去!” 苏洛背着包,直奔唐老家。 唐老家在城郊的小镇上,家中无人,苏洛找到左邻右舍,打听了一圈,才知道唐老早已住进医院。 苏洛又返头奔到医院,唐老人事不知地睡在高干病房里,身上插满了管子,身边只有个一问三不知的护工。 苏洛只好在病房里等着,她没吃中饭,肚子饿得咕咕叫。 等到傍晚,主治医生来查房,这才告诉他,唐老失去知觉已经有一个多星期。 “那唐老的事情,现在是由秘书在打理吗?” “秘书?那秘书见唐老靠不住了,正到处跑官要官呢,哪有时间到这儿来。” “可是,我们今天还接到以唐老的名义发来的传真,会是谁呢?” “也许是他家里人吧,他还有个外孙,有时会过来问一下情况。” “他外孙?是谁?叫什么?有他电话吗?”苏洛一股脑地问道。 医生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有个声音说:“你管我叫什么?!” 苏洛一回头,真是邪了门了,居然又是那个肖见诚。 “对!就是他!”医生指着他:“你找他聊吧!” 苏洛一时楞了。 肖见诚态度倨傲,没搭理苏洛,径直往病房那边去。 苏洛站在走廊里,悔到吐血,早知他是这身份,应该主动示好才是。 过了一会儿,见到肖见诚返回来,苏洛硬着头皮迎上去:“肖总,可不可以聊一下?” “聊什么?我们又不熟!”肖眼皮都没抬,大步往外走。 苏洛亦步亦趋:“对不起,是我以前态度不好!不管有什么误会,还请你原谅!” “没什么误会!我们话都没说上十句,我对你完全没有兴趣!”肖见诚把她的话都还了回来。 苏洛盯着他的后xiong勺,心想,他必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这世上,越是小人,越惹不起。 她横下心,快走两步,拦在肖见诚面前,头一仰:“我们俩也别绕来绕去,我得罪了你,对不起!你说,要我怎么做,你才可以消气?” 肖被逼停在走廊里,他环顾四周,又拿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扯着嘴角笑了笑:“真的?我说怎么做,你就会怎么做?” 苏洛被他问得心里发毛,嘴里强硬地答:“是!” “不是对我没兴趣吗?” “现在有兴趣了。” “不是跟我不熟吗?” “现在熟了。” 肖见诚突然放声大笑:“哈哈,这件事是教训你,做人不能太势利!” 他居然说她势利,苏洛心中不服,嘴上却只说:“教训得好!以后不势利了!” “明白了就行!”肖抬脚,绕过她,继续前行。 “接下来怎么办?”苏洛朝他的背影问道。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肖答。 听到这话,苏洛不敢罢休,又追上他:“你不能这样!” “我凭什么不能这样?我外公老糊涂了,拿我家的传家宝去捐,居然还捐给你们这样的人!我要拿回来,怎么不行?” 苏洛瞪着他,怒火中烧。 “又要发飚了?”肖见她如此,挑起眉,问道。 “不敢!”苏洛答:“我只想求你!” “这可不像求我的样子!” “怎么才像?” “女人求我的时候,一般都脱光了衣服!”肖见诚的眼里,有戏谑的表情。 苏洛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以至于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肖见诚作状看看四周,说道:“在这种地方,你这样激动,不太合适,不如我们换个地方?” “无耻!”苏洛已过极限,她吐出两个字,甩头就走。 “喂……你也太没诚意了!”肖见诚在她身后说。 “流氓!”苏洛回一句。 “给你两个选择。”肖见诚高声说:“第一,明天把赠品统统给我送回来!第二,今天晚上……” 苏洛大踏步往前走,心想,这第二一定是让她今晚陪他,没门! 结果,她听到的却是:“今天晚上跟我喝酒,如果我喝不过你,这事情就到此结束!” 苏洛刹住脚步,她回头,远远地,迎向肖见诚的目光,昂首问道:“你说话算数?” 肖见诚答:“当然说话算数!” 此时,有一阵风吹过来,四月里的黄昏,风中带着温润的气息,拂过苏洛的脸庞。 (六) 肖见诚报出决战的酒店名称,并没有等他,自己开着车先走了。 苏洛好不容易拦到一部出租车赶过去,服务员帮她打开包厢门,里面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人,见她出现,爆发出热烈掌声。 “开酒!”肖见诚高声吩咐。 “等会儿!”苏洛抬手制止。她在空位上坐下,举起筷子说:“让我先吃点东西垫底!” 说完,也不管旁人的眼光,她专拣饱肚子的菜,大口地吃起来。 “别急!你慢慢吃!”坐在肖见诚旁边的一个美女,柔声对她说:“见诚就是这样顽皮,你不必和他认真!哪有女人和男人斗酒的?” “那你可说错了!”肖在旁插话:“她可不是一般的女人!上次她把胡大山灌得被抬回家!” 苏洛也不分辩,只是吃自己的。 “那你也不能这样啊!特地约别人女孩子斗酒,你看把她都吓坏了!”那个美女转头对苏洛说:“其实你不必理他,喝酒又不是什么好事?” 苏洛垫了个三分饱,拿纸巾擦擦嘴,说道:“没事!今天特地来,就为这个事情,我听肖总的,你看怎么比?” 肖见诚这可来了精神,招手高呼:“好!开酒!五粮液,一人一瓶!” “可以。”苏洛坐正身体,沉着应战:“你看,是个人管个人,还是互相敬?” “个人管个人!” “行!”苏洛也不等空酒杯过来,先将手边的茶杯倒空,将酒倒进去,一口便喝了下去。 周遭的人发出赞叹的声音。 肖见诚对那美女说:“我跟你说了吧,她根本不是女人!”说完,他也将茶杯倒空,装满酒,朝苏洛示意,然后一口喝将下去。 苏洛从来就没醉过,她的酒量自小便得到培养。父亲爱酒,当她还是小孩子时,伴在父亲身边吃饭,父亲就会用筷子蘸点酒,给她尝尝。稍长,父亲郁闷时,会邀她一起喝一杯。当然,后来父母离异,酒从饭桌上消失,但是,酒精就像是父亲的dna,已经渗入苏洛的血液中。 肖见诚与她,在众目睽睽下,几乎不间断地,各自灌下了那一瓶五粮液。 两人似乎都还正常。 苏洛脸色只是略红了一些,而肖见诚,甚至连脸色都没变,只是眼睛中充溢血丝。 “再开一瓶?”肖见诚问。 “随你!”苏洛答。 “不要喝了,可以了,两人打成平手!”美女在旁边阻止。 “今天不能有平手!”肖见诚打断她:“今天必须有输赢!” 服务员赶紧将一瓶新酒拿出来,将两人的杯中倒满,苏洛高举酒杯,说:“肖总,来,先干为敬!”。 肖见诚也将杯子端起,准备喝下,美女忙将杯子夺去:“见诚,别喝了!再喝出人命了!” “没事,把杯子给我!”肖见诚把酒杯夺回来,赶紧一口灌了下去。 苏洛发现,肖见诚将酒咽下的刹那,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她明白,胜利在望。 周遭的看客此时也安静下来,输赢快见分晓。 肖见诚将酒瓶直接拿在手里,伸手给苏洛满上酒,嘴里还在说:“你不行了,就认输啊,别……别待会儿传出去,说我欺负女人。” 他话说得还算利落,但倒酒的手却明显不受控制,有一半的酒洒在了桌上。 那美女忙去夺酒瓶,口中说:“我来!我来!” 肖见诚大力推开她,吼道:“你们这些女人,男人喝酒站远点,别多管闲事!” 那美女却也不生气,只嗔怪地说:“别喝了!行了!” 苏洛不说话,任他把酒杯倒满,端起酒杯,又一饮而尽。 肖见诚难以置信地盯着她,也跟着将杯中的酒喝光。 到了第三杯时,肖见诚站起来,他似乎想走到苏洛身边回敬她,哪知脚一软,瘫倒在旁边的沙发上,怎么也爬不起来了。 旁人赶紧走过去,把他扶到沙发上躺好。 苏洛稳稳当当地走到沙发前,问道:“肖总,还喝吗?” “当……然,当然!我还……还……能喝!”肖见诚闭着眼睛,嘴里含混地答。 “别再喝啦!已经醉了!”美女坐在他身旁,作状拍他。 “我没醉!没醉!”肖见诚听得此话,突然睁开眼,想坐起来,但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苏洛站在旁边,手里还端着刚倒满的酒,她干脆将酒全部倒进口里。 肖见诚睡在沙发上,举起手指向她:“喂!苏……洛,你别走!我还能喝!你别走!” 苏洛微笑着,背上包,走出了包厢。 身后,是所有人景仰的目光。 但是,她的优雅姿态只维持了两秒钟,然后,她快步冲进洗手间,抱着洗脸盆,狠狠地吐了起来。 其实今天,她也到了极限,但不管怎么样,她赢了,这真让她高兴。 她掬起清水,将脸洗了洗,在镜子前深呼吸,然后,走出洗手间。 走廊上正有几个人,用力将肖见诚扶起,向外走去。只见他将头靠在朋友肩上,几乎已完全失去意识。 那美女跟在这群人后面,见到苏洛,连忙问:“你没事吧?” 苏洛笑笑,努力让自己的步子更稳健:“我没事。” “真佩服你,我可是一滴酒也喝不了。” “喝酒又不是好事情,不会更好。” 两人一起走到门口,肖见诚被大家塞进了一台红色的车里。 “你去哪里,我送你?”美女说。 “不用了!”苏洛忙摆手:“你送肖总吧。” “那好,以后有机会再聊。”美女说着,蹬着高跟鞋,颤颤巍巍地下了阶梯。 苏洛看着她,挺替她担心。在她看来,穿高跟鞋,简直就是技术活儿,跟杂技差不多。 安置好肖见诚的那几名男子,回到酒店门口,见到苏洛,纷纷竖起大拇指。 有一个中年男人,笑嘻嘻地凑过来:“女中豪杰!晚上去哪里?和我们泡吧去不?” “谢谢,我不去了!” “留个电话给我吧!下次我请你喝酒!” 苏洛赶紧往马路边走去,她知道,如果不走,又要惹事上身。 “喂,不给我面子!”那男人在她身后大声说,然后有人大笑。 酒精的力量还是强大的,第二天,苏洛一觉睡到中午,才头重脚轻地爬起来。 母亲正和几个朋友在院子里架起桌子打麻将,见她起来,赶紧说:“来来来!快过来帮我打两盘!我灶上的火快熄了。” 苏洛睡眼惺松,不得已坐上桌。 母亲一边换煤,一边大声问:“你昨晚搞什么去了?喝得那么多!” “跟朋友吃饭!”苏洛答,一开口,胃里阵阵酒气往外泛。 “吃饭要喝那么多酒吗?你一个女孩子,喝那么多酒干什么?万一喝醉了,吃了亏都不知道!” “不会啦!”苏洛拉长声答。 “不会不会!跟你那个死老爸一副德性,只晓得喝酒!只晓得在外面玩!家里什么都不管!儿子女儿都丢给我!只知道在外面风流快活!……”母亲骂的是苏洛,但说起来的却都是那个负心的丈夫。 “清一色自摸!”苏洛此刻大喊。 母亲赶紧放下火钳奔过来,看到苏洛倒下的牌,她欣慰地说:“终于让我自摸了一盘,今天一早上了还没开张呢!” “算一算多少钱?”苏洛说着,借机让开。 母亲赶紧做上去,招呼牌搭子给钱。 苏洛走进卫生间去刷牙。刷到一半,听到手机响。她奔出来,掏出手机,是喻秘。 “苏洛,你在哪里?怎么没来上班?” “我……我家里有点事……”苏洛支吾道。喝醉酒不是个好理由。 “都什么时候了?你赶快过来,拍卖公司说唐老的家人在他们那里!” “在他们那里干什么?” “说是要把捐赠品全部收回去!” “什么?不可能啊!”苏洛满嘴的泡沫,难以置信地大声说道。 (七) 苏洛飞奔进拍卖公司的办公室。 她在走廊里快速穿行,左顾右盼地搜索肖见诚的身影。 喻秘在她身后喊:“在这儿!还往哪里走?” “哦……”苏洛转身。 喻秘指指身旁,向旁一指:“这是唐老的律师,周律师。这是我们募款部主任苏洛” 一个年轻人傲慢向她伸出手:“你好!” 苏洛象征性地和他碰了一下,开口就问:“肖见诚呢?” 周律师看来有些意外,反问道:“你认识他?” 喻秘几乎同时问道:“你说的是谁?” 苏洛也不解释,继续盯着周律师问:“肖见诚呢?他没来?” “我代表的当事人是唐老。”周律师答。 “别扯了,唐老话都说不出来,你怎么代表他?”苏洛急起来,说话有些冲。 周律师被她问住:“哦……唐老的监护人会代表唐老。” “就是啊!把那个监护人找来!”苏洛声调高起来。她觉得自己有一点控制不住情绪,想必是昨晚的酒劲还没散。 周律师看来不想与她纠缠,转过头去继续与喻秘交涉:“喻秘书长,这件事情我也很遗憾,当初协议里明确约定了,一旦有任何弄虚作假的行为,当事人可以随时收回捐品。现在,当事人说他们有证据证明拍卖中有不法行为,而且他们认为拍卖的款项不一定会用于指定用途,因此他们希望马上收回捐品,所有产生的费用他们会承担,主要是希望你们配合作协调工作。” 喻秘无奈地点头。 苏洛见周律师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只好走开去,打肖见诚的电话。 电话通了,照例无人接。 苏洛也无法,唯有一遍一遍地重拨。 拨到第十通的时候,终于有人接了,是个女人刻意压低了声音答:“喂……” “麻烦你请肖见诚接电话。”苏洛说。 “对不起,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那女人礼貌地低声答。苏洛听出来,是昨晚那位穿高跟鞋的美女。 “我有急事找他,我是苏洛。” “对不起,他不方便。”那头继续礼貌地拒绝。 苏洛想起昨晚并没有自我介绍,于是补充道:“我是昨晚跟他一起喝酒的。” 此言已出,女人的态度明显热络起来了:“是你啊!你怎么样,见诚可是睡到现在还没醒。” “麻烦你请他接电话,我确实有急事找他!” “不行!你不知道,他睡觉最重要,如果吵醒他,我会被骂死!” “可是我不能等了,这边有人要把东西收走了!” “什么……什么东西?要收走什么?”那女人看来完全不了解情况。 苏洛急得跺脚,一时又解释不清,她在走廊打转,周律师正好走出办公室,她也顾不上,拦住周律师说道:“肖见诚现在接不了电话,他昨晚答应我,不收回捐赠品的。” “对不起,我没有接到通知,我也是按章办事。”周律师礼貌地答。 “能不能等一下?等一个小时?我正在给他打电话。” “这个……我们都已经安排好了,要不我们先拖回去,到时有变化,你们再拖回来就是了。” 喻秘冲过来,指示道:“苏洛,你要找什么人赶快找,这个事情必须马上解决,哪有拖来拖去的道理,简直是儿戏!” 苏洛无法,回头听手机,对方已经挂了。 她只好又打过去,女人接通,有些埋怨:“别打啦,他都快被你吵醒了,你过两个小时再打来嘛!” “你们在哪里?”苏洛直接问。 “什么?”女人有些难以置信。 “我过来找他,不用你叫醒他!” “这怎么行?你别急嘛,稍微等一会儿!”那女人正说着,从话筒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是谁?这么吵?” “是昨晚和你喝酒的那个女孩。”女人答。 然后,手机里传出肖见诚的声音:“你想干什么?”他的声音含混不清,而且充满烦燥。 “肖总,您的律师现在在拍卖公司,要拿走拍品。麻烦你跟他说一下好吗?” “说什么?” “说你已经答应不拿走了。” “谁说我不拿走了?”没想到肖见诚竟说。 “可是,昨晚……”苏洛没料到他会这样,一时也不知如何反驳。 肖见诚容不得她说更多,甩一句:“有事和律师说,别吵我睡觉!”说完把电话挂了。 苏洛再打过去,那边提示已关机。 没料到肖见诚会这样耍赖,苏洛回想起昨晚自己拼死和他斗酒,觉得受到愚弄,眼眶竟有些红了。 周律师和喻秘在她旁边,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周律师不好意思地说:“那我还是先把拍品拿回去,你们再和肖总协商一下,如果需要,还可以送回来嘛。” 苏洛低着头,倔强地强忍住眼泪。 喻秘答:“那好,我们再想办法,也请你和那边说一下,应该是有误会,我们绝对没有弄虚作假。” 周律师走出去两步,又回过头来,对喻秘和苏洛说:“肖总上班的地方在恒东中心三十八楼,他有时会去。”说完,他和几个工作人员,搬着东西走了。 喻秘和苏洛,闷着头回到办公室。 喻秘直接把苏洛带进自己的办公室,他站在苏洛面前,半晌才问:“苏洛,你和那个姓肖的,倒底搞什么名堂?” “没什么名堂!” “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你怎么跟他搞在一起?” “他是唐老的外孙。” “外孙?那你说昨晚是什么意思?” 苏洛不想解释,她觉得如果再把自己昨晚被肖见诚骗去为了捐品拼酒的事儿说出来,只会显得自己更愚蠢。 喻秘可想不到那么复杂,他武断地说:“做基金会,尤其是做募款,最重要的就是行得正立得稳,不能给别人任何把柄。你在我们基金会做,总是会遇见很多有钱有权的人,自己要把得住方向才行,不然的话,为了私人的事影响到工作,大家都很被动嘛!你是个女孩子,更要处理好工作与生活的关系……” 苏洛听他这样说,心里更气,扭头就往门外走。 “哎!你怎么走了,我还没说完呢!”喻秘很不高兴地叫住她。 苏洛一回头:“我得找那个人要东西去!” “你怎么找?” “我坐到恒东中心三十八楼,守着他,守到他给我为止!”苏洛狠狠地说。 喻秘最大的优点就是,只要他不出面,手下人怎么干都行。现在,他也是如此:“那你要注意方式方法,别把事情闹得太大!” “我知道!”苏洛应着,终于出了他的门。 回到办公室,小秦马上跟过来问:“怎么了?听他们说把东西都拖回去了?” “嗯!” “怎么搞得这么僵?” “都怪我!” “你不该骂他们?”小秦只知道那天苏洛在胡总那里的剽悍事儿。 “不完全是……”苏洛咬牙切齿地答:“我遇了小、人!无耻的小、人!” “胡大山确实太无耻!我们向媒体爆料,搞臭他!”小秦恶狠狠地说。 “他不算什么,有的人比他更无赖!”苏洛捧住头,呻吟起来。 小秦见她如此苦恼,兴趣大增,凑过来,迭迭问道:“怎么啦?还有谁?发生什么事?你怎么啦?被谁欺负了?失恋了?还是失身了?” 苏洛被她问得哭笑不得,正准备逐一反驳,突然身后传来东西重重地落在地上的声音。 她回头,循着声音的来源看去,一个大大的破烂的登山包摆在地上。 一个男子站在包旁,身上的衣服委顿破旧,脸上风尘仆仆,疲劳不堪。虽然如此,但这男子,依旧有从容安宁的气质。 “杨锐,你回来啦!”与此同时,小秦也看见了此人,高兴地喊道。 听得小秦的呼喊,杨锐朝她点头致意,但视线重又回到苏洛身上。 然后,他说道:“苏洛,好久不见!” (八) 苏洛还没来得及回答,喻秘已经从办公室冲出来,对杨锐高喊:“杨锐,回来了?快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杨锐只好转身往喻秘办公室走去。 喻秘亲热地将他揽进门,反手把门关上了。 那个沾满尘土的登山包还在地上静静地躺着。苏洛看着那包,有点回不劲来。 小秦在一旁忿忿地说:“这个杨锐,怎么只跟你打招呼?跟我说句话会死吗?好歹我和他也是同学一场。” “你们也算不上同学吧?专业都不同。” “怎么不算,同学校,同年级!我们学校就那么一点大,有个帅哥,全体女生共享!” 苏洛听得笑起来:“怎么共享?” “呃……”小秦思考了一下:“就是……晚上睡觉前,说说他的八卦什么的。” 这倒是没听说过,苏洛很好奇:“他有很多八卦吗?” “那当然!”小秦神秘地说:“你要知道,我们师范学校女生多男生少,他又是学生会主席,多少女生投怀送抱啊!他的女朋友基本上……每个月要换一个。” 苏洛瞪大了眼:“这么多?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有时候,他还脚踩两只船,有女生为了他决斗呢!” “决斗?怎么决斗?你该不是骗我吧?”苏洛匪夷所思。 小秦一本正经地回答:“既然知道是骗你,怎么还这么有兴趣?” 苏洛这才明白小秦在逗她,笑起来,作势要打她。 小秦连忙躲开,脚下却被登山包绊住,差一点倒在地上。 苏洛又赶紧去扶她。 小秦好不容易站稳,拿脚踢了踢那个包:“装的什么呢?这么沉?” “是啊!”苏洛费力地把它移到脚角,说道:“这么破,也该换个新的了。上次我们搞活动,好像还有一个这样的包,我去找来给他。” “你可别随便换他的包!”小秦忙打断她。 “为什么?” “这个包是他前女友当年送的生日大礼,意义特殊。” 杨锐曾经有个女朋友,感情深厚,当年与他一起下乡支教,后来因忍受不了艰苦,与杨锐分手,独自返回城市。这是基金会人尽皆知的故事,也是领导用来形容支教扶贫如何艰苦伟大的必备案例。 苏洛并不惊讶,但也没再接茬。包上的拉链开了个口,她俯身下去,把拉链拉好。 小秦见她这样,忍不住说道:“苏洛,你可是与天斗,与地斗,还要与人斗,不容易啊!” “斗什么?你别乱讲!”苏洛无力地否认。 幸好小秦办公室的电话响起来,她冲过去接电话,放过了苏洛。 女人暗恋男人,说来说去,总有些抹不开面子。 苏洛在办公室坐着,不知道干什么好。 天色已晚,杨锐终于从喻秘的办公室出来了,看见苏洛还在办公室,有些惊讶:“怎么还没下班?” “我在写一个报告。”苏洛假装在键盘上忙来忙去。 “该回家了,快七点了。”杨锐费力地背起那个登山包。 “你去哪里?”苏洛赶紧问。 “找地方住一晚。” “你的房子呢?” “我难得回来一次,没必要租,已经退了。” “到我们家住一晚吧?反正我弟很少回来。”苏洛发出邀请。 杨锐想了想,摇头道:“算了,我就在旁边的招待所住,方便些。” 苏洛说这段话,已经是鼓足了勇气,她在杨锐面前,总是嘴拙。 杨锐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来,说:“晚饭吃了吗?” “还没呢!” “有约会?” “哪里会有约会?”苏洛用力地否认。 “那一起去吃点吧。”杨锐随意地说。 同事之间,到了饭点,也常会这样约吧,苏洛跟在他身边下楼,心里揣测着,或者,莫不是他也想和她在一起? 楼下有个做煲仔饭的小馆子,杨锐走进去,熟络地和老板娘打招呼,然后带着苏洛坐在最里面的小桌旁。 饭馆很小,桌子很小,大家都是挤挤挨挨地坐在一起。地上满是来不及打扫的卫生纸、竹筷、扔下的骨头。杨锐吃得很快,额头沁出了汗,苏洛低头吃的时候,离他特别近,两人的头顶都快碰上了,但不吃的时候,抬头坐直,又似乎离他很远,隔着桌子,各踞一方。 一只肥胖的猫在人腿间穿来穿去,找寻食物。如果有人不小心踩到它,它会发出奇怪的嚎叫,但并不离开,仍在继续穿梭。 杨锐转头看看那猫,说:“城里的猫不怕人,乡下的猫就不同了。” “它们怕人吗?” “也不是怕人,它们只是会和人保持距离。其实在乡下,也许是地方大,人少的缘故,每个人都能够保持距离。”杨锐从旁边的纸筒里扯了一截卫生纸,递给苏洛,自己也扯过一截,擦了擦汗。 苏洛接过卫生纸,也放下筷子。 “不吃了?” “嗯,吃不下了。” “还剩这么多,不好吃吗?” “也不是,我今天胃口不好。”苏洛没说谎,昨晚的酒气到现在还在胃里盘旋。 杨锐看着那大半碗煲仔饭,神情有些惋惜。 苏洛发现了,忙说:“我打包回去。” 杨锐听她这样说,自嘲地笑道:“对不起,我真是个十足的乡下人,抠得很。” “不!不!我本来就想打包回去的。”苏洛连忙招呼老板娘拿饭盒。 苏洛拎着饭盒,陪杨锐向招待所走去。她从侧面看他,发现他比以往更瘦,肤色黝黑,下巴的弧线格外俊美。 她拿手抵了抵杨锐的登山包,仿似无意地问:“装的是什么,把包都磨得这么破了。” “哦,是山里的一些石头。” “石头?” “我明天找学地质勘探的朋友验一验,看是不是矿石。” “如果是的话,那就好了。” “嗯,可以开采出来卖钱。” “他们有了致富的方法,你也可以回来了。”苏洛高兴地说。 杨锐停下来,颠了一下肩,让登山包更贴紧身体,然后他答:“还有很多地方,比那个山沟更穷。” “那你……”苏洛不由得问:“总得回来啊,难道在乡下扶贫一辈子?” “我没想那么多。”杨锐答。 这话听起来,让苏洛迷惘。 招待所到了,杨锐回转身对苏洛说:“我到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陪你进去。” “不用了,我又不是第一次来,你别管我了。” 苏洛只好点点头,转身走开。 她的心里在交战,好不容易见一面,又无甚收获,依她平日的脾气,恨不得开门见山,直接表白,让对方痛快地给个准信。 但是,鲁莽其实只缘于无心,但凡真心真意对待的人,多半都是患得患失,谁又敢随意地捅破那张纸?有纸隔着,毕竟还有回转余地,一旦说开了,对方接受当然好,不接受的话,岂不是生机全无。 苏洛拎着饭盒,埋头往回走,像以往很多次一样。 杨锐忽然在身后喊她:“苏洛……” 她忙回头,杨锐走过来,提起拍卖的事:“那批东西,你也别太急,能要回来就要回来,如果硬是不行,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可是,你的学校……” “学校是要修,但我们是做善事,又不是做乞丐,别太冤屈自己!”杨锐坚定地说。 苏洛只觉得心潮翻涌,这句话她早就知道,但今天杨锐说出来,却让她豁然开朗。 “嗯……我知道!”她抿嘴,点点头。 杨锐微笑着,忽然伸手拍拍她的头:“好了,回去吧。”说完,他转身走进招待所去了。 苏洛盯着那背影,说不出的喜欢。 (九) 城市的夜晚,比白天还要喧闹。在街道上游荡的人,成群结队,竟比白日里还匆忙些,每个人的眼底多少都有茫然。 苏洛忽然不想回家,她决定去看看父亲。 到了父亲家楼下,有几个老人在楼道口下棋,认得她,大声问道:“妹子,来看老苏吗?” “是的。”苏洛忙答。 “他现在晚上不在家,在上班。” “上班?”苏洛觉得奇怪,她没听父亲说过。 “对啊,晚上守传达室。你不知道吗?” “他没告诉我。” “有个把月了,就是那栋楼!”老人将手朝远处的高空一指,苏洛顺着他的手望过去,一幢高楼在不远处矗立着,隔着这一片高低破败的棚户区望过去,那光芒四射的楼话怎么没有礼貌呢?”父亲还是老规矩,开口就谈礼貌。 “他对我也很没礼貌啊!” “可是,他很有钱啊!这座楼都是他的。”父亲用敬畏的表情指指这座楼。 “那有什么了不起?有钱人没一个是好东西!”苏洛无动于衷,她松开父亲的手,打了个呵欠:“我困了,回家睡觉去!拜拜。” “路上小心点,走有灯的地方!”父亲赶紧叮嘱。 “好!”她应着,一蹦一跳地下了阶梯,向自家的方向走去。 没走多远,她发现脚下的路突然变亮了,自己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向前方。 一转头,明亮的车灯刺眼地跟在身后。 苏洛有些紧张,这里都是办公楼,入夜后,人迹罕至,她下意识地往人行道的内侧走去,手里紧紧地抓着背包带。 然而,那车子没有驶远的迹象,反而,伴着她,渐渐停了下来。 (十) 苏洛的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她左右观望离自己最近的建筑物,准备随时撤退。 车门开了,有人从驾驶座走出来:“小苏!” 苏洛逆光望过去,是刚刚在门口见到的周律师。 “周律师,你好!”苏洛放下心来。 “回家吗?我送你!”周律师居然主动说。 “不用了,我家就在前面不远。” “上来吧,晚上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 所言极是,苏洛也就上了车,指明方向。 车甫开动,周律师问道:“你和肖总看来很熟吧?” “不熟!” “别谦虚啦!听你们俩说话就知道!”周律师笑说。他的态度与上午判若两人,格外和蔼。 苏洛也不知如何分辨,只能再次强调:“真的不熟!” 周律师直入主题:“其实,我是想建议你们基金会,关于这次拍卖的事情,能不能协商一下?” “怎么协商?肖见诚完全不讲道理!” “呵呵……”周律师继续笑:“你别计较,他只是有点少爷脾气。” “我不是计较,但这是做善事,我们又不是乞丐!” “他有他的想法。” “什么想法?” “这个说来话长,但如果能协商,我们就约个时间好好谈。不管怎么样,老爷子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肖家现在是肖总作主。” 听他如此说,苏洛只好点点头。 苏洛的家很快就到了,周律师停下车,问:“你住这里?” “是啊。” “这里的粉很好吃。” “你来吃过?” “我住旁边的小区。” “下次来,我请客,让你吃双码!” “好,一言为定!” 苏洛下车,与周律师道别。 一转头,见到家门口,有一个女人蜷缩在门边,头埋在臂弯里。 苏洛停下脚步,叹口气道:“怎么搞的?你们俩又吵架啦?” 女人抬起头,望着苏洛,哀求道:“姐,你跟小杰说说,让他别不理我。” “你们闹过多少次,我就说过多少次了!我说了没用!” “那你让我进去,我自己跟他说清楚。” “美慧,你还是先回去吧,都十点多了。小杰可能睡了。” “他没睡,刚才他还接了我的电话。” “他不见你?” 美慧点头。 “不见你,就拉倒呗,你干嘛非得找他,比他强的男人多得是。” 美慧只说:“你让我进去,我只说两句话,我就走。” 苏洛忙摇手:“我可不敢,我弟那脾气你是知道的。”说完,一狠心,打开门先进去了。 进得屋来,苏杰正坐在电脑前打游戏,看到苏洛,劈头说问:“还没走?” “还没!蹲在门口呢!” “不是我说,你看她烦不烦?”苏杰仰头长叹。 “你们男人更烦!”苏洛反驳他:“花心!虚伪!始乱终弃!” 苏杰不以为然地说:“姐,男人都一样,除非你不嫁男人!” 苏洛伸手推他:“去!去!把她搞定!一个女人守在我家门口,像什么样子?妈打牌回来,要是看见了,你会被骂死!” “我不想理她了!” “不想理她,也要让她同意才行啊!你别搞出什么事情来,收不得场!” 苏杰极不情愿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然后,门外响起苏杰的责骂声和美慧的呜咽。 过了一会儿,两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苏洛拿出手机,想给杨锐发个短信,看看时间,已是十一点,怕打扰他睡觉,又作罢了。 正在此时,手机突然响起来,竟然是肖见诚。 “苏洛,出来喝酒,我们再比过……”电话里,他的声音含混不清。背景中隐约有音乐和嘈杂的人声传来。 “什么?”苏洛莫明其妙。 “昨天你赢了,我不服,今晚再喝!” “我不喝!” “不喝也要喝!我告诉你,我没醉!我真……没醉!”从话筒里都能听出他即将崩溃。 苏洛还没来得及答,那边“卡嗒”一声,电话断了! 果然崩溃了,看来这个姓肖的真是生活糜烂!苏洛暗自鄙视了一下,然后收拾收拾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苏洛提早二十分钟去上班,经过杨锐落脚的招待所,想约他吃早饭。 前台的小服务员告诉他,杨锐已经退房了。 苏洛紧赶慢赶来到办公室,却空无一人。 她拎起电话拨杨锐的手机,想想又放下了,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说找他吃早饭吗? 这时,小秦来上班,到她办公室门口探了探头,见她在发呆,赶紧走进来,端详着她的脸,问:“昨晚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和杨锐在一起,烈士了吗?” “烈士?” “唉呀,就是问你光荣献身了吗?” 苏洛狠拍她一掌:“你瞎说什么啊?” 小秦咧嘴喊痛,然后一本正经地警告她:“你要抓紧啊!两地分居,见一面不容易,该出手时要出手,我可是听说乡下那些如花似玉的小芳们,都排着队争当烈士呢!” “谁愿意当谁当!” “你嘴硬!”小秦点点她额头。 这时,喻秘出现,大声问:“苏洛,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说要去肖总那里吗?” 小秦见领导来,闪得比谁都快。 苏洛答:“我不想去了。” “为什么?” “我们是做善事,又不是做乞丐!”苏洛搬出杨锐的理论。 喻秘可不吃她这一套,嚷起来:“你哪来那么多歪道理!不去的话,这事怎么办?” “周律师提出可以协商。” “那就协商!赶快协商!你马上去上门协商!”喻秘伸出手臂,像某位领袖一样,遥指门口。 于是,一个小时以后,苏洛又站在了父亲值夜班的地方。这时的大厅与昨晚大不一样,毕竟是城里最高档的写字楼,大公司大银行都在此驻扎,四周人来人往,大厅里穿流如织。 苏洛面色沉重地按亮三十八楼的电梯,走进去,仰头等待。 谁知电梯行到二十楼,“叮”地停下来。电梯门打开,竟是肖见诚一边看着手里的资料,一边走进电梯。 他聚精会神地研究着报告上的数字,完全没有发现电梯里还站着一个人,而且那个人是苏洛。 苏洛靠着梯角站着,在她一路上设想的方案里,她与肖见诚的见面方式应该是,她昂首推开肖见诚的门,直接冲到办公桌前,强悍地说:“领导让我来协商,你想干嘛,直说!”肖会被她的气势打压到连连求饶。 但现在,这个莫明其妙的男人却横空出现,而且完全无视周围,苏洛有些拿不定主意该如何打响头一炮, 电梯继续往上行。肖见诚抬手想按亮三十八楼的按钮,发现已经亮了,这才回头寻找同行者。 又看见苏洛,傲慢的微笑重回他嘴角。 “你,到顶楼找你爸?”他慢悠悠地问。 “不是。” “那你找谁?” “我找周律师!” “周律师可不在顶楼。” “那……我找你也一样!”苏洛心一横,生硬地转了个弯。 肖见诚得意地说:“预约了吗?” “没有。” “没有预约的话,我没时间接待。”他答完这一句,又把头埋回到报告里。 苏洛见他打官腔,索性说“那我现在就约!” 话说着,电梯到了顶楼,苏洛冲出去找秘书,却发现这层楼只有深幽的走廊和几扇紧闭的房门,并没有美丽的女秘书。 “你的秘书呢?”苏洛回头问。 “我没秘书。”肖见诚继续埋头在报告里,朝走廊深处走去。 “你没秘书,我怎么约?” “我准备招一个女秘书,招好了,我再通知你,你再约!” 他又捉弄她,苏洛有些怒了,说道:“那我直接和你约,现在,马上,我们来协商那个拍卖的事,你倒底想干什么?直说!” 肖见诚停在一扇门前,回身对苏洛说:“现在谈?” “现在谈!” “在哪里谈?” 苏洛指指房间:“就在你这里谈。” 肖见诚点头说:“那好,我们进去谈!” 他一扭门,示意苏洛先进去,苏洛昂首走进去。 一进去,她就楞了,这哪是什么办公室?完全是一个巨大的卧室,房间中间摆放着一个圆形的大床,上面被褥凌乱,旁边有个全透明的宽大的浴室,居然还能看见女人的一件内衣搭在浴缸边。 苏洛的脸“唰”地红了,她第一反应是退出去,哪知一返身,肖见诚正在身后堵着她。 “别走啊!我们现在马上谈!”他笑着说,同时,反手把门关上了。 (十一) 苏洛有些紧张,往后退了几步,与他保持距离,脸上露出凛然不可侵犯的表情。 肖见诚似乎觉得有趣,又跟着凑上来几步:“你有什么好建议?” 苏洛赶紧又往后走了两步,小腿已经抵在了床沿。 肖见诚拿眼示意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说:“坐下聊?” “不用。”苏洛梗着脖子答。 “在这里和人谈工作,我还是头一次,有点不习惯。”肖见诚说着,从旁边的矮柜上拿出烟点上,然后走到床边,将枕头扔在一旁,靠坐在床头上。 苏洛挪了挪位置,站在房子中央,与他继续保持距离,然后正色说道:“我们希望你能把拍品送回来,让这次拍卖活动顺利结束。” “你们弄虚作假,我有权利收回。” “我们哪有弄虚作假!” “你与我串通,抬胡大山的价!” 苏洛气结:“你这是耍赖,你有什么证据?” “我们认识,我们通过好几次电话,我们一起吃过饭喝过酒,很多人可以证明这一点。” “你本来就是捐拍品的人,我为什么要和你串通?” “我们认识的时候,你并不知道我是谁。” “你这是陷害我!法官不会相信你。” 肖见诚深吸一口烟,然后用力向空中喷去:“这社会,法官说不定会相信谁!而且,打官司总得打个两三年,我喜欢和法官交朋友。” “你为什么要和我们作对?我们是在做善事!如果您外公醒来,他一定不会同意您这么做!” “那你就端个小板凳,坐在他病房里,等着告状吧。” “你为什么要这样?” 肖见诚将烟灰随意地弹在地板上,挑着眉答:“我喜欢。这样很好玩。” “无耻!” “美女,你很喜欢骂人,这习惯不好!” “我这不是骂人,我是说真的。”苏洛说着,朝门口走去,她知道已没有说下去的必要。 见她如此,肖见诚马上从床上站起来,走到门边挡住她。 “我这房间,进来的人,没有谁出去这么快的,别人会怀疑我的能力!”他竟然微笑着说出轻浮的话。 苏洛拿出手机,狠狠地警告道:“让开,不然我报警!” “这层楼手机信号屏蔽,你报不了警。”肖见诚耸耸肩:“而且,这层楼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喊也没用。” 苏洛想揍他,拳头捏得紧紧的,背都微弓起来了。 肖见诚忽然哈哈大笑,他说道:“你这女人真有趣,我是很有钱的单身男人咧,给你机会接触,你怎么这么放不开呢?” “我没兴趣!” “别故作清高了,你们这些小姑娘,不就想找个像我这样的男朋友吗?言情小说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我从没想过。你别痴心妄想!”苏洛打断他。 他听到这词,很不悦:“痴心妄想?就凭你?苏小姐,你太高估自己了。别以为你一副刺猬的样子,我就会对你特别有兴趣。我只是无聊,逗逗你而已。” “既然这样,你挡着门干嘛?” 肖见诚忽然收敛了笑容,正色说:“好,我们言归正传,这次拍卖的拍品,是我们家祖传的宝贝,我那个头脑不清楚的外公未征得我们家人同意,擅自捐出,我坚决不同意。我对你们的那些善事也不感兴趣,那是国家的事,我们纳了税,就不必管了。所以,这次的事情,包括和你见面,包括胡大山来举牌,都是我事先安排好的,一句话,这次拍卖我存心要让它黄了!这些拍品我存心要收回来!” “原来是这样……”苏洛这才明白为什么会有个胡大山突然冒出来。 “你回去可以把原话带给你们领导,我的方案是,拍品收回,产生的相关费用,包括拍卖公司的费用,我来付。其他买家的工作,你们基金会去做,让他们不必付钱买这些破字画,他们应该会愿意,然后,事情就这样了结。”肖见诚边说,边做了个下斩的手势。苏洛发现,这人不嬉皮笑脸时,竟是极强悍的表情。 “我们承诺的学校怎么办?孩子们的教室都快垮了。” “教委应该修啊!关我们什么事?” “如果教委有钱,哪里需要我们来募捐。” “教委怎么没钱?让他们少吃几顿,少开几台车,什么学校都修好了!” “你不了解情况,他们有实际困难……”苏洛想继续解释。 肖见诚已经不想听了,他让开身子,将门打开,说:“不送。” 再说无益,苏洛走出门去。 肖见诚在她身后说:“以后,喝酒的事,随时奉陪,其他的事情就不必打我电话了。” “放心!”苏洛头都没回,只答一句。 走出电梯,站在大厅,她心里忽然很难过,觉得自己就像是破烂,被人给随手扔了出来。 她拨通杨锐的手机,响了两声后,杨锐在那头答:“苏洛,你好啊!” 他的声音,永远那么清明透澈。 “杨锐,你在哪里?”苏洛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在回去的车上,那些石头给我的同学看了,他说有色金属含量很高,有开采价值,我要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带回去。” “那……太好了。” “你在哪里?” “我……”苏洛支吾了一下,答:“我在外面办事。” “怎么精神不太好?” “没有啊!”苏洛忙把音调提高一些:“是这里人太多,噪音太大。” “那就好!过几天,我会带学生来城里看病,到时再聊,记得有什么事要跟我说。”杨锐叮嘱。他是玲珑心,其实明了苏洛的难处。 “好!”苏洛站在那儿,用力地点头。 “再见!” “再见!” 苏洛挂了电话,深吸了一口气。像以往一样,她不会说自己的困难,杨锐就像个苦行僧,一心要普渡众生,她又怎么能再给他增加负担。 大楼外,中午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苏洛眯着眼,冲进阳光中,开始暴走,她超过前面的一个又一个行人,没有目的地拼命往前赶。 肖见诚嘻笑的面具下那副冷酷强悍的表情,总在苏洛面前晃动。社会就是这样在运转的吧?大大的齿轮,往前缓慢地移动,力量强大的人,可以控制齿轮的速度和方向,而没有力量的人,刚会被齿轮甩下去,辗进泥里,那又怎样,其实并没有人在意。 苏洛觉得,自己现在也像一个被甩来甩去的人,她努力地让自己抓稳,同时,也想用自己的一点力量,去帮助身边的人,但是,似乎效果不大。 于是,她只能努力地在阳光下暴走,超过身边的每一个人,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就象她的心里,因为委屈而流出的小小泪滴。 (十二) 苏洛足足走了一个小时,回到基金会。她大步穿过走廊,准备向喻秘自首,要求不再承担这次筹款任务。 “喂——走那么快干吗?快进来帮忙!”经过小秦的办公室前,忽听见小秦压低嗓子喊她。 她一回头,看见小秦桌上摆着十几个信封,手里握着一沓钱。 “这是干什么?”苏洛走进去问。 “政协马主席来调研,发误餐费呗!来,快帮我核一下数,十三个信封,每个信封两百。” “他年前不是来过吗?”苏洛一边抽出信封里的钱检查,一边奇怪地问。 “年前是慰问,这次是检查慈善助学工作。名头不同,目的一致。”小秦撇着嘴说着,将一摞百元大钞塞进一个信封中。 苏洛看见,忙提醒她:“一个领封里不是只装两百吗?” “别人两百,领导一千。” “啊?怎么这么奢侈啊?”苏洛心疼不已。 小秦神秘地说:“喻秘书长早就不想做了,他想调到省政协的二级单位去。” “不想做了?” “是啊,在这里做有什么意思?又赚不到钱又升不了官。” “那也不能拿我们的捐款去走后门啊!” 小秦赶紧捂她的嘴:“美女,麻烦你声音小一点,领导来了给个信封,是行规不是走后门!你以后当领导,也一样!” 正说着,走廊那头传出爽朗的笑声。“好啊好啊,小喻,你这是造福苍生百姓,建设和谐社会啊!” “全靠马主席您的英明指导。年前您来视察时做的指示,就是我们今年的工作目标!”喻秘答。 即使隔着老远,苏洛也觉得马主席的表扬高高地悬挂在天花板上,而喻秘的回应则仿佛贴着地板飘将过来。 “年前有什么指示?”小秦在旁问。 “我不记得了。”苏洛摇头答。 “工作目标你都不记得了?” “我估计马主席自己也不记得了。” 两人相视而笑。 话说着,喻秘陪着马主席经过门口,看见苏洛和小秦,赶紧用眼神狠狠示意了一下。 小秦心领神会,把信封往苏洛一交:“待会儿,你记得发误餐费,我先去安排中餐去。” 苏洛跟着小秦,走出了办公室,考察的领导们还在一间间地参观,除了领头的马主席煞有介事问东问西,余下的人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 忽然,有人在一旁唤她:“你好啊,小苏。” 苏洛转头望去,一个漂亮的女人站在队伍的最后,钉着高跟鞋,拎着小小的手包。 “你好……”苏洛忙答。她觉得这女人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你在这里工作?” “是的。” “工作多久了?” “有五年了。” “五年?这么长时间?我真敬佩你!” “不敢,也不算长,有比我更长时间的,而且是在农村支教。” “嗯……我知道!确实不容易。” “对!那才真的辛苦……” 那女人说话间,始终保持迷人的微笑。 苏洛越看她越面熟,但始终想不着出处。“进去参观一下吗?”她伸手请她进办公室。 她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已经很了解了。” 苏洛只好陪她站在走廊上,继续拼命回忆。 忽然,那女人轻轻地问:“见诚……捐了不少钱给你们吗?” 听到“见诚”这个名字,苏洛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那晚酒桌上,坐在肖见诚身边,又把喝醉的他拉回家,而且第二天接过苏洛电话的女人。 “哦……他啊!”苏洛边想边拉长音调,然后才隐晦地答道:“对,人总是会善有善报的!” 那女人以为是赞美,跟着说:“当然!见诚还是很有爱心的。” 苏洛努力控制住自己那对想往上翻的眼珠。 这时,马主席带着一众人马,满意地踱出办公室,大家簇拥着挤入电梯下楼,往酒店走去。 小秦在包厢里张罗着安排座位,美女忙拉着苏洛坐在一起,苏洛又赶紧给小秦占了个位子。 花了很久时间相互礼让,客人和工作人员方才坐定,足有三桌。 喻秘开始做热情洋溢的讲话,苏洛偷偷夹起两片凉拌木耳塞进嘴里,今日急行军一个小时,她已是饥肠辘辘。 美女在旁边,悄悄地问:“你和见诚很熟吗?” “不熟。” “你那天说有急事找他,后来解决了吗?” “解决了。” “不好意思,没帮你叫醒他,但你也听出来了,他没睡醒的话,脾气大得很!” “没事。”苏洛不想再讨论那个人。但她眼前却浮现出上午走进的房间,宽大的圆床,透明浴室里耸拉着的女式内衣,忽然,觉得眼前的这女人格外香艳起来。 “你在省政协?”她不由得问一句。 “是啊!” “是在省政协工作?”工作两字,苏洛加了重音。 “是的,我在提案委员会。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叫沈莹,晶莹的莹。” 苏洛正准备回应她的自我介绍,小秦突然在旁边坐下来,说道:“哟,苏洛!开始和省里的领导套近乎啦?” “我哪是什么领导?”沈莹马上答。 旁边其他的人开始搭话:“你是政协最大的领导!” “你一笑,我们主席都得听你的。” “美女才能领导一切!” 沈莹有些羞怯地笑起来。 “领导官职太大,我们这种小百姓高攀不起,坐在一起不太合适啊!”小秦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做状拉苏洛离开。 沈莹赶紧扯住苏洛的胳膊,不让她走。 苏洛莫明其妙。 幸好菜上桌了,大家开怀大吃,焦点转移,沈莹这才放了苏洛的手。 忽然,她看了看包里的手机,说道:“哎呀,好几个未接来电”说着,她在键盘上按了几下,看来是拨回去。 “喂,见诚……你找我啊?”原来又是肖见诚。 “……你在哪里?……在公司。……我在外面开会……你猜我碰见谁了?……你的酒友。……酒友太多?呵呵……”沈莹的笑声如银玲般清亮: “就是那个比你更厉害的女酒友!……对,我在小苏这里……呵呵,好的,晚上再联系!” 挂了电话,沈莹对苏洛说:“见诚让我代问你好!” “是吗?”苏洛扯着嘴角问,心里一万个不相信。 小秦嘴里含着牛肉,听到这对话,忙问:“哪个见诚?肖见诚?就是那个肖见诚?!” 苏洛捅她一下,示意她不要继续说下去。 旁人又在插嘴:“对,就是那个钻石王老五肖见诚,我们沈莹是政协的头号美女,当然要找最优秀的男朋友才行。” 沈莹捂着脸,娇羞地笑起来:“别这么说!” 小秦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站将起来,问苏洛:“你发了没有?” “没有!”苏洛这才想起包里的信封,跟着站起来。 两人赶快去发信封、签到,然后又催菜、催酒、结账。 待到两人忙得差不多,桌上已是一片狼藉,领导们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沈莹走过来向苏洛告别:“小苏,有机会约上见诚,我们再聚。” 苏洛点点头。 小秦在旁答:“我也要参加,一起叙叙旧!” 沈莹笑得更灿烂:“好啊,欢迎!”说完,她轻盈地转身离去。 苏洛看着她的背影,叹道:“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而且是镀了金的牛粪上……” “错!她就算是鲜花,也是牛粪做的鲜花!”小秦纠正她。 这话蹊跷,苏洛觉得小秦今天口气格外刻薄:“你是嫉妒别人长得美吧?”她扭头问道。 小秦望着苏洛,意味深长地问:“你不认识她?” “不算认识,一起吃过一次饭。” “你以前没听说过她的名字?” “好像没印象。” “没人和你谈过她?” “没人谈过。” “没见过她的照片?” “废话,见过不就认得了!” 小秦长叹一口气,道:“也是,都是伤心往事,除了我这种基金会的元老,其他人恐怕也不知道了。” “你说啥呢?怪怪的。”苏洛疑惑得很。 小秦郑重地踱到苏洛的对面站定,慢慢地说道:“告诉你,她……就是杨锐以前的……女……朋……友……”甩下这句话后,她像是先知一样,飘然走出酒店大堂。 剩下苏洛一人,半张着嘴,讶异地,站在原地。 13-15 ☆、(十三) 苏洛的思考还没完全展开,身后就有人喝道:“苏洛,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送客?!” 苏洛一回头,喻秘伴着马主席,满面通红,神采飞扬地走过来。 马主席看见她,流露出老年男人特有的慈爱:“你们这儿的小姑娘?”他转头问喻秘。 “小苏,师大的研究生,非常优秀。”喻秘一面夸她,一面用眼神暗示她跟上。 苏洛只好伴在马主席身边往外走。 “这么年轻的研究生就投身慈善事业,喻秘,你很有号召力啊!”马主席轻轻拍打着苏洛的肩膀,这让她有些不舒服。 “主要是您一直以来关心基金会,基金会茁壮成长,吸引了很多优秀的人才!”喻秘的回答生动流利,苏洛很惊讶,平日里他可不像如今这样有文采。 马主席笑得格外舒坦,他用手碰了碰苏洛的胳膊:“小苏,在基金会负责什么工作?” “募款。”苏洛干瘪地答。 喻秘瞪她一眼,补充道:“小苏来的这几年,正赶上基金会事业腾飞的好时候,每年的募款额都在上升,今年有可能突破一千万,这是小苏努力的结果。”说着,喻秘下意识的伸直腰杆。 苏洛不蠢,这么多年了,她和喻秘还是有默契的,她忙说:“不!我们是在喻秘的领导下,才能有今天的成绩。” 马主席忙答:“好!好!好!” 三人其乐融融地走到马路边。 沈莹正站在车边,忙迎过来:“马主席,您今天很高兴啊!” “是啊,在这里,我看到了社会的良心和爱心,心里非常激动。”马主席站在马路沿子上,西装敞着怀,他一手插在腰后,另一手有意无意地轻轻搭在苏洛的肩头,大声地发表最新指示:“我们都要学习他们这种艰苦奋斗、无私奉献的精神,作为政协,更要关心国计民生,为建设和谐社会做出自己的贡献!” 众人乖巧地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吓得旁边一个卖烤红薯的小贩推着车疾走躲避。 沈莹马上接话:“马主席,我们都要向您学习,您上次动员见诚的外公,肖司令,捐出的那批字画古董,可是募到了不少钱呢!” “对啊!”马主席的记忆被唤醒:“我可是做了很多工作,他才下了决心的。现在钱都到位了吗?” 喻秘和苏洛同时回答。 喻秘说:“已经到位了。” 苏洛说:“他把东西又拖回去了。” 苏洛的话比较长,加之离马主席最近,所以,马主席听见了她的回答。 “什么?谁拖回去了?把什么拖回去了?”他追问。 苏洛意识到自己嘴快了,但又不得不答:“肖见诚……肖总拖回去的,那些捐品他就不捐了。” “怎么可以说不捐就不捐?” 喻秘走上来想圆场:“马主席,只是有一些误会,我们正在处理……” 马主席却已经怒了,打断喻秘的话:“小喻,你搞什么鬼,报喜不报忧!” 接着,他转向沈莹:“让肖老头的那个孙子,下午到我办公室来!” 再然后,他回头望着苏洛:“你!下午也来。” 说完,他气势汹汹地坐上车,扬长而去。 那边考察团的大车启动,沈莹也连忙调头上车。 喻秘强装笑脸,向政协委员们挥手道别。 小秦靠近苏洛,悄悄问:“难道……沈莹和肖见诚……关系不一般?” 苏洛点头。 “靠!这女人!嫌贫爱富。” 苏洛接着点头。 “还有……苏洛同志,你背叛组织,泄露机密,死定了!” 苏洛也只能点头。 果然,大车消失后,喻秘转身走到苏洛面前,说道:“苏洛,从下个月开始,你调到活动部去,跟着万部长学习一下如何组织活动。” 苏洛明白,她终于被降职了。 也好,她已经厌倦了和有钱人打交道。于是,她不管三七二十一,试探地问:“今天下午,我不用去政协了吧?” “从下个月开始!从下个月开始!从下个月开始!你听不懂吗?”喻秘几乎狂叫起来,苏洛看见唾沫从他嘴里飞溅出来,赶紧点头离开。 下午,苏洛硬着头皮走进省政协威武的办公楼,脚步不由自主地有些拖沓。 有人快步超过她,一边讲电话,一边抢在她之前按亮电梯。 “怎么捅到他那里去了?……他态度怎么样?……我倒不怕他……当然……面子还是要给的……”那人低头与电话里推心置腹。 苏洛发现,是肖见诚。 肖见诚完全对她视而不见,电梯门开,他一个箭步冲进去。 苏洛犹豫了两秒,他已经按键将电梯门关上。 倒也好,两人在一起,肯定会打一架。苏洛竟然松了口气。 左磨蹭右磨蹭,终于还是来到主席办公室前,她探头探脑,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竟然传出说笑声。 她轻轻敲门,秘书过来开门,房子里又是烟雾缭绕。 沈莹和肖见诚肩并肩坐在真皮沙发上,与马主席相谈甚欢。 “马叔叔,那时候我最喜欢和您家的牛牛一起玩儿,他特别聪明,总能想出很多新点子。”沈莹说道。 “他去年圣诞节从美国回来过一次。”马主席仰靠在办公桌后那张宽大的皮椅上,抽着雪茄。 “唉呀,怎么没告诉我,好久没见他,真想见一面。”沈莹嗔怪道。 “我倒是见了,真是帅得很,而且益发成熟稳重了。”肖见诚接着说。 “哪里帅?一般一般。”马主席谦虚。 “像您的话,那一定是很帅很有男子气概的。”沈莹很由衷地猜想。 “不仅帅,而且聪明,和我玩了一场牌,害我输光了!”肖见诚接着说。 马主席大笑:“听他说了这事儿,那天晚上据说你手气很差。” “手气倒不是很差,关键是技术差,玩不过他,他有一把就进了六千多!” 苏洛站在门口,进退不是。她这才发现,原来这三人私底下有这么多渊源。 秘书端了杯茶,示意她坐到沙发上。 她拣了个单沙发坐下。 沈莹微笑着向她点头致意,而肖见诚继续面无表情。 马主席言归正传:“见诚啊,听说你外公捐的那批东西,被你运回去了?” “是啊!”肖见诚也不避讳。 “这恐怕不太好吧?” “我外公他是糊涂了。” “那可不糊涂,是我动员他捐的。”马主席忙说。 “捐是应该捐,但他把我们家传的宝贝捐了,可就不太好,再说,那对青花瓷瓶,是我外婆留给我母亲的,母亲身前再三叮嘱要好好保存,我这也是遵照长辈的意愿。” 苏洛本来绷着势,待肖见诚指责她们弄虚作假时,就立马还击,没想到肖居然完全说的是另一套。她一时间也不知是真是假。 “是这样啊……”马主席听他说得这么诚恳,竟也有些犯难:“可是,捐都已经捐了,拍卖的钱数也都报出去了,就这么取消掉,怕是不好吧?你应该事前就沟通比较好。” “我也跟外公说过好多次,但您知道,他住院之前,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有几天我没管这事,再一去看,东西都搬走了,我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对,肖司令情况怎么样?”马主席忙问。 “不太好,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肖见诚答。 “这个……关心贫困山区的失学儿童,毕竟是肖司令最后的一个愿望,你也要尽量满足嘛!” “我知道……”肖见诚点头:“我和苏小姐交代过,东西我收回,建学校的事情,我愿意另外拿出钱来,这个事情还是要替他老人家办好。” 苏洛听他这么一说,瞪着眼看着他。此时的肖见诚,面带微笑,倾身坐在沙发上,认真地回答马主席的每个问题, 她已经完全不清楚这个人倒底什么时候说真话,什么时候说假话,倒底哪付面孔是真的,哪付面孔是假的。 马主席语重心长的呼唤苏洛:“小苏啊……” “哎!在!”苏洛忙答。 “看来是你们工作没有做到位啊?肖总有这些苦衷,你们早就应该掌握,早就应该沟通好,这样就不必让我还来过问了嘛!” 肖见诚合着马主席的话,频频点头。 苏洛无言以对,她体会到什么是“里外不是人”。 那三人又天南海北的扯起别的事,直到秘书过来提醒马主席下午还有会,亲切的会谈这才结束。 沈莹走在前,肖见诚伴着马主席走在中间,苏洛拉在最后。 肖见诚在马主席耳边低声说些什么。 马主席只是点头,答道:“有时间我去跟他说说,你拿个报告来。” “行!”肖见诚痛快地答应,接着说:“那雪茄我家里还有,您要是抽得惯,下次给你再送几盒来。” “好!好!”马主席也不客气,扭头向会议室走去。 肖见诚偕着沈莹来到电梯门口,沈莹说:“我也要开会去,不送了。” “送什么,晚上我再来接你。”肖亲密地答。 沈莹回头对苏洛也打了个招呼:“小苏,辛苦你啦,特地跑一趟。” “没关系。” 沈莹轻盈地快步离去。 电梯门开了,两人一起走进去,都一声不吭。 终于还是肖先开口:“怎么今天这么老实?” “老实?” “对啊,没见你骂人,我还以为你会骂马主席是混蛋。” “他可比不上你。” “谢谢抬举。” “不客气。” “不问我捐多少钱?” “随你的便。” “怎么?不是要修学校吗?” “早一年晚一年也没关系,孩子们熬得住。” “算你狠,搬了个大官来压我。” “我可搬不动,看来你经常搬他。” “这话听起来反动啊!” “你怎么说都行。”苏洛兴趣索然,她倚在门边,电梯门一开,马上走了出去。 见她这样,肖见诚又不干了,他跟着她,继续说:“捐钱的事情,你拿个方案来,我得认真审核一下。” “不关我的事。” “怎么?” “从下个月开始,我调活动部了。” “哦……”肖见诚若有所思。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只听得肖见诚“嘀”一声打开车门,然后他高声说道:“我会跟喻秘书长说,这个月必须报方案,然后下个月开始具体建校活动。而且,我会点名要求必须由你负责!” 苏洛听得这话,简直又要发飚。 肖见诚见她那样,脸上又露出有趣味的样子,打开车门的同时,他遥点着苏洛,补充一句:“美女,你要感谢我,我这是抬举你!” 不等苏洛回话,他已经快速关上车门,将车驶走了。 ☆、(十四) 苏洛看着肖见诚的车尾,两根排气管正在冒出轻烟,心里有无数恶毒的语言在翻腾。 她在心里盘算,不如冲过去把他揪下来,拳打脚踢,破口大骂,然后回单位辞职罢了。 可惜考虑还未周全,手机响起来,是家里的电话。 “你要干嘛?”情绪有惯性,她接通电话后的第一句话,其实是冲着那台正在驶出前坪的黑色小车。 “姐,你赶快回来!”电话里是美慧的声音。 “怎么了?” “苏杰和你爸打起来了!” “苏杰?和我爸?”苏洛听到这话,难以置信。 “是的,你快回来,我担心会出事。” “好,好,马上!马上!”苏洛合上电话,抬脚往外跑,边跑边拨通苏杰的电话。 此时,肖见诚正将车停在政协门口,等待门卫打开自动门,见苏洛快步跑过来,以为是来找他理论,放下车窗,准备应战。 但苏洛焦急地等着苏杰接电话,看也不看他,径直向外快步跑去。 电话响了很久,终于通了,里面一片混乱。 “喂!”苏杰大吼一声。 “苏杰,你在干什么?” “我要打死这个老畜生!” “你别发疯!有什么事好好说!” “跟这个老东西有什么好说的?我早就看不惯他了……”苏杰话音未落,只听到话筒里传来重物落在地上的碎裂声,母亲的尖叫声,父亲的呻吟声。 “苏杰……你在做什么?你别乱来!你千万别乱来!……”苏洛忍不住对着手机大叫起来,但苏杰不仅挂断了电话,而且关了机。 苏洛急得直跺脚,她想拦下一辆出租车赶回家去,但政协在马路的尽头,很少有空驶的出租开进来。 正当此时,政协的大门口,一台车悠悠地开了出来,是肖见诚。 苏洛这时也管不了那么多,她冲到车边,猛拍车门。 肖见诚降下车窗,从齿缝里往外迸字:“你注意点啊,拍坏了要赔!” “你开门!”苏洛只说。 “干什么?” “开门!” 肖见诚犹豫了一秒钟,打开了车门。 苏洛立马坐进去,对他说:“麻烦你送我回家,我有急事!” “对不起,我送不了,我也有急事。”肖见诚爱理不理地说。 “那麻烦你送我去路口,这里出租车进不来。” “进不来就等等,总会有车的。”肖见诚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打起了拍子。 苏洛心急如焚,掏出五十块钱,冲着肖见诚递过去:“我付钱给你,麻烦你开车,我真的很急!” 这五十块让肖见诚脸上绷不住了,他忍着笑,正准备回话,苏洛的手机又响了。 苏洛接通电话,听到父亲带着哭腔在电话里喊:“小洛啊……你在哪里啊……我会被打死了……” 背景里隐隐有苏杰的叫骂声。 苏洛对着电话大声答:“爸……我就回来了,你躲开点……你别理小杰……你到隔壁方叔叔家里躲一躲……” 父亲仿佛没听到她的话,只是在电话里继续喊叫:“我真是可怜啊,我要被自己的儿子打死了……小洛啊……” 苏杰的声音突然清晰地传过来:“把电话挂了!你叫什么叫,再叫我真的打死你!”电话随即断了。 苏洛急得快哭出来,她转过头正准备接着恳求肖见诚时,那人已经坐正身子,道:“好了好了,我送你,你住哪里?” “不用,到路口我打车就可以了。” “行了,我送你吧,好不容易能赚五十块。”他边说边踩下油门,车子瞬间提速,向前飞奔。 肖见诚驾车连闯红灯,左突右绕,以最快的速度在苏洛家门口来了个急刹车。 “是这里吗?”他问。 家门口聚集着很多看热闹的群众,苏洛来不及回答他,把五十块钱往他身上一扔,赶紧冲下车去。 分开人群,只见自家的小院里已是一片狼籍,桌椅板凳打翻一地,到处散落着白色黄色的米粉和面条,父亲坐在一摊碎煤渣上,身上尽是污溃灰尘,苏杰凶神恶煞地站在他旁边,骂骂咧咧地,手里居然还拎着一把菜刀。 苏洛几乎快疯了,她冲过去,夺下菜刀,把苏杰狠狠地推到墙角,大声喝斥道:“你想干什么?你拿着刀想干什么?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苏杰倒也没反抗,只是瞪着眼答道:“他吵我妈,他还想打我妈,我看不过去!” “那你就要杀了他吗?他是谁?他是你爸!你身上流着他的血,他是你爸,你知不知道!”苏洛的声音更大了,她觉得自己的喉管都快要爆裂了。 父亲听到此话,在她身后发出呜咽声。 “他不是我爸,我不认识他!他是个畜生,他没养过我,我是妈养大的,我不认他!”苏杰还在嘴硬。 苏洛心里真想抽他,她用手肘把他完这句话,她母亲的声音骤然间提高了八度:“他是你爸爸?那我就不是你妈妈!他管过你吗?他给过你钱用吗?你还跟我说这些,你给我滚出去!”说着,母亲冲过来,把苏洛大力地往外推,苏洛不敢反抗,踉跄地又重回街上,不仅如此,母亲跟着将门边苏洛平时常用的几双鞋也甩了出来,大声地怒喝道:“你不要回来了,住到那个老东西那里去!去认他作爸爸去!看他能给你什么好处!” 苏洛窘迫地站在街边,行人从她身边绕行而过,奇怪地看着她脚下那几双东倒西歪的鞋,和那个拎着扫帚指着她大骂的老妇人。 这太煞风景了,苏洛后悔自己多嘴,她只想赶快消失。 那台体积颇大的黑色车子,此时正在狭窄的街道上费力地倒车,肖见诚一边看着后视镜,一边也用同样奇怪甚至讪笑的眼神,看着苏洛。 苏洛不管那么多了,她加快脚步走到车边,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母亲的骂声突然停止,苏洛与此同时合上车门:“我陪你去喝酒,我们快走!” 肖见诚并不意外,他看看她,再看看窗外,忽然问:“那些鞋子,你要不要捡起来?” 这就像是取笑,苏洛不愿看他,生硬地简短地答:“不要!走!” 车子马上开动,驶出小街,驶出拥挤的人群,那一刻,苏洛甚至希望,这车子能够从此驶出她的生活,不要再回来。 肖见诚当然不会就此罢休,他悠悠地转动方向盘,感叹道:“遗传真强大!” 苏洛明白他的意思,不想分辨。 忽然肖的电话响,他接通,车内安静,苏洛清晰地听见那端有个女人温柔地问:“我们开完会了,你什么时候来接我?”是沈莹 “哦……我不过来接你了。”肖见诚仿佛刚想起她。 “不方便吗?那我自己开车过来。” “不用了,今晚我有事,你不用来了。” “这样啊!那好吧。我先回家了,你也别太辛苦。”苏洛觉得她真温柔,完全听不出任何怨言。 “行!”肖扣下电话,扔到仪表盘上。 苏洛提醒他:“你最好让她过来。” “为什么?” “喝醉了有人送你。” “别说大话,今天还不知是你醉我醉。” “我五岁就开始陪我爸喝酒,从来没有醉过。” “话不要说得太满。” “是真的。”苏洛认真地警告他。 肖见诚回头望她一眼:“你有没有比别人差的地方?” “哦?”苏洛没有懂。 “我看你一天到晚都想赢,男朋友怎么受得了你?” “又不要你受!”苏洛答不上,只好堵他。 “哈!我可不是受虐狂!”肖见诚夸张地叫道。 车行了近一个小时,来到一处幽静的小区,在小区的亭台楼阁中绕来绕去,最后停在一个奢华的院落前。前坪已经停满了车,里面隐隐传来音乐声、人声。 肖见诚下了车,带着苏洛走进去。 这儿有一幢三层别墅,每个窗户都灯火通明。别墅前是个宽大的游泳池,春天的傍晚凉意仍盛,但有好几人在池里游泳,旁边有个宽大的草坪,草坪里有两棵高大的樟树,四周错落种植着各色花木,甚至还有个白色的秋千,和一个吊床,有几个美丽的男女或坐或站,笑声此起彼伏。 “这是哪里?”苏洛问。 “朋友的家,地方比较大。大家喜欢约在这里聚一下。”肖见诚得意地接着问一句:“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 “就这样。”苏洛不以为然:“这种地方老鼠肯定特别多!” 肖见诚大笑起来。 “夏天蚊子也多。”苏洛说的是实话。 “你以为这是你们家?”肖见诚边笑边反驳。 两楼阳台上出现了一帮男男女女,都在向他们招手:“快上来!老肖,要吃饭了!” 肖见诚招手回应,带着苏洛走进别墅。 别墅内部倒是出人意外地淡雅,装修简洁,一尘不染,除了必要的家具和电器,几乎没有过多的装饰。 一个妆容严谨的中年女子从楼上迎下来,迎着肖见诚热情地说:“见诚,就等你啦,大家都到齐了。”接着,她把眼光投射在苏洛身上,有些疑惑。 肖见诚很随意地将手一挥:“苏洛!一个朋友。” 见肖如此,那女子连招呼都懒得打,注意力又回到肖见诚身上。 苏洛也乐得轻松,跟着两人身后上了楼。 两楼是一个宽大的餐厅,里面细长的桌子,铺着洁白的桌布,拼成回转的圈,上面摆满大盘的食物,很多连见都没见过,看上去色彩明快,令人食欲大增。 苏洛有些意外,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吃自助餐,怎么拼酒? 马上,第二个反应就来了:管他那么多,我先好好地大吃一顿。 肖见诚此时已不见踪影,她跟着其他人,拿起餐盘,开始愉快的晚餐之旅。 每一个拼盘都让她兴趣盎然,不知不觉就拣了很多,她站在饮料桌前,有些犹豫,光是果汁都有七八种,有些连名字都没听过,服务生微笑着站在桌后,等她下指示。 这时,身后有人突然说:“你怎么吃这么多?” 苏洛一回头,是肖见诚凑到她耳边,几乎就要碰到她的脸。她赶紧退后两步,答:“我饿了。” “少吃点,你看看别人多秀气,你给我留点面子。”肖见诚说完,转身又走了。 苏洛看看四周,果然,那些女人的盘子里都只有几片菜叶水果,而且个个是一副嘴巴张不开的吃相。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合时宜,赶紧拿了一杯西瓜汁,找到餐厅的角落里坐下来,默默猛吃。 旁边飘来一阵幽香,苏洛抬头,见到一个妖娆的美女坐在了她身边。 “你是哪个学校的?”那姑娘问。 “学校?”苏洛不懂。 “是啊!我是师大艺术系的,你呢?” “我不是,我已经上班了。” 那姑娘不信:“得了吧,你告诉我,我不会说出去的,你是工大的吧?” 苏洛勉强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摇头道:“真不是,你为什么问我这个?” “他们喜欢带学生来。” “他们?什么他们?” “就是那些人啊,他们都是这个城市里的有钱公子哥,随便翻出一个都有权有势有钱有貌。对了,你怎么搭上肖公子的?” “肖公子?”苏洛听来好笑。 “是啊!他长得这么英俊,又有钱得很,是数一数二的优良资产,我们姐妹们经常研究他。但是以前总有个美女跟着,所以不好下手,” 苏洛听着觉得不对:“为什么要研究?研究什么?” 姑娘笑起来:“你别装了,你来是干吗?总不会来相亲吧?” “我来喝酒的。” “待会儿会有酒,也会有其他的东西。”她朝苏洛眨眨眼:“让你更快乐。” 苏洛听出端倪,她从食物中抬起头来,仔细打量身边的人,果然大多数是一男一女贴得紧紧的,耳鬓厮磨,男人看上去都是事业有成的壮年,而女孩子个个却是稚气未脱。 难道,这里是个声乐场所?或者,苏洛心里直白地想:淫窝? 她站起来,寻找肖见诚,不见踪影,她拔通他的电话,许久都没人接听。 女孩见她找得急,在旁边熟门熟路地提醒道:“你不知道吗?他们那帮人应该在三楼。” 苏洛扔下碗筷,快步奔上楼去,三楼很安静,她不知该敲哪扇门,于是,走到每一个房门前侧耳倾听,确定目标。 每扇门后都寂静无声,一直走到最里面,她刚把耳朵凑上去,房门突然开了,那个曾经迎接肖见诚的中年女人走出来,把苏洛吓了一跳。那女人见是她,对着身后说:“见诚,有人找你。” “谁?”肖见诚含糊地应道。 女人让开,苏洛走进去,看见有七八个男人正围在牌桌前,肖见诚坐在那里,叼着烟,手里将一张麻将牌狠狠地甩在桌上。他转头见是苏洛,问:“吃完了?” “吃完了。” “吃饱了?” “嗯。如果没事,我想先走了。” “谁说没事,我忙得很。” “我自己走。” “你怎么能走,答应我的事还没做呢。”肖见诚将烟灰随意掸在地上。 听到他这么说,周围的人爆发出暧昧的哄笑。 苏洛脸红了,她想转身离开,肖见诚叫住她:“来,帮我摸手牌,我手气太背了。” “我不想玩。” “不想玩,看来会玩,来,帮我摸一把,转转手风。”肖见诚站起来,拉住她的衣袖。 “我不是来玩牌的。”苏洛很想走,房间里烟雾缭绕,那些男人都幻化成乌压压的禽兽。 “只打一圈!然后我送你回去。”肖见诚不由分说,将她压在座位上。 对家阴沉地笑道:“老肖,别说我不提醒你,女人晦气得很,你让女人上,只会输得更惨!” “没关系,她不男不女,大小通吃。”肖见诚说着还拍拍苏洛的肩。 对家蔑视的话语,让苏洛不爽,要走的心也没有了。她打起精神应战,肖见诚留给她一手烂牌,被她几轮摸下来,居然成功胡牌。 肖见诚在旁击掌叫好,桌上的三人分别掏钱付账,甩到苏洛面前的都是成捆的钱,少说也有三四万,苏洛正纳闷呢,肖见诚已经将钱塞进抽屉,而排列整齐的麻将,又从麻将桌的深处缓缓升起。 苏洛手气大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大胡小胡接连不断,不知不觉打到了后半夜,阴沉的对家输光所有的钱,这才罢休。苏洛高兴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看客们纷纷向肖见诚表示祝贺,话里话外听得出,他是个长期的输家,今天算是打了个翻身仗。 肖见诚转回身,由衷地对苏洛赞道:“真没看出来,你一个女孩子,还有这本事!” “我们家开过麻将馆,有时人不够,也得上去凑一凑。”苏洛坦诚地说。 “打多大?” “一块打过,五块也打过。” 肖觉得有意思,打趣道:“一晚上输赢很大吧?” 对付取笑,苏洛向来是见招拆招,完全不躲避:“是的,有时手气好,也能赢个百把块钱。” 肖见诚返身从抽屉里取出出两摞钱,往苏洛手里一递,苏洛不收,推还给他。 “拿着吧,你应得的。” “我才不要呢,你打这么大,是赌博,将来万一被判刑,我也成从犯。” “那我怎么感谢你?你想要什么?”肖居然径直把钱扔在麻将桌上。 “你以后不刁难我就好了。”苏洛答。 “哈,我刁难你是看得起你。”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门,苏洛想起那一抽屉钱,提醒他:“你不拿钱走?” “放在这里。” “为什么,你欠女主人钱?” “对!我一直在还债。” “你可以想个方法赖账嘛,这是你的长项!”苏洛讽刺道。 “赖过很多次了,总是赖不掉。”肖见诚不以为忤。 两人有说有笑下得楼来,二楼的餐厅半合着门,门里灯光陆离,电子慢摇乐隐约可闻,有几对男女在昏暗中紧紧相拥,旁边一间房中,传出女人大笑的声音。 肖见诚似乎不经意地将手放在苏洛背后,说道:“走,我们到里面喝一杯。” 苏洛猛地回想起吃饭时那个小姑娘的话,大脑从胜利的喜悦中清醒过来。 “不行,我要走了。” “走什么?还早呢,我们还没喝酒呢!”那种赖赖的表情又出现在肖见诚脸上。 苏洛想往楼下跑,肖见诚将手臂用力地揽住她:“走什么?我还没吃东西,陪我吃一点。” “你吃,我在楼下等你。” “别这样,这里的男人哪有一个人吃东西的?” “你找别人陪你吧。”苏洛此刻只想逃。 肖见诚牢牢抓住她肩膀:“不要紧张,苏洛,我其实挺喜欢你的,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我又不喜欢你!”苏洛将身子拧来拧去。 “你想要什么?要房子吗?要不你搬出来住吧,我给你安排一套房子?别跟你家人挤在一起了,老打架。” “我不需要!” “你何必这样古板?你靠工资能挣几个钱?那个破基金会有什么可干的?只能找别人讨点钱,没什么前途,你跟着我,我一定安排好你!” 肖见诚说起基金会是讨钱,这让苏洛气愤起来,她返手一拳打在他胸前,力道不小,他被逼得松开手,退后两步。 苏洛得空,赶紧三步并做两步,跑下楼去。 她一直冲出院子,冲出小区,冲到马路上,忽然才发现,这是城市的远郊,周围不是农田就是建筑工地,只有一条孤零零的寂静的公路。别说是拦出租车,她连回家的方向她找不到。 后面一台车呼啸而至,急刹在苏洛面前。 肖见诚降下窗玻璃,也不说什么,只拿眼神示意她上车。 苏洛评估了一下形势,身处这么远的陌生乡村,不上车走回去当然是酷,但是也很愚蠢。于是,她稳定了一下情绪,打开车门,镇静地坐进去。 “胆子真大,不怕我把你拖到荒郊野外,先奸后杀?”肖见诚踩下油门。 “你可以试试。”苏洛毫无怯意。 “你真不喜欢我?” “不喜欢。” “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我很有钱啊!” “我讨厌有钱人。” “你试过有钱人吗?” “吃不到猪肉,总见过猪跑。” “你这是骂我!” “你乐意这么想也行!” 肖见诚忽然将车靠在路边,回过头来对苏洛说:“苏洛,我真的觉得你很特别,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自己见到了心中一直梦想的那个女孩,纯洁、善良、可爱,我的心里一直忘不了你,苏洛,你不要拒绝我,我永远都会对你好,我带你去欧洲旅行,去拉斯维加斯狂欢,去澳大利亚潜水,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比如我们可以去巴黎购物,lv、gucci,你想买几个包都行,只要你答应我,我什么都听你的。”他说得很流利,脸上一本正经,眼神专注,而且越说,身体离苏洛越近。 苏洛不由自主向后靠,后背完全压在车门上,她望着肖见诚,一脸茫然。 肖见诚见她如此,再次轻轻地温柔地问:“我是真心的,苏洛,给我一个机会吧!” 过了半晌,苏洛才憋出一句话:“你……有病啊?” 听到这句话,肖见诚收回身体,拍打着方向盘,狂笑起来。 苏洛只觉得这人喜怒无常,个性怪异,心里开始盘算那个“先奸后杀”的可能性。 结果,肖见诚笑完之后,将车重新驶回公路,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褪去,他对苏洛说道:“必杀技对你都没用,你果然不喜欢我。有个性!” ☆、(十五)下 “难道你以为我是装的?”苏洛反问。 “是啊!有些女人喜欢玩这一套。”肖见诚车开得飞快,城市在路的前方已渐显轮廊。 “我不会那样。” “你会怎么样?”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必要装腔作势。” “将来如果喜欢我了,记得第一时间告诉我。” “可能性不大,基本不要抱希望。”苏洛郑重摇头道。 “凡事不可太绝对。”肖见诚笑着告诫她。 车窗降到最低,夜晚的风在车内回旋,苏洛的头发被吹散,在脸颊上轻轻地拍打,她望向远方,岳麓山的脉络依稀可见,这又让她想起遥远的大山深处。 “捐款的事情怎么做?”她问道。 “你们先做计划,我们再审核一下,准备在哪里建?” “在湘西的古丈县。” “古丈?”肖重复道。 “是的。那里是贫困县,基础教育投入还是不够。” “修学校是国家的事。” “国家要做的事太多了,顾不过来。” “我要做的事也太多了,我也顾不过来,你怎么不想想我?” “你不用管,你只拿钱来就是!” “你看看,你们这些基金会就是会骗钱!” “我骗你的钱是做善事,别人骗你的钱就不知会做什么了。” “别人骗我的钱,会跟我上床。”肖见诚又开始耍赖。 苏洛只笑,不接他的茬,但心里多少有些轻松。这个人和她以往打过交道的资助方都不同,总有些不受控制、难以捉摸的感觉,如今能这样坐在一起说说笑笑,预示着苏洛接下来的工作会要轻松许多。 正在这时,苏洛的电话响,她一看,是杨锐,连忙接通。 “苏洛,我到了村里了。”杨锐向她报平安,这是少有的事。 “怎么样?路上还算顺利吗?”苏洛赶紧问。 “还算好,我在县里把开矿的事联系了一下,回来的路上有事故,堵了个把小时。” “那你早点休息吧。” “好的,你今天情况怎么样?还顺利吗?” “挺好的,你放心。” “那就好,我下午给喻秘打电话时,听他说你在跑赠款的事。” “是的。” “别太……急了,我这边……好商量。”杨锐的声音时大时小。 苏洛觉得心里温暖,应道:“好,我明白的。” “那好,我先……挂了,再见……” “再见……”苏洛挂上电话,望着窗外遥遥地长舒一口气。 车子突然往路边一靠。 苏洛回头看去,肖见诚一脸严肃地说:“现在进城了,你找个车回家吧,我还得赶回去。” “哦……”苏洛赶紧开门往车下爬。 “捐款的事,下周一拿个方案给我,直接和周律师联系就行了。”他简短地交代,车子在马路上画出个弧线,掉头离开。 苏洛站在路边,一时摸不清方向,城郊的宽大马路,沓无人烟。 过了一会儿,她发现前方有个公共汽车站,便摇摇晃晃地往那方走去,一颗心却还停在刚刚那个电话里,不知名地高兴着,甚至轻轻地哼起歌来。 回到家,已是凌晨,她推开院门,发现自己的鞋凌乱地堆在门后,于是悄悄弯下腰清理好。 走进房间,母亲不在,苏杰正在网上打游戏,见她回来,很兴奋地凑过来:“你去哪儿了?” “去朋友那里了。” “什么朋友?” “普通朋友。” “你什么时候认识了那么有钱的普通朋友?” “你说什么啊?”苏洛有气无力地甩掉鞋,趴在床上。 “奔驰gl,有钱啊,是一老头吧?” “不知道你讲什么。” “那台车啊!我看到你坐到那个车里。”说起车,苏杰眼里放着光。 “哦……很好的车吗?没注意。”苏洛眼皮打架,她的心思不在车上,而是在起不起来洗澡的问题上进行着自我斗争。 “当然啦!很贵的车啊!告诉我,是不是傍大款了?” “我得去洗澡了。”苏洛答非所问地站起来。 苏杰很扫兴:“姐,你如果飞黄腾达了,可别翻脸不认人啊!” 苏洛打着大大的呵欠,向厕所走去,边走边答:“就凭你今天的表现,我现在就不想认你!” “切!”苏杰坐回到电脑前。 苏洛的电话突然又铃声大作,苏洛从厕所里冲出来,苏杰已经抢着把电话拿在手里。 “给我!”苏洛以为是杨锐。 苏杰把电话举得高高的,仰头看号码:“139……,这是那老头不?我来接,让他打个红包给我作见面礼。” 苏洛急得跳起脚去抢:“苏杰,还给我!别闹,没有什么老头!” 苏杰不管,按下接听键,苏洛情急之下,站在床上抢过了手机。 “喂……”她气喘吁吁地对电话那头喊。 “你好。苏洛吗?”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是……”苏洛疑惑,这么晚了,会是谁。 “我是沈莹。” “哦,你好!” 苏杰在旁边,凑过耳朵来听,苏洛用力掐了他一把,他惨叫着跑开。 沈莹有些紧张,问道:“你旁边是谁啊?” 苏洛想笑,知道她一定误会了:“是我弟。” “哦,是这样。” “有事吗?” “没什么事,我是想问一下,你们捐款的事……见诚他没意见了吧?” 夜里十二点问工作,太假了吧,苏洛心想,嘴上答道:“还好,让我们拿方案。” “哦,那好,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行,谢谢!” “那我就……挂了。”沈莹欲言又止。 苏洛干脆挑明:“肖见诚回那个别墅去了。” “哦……他总是跑来跑去,也不肯好好休息。”沈莹仿佛安心了些,像个妇人般地抱怨起来。 苏洛只答:“是吧?” “是啊!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再见!” 苏洛挂下电话,苏杰又凑过来:“肖见诚?别墅?姐,你当别人二奶了吧?” “是!等着他死了,我好分遗产呢!”苏洛把手机丢回床上,再次往厕所走去。 16-20 ☆、(十六) 周一,苏洛忙忙乎乎地拿了个建校方案,交给喻秘。 喻秘看了看,不置可否说:“你先交过去吧。” 苏洛料到他会这样说,追问道:“您还是仔细看一下吧,我也不是搞工程的,不太懂。” “哎呀,反正只要肖总没意见,我也就没意见。” “就是怕他有意见啊!” “那他如果有意见,我看了也没用啊!” 苏洛拎着报告回到办公室,心里憋着恼怒。 小秦跟过来,问:“苏洛,那个有钱少爷松口了没?” “省领导发话,他也只能松口,花瓶是非得收回去不可,但他答应另外拿钱出来,现在让我们拿方案。”苏洛跌坐在办公室的破烂沙发里,那沙发最常坐的部分已经完全塌陷下去,苏洛却偏偏喜欢坐在那个窝窝中,感觉很舒适。 “那就行呗,我们不也是要钱嘛,花瓶有个屁用。” “可是这种人靠不住啊,谁知道方案拿出来他会不会又故意刁难呢?” “那倒也是。”小秦一屁股坐在书桌上:“他是不是有点变态啊?” “嗯,肯定是的,人一有钱,多多少少都变态!”苏洛双手合十:“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杨锐向你求婚?” “呸!”苏洛脸红了。 “那是什么?”小秦最爱取笑她的少女情怀,得意地笑。 “我只希望唐老赶快病好,把肖见诚踢一边儿去!”苏洛边说边一脚踢向虚空。 小秦却灵感发现:“我突然想,搞不好那个肖老板是爱上你了?” 苏洛“嗤”一声,懒得反驳。 小秦却起劲了:“真的,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有钱少爷专喜欢你们这种灰姑娘型的,就是长得标致,个性凶残,具有仇富心理的年轻女孩,然后就会找理由来折磨你啊,和你见面啊,跟你吵架啊,说不定还要来个契约婚姻之类的,最后终成眷属!” 苏洛听她瞎扯,简直都听不下去了:“行了啊,我们这儿是中国。” “都一样,我跟你说,苏洛,有钱人都好这一口,你只要把握住以下原则:不通风情,不讲情面,鼻孔尽量朝上,有必要是可以对他动手,尤其是……”小秦说到这儿,竟然停下,故意卖关子。 苏洛笑,不接茬,看她如何收场。 小秦只好继续说下去:“听姐的,尤其是,尤其是……千万不要表现出爱钱,哪怕有一个亿摆在你面前,你都要淡淡一笑,绝尘而去,只有这样,你才能最终俘虏他的心!”她边说边摆出个昂头的架势。 苏洛听她如此说,想像到那个场面,大笑起来。 “别笑啊!我是说真的,你一定要忍住,牙齿咬碎了都不能贪小便宜,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不行,我见到那么多钱,估计腿都会软掉,任他宰割!”苏洛笑道。 “是啊,你这种人没见过大场面,确实混账话。 苏洛不想跟他瞎扯,答了句:“谢谢提醒。”把电话挂了。 前面人群中,突然有个美人分开众多背影,向她走来,是沈莹。 “苏洛,辛苦你,到大厅里坐一会儿吧。”她穿着全身的黑色套装,衬着肤色格外白晰。 看来她是想为某人带孝,苏洛心想,口里答道:“不用,我等喻秘过来。” “喻秘书长也来了吗?” “是啊,他找肖总去了。” “我们也在找见诚,不知他跑哪儿去了?”沈莹边说,边微踮起脚尖,拿手搭着凉棚,作四处张望状。 “是吗?他……”苏洛本想说他刚还打我电话来着,突然发现不必惹麻烦,连忙打住。 “他怎么啦?”沈莹忙问。 “没怎么,他可能忙别的事吧。” “外公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应该是很难过,所以躲起来了。”沈莹心痛地说着。 “哦……” “那你忙着,我再去找找。”沈莹转身欲走,忽然想起什么来:“对了,昨晚你怎么走得那么早,我后来特地过去,想陪陪你呢!没见到你,所以给你打电话。” “哦……” “那我先过去了。” “好……” 沈莹步态轻盈地又往人群中走去,有许多人和她聊天,与她握手,她矜持地点头微笑。 苏洛望着她,觉得这女人有些莫名其妙,说不上来的莫名其妙。她记起小秦说过杨锐和她曾经相爱,也不知是真是假?杨锐和她,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人。杨锐在贫苦中奋斗,她却像个贵妇似的生活,杨锐和她怎么可能会交集呢? 电话又响,又是肖见诚。这对男女都有些莫名其妙。 “你老婆找你呢!”她接通电话,直接说。 “哪个老婆?” “你有多少个老婆?” “没数过。最近得清一下账,搞不太清了。” “麻烦你悲痛一点好不好?” “我就是因为没办法悲痛,所以只好躲起来。” “躲哪儿了?”苏洛伸长脖子到处找。 “原来是你这个老婆找我。” “呸,太恶心了!”苏洛眼尖,看到围墙根下停了台面包车,里头隐隐有个影子,她往那儿走过去。 “别过来,我会被发现!”肖见诚大叫。 “你这人怎么这么幼稚啊!”苏洛不管,直接走过去,拉开门,见他一人坐在面包车的后座,车里烟雾弥漫。 “快上来,把门关上!”肖见诚拼命将她拖上车,把车门用力关上。 苏洛被他大力拖着,坐在了身边。 “抽烟吗?”他递过烟盒,是一包钻石芙蓉王。 “不抽。” “抽一根吧,陪我悲痛一下。”他把窗户打开一个小缝,自己又点燃一根烟。 “我不要。你要抽也别抽这么好的,太浪费了!”苏洛说。 “那要抽什么的?” “三五块一包的就可以了,反正是慢性自杀,不一定要那么贵的工具!” “我抽得起,有什么关系?” “你一包烟180块钱,20根烟,每根差不多10块钱,你知不知道,在农村有很多孩子交不起一个月20块钱的中餐费,只能饿肚子。你一包烟,差不多是一个孩子全年的中餐费。” “别老和我说这些!”肖见诚抽得更起劲了:“我早说过,教育是国家的事,让穷孩子上学也是国家的事。” “国家都让你们抽穷了。”苏洛。 “你怎么知道我小名?” “你快放开我!” “我不敢,我怕你揍我!” “只要你放开我,我不揍你。” “我才不会像你一样,轻易相信别人。” “那你想怎么样?” “我第一次见你,就想和你在一起,你有什么条件,出个价吧?” “我对你没兴趣!” “一个月五万够不够?房子和车都有现成的。” “不可能!你赶快放开我!不然……” “不然怎么样?” “不然……”苏洛拿不准他最怕什么:“不然,我告诉沈莹!” 他不以为然:“告诉她,她才不会信你!” “我告诉所有的人,让他们知道你的真面目。” 他竟大笑起来:“所有的人都已经知道我的真面目,不需要你来说。” 苏洛徒劳地挣扎,几乎已完全失去力气。 他低头看她,忽然收住笑容:“对不起,我心情不好,一时有些头脑发热,你如果答应不计较,我就放开你。” “好,我不计较!”苏洛赶紧说。 他狡黠地端详她的眼睛:“你不会撒谎,这是致命的缺点。” “那你要我怎么办?” “别发脾气,别追出来打我,我倒是无所谓,反正名声已经臭了,但你还是未出阁的姑娘。” “好!”苏洛一边答应,一边想着待会该怎么狠狠地揍他。 “心里还想着怎么揍我?”他看出来了:“实话告诉你,我有精神病,有时发作起来就是刚才那样,按法律上来说,不负任何责任的。但你要是惹我,我敢当着外面所有的人,再亲你一次,你信不信?” “我不揍你!真的,我保证!” “行,只要你不计较,你们那学校,我一定捐,不是,我亲自去修!” “一言为定!” “那好,我撤了,你说话算数!”肖见诚边说,边把身子往车门边移,一只手仍扣着苏洛的手腕,腾出另一只手将车门打开。 苏洛静静地倚在沙发上,待到肖见诚将手松开,往车外钻去的一刹那,她大力地一脚踢出去,正踢在肖见诚右膝盖上。 肖见诚大叫一声,连退几步,口里叫道:“你这女人,说话不算数!” 苏洛一猫腰,迅速从车里跳出来,冲到他面前,准备再来一记重拳。 肖见诚手快,将她格开:“行了,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嘛!” “你这么无耻下流,还有什么好说的。”苏洛另一掌接着挥过去,准备扇他的耳光。 他向后退两步,大声说:“别打了,我说了我会给钱!” “你说的话,几时能够兑现?”苏洛看近不得身,抬脚欲踢。 旁边突然有人大喝:“苏洛,你在干什么?!” 苏洛一惊,收住脚,转头一看,整个坪里的人都在瞪着他们俩。喻秘站在人群的最前方,双眼圆睁,怒气冲冲。 “他……”苏洛指着肖见诚,准备将事情经过说一遍。 忽然,一个身影快步飞来,沈莹直接扑进肖见诚怀里,打断苏洛的话:“见诚,找了你很久,原来你在这里,什么都别说了,快跟我进来,马主席他们都来了。”说完,不由分说,就将肖见诚往医院里拉。 肖见诚随势跟着她走了。 苏洛心里不服,对着他背影喊道:“肖见诚,你别走!” 喻秘走过来喝止她:“好了!” 苏洛僵在当地,不知进退。人群似乎约好了一样,一并转过背去,不再搭理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姑娘,仿佛已经完全明了这场男女之间的闹剧。 喻秘走到她面前,长长地叹气:“你呀你!惹谁不好,怎么惹上这个少爷?这下可好,不仅丢了自己的丑,还丢了我们基金会的丑!我们本来是光明正大的工作,被你这样一闹,别人会怎么看?会怎么看?!” “是他!是他刚才耍流氓!”苏洛忍不住大声辩解。 “你不跟他搞在一起,他怎么耍得了流氓?”喻秘反驳道。 “你不逼着我去找他讨钱,我怎么会跟这个人渣搞在一起?”苏洛更火了。 “苏洛!”喻秘难得这样强硬:“公私一定要分明!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这是最起码的原则!” “你有什么原则?你只知道拍领导马屁!”苏洛疯了,她终于崩溃了:“我跟你说,我不干了!!公和私,都跟你没关系了!以后,你爱找谁去讨钱,就找谁去!” 说完,她甩开喻秘,大步地向医院外走去。 今天没有太阳,四下里阴阴的,如果走得快,就有轻风拂上脸。苏洛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有凉意,用手一抹,居然是眼泪。真好笑,流了泪自己都不知道,可见是气到极点了。 手机上突然有信息音,竟然是肖见诚发来的短信:“不听老人言,非追出来,你看,出丑了吧?” 他是何方妖孽?苏洛心里叹道,说到底还是自己道行不够,逞强惹事,一次又一次栽在他手里,不过,离开基金会,终于可以不必理他,从此解脱了。 于是,她边走边在键盘上按下三个字:“滚远点!” ☆、(十七)上 苏洛回到家,甩了鞋,倒在床上。 母亲跟过来,大声问:“今天怎么回得这么早?” “嗯,放假。”苏洛答。 “别懒!起来!社区通知,四点钟要去开个会。” “什么会啊?” “拆迁的会。” “我不去,我又不懂!”苏洛翻了个身。 “你不懂我懂?送你读了这么多年书,开个会你说不懂,自己家的事你说不懂,只知道一天到晚在外面瞎混!还不快起来!”母亲炸了。 苏洛不得已,爬起来往社区去。 走进社区的小会议室,已经挤满了邻居,苏洛客气地呼喊每个阿姨大婶叔叔,忽然有人在身后拍她肩膀,她一回头,是周律师。 “哎,周律师,你好,你们家也拆迁吗?”苏洛问,她依稀记得他家就住在附近。 “不,我们家轮不上。”周律师忙摆手。 “那你……” “我今天是代表拆迁公司来向大家介绍一下拆迁征收方面的法律政策。” “哦……那我们好好学习。” “水平不够,多担待!”周律师谦逊地说。 会议开了足有两个小时,在小孩子的哭闹声、此起彼伏的手机铃声、毫无意义的插话和提问中,周律师艰难地把国家政策和长沙市的文件政策介绍了一遍,到后来,声音都有些嘶哑了。 散会后,苏洛特意留下来表示感谢。 周律师有些窘:“场面太混乱了,我也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 “基本都说到了。” “那他们能听懂吗?” “估计没有听懂。”苏洛坦白地答。 “那你呢?” “我啊?其实懂不懂都没关系,对我们而言,只关心一件事。” “什么?” “最后杂七杂八加起来,到手有多少钱?” 周律师长吁一口气:“那社区非让我们来做什么?” 社区主任在旁边插话:“街道要求的,说是要通过普法,做好维稳工作。” “怕我们自焚……”苏洛开玩笑道。 社区主任赶紧打断她:“小苏,别瞎说,这种话可不能在外面说啊,万一提醒了某些钉子户。” 苏洛笑笑,转身走出了社区办公室。 周律师追出来,与她并排走着,问道:“你估计你们这个地方钉子户会很多吗?” “应该不少,我家就算一个。” “是吗?” “我妈和我弟对这次拆迁期望很高,想着要一夜暴富呢。” “那你呢?” “我?”苏洛耸耸肩:“不关我事。” 周律师看来是觉得好奇:“怎么不关你的事,你们是一家人啊?” “我妈准备和儿子共享晚年,她认为我早晚要嫁人,所以,在这个家里,我是暂住人口。” “重男轻女?” “是啊!”苏洛快步地往前走,街坊开始升火做饭,周遭弥漫着辣椒的浓香。 “你也能接受?”周律师继续追问。 “房子是我妈的,这是她的权利。而且她养我这么多年,早就不欠我了。” “你父亲呢?” 苏洛已经到了家门口,她不想再答这些问题,回身微笑着说:“好了,我到家了,以后有机会再聊。” 周律师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点头道:“那好,你也配合我们多做家属工作吧。” “好!我尽力!”苏洛说着,进了院子。 院子里站着好几个邻居大婶,正在和母亲议论什么,见她进来,有人赶紧热情地招呼:“小洛啊,你怎么才回来,我们都散了好一阵了。” “我和朋友聊了两句。” “是那个周律师吗?” “是啊!”苏洛应道,转身进了房间,只听见外面的大婶大声对母亲说:“岳姐,家里还是有个漂亮女儿好啊,你看,拆迁公司也有熟人,你们家这次一定会补偿得很好!” “没有这回事,哪来那么多熟人!”母亲反驳道。 苏洛懒得听,关上了房门。 她总觉得吵,到处都很吵,每个人,每个出现在她身边的人,都是喋喋不休,纠缠不清,让她觉得很吵。 此时,只有一个人,那样安静,遥远而安静。 她拿出手机,想打给他,这才发现开会时调到静音,上面显示着很多未接来电。有小秦的,想必是知道她辞职,来问究竟;有喻秘的,想必是召她回去办手续打移交;有肖见诚的,想必是一边办丧事一边无聊,又来与她斗嘴取乐;还有,杨锐的。 她赶紧回拨杨锐的电话,今天信道不错,很快就通了。 “苏洛,你好。”杨锐的开场总是这样清晰恭敬。 “你找我吗?”苏洛问。 “是啊,你还好吧?” “挺好的。”苏洛坚定地回答,心里却泛起一丝酸楚。 “喻秘书长打电话给我,说你离职了?” “是的,对不起,捐校的事儿,我搞砸了。” “不怪你,你不要这样说。” “不过对方也没有完全拒绝,以后换个人再沟通一下,还是有希望。”苏洛反过来宽他的心。 “我说过,这件事情不要急,不要给你太大压力,你刚开始独立做筹款,碰到这些反复很正常。”杨锐急忙说。 “是我自己不行,我不适合做这个……”苏洛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在杨锐这里,她甘心低头认输。 “苏洛,别急,我跟喻秘也说了,让你休息几天,调整一下,基金会还是需要你的。” “我不想做了,是我自己不想做了。” “不要急于做决定好吗,答应我,听我的,好吗?”杨锐很少这么急迫,这么关切。 苏洛想起他,背着沉重破烂的背包,走在她身边时,那坚毅的笑容。 她想念那一刻。 “苏洛……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听见了。” “等我下次回城里来,我们再好好聊聊。” 苏洛不想挂断电话,她想到新的话题:“你现在在哪里?” “在村里,在山上。” “怎么在山上?” “这里信道比较好,我等你回我的电话。”他回答。 在那个山坡上,杂草荆棘丛生,有时会有毒蛇出没,杨锐一个人,在等着她回电话。苏洛的心里,感动与歉疚交织着。 “杨锐,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得等新的志愿者来,不然,这里要唱空城计了。” “不如我来帮你。” “你别傻了,女孩子受不了这里的苦。” “我受得了,过两天我就来。” “真的不必了,已经有新队员准备过来了,你好好在家里休息几天,好吗?” “好吧。”苏洛不忍心违他的意。 “等我回来再谈。”杨锐最后坚定地交代,然后挂断了电话。 苏洛怏怏地躺在床上,天花板因为长年的潮湿和渗水,斑驳不堪,那些交错的纹路,竟像是湘西大山里盘旋的山路和丛生的灌木,苏洛仿佛能看见杨锐正在那灌木丛里,一个人,分枝错叶,艰难地向山下走去。她想去他的身边,现在去,马上去,立刻就去。 她一跳而起,准备打开衣柜收拾衣物,绝尘而去。 母亲突然打开门走进来,房子狭小,她和母亲几乎撞了个正着,母亲吓一跳:“搞什么,毛毛躁躁的!” “我要去出差!”苏洛宣布。 “出差?去哪里?” “湘西。” “什么时候去?” “马上走,赶最后一班车!”苏洛打开衣柜门。 “那你先把外面那个人打发走。”母亲突然说。 “哪个人?”苏洛回头,奇怪地问。 “我怎么知道是哪个人,我又不认识!” ☆、(十七)下 苏洛走出房间,探头看过去。 一个女人在满是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的院落中,婷婷玉立地站着。 “你好!”苏洛有些纳闷,沈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住处? 沈莹看见苏洛,露出微笑:“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没事,没事,进来坐吧!” 沈莹有些犹豫:“不用坐,我就和你聊两句。” 苏洛赶紧走到院子里。 沈莹看着她,轻声细语地说:“我是专程来向你道歉的……见诚上午那样没有规矩,害得你很难堪,真是不好意思。” 见是说这事儿,苏洛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她担心被母亲听到,幸好母亲并没有跟着出来。 沈莹继续说道:“当时我把他拉开了,毕竟是公众场合,加上他外公刚去世,他的情绪不太稳定,后来我私下批评了他,他也说会找时间向你道歉。” “不用道歉了!反正以后也不会再打交道!”苏洛不想谈这个事。 “是啊!”沈莹马上关切地说:“我听秘书长说你辞职了?” “是。” “这可太严重了!如果是因为见诚害你丢了工作,多不好!” “也不完全是,我本来就不想干了。” “要不,我帮你介绍个新工作?你想进哪方面的单位?” “不!谢谢你。”苏洛想结束谈话,于是说:“如果没有什么事,我还得回去收拾东西,要去赶车。” “赶车?去哪里?”沈莹非常关心。 “去湘西有点事。”苏洛含糊地答。 “去很久吗?” “可能会呆一段时间。” “哎呀,你看这多不好,见诚也真是太不像话了,我真要好好说说他。你看,搞成这样!” 她这种示威般的话,苏洛听来有些刺耳,正不知如何收场,此时母亲的声音伴随着熟悉的电话铃声在身后冒出来:“小洛,你先接了这个电话,这个肖见诚是谁啊?打个不停,吵都吵死了。” 苏洛赶紧接过电话,沈莹听见这名字,笑容忽然有些僵硬。 按苏洛的脾气,这个人的电话他是再也不想接了,但是当着母亲的面,她又不好失态,只能把电话接通,生硬地答:“喂!” “你在哪里?”那人劈头就问。 “在家里。” “干什么?” “有事。” “有什么事?” “你有什么事?”苏洛反问。 沈莹站在那儿,依旧婷婷玉立,但苏洛发现她搭在包上的手有些紧张。 “你过来,我找你谈一下捐款的事。” “我不来,不归我管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你……”没等肖见诚说完,苏洛把电话挂了。母亲站在身后,她不好说什么,但她扬着眉朝沈莹做了个摊牌的姿势,意思是说:别紧张,我对那人没兴趣。 沈莹脸上挂不住,赶紧转换话题:“你准备去哪里?我送你去车站吧?” “古丈。”苏洛忍不住说出了方向:“古丈的杨溪村。” 听到这个地址,沈莹楞了一下。 苏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端倪。 但沈莹马上恢复了正常,微笑着答道:“古丈我还是挺熟悉的。” “现在那里只剩下一个支教的志愿者,所以我想过去帮帮忙。”苏洛补充道。 “是吗?真不容易……这样吧,你先忙,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我先走了!”沈莹说完这话,向着苏洛和苏洛的母亲点头致意。转身离开了。 苏洛有些失落,她发现自己竟然击中了沈莹的痛处,那么,痛的那个地方,是古丈的大山,还是山里那个孤单的人呢? 母亲在身后开始抱怨:“你跑到那么穷的地方去干什么?家里现在又要做生意,又要拆迁,你却跑出去,帮不上一点忙……” 苏洛由着她说,继续回房间去收拾东西。 下午六点,苏洛顺利赶上了去湘西的最后一班车,晚上十点多,她终于站在古丈县的汽车站。上一次来是两年前,而且是跟很多同事一起,这次,她一个人,背着包,站在街边,大口地呼吸着山里清新的空气,无比兴奋。 她忍不住拨通杨锐的电话,但那头却总也无法接通。 路边有摩托车,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小姐,去哪里?” “杨溪村。” “这时候去杨溪村?” “可以去吗?” “这么晚,太远了,要加钱!” “多少钱?” “三十块钱。” 苏洛跨上摩托车后座,只吐出一个字:“走!” 车子在山路间漫无目的地疯跑,那司机完全无视路况,不论是坑是坡,都直接往上冲。苏洛只能听天由命,将手紧紧抓住司机的衣服,努力不让自己被甩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司机终于停下车,说:“到了!” 苏洛晃晃被颠昏了的脑袋,借着摩托车的灯光环顾四周,只看见灌木和杂草。“这是杨溪村吗?” “是的。” “怎么没有房子?” “往前走就有,这是山里,住得散。” “那为什么没有灯光?” “都已经是后半夜了,都关灯睡了。” 苏洛只得付了钱,司机扭头便走,她被甩在了无边的寂静的黑暗里。 摸出手机想打电话,发现根本没有信号。她只能按亮屏幕,勉强照亮前面的泥路,走了很远,终于发现前方有几间矮矮的木屋,尽管那木屋没有一丝灯光,她还是决定过去拍门问问路。 然而,还没等她走过去,斜刺里杀出两只黄狗,朝着她不停地狂吠,随时准备扑上来。 苏洛不敢轻举妄动,她僵在路边,拿手机在脚边照来照去,只想找根棍子或者石头防身,却遍寻不着。 无边的黑夜,还有两只疯狗,苏洛望着天边,绝望地想,难道自己要这样站到天亮? 终于,木屋的门发出吱呀声,一个男人用浓郁的湘西口音问道:“谁啊?” “是我!我要找杨锐!”苏洛大声地回答,当她高声喊出杨锐这个名字时,只觉得幸福在胸口荡漾。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短,望谅。 与杨锐的见面,应当在下一章,所以只能断在这里了。 ☆、(十八) 苏洛并没能睡多久,就被屋外孩子们的打闹声吵醒了。 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稀疏的木板中透过来的几缕阳光,阳光打在床头的蚊帐上,这蚊帐应该有很多年了,黑灰黑灰的,已完全看不出白色,上面还有大大小小的破洞,被细心地用布头补好了。 这是杨锐的住处,整洁,安静,但也破旧不堪。衣柜缺了半扇门,可以看到里面整齐叠放的衣物,书桌是用几块木板钉成的,一张长条凳,有个腿断了,下面垫着两块石头。杨锐那个破烂的登山包摆在屋角,旁边是苏洛那个暗红色的双肩包。 苏洛看着自己的包,倚着杨锐的包,静静地站在一起。 她回想起昨晚,那个摩托车司机把她送到的地方,其实是村子的边缘,那里离村小学还隔着两座山,被狗吠声吵醒的好心老乡打着火把,连夜把苏洛带进山找杨锐,山路湿滑,一路上苏洛连滚带爬,摔了不知多少跤。晚上看不清旁边的山沟有多深,却能听见路边的石块土块稀里哗啦往下滚,久久都没有落地。 她还记得,当杨锐被老乡拍门叫醒,在火把的光亮下看见苏洛时那满脸的惊讶。 “苏洛,你怎么来了?”他问道。 “嗯!来了!”苏洛一脸泥水,只知道用力地点头。 杨锐赶紧把苏洛迎进房间,并向老乡致谢。然后,他也没问多话,只是张罗着让苏洛安顿下来,并把自己的床让出来给她休息。 现在,苏洛就躺在他的床上,被子薄薄的,枕头硬硬的,枕边散放着几本书,额头抵在上面,有些清凉。 那样疯狂地跑到山里来找他,见了面,也就是这样,没有拥抱或者痛哭。他不问,她也不说。历来如此,仿佛心照不宣。 屋外,孩子们欢快地说着当地方言,球落在地上,发出急促而有力的弹跳声。 苏洛躺不住了,她起床,加了件外套,出了门。 山里的阳光格外清亮,甚至有些刺眼,苏洛坐在屋檐下,眯着眼,看见眼前那个小小的操场上,支着个崭新的篮球架,杨锐正带着一帮孩子在打蓝球,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孩子,奋力地将球向上扔去,但他力气太小,球根本碰不到篮框,杨锐笑着,把球捞过来重新递到孩子手里,然后把孩子举起,让他将球投进了篮框。那个孩子发出胜利的尖叫,其他孩子开始往杨锐身上爬,杨锐:“你好!你多大了?” “我六岁了。”小姑娘笑眯眯地答,嘴角有个漂亮的小梨涡。 “你上学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上学呢?” “杨叔叔不让我上。” 苏洛有些纳闷。后面有个女人操着湘西口音的普通话说道:“满妹不能乱说,满妹眼睛不好,要治好眼睛才能上学。” 苏洛回过头,看见一个年轻的妇人,笑盈盈地站在灶台前摘菜。她望着苏洛笑笑,嘴角也有个漂亮的梨涡。“吃点稀饭吧,红薯稀饭。”她揭开锅,红薯和大米混合的清香,让苏洛食欲大开。 苏洛站在厨房里,一小口一小口嘬着滚烫的红薯稀饭,杨锐走进来,对那妇人说:“上课了。” 那妇人“哦”了一声,擦把手,向教室走去。 苏洛有些奇怪,杨锐介绍道:“她是这里的民办教师,姓满,满老师,教语文和数学。” “那你呢?” “我教英语、美术、音乐、体育这些杂七杂八的。” 正说着,满妹走过来,抱住杨锐的腿:“我要上学。” “好,我们治好眼睛就上学。”杨锐低下头,格外温柔地答。 “满妹是满老师的……?”苏洛问。 “是满老师的女儿,眼睛有点不好,我一直想带她城里去看看。” “为什么不去?” “现在这里只剩下我和满老师,走不开,等暑假再说吧。” “满妹的爸爸呢?” “在外地打工,这里的男人大部分都出去打工了。” “满老师也住在学校里?” “对,有一些孩子留校,需要照看。” 苏洛一小口一小口嘬着红薯稀饭,和杨锐站在昏暗的厨房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在这个偏远的小山村里,时间像是过得格外轻柔,缓缓地,漫长地,为每一句话留有时间。 说着说着,杨锐看看表,走出去拿起一个小锤子,敲了敲挂在屋檐下一个残存的小铜钟,小孩子瞬间便从教室里冲了出来,有两个直接扑到了他身上。 其中一个大声问:“杨老师,他们说你的女朋友来了?是不是?” “别乱说,她是我的同事。”杨锐赶紧反驳。 “他们说她住在你家里。” “她是女孩子,我把床让给她休息。” “就是女朋友!就是女朋友!”孩子耍起赖来了,杨锐赶紧把他们拎到操场去。 苏洛有些脸红,心里很高兴,她走到水井边洗碗,满妹也跟过来,拍着手唱道:“女朋友!女朋友!……” 苏洛咧着嘴笑起来,头越埋越低。 “满妹,没礼貌!”满老师走过来,和善地制止了满妹。 苏洛起身,把碗递给她。 “好吃吗?”满老师问。 “嗯,很好吃。” “城里人吃惯了好东西,偶尔换换口味,都觉得好吃,我们这儿的学生,都不爱吃。” “他们想吃什么?” “他们啊,想吃电视里的那些东西,什么汉堡包、可乐、薯条之类的。” “那些是垃圾食品。” “孩子们没见过,好奇。其实那些东西可真不好吃。” “满老师你吃过?” “嗯,以前到城里去,也尝过这些。”满老师说话声音很温柔,脸上始终带着笑,嘴角的梨涡若陷若现。 “是杨锐带你去的?” “不是,前些年派我去进修,在城里呆过两个月。” “你一直在这教书吗?” “不,我原来在另一个小学,后来调到这边来。” “对,上次我们来,没见到你。” “原来的男老师走了,这里没老师,所以把我调过来了。幸好有杨锐,不然,这个学校也办不下去了。”讲起这外,满老师有些黯然。 “我也来帮忙。”苏洛马上说。 “这里太苦了,你们城里人不习惯。” “杨锐能呆这么久,我也能。” 满老师看着她,收住笑容,忽道:“其实,你也该劝杨锐回城里去,在这里呆着,孩子们是高兴,唉……又有什么出息呢?” “能帮助孩子们,改变他们的命运啊!”苏洛连忙说道。 满老师把目光投向泥坪里正在带孩子做操的杨锐,轻轻地说:“命运?这些孩子,绝大多数读完小学都会出去打工了,他们的命运早就定好了,改不了的。” 苏洛看着满老师,半晌答不上话来。 满妹在屋外摔了一跤,哭起来,满老师赶紧走出去。 苏洛跟着来到屋外,见到杨锐正在大声喊着口令,指挥大大小小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将手伸向天空:“抬头!手伸直!头抬高点……”孩子们咯咯笑着,动作参差不齐,有的孩子还在互相嬉戏。 苏洛赶紧跑过去帮忙纠正孩子的动作,杨锐见到,朝她露出感谢的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端午节快乐! ☆、(十八)下 午饭过后,小孩子都被赶到教室里休息,杨锐在讲台上念故事,孩子们统一要求趴在桌上。苏洛凑到窗边去听,居然念的是金庸的武侠小说《鹿鼎记》,小说里韦小宝左右逢源,谎话连篇,孩子们听得“咯咯”直笑。 苏洛也跟着笑,她认真地看着杨锐,破旧的教室,斑驳的泥墙,他在孩子的笑声里缓缓地念着那些有趣的事,脸上特别有安详的神态。 有个坐在窗边的孩子发现了她,大叫:“杨老师,你女朋友在看你!” 整个教室瞬间沸腾起来,每个孩子都立起身往外看。 苏洛吓得落荒而逃,躲进杨锐的宿舍。 过了一会儿,杨锐推门进来,他依旧是一贯的镇定,倒是苏洛觉得脸上泛红。 为了让自己显得坦然,苏洛主动说:“孩子们都睡了?” “怎么可能?随他们去吧。”杨锐顺手整理着屋子里的杂物。 “为什么念鹿鼎记?教坏孩子!” “我这里书很少,别的都念过了。再者,学学韦小宝,比较能顺应社会。” “可他有七个老婆呢!”苏洛不满地强调。 杨锐笑,操起一根木棍,说道:“走吧,我们上山去。” “干什么?” “你难道不该打个电话回去报平安吗?” “哦。”苏洛这才想起这茬,赶紧从背包里找出手机,跟着他出门。 两人沿着羊肠小道一路向山上爬去,两边的灌木丛比人高出许多,杨锐在前面开路,不断用木棍拍打树丛,吓退野物。苏洛紧跟其后,尽量跟上他的步伐,各种植物的叶缘锋利地扫过她的手臂、小腿和面部,时时感到刺痛。 终于爬上山如果换别人负责这个项目,他就不干了。” 喻秘:“苏洛,请回电到我办公室,有要事商量。” 喻秘:“小苏,为了慈善事业,请你冷静考虑辞职事宜。” 小秦:“求你了,我代表杨锐请求你出现!喻秘现在让我务必找到你。” 沈莹:“苏洛你好,最近肖见诚情绪不稳定,他的有些过激做法,你不要在意,过了这一段特殊时期,就会好起来的。关于捐款的事情,他现在的表态不重要,我会想办法促成这件事。关于你的去向,我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祝你湘西之行愉快。” 小秦:“现在是夜里两点,肖见诚刚才打电话问我你在哪里?他被你迷成这样,你还不赶快回来趁机嫁给他!害我干什么?” 肖见诚:“收到短信回电!” 肖见诚:“回电!” 肖见诚:“回电!” 肖见诚:“回电!” 肖见诚:“回电!” …… 苏洛看完这些短信,长叹一口气,杨锐在旁说道:“很多人都在找你。” “都是些疯子。”苏洛答。 “回个电话吧?” “千万不要,我不想管那些事了。” 杨锐思索了一下,点头道:“好,听你的。打个电话给你妈吧?” 苏洛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母亲大声答“喂”。 “妈,我已经到了。” “哦,到了。呆多久?” “还没定呢?” “早点回来,家里最近事多。” “好。” “不说了,她们在等我呢!”母亲说完就挂了电话。 苏洛放下手机,杨锐有些奇怪:“这么快就说完了?” “我妈在打麻将。” “哦,我看有些女孩和妈妈打电话,打很久,我还以为每个人都是这样。” “你看过谁打很久?”苏洛小女子心作祟。 杨锐有些不自然,应付道:“大学里的女同学啊什么的,也不是指某个人。” 苏洛想提沈莹,她甚至想把沈莹发给她的短信给杨锐看,让他知道那个女人早已移情别恋,而自己和她是多么地不一样。 正当这时,苏洛的手机响起来,是肖见诚。 她按下关机键,直接消灭这个冤孽。 然后她对杨锐说:“你关机吧。” “怎么?” “省点电嘛。” 杨锐当然知她心意,将手机关上。 阳光刚刚好,很温暖,并不炽烈。有大大的山蚂蚁列队从苏洛脚边盘旋而过,远处的草丛里,簌簌作响,不知走过一条蛇还是一只青蛙。苏洛倒也不怕,因为她和杨锐在一起。 她将双膝并拢,把下巴磕在上面,没头没脑地说一句:“我爱吃红薯稀饭。” 杨锐笑:“天天吃,你也会受不了。” “保证不会,不信我们试试?打赌!” “我知道的,不必和你赌。”杨锐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道:“走吧,要上课了。”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抱歉~ ☆、(十九)上 苏洛本以为下山是很轻松的事,没想到下山比上山更难,山路陡峭,脚掌没有可以使力的地方,每每以为自己踩踏实了,重心一换就往下滑落。而且不凑巧地,天又落起小雨来。 杨锐心事重重,只管埋头在前面带路,拿木棍不停敲打两边的灌木丛,苏洛在后面却跟得无比狼狈,走不了两三步便会滑倒。她本是个好强的人,加上刚才与杨锐的交谈吃了闭门羹,所以咬着牙不做声,默默地滑倒,又默默地爬起来,继续往下走。 快到山脚,杨锐这才回头张望,正看见苏洛一屁股滑倒在泥里,双手撑在泥浆中,他赶紧奔过去,伸手拉她。苏洛叫道:“不用帮我,我自己起来,别把你的手搞脏了!” 杨锐哪管她说这些,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拎起来,口里责备道:“摔跤怎么不告诉我?” “我哪知道会一路摔下来,总想着没有下一次。”苏洛实话实说。 “没走惯山路的人,下山特别容易摔,也怪我刚才忘了提醒你。”杨锐一边说,一边示范动作要领:“脚掌要横放过来,然后身体要顺势往下走,不要把重心集中在一个脚上。” 苏洛照着他的示意做,确实要稳当许多,杨锐侧身协助她,发现她重心不稳就赶紧扶一把,这样,两人好歹走上了平路。 苏洛将手在衣服上擦擦,整理了一下湿搭搭的头发,长舒一口气,问道:“我记得以前我也跟你爬过一次山,为什么没有这么困难?” “以前这条路走得人多,所以比现在要好走很多。” “现在为什么少了?” “很多村民都出门打工了,这附近几个村,已经没有多少劳动力。” “种田怎么办?” “都是一些老人在种,这里都是山地,田本来就少。” “那可以种树啊?果树,或者名贵的园林,都很赚钱呢!”苏洛突然想到这个点子,有点兴奋。 杨锐淡淡地答:“这里都是石头山,地表土很浅,只能长灌木杂草。” “是这样啊……”苏洛又问:“对了,上次你不是说有矿吗?” “是有矿,但我打听了一下,现在国家控制采矿行业,根本办不到采矿证。” 正说着,两人到了校门口,发现所有的学生都聚在校门口,一男一女正在用力拉一个女孩,那女孩死死拽着校门,旁边,满老师大声地劝说着那对男女,满妹可能被吓到了,抱着妈妈的腿,大声哭泣。 杨锐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大吼道:“放开她!” 那男女回头见是他,忙把手松开,女孩赶紧跑到杨锐身后躲起来。 苏洛赶过去,与杨锐并排站着,把女孩挡在身后。 杨锐口气严厉地问:“你们又来干什么?” “杨老师,我们没别的意思,想带小英去广东见见世面。”那男人四十左右的年纪,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回答。 “这么小,去广东见什么世面?” “现在广东那边政策好,务工子女可以就近入学,我们想带她到那边去上学。” 小英在身后突然大声地说了几句话,那对男女立刻大声喝斥,可苏洛完全听不懂。 杨锐应该也不懂,他转头问满老师;“他们说什么?” 满老师看了看那对男女,低声说:“她说他们要把她卖掉。” 那男人满脸堆笑对杨锐说:“我们怎么会这样做?我们是接她去过好日子,你也知道家里困难,老人身体又很差,照顾不了她。” “我不去!杨老师,我不去!”小英在杨锐身后大叫。 杨锐郑重地说:“她不愿意去,你们就不能勉强她。” “她不去,那我们可没钱供她在这边读书!” “这是你们的义务!” “我们在外打工,只能管自己吃饱,没有钱供她,女孩子读多了书也没用。”男人说着,露出马脚。 听到这样的话,苏洛气不打一处来:“你们算什么父母!女孩子为什么不要读书?你们不供就不供,我们来想办法就是!总之不会让她跟你走!” 听到苏洛这样说,那些围观的孩子竟鼓起掌来,那对男女见形势不妙,只能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杨锐返身挥挥手:“好了,大家回教室去,我们要上课了。”孩子们一窝蜂往教室里跑去,满老师抱起满妹安抚她,小英依旧寸步不离地跟着杨锐。 杨锐走了几步,见小英还在身旁,蹲□来,轻声对她说道:“你别怕,杨老师在,谁也不敢带你走。” 小英点点头,却哭起来。杨锐握住她的手,问道:“爷爷身体好吗?” “不好,几天没起床了。” “妹妹呢?” “邻居阿婆带着。” “家里还有米吗?” “快没了。” “今天杨老师给你点钱,你回去的时候买点米。” “我不敢回去,我怕他们把我卖了。” 杨锐想了想:“那好,你今晚先在学校住,明天上完课,我陪你回去看一下。” 女孩这才安下心来,收了泪水。 苏洛牵着女孩,把她送进教室。回身看见杨锐站在走廊上,她迎上去问:“她一个月需要多少生活费?我来付!” 杨锐转头看着她:“不必靠你一个人,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不用想了,一个月两百?三百?” “好了,你先把自己身上弄干净吧,不然,别人要捐钱给你了。”杨锐拍拍她的肩。 苏洛这才发现自己还是个泥人,回想刚才在那对男女面前气宇轩昂的形状,想必是滑稽得很,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杨锐已经走开去,听到她的笑声,又回头,突然想起一事,交代道:“小英今晚得跟你睡一晚。” “没问题!”苏洛满脸笑容地应道。 山里的天黑得早,到了八点多,就已是漆黑一片,寂静无声。 这两日,苏洛本也辛苦得很,早早地带着小英上床睡觉,头刚沾到枕头,她就已经是睡意朦胧。 小英却小声在她耳边问:“苏姐姐,你是杨老师的女朋友吗?” “嗯……不是。” “那你是他的什么?” “同事。” “同事是什么?” “就是朋友。” “朋友就是女朋友吗?” “不是,普通的朋友。” “哦……”小英仿佛很欣慰。 苏洛来了兴趣:“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想当杨老师的女朋友。” 苏洛想笑,赶紧忍住:“你多大了?” “我十一岁了。” “那还年轻了点。” “多大才行?” “那你得问杨老师。” “我不敢问他。” “那你问问你妈。” “我没有妈妈。” 苏洛很惊讶:“今天来的不是你妈妈?” “我爸爸妈妈都死了,今天来的是我叔叔和婶婶。” “那他们为什么要带你走呢?” “他们想把我卖去做小姐。” “别瞎说!”苏洛觉得从孩子口中说出这样的话,太残酷。 “是真的,叔叔还说年纪越小赚的钱越多。苏姐姐,做小姐真的很赚钱吗?” “别听你叔叔的,那是干坏事!” “我知道,爷爷骂叔叔,然后就气病了。” 苏洛搂住小英:“千万不要去,赚再多钱也不要去,你只管好好读书,将来做杨老师的女朋友。” 小英在黑暗里轻声笑起来,羞涩地请求道:“苏姐姐,你别告诉杨老师,好吗?” “好的。”苏洛柔声答道,喉咙里却有些哽咽。 山里的夜,格外黑格外寂静,小英在身边发出平缓的呼吸声,她已经进入梦乡,也许正当着杨锐的女朋友。而苏洛,却睁着双眼,看着茫茫的黑夜,久久不能入睡。 作者有话要说:十点多更一次,居然没更上,幸好又来看一次,不然可算是再次失约。好险。 ☆、(十九)下 星期五,寄宿的学生陆续离校回家,每个人背上几乎都背着一个空的化肥袋,苏洛站在校门口向大家说再见,她知道,下周一早上,他们会回到这里,背上的化肥袋里装满了土豆和玉米,那是他们一周的口粮。 她的笑容很灿烂,可惜维持不了多久,就被一个喷嚏给打断了。这两天本就疲劳,加上昨日淋雨,她很不幸地感冒了。 不一会儿,杨锐带着小英走了出来,他又背着那个破烂的登山包。 “我跟小英到她家去看一下,你自己早点休息。” “不,我和你一起去。” “挺远的,今晚不一定赶得回来,你还是不要去了。” “我要去……”苏洛坚持着,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你本就感冒了,山路很难走的。” 苏洛不管,牵上小英的手,说:“小英,你带路,我去你家玩。” 小英灿烂地笑。湘西的孩子,也许是少数民族的缘故,眼睛格外大,格外清亮。 苏洛拉着她跑,把杨锐远远地甩在后面。杨锐无法,也只能跟着加快脚步。 尽管苏洛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她没想到小英家居然住得那么远,三个人走了两个多小时,翻过了无数个山头,从天亮走到天黑,苏洛打着喷嚏,流着鼻涕,走得头昏眼花。 杨锐一直伴在她身边,话不多,但每到道路崎岖的地方,他会护在她身边,必要时,扶扶她的胳膊,这让苏洛感到格外温暖。 终于,小英指着前方山腰上的一点昏黄灯光,对着气喘吁吁的苏洛说:“我的家到了。” 苏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上那个山腰,但是,当她站在那点灯光下时,她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完全不是房子,只是……一堆泥土和木板。 小英熟门熟路地在土堆和木板中寻到了入口,她走进去,大声地用苗话喊着什么。 杨锐和苏洛也跟着走进去。 里面只有狭小的不到十平米的空间,地上有个土坑,上面支着个黑色的锅,旁边是一个只剩半扇门的柜子,里面堆着衣物,破烂的碗,还有几个发芽的土豆。然后只见一大一小两张床并排摆放着,床上堆满破絮和被单,小英冲着那张大床直接走过去,苏洛突然发现,那堆破絮下,有一个人,在低声呻吟。 小英回头救助地看着杨锐,杨锐走过去,掀开破絮,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出现在大家面前,一股腐烂的气味传来。 苏洛完全呆住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情,她无法走过去,无法像杨锐一样,走到那个垂死的老人面前。 杨锐很镇定,蹲在床边,低声向老人问话,小英在旁边做翻译。 苏洛手足无措,进退两难,最后,她下决心,退到屋外,看着远处山峦起伏的曲线。 此时,有人从山上下来,还牵着一个小孩子,想必是小英的妹妹。 妹妹往屋里跑,呼唤姐姐。小英也应着走出来,两人在土堆边抱成一团。 姐姐妹妹拥抱着,又走进土堆里去,那个邻居也跟着钻进去。 苏洛鼓励自己重新走进去,但始终鼓不起勇气。 她站在外面,等了很久。感冒让她鼻子堵塞,太阳穴也胀得生疼。站久了,很累,她蹲下来,蹲久了,也很累,她干脆寻了一个石块,坐在了地上。 终于等到杨锐走出来,他的双肩包变得空荡荡的,想必留下了里面所有的食物,小英一手牵着妹妹,一手抓着杨锐的衣襟。杨锐由她抓着,只顾返头和那个邻居交代着什么。邻居频频点头。 杨锐又蹲下,对小英低声地说了几句话,小英也点点头,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抓着他的手。杨锐起身,拍拍她的头,转身向苏洛走来。 苏洛站起来,迎着杨锐问道:“她跟我们回去吗?” 杨锐摇摇头,说:“我们走吧。” “你把她留在这里,万一她叔叔把她带走了怎么办?” 杨锐不答,只是催促她:“走吧,已经很晚了。” “可是……”苏洛还想说什么,杨锐打断她:“边走边说,让小孩子听到不好。” 苏洛不情愿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走下山,杨锐忽然转身,从登山包里掏出一个头灯,戴在苏洛头上,当他拧亮头灯的那一刹那,苏洛看到他脸上,眉头紧锁,表情格外凝重。 “为什么不带小英回去?”苏洛忍不住又问。 杨锐别过头,与苏洛并肩站着,缓慢地答:“她爷爷……很快就要死了。” 那堆破絮里,那个毫无生机的正在腐烂的老人,就要死了。苏洛回头看看。那点昏暗的灯光下,小英和妹妹的身影,依稀可辨。她只有十一岁,但她正在等待着又一个亲人死亡,等待自己彻底变成孤儿。 苏洛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返头往山上走。 杨锐拉住她:“苏洛,你干嘛?” “怎么能让她一个人留在家里?我要去陪她。” “苏洛,你理智一点!” “她只有十一岁,她怎么能一个人留在那里?” “她的族人会帮她。” “万一她叔叔回来了,会把她卖掉……”苏洛执意想往山上走。 “你不要激动,村里的人会帮她解决。” “不行,我要陪着她,她太可怜了。” 杨锐再次用力拉住她,高声说道:“苏洛,你要理智!” “我没办法理智!我没办法理智!” 杨锐突然松开手,说道:“你去有用吗?你刚才连看都不敢看。” 这句话震动了苏洛,她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杨锐。 头灯的光芒下,杨锐目光坚定,充满忧伤,他缓缓地说:“苏洛,我们不是神,不可能帮到所有的人,我们自己没有这个能力!” 是啊,苏洛何尝看不到这一点呢,只是她不敢承认罢了。望着杨锐,她迷惑地问:“那该怎么办呢?” “慢慢来吧,走一步看一步。”杨锐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苏洛的激情,在瞬间消失了,此时,在这荒凉的山间,她只知道要跟着他,亦步亦趋。头灯照到地方,有杂草,有烂泥,有石块,还有杨锐快速稳健的步伐,而头灯照不到的地方,却是黑暗,无尽的黑暗,茫茫的黑暗。 苏洛觉得脚步越来越沉重,鼻塞更加厉害,她尽力用嘴呼吸,步子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杨锐发现她已经疲惫不堪,于是改换方向,将她带上了盘山公路,对她说:“公路虽然远一点,但比较好走,我们慢慢走,如果你很累了,就休息一下。” 苏洛点点头,已无力答话。 杨锐将手伸向她,低声问道:“不如我拉着你吧,省力点。” 当然,当然,苏洛此时从身体到心灵,都前所未有地无力,她将手放入他的手中,由着他紧紧握住。 两个人在深夜的盘山公路上,就着一盏头灯的亮光,慢慢地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射来强烈的灯光,然后是尖锐的刹车声在耳边响起。 只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大声问道:“喂,老乡,那个什么杨溪村怎么走? 苏洛回过头,她的眼睛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 作者有话要说:苏洛感冒了,我也感冒了。夏秋之交,气候变化,大家也要注意身体哦! ☆、(二十) 这车停得急,杨锐在旁边下意识的将苏洛拉了一把,他转过身,对着驾驶室里的人大声答:“往前开,大概一公里,然后还要走一段山路……。” 那人并不打算听他的答案,打开车门下了车,笔直地朝着苏洛走过去,他的脸,从暗处走到车灯里,最后显现在苏洛的头灯下,光影变幻,由暗及明,逐渐面目清晰。 苏洛只觉得难以置信。这天下如此之大,居然还有躲不开的人。 那人凑近到苏洛面前,看了看她,甚至还用鼻子嗅了嗅,然后,他疑惑地试探地问:“苏……洛……搞了半天是你?” 苏洛点点头,木着嗓子答:“怎么?不能是我?” 肖见诚头略低下,打量着苏洛和杨锐依旧牵着的手,语调怪异地说:“你们俩还真有创意!深更半夜跑到这荒郊野外谈恋爱!” 听到这话,杨锐赶紧松开手,解释道:“别误会,我们是同事,苏洛病了。” “同——事——”肖见诚拉长语调重复这个词。 苏洛怕他又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正准备叫杨锐离开。忽然车门又响,只见一个身影跌跌撞撞爬下车,冲到苏洛身边,蹲下来大声呕吐。 “小秦!”苏洛惊讶地叫起来,杨锐也看到了她,两人赶紧围过去。 小秦干呕了许久,好不容易缓过劲来,转头泪眼婆娑抓住苏洛的手臂:“苏洛,我快死了,我真的快死了!” “你怎么了?” “我过来找你,开得太快,我晕车……不行了……真的要死了……”话未说完,小秦又低头呕吐起来。 旁边肖见诚忽说:“行了,我把她交给你们了,我回吉首了。” 苏洛转头,见肖见诚打开驾驶室的门,准备上车。她冲过去,拉住车门:“那不行!小秦这样怎么能走路,你把她送回吉首去!” “我不去!”小秦在后面惨叫:“还让我坐他的车回去,我真的会死在车上。” “你看,是她不想坐。”肖见诚端坐在驾驶室里,脸上表情冷淡。 “那你开车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试车玩,练技术。” “是不是来找我麻烦?” “你都辞职了,还有什么麻烦可找?” “你……” “别自作多情,我只是来这边办事,顺路送一下她。好了,我得回了。”肖见诚把油门踩得呼呼作响,苏洛只好松开手,让到路边。 车子贴着崖壁掉了个头,很快就消失在山间。 “这个人是谁?”杨锐在身后问。 “姓肖,就是那个捐了东西又反悔的。”苏洛心里觉得憋闷,无名火苗又开始乱窜。 “哦……不必理睬他!”杨锐拍拍她的肩头:“我们想办法带小秦回去休息。” 苏洛回过身,来到小秦身边,和杨锐一起,搀着小秦,慢慢地往杨溪村走,走两步停一会儿,直到凌晨,才回到学校安顿下来。 尽管十分疲累,但感冒让苏洛的鼻子难以呼吸,她辗转反侧,睡睡醒醒。小秦在旁边倒是睡得很沉。 天色亮起来,屋外传来嘈杂的人声,依稀能听到杨锐的声音。 苏洛起身,从门缝往外张望,操场上站着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杨锐和满老师正在和他们讨论着什么,表情严肃。 苏洛穿好衣服,推门走了出去。 只听见一个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对杨锐说道:“小杨,你的精神我们十分钦佩,但这也是大势所趋,早晚都要这样。” “朱局长,您还是要考虑一下孩子们的实际情况。”杨锐诚恳地说。 “我们当然会考虑,他们可以到中心小学住校。” “他们交不起住校费。” “怎么交不起?小杨,你不要被他们的表面现象迷惑,他们的父母在外打工,住校的钱还是有的,只是他们不愿意交。” “但是如果能保留杨溪村小学,这些小孩子就可以不交这笔钱,也可以读久一点。” 朱局长有些不耐烦了:“小杨,你不要老是这样固执,这是上头的统一安排,我也是执行上级决定。” “可是,您上次说可以保留这个学校不合并?” “上次是你说有人捐一笔钱过来,重新修这个小学,不然我早就把这个学校关了!”朱局长越说越生气,他扬手四处一挥:“你看这个学校破成这样,再下两场雨就会垮了,如果出了安全事故,我们都要去坐牢!还是趁早关掉得好!” “我们还会去努力找钱来……”杨锐虚弱地保证。 朱局长大步向校外走去:“算了,小杨,你不必费心了,我们会安排好这件事。”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满老师:“小满,你坚持把这个学期教完,下学期孩子都转到中心小学去。” 满老师勉强地点点头。 朱局长昂首走出学校。杨锐不放弃,依旧跟在他旁边,继续争取。 苏洛站在走廊上,看着这一幕。满老师回头望她,欲言又止,眼眶却红了。 “中心小学在哪里?”苏洛问。 “在县城里。” “这么远?” “嗯,而且住校的费用很高,我们这里的人付不起。” “那怎么办?” “不读了呗,只要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可以了。”满老师低头走开去。 苏洛转身回寝室,大力地摇晃小秦:“小秦,你醒醒……” 小秦在沉睡中被惊醒,两眼发直:“出什么事了?地震了吗?” 苏洛只问:“你昨天怎么和肖见诚跑来这里?” “我……”小秦被问到这事,悲从中来:“我怎么知道啊?我被他逼着去打听你行踪,最后找到你妈,你妈说你来湘西,我跟他报告这个消息,就被他直接绑架上车,开到湘西来了。我跟他说我不能坐长途,我晕车,他哪管啊,开得跟飞机似的,我都死过去几次了!我老公还以为我跟人私奔了呢……” “那他为什么又走了?” “我怎么知道你跟他之间那笔账啊?一定是他识破你和杨锐的□,所以就气跑了呗!苏洛……我得回去,你想办法,看这边有没有火车飞机啊……我得回去。” 苏洛无暇答她,从背包里找到手机,从门后操上那根木棍,冲了出去。 正好杨锐准备敲门进来,两人几乎撞个满怀。 “小秦好些了吗?”他问。 “嗯!”苏洛应了声,继续往外走。 杨锐在她身后问道:“你干什么去?” “我去打电话。” “我陪你去吧?” “不用!”苏洛转身,坚定地回绝,这时候,她对杨锐有着愧意。 杨锐望着她,楞住了。苏洛转回身,快步往后山走去,她奋力向上爬,用力挥舞着手中的木棍,狠狠打向眼前的杂草灌木,唯有这样,才能略略消解心中的郁结。 上山后,她找到几日前曾经与杨锐并肩坐着的草地,站在那里,用力地呼吸,长长地呼吸,平复自己的心境。 然后,她打开手机,屏幕又显示出若干条短信。 肖见诚在短信里责问她:“为何挂我电话?我的耐心有限!看到短信马上回复。” “回电话!有急事!” “最后一次通知你,回电话!” “我在来湘西的路上,请告知具体地点。” “已过吉首,你不告诉我,我也能找到你。” 苏洛想起昨晚,他看到自己时,那张阴晴不定的脸。 有钱人才会这样阴晴不定吧?有钱人才可以这样任意妄为吧?有钱人才可以这样,以征服异性为乐吧? 没有钱的人,想的都是其他的事情,比如,吃什么?住哪里?读书还是打工?坚持还是投降? 苏洛现在想投降了,她突然觉得自己太愚蠢,早知这单生意这么重要,她应该好好敷衍那个少爷,省得这些无谓的纷争。 她深呼吸,拨通了肖见诚的电话,响了两声,那人接了,语气正常地在那头答:“喂!” “对不起。”苏洛对着那头,低声说。 “什么?” “我说对不起。” “为什么?”肖见诚问,语气陌生而疏远。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我得罪你了,你不高兴了,所以我现在向你道歉,说对不起。”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哪有什么不高兴?” “你——”苏洛被他这样一问,竟答不上来。 “做女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自、作、多、情!莫明其妙说什么对不起?我忙着呢!”说完,他把电话挂了。 苏洛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结束符号,半晌回不过神来。 不行,这样不行,她对自己说。 坚决地,她又拨通了那个电话。 “你干什么,说了我很忙!”肖见诚烦躁地说。 “不管怎么样,不管以前有什么不愉快,我恳请你继续支持我们基金会。” “你是哪个基金会的?” “我——” “别跟我打这些官腔,也别再找我讨钱,我早就说过,我对这些事没兴趣!” “你怎么——”苏洛听到他这样说,恨不得又要抢白。 肖见诚却不打算给她机会,直接说:“没怎么!就这样!”电话再次被挂断。 苏洛气到无法,将手机狠狠往眼前的草丛里砸去。 手机在杂草中翻滚了两下,停下来,然后被一只手捡起。 是杨锐,他终究还是跟了过来。 他拿着手机,走到苏洛身边,静静地递给她。 “我不要了!让他去死!让他去死!这个无耻的混蛋、流氓!……”苏洛朝着杨锐,大声地竭尽全力地骂道,她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恶毒的字眼,都用到那个人身上。 骂到最后,她哭起来,涕泪交加,声嘶力竭。 杨锐终于张开双手,将她拥进怀里,拍她的背,轻声地安慰她。 “杨锐,对不起!对不起!” “不怪你,不是你的责任!” “是我,是我不好,是我办砸了!对不起。” “别这样想,我都知道,不是你的原因。我都知道……” “那个流氓……肖见诚那个流氓……我……我不该踢他……我应该忍一下。” “别想了,你做得对,是他不好!别哭了……” 苏洛好久没有这样哭过了,像个孩子一样伤心地哭,有人倾听,有人安慰。即使是难过,也觉得幸福。 21-25 ☆、(二十一) 杨锐和苏洛下山,回到学校里,与小秦坐下来商讨对策。 小秦听了事情原委后,说:“我估计这多半是肖见诚的主意,那人看来心狠手辣,喜欢搞釜底抽薪,你不知道,苏洛说要辞职,其实秘书长开始并没有多少反应,估计也无所谓,后来肖见诚不知跟他说了什么,大概是这个事儿非要苏洛来做,不然就算了。然后马主席好像也给秘书长打了电话,问项目怎么又停了之类的话。秘书长吓得都要七窍流血了。” 苏洛无语,拿着根棍子在泥地上画圈圈。 杨锐问:“最近基金会还有没有别的筹款项目?” 小秦摇摇头:“没听说。” “我跟其他几家做助学的机构联系,别人暂时也没有闲钱可以来帮这里。” “要多少钱?”苏洛抬头问。 “这个校舍已经基本不能用了,必须推倒重建。而这里交通很不方便,材料进不来,所以成本特别高,估计最少要五十万左右。” “我们上网发帖?”苏洛建议。 “作用不大,以前我已经试过。” 小秦问:“微博呢?” “都一样,这种事情,很难成为焦点。” “除非……”小秦开始奇思怪想:“我们炒作个新闻爆点。” “有什么爆点?” “比如泥石流,雷击、地震,然后小朋友流离失所,惨到极点……”小秦眉飞色舞。 苏洛拍她:“你乌鸦嘴。” “真的!只有这样才有用,现在公众的同情心都快被磨平了。” 杨锐在旁点头:“筹款确实是最难的一件事。” 苏洛把希望寄托在小秦身上:“小秦,你认不认识什么有善心的老板?” 小秦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我结婚早,没机会勾三搭四。” 苏洛沮丧。 小秦伸了个懒腰:“其实苏洛,肖见诚不就想霸占你吗?你从了他,一切都解决了。” 苏洛大叫:“别乱说!” 杨锐起身:“该吃饭了。”他转身向厨房走去。 苏洛狠狠地瞪了小秦一眼。 大家在厨房里吃饭,满妹年纪虽小,但完全不用大人照顾,自己拿着筷子,扒拉得很好。但是,在夹菜时,却看出问题来,她的筷子在碗的外面夹来夹去。 苏洛忍不住想帮她的忙,杨锐用眼神制止。 小秦搞不清状况,直接问:“这个小朋友是不是视力不太好?” 杨锐忙答:“眼睛有点小毛病,准备改天去大医院治一治。” 满老师低着头,继续吃饭。 小秦点头:“孩子的事耽误不得,应该早点去看。” 满妹抬起小脸,懂事地说:“我爸爸赚钱回来就带我看眼睛。” 满老师依旧没做声,扒完碗里的饭,走到屋外去了。 小秦纳闷,问杨锐:“我说错话了吗?” “没事儿,吃饭!”杨锐只答。 满妹笑眯眯地亮起干净的碗底:“杨叔叔,我吃完了。” 杨锐摸摸她的头:“真乖,去玩吧!” 满妹蹦蹦跳跳地跑出去找妈妈。 杨锐低声说:“别问满老师关于她丈夫的事情。” “为什么?” “她丈夫……去年在工地上摔死了。 苏洛和小秦大吃一惊。 杨锐接着说:“满妹还不知道,所以你们一定要注意。” 小秦咽了一口唾沫,问道:“赔了多少?” 杨锐摇摇头:“只赔了三万,办完丧事就基本没了。” “为什么?”苏洛低声叫起来。 “说他不是工伤,是病死了。” “怎么能这样?” “好了,别说了,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总之你们不要再提这个事儿了。”杨锐结束了谈话,走出厨房。 苏洛和小秦面面相觑,小秦抚着胸说:“哎呀,我本来就身体欠安,听了这事儿,心脏真是受不了。” 苏洛站起来收拾碗筷。 小秦奇怪地问:“怎么?你平时不是最嫉恶如仇吗?今天这么淡定?” 苏洛大力把筷子顿齐:“我现在想起那些有钱人,我就恨不得把他们都毙了!” 小秦一拍桌子:“对!先毙了肖见诚,把我拐到这乡下来!” 苏洛拿起筷子,作瞄准状:“好,百步穿杨!” 晚上,苏洛和小秦在房里闲聊,杨锐来到门口,示意苏洛出来。 苏洛赶紧走出去,杨锐带着她到了旁边的屋檐下。 深浓的夜色垂在四周,苏洛想起今天上午他的拥抱,一时间,有些期待。 然而,只听得杨锐郑重地说:“你明天还是跟小秦一起回城里去吧。” “不!”苏洛马上拒绝:“我要留在这里。” “苏洛,你听话。我们在这里,是正式派遣的支教老师,有工资的,你呢?没资格没身份,又不能代课,你在这里能干什么?” “我以后去办支教手续。” “别傻了。女孩子留在这里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能够帮到那些孩子和老乡。” 杨锐长叹一口气:“苏洛,你信我,将来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我又不是沈莹!”苏洛冲口而出。 忽然,对面那个人,似乎连呼吸也没有了。 苏洛后悔了。 还没等她想好如何回旋,杨锐用平静的声音说:“你再考虑吧,明天学生返校,麻烦你帮忙送小秦去县城,他老公会在那里接她。” 苏洛垂头丧气地回到房间,小秦已经倒在被窝里呼呼大睡。 苏洛忍不住摇醒她:“你告诉我,杨锐和那个沈莹是怎么回事?” 小秦极不耐烦:“我怎么知道他们的事?” “杨锐很爱她吗?” “你说呢?长得那么漂亮,家世又好,如果是你,你爱不爱?” “那为什么又会分手?” “杨锐凭什么跟她好嘛?没钱,没房子,连家人都没有!就算她答应,她家里人都不会答应啊!” “家人都没有?” “杨锐是孤儿,你不知道?” “不知道。” “你还号称暗恋他,连这个都不知道!不过,今天知道了,有点扫兴吧?” “为什么扫兴?” “这样的男人,虽然很伟大,但暗恋一下就算了,真正结婚,那还是不合适。”小秦边说边打呵欠。 苏洛在黑暗里睁大着眼睛,一点睡意也没有,她问小秦:“我跟他表白,他拒绝我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小秦没有回答,她又睡着了。 夜更深了,远处隐隐传来狗吠,苏洛想着想着,渐渐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二十二,12点过后奉上 ☆、(二十二) 第二天一大早,苏洛陪着小秦去县城,她们俩坐的,居然是老乡进城拉化肥的拖拉机。 山路坑坑洼洼,旁边就是陡峭的悬崖。老乡是个中年汉子,皮肤黝黑,叼着一根烟,加足马力,马达轰鸣。 苏洛和小秦坐在车斗的铁栏上,完全像在跳舞一般,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起落。 不仅如此,对面经常还有满载石头的运矿车飞驰而过,平添了几分惊险。 小秦死抓着铁栏,一脸惨白,都快哭了。苏洛虽然也很紧张,还得故做镇定地安慰她。 “没事的,很安全的,一会儿就到了……”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 “你看,风景挺好。” “这还好啊?太可怕了。”小秦带着哭腔。 突然前面的老乡发话了:“小姐,放心,我这个车很稳的,不会翻的,如果翻了,你赶快跳,跳下去就没事了。” “我还要跳啊!”小秦大叫起来。 “不一定,我是说,如果翻了。”老乡赶紧解释:“上次我们村上有人翻了车,坐的人都跳出来了。” “你们上次翻过啊?”小秦继续大叫。 老乡高声答:“翻过好多次了!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正好又有一部运矿车从对面急驰过来,拖拉机向路边避让,驶进一个大坑,重重落下去,又弹起来。苏洛和小秦两人不备,一屁股坐在车斗里。 小秦吓得高喊:“妈呀!” 老乡回头看一眼:“没事吧?路都被这些车压得稀巴烂了,你们干脆坐在里面好些。” 苏洛和小秦也发现这样坐着更稳当,索性不起来了。 小秦悲悲切切地看着苏洛问:“还有多久啊?” “我也不知道。” “苏洛,我不行了,如果我出了什么状况,你记得告诉我老公,我家存折密码是我和他的结婚纪念日。” “你瞎说什么呢?别瞎说。” “我真的不行了,杨锐怎么让我们坐这个车啊?” “他担心你坐小面包晕车。” “这个……不是坐晕的,是震晕的!” “总比那个好,起码你还记得银行密码。” “你真的跟我回去吧,另外……找个工作,另外……找个男人!” “我暂时不想回去。” “没用的!我实话告诉你,杨锐心里很难接受别人。”小秦被颠得坦率起来。 苏洛笑笑:“那也没关系,我喜欢在这里和小孩子玩。” 老乡突然在前面插嘴:“我们村里好几个姑娘喜欢杨老师,你们城里妹子就别抢啦!” 苏洛和小秦面面相觑,苏洛赶紧大声回答:“没人抢,留给你们!” “那就好,我女儿今年过年回来,我还想介绍给杨老师呢!” “女儿多大了?” “快十七了。” “太小了吧?” “不小了,乡下姑娘定亲定得早。” “为什么?” “有好伢子,得赶紧抢啊!” “杨老师有什么好的?” “他人好,长相也好,只有一个缺点。” “什么缺点?” “不会杀猪。” “一定要会杀猪吗?” “当然,是男人就要会杀猪!” 听得此言,苏洛和小秦忘记害怕,忍不住爆笑起来。 突然,又是一台运矿车,拖拉机又驶入路边的大坑,两人弹到半空中,小秦又大叫起来。 正当这拖拉机笑声叫声地驶上一个山头时,前面出现了上十部大型卡车,横七竖八地停在山路上,拦住了她们的去路,与刚才驶过的运矿车一个模样,只是斗中没有矿石。 老乡不得不停下拖拉机,抱怨道:“我就怕这里,每次都要堵好久。” “这里哪里?”苏洛坐斗里站起来,问道。 “一个金矿,都在这里等着装矿石。” “哗,金矿啊!有没有金子捡?”听到金子,小秦激动地站起来了。 “哪有?还要去炼,才有金子。” 小秦立马没了劲头,只问:“要多久啊,我老公已经在县城等我了。” “不知道,这些运矿车很霸道,每次都不肯让路。”老乡无奈地说。 “离县城还有多远?”苏洛问。 “还有十里路。” 无法,三人只好等着。 车队一辆接一辆地走,又有空车一辆接一辆地来,没有人愿意让出通道。 等了许久,天暗下来,乌云开始聚集,小秦担忧地说:“老乡,你这敞蓬跑车,要是下起雨来,躲都没处躲啊!” 苏洛也觉得这不是办法,干脆跳下车去看个究竟。 只见巨无霸里,都坐着膀大腰圆的司机,无聊地听着收音机,嚼着槟榔,车子首尾相连,等着进矿里去运矿石。 忽然,前面的车队动了,苏洛见来了机会,赶紧示意拦在拖拉机车前的那位司机,请他稍等一下。 但那个司机似乎没有看到,一脚油门把车开动,再次把路封死。 苏洛气起来,跑去拍门,那司机也摇上车窗,完全不理睬。 老乡赶紧走上来,拉开她:“别惹这些人,他们很凶的。” “怕什么?找他们矿上负责的人!怎么能这样阻碍交通。”苏洛是遇事则强的人,无名火已经在头边往后退,想寻找一个更佳的角度,但是,她忘了她站在崖边。 苏洛最后的记忆,是四周翻滚的山坡、泥地和灌木丛。 对了,好像还有人摇晃她,抱着她往前走,喊她的名字。 而山路那么长,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 ☆、(二十三) 苏洛是被疼醒的。 有人在搬动她的腿,令她剧痛,睁开眼,看见有几个医生站在她身边,正在摆弄她的腿。 “疼……”她大声叫:“住手!” 但是,没有人听见,那些医生继续打开绷带,叽哩咕噜地说着什么。 苏洛想坐起来,发现自己的身体特别沉重,然后,她发现自己的眼睛似乎也不能完全打开。 她就像被缠在破布里,全是束缚。 她只能继续大声喊道:“我很疼,别碰我!走开,别碰我!” 终于有人听见了,凑过来说:“姐,你醒了?” 是苏杰。 “你怎么来了?”苏洛问。 “姐,你要说话吗?”苏杰凑得更近,疑惑地看着她。 “让他们走开,我很疼!”苏洛说。 “什么?你想说什么?”苏杰完全听不到,他转回身对医生说:“医生,我姐醒了,好像想说话。” 一个医生回头看了看她,对护士说:“估计是疼醒的,加一点麻药。” 苏洛不愿意,她说:“别打麻药,我不要,你们别碰我的腿。” 护士过来,苏杰让开。 然后,面前的景色融化开来,仿佛稀薄的牛奶,或者云层。 苏洛觉得自己在飞,想快就快,想慢就慢,方向和角度都可以任意调节。只可惜,周围没有人,没有景物,没有声音,只有稀薄的乳白色。 也许我死了,苏洛想。原来死就是这样,真无趣,连个神仙都没有。 可惜,她又被疼醒了,这次是额角上刺痛。 “哎呀!”她大叫。 终于有人听见。 小秦的声音:“苏洛,苏洛,你醒了吗?” 苏洛张开眼睛,很多人围在她床边,低头观赏她。 有小秦,有小秦的丈夫,有妈妈,有弟弟,有喻秘书长,有基金会的几个同事,还有一个严肃的护士,正用棉签在她脸上擦来擦去。 她抬起手,想拂开那个棉签,发现手上有很多管子。 “疼……疼……”她说。 小秦把耳朵凑上来,听见了,安慰道:“护士在给你换药,你忍耐一下,额头上的伤口缝了七针,愈合得不好可就惨了。” 喻秘书长推开小秦,凑过来说:“苏洛,我代表基金会向你表示慰问,感谢你为贫困山区支教付出的努力,你好好养病……那个……那个……”他挠挠头上稀疏的几根毛:“基金会等着你回去工作,继续为慈善事业贡献力量嘛!” 苏洛答:“我不回去了。” 小秦问:“你想说什么?” 喻秘书长没打算听,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在苏洛枕头下:“这是基金会的领导和同事们,给你的一点慰问金,小小心意。”说完,他象征性地抓着苏洛的手握了握,同事赶紧拿出照相机拍照,闪光灯滋滋拉拉。 苏洛的眼睛被强光闪得不舒服,只好闭上眼睛,听得一众人将喻秘书长送出病房。 再睁开眼,却是肖见诚站在床前,漫不经心地俯视着他,苏洛吓一跳。 “怕我?”肖见诚问。 苏洛不想答,把视线移开。 “讨厌我?” 苏洛心里想:知道了还问什么?! 他仿佛听到她的答案:“看来我是明知故问。对了,医疗费是我垫付的,你方便的时候记得还给我。” 苏洛想起老乡的拖拉机,回头瞪他。 他以为她心疼钱:“分期付款也行,我倒不急等着钱用。” “你要赔……拖拉机!”苏洛说。 “什么?”肖见诚听不清,双手撑在病床的两边,俯□凑近她面孔。 “赔……拖,拉,机!” “哦——”他看着她,认真地答:“当然要赔!你放心,老乡已经报警了,抓到那个肇事车辆,公安一定会让他赔!” 苏洛知他敷衍,目光中充满谴责。 他饶有兴趣地研究她的表情,然后戏谑道:“苏洛,你现在摔得像个猪头,用眼神可杀不死我。下次我们单挑,允许你用武器!” 门外传来声音,他赶紧直起身。 苏洛的母亲气冲冲走进来,也不管有人在,朝着苏洛批头盖脑地数落道:“你这个姑娘,真是不让人省心,没事跑到这山里来,你看,摔成这样,万一落下个后遗症怎么办,谁还敢要你?住院治病又要花一大笔钱!你真是让人生气!太不听话了,让你不来你要来,好吧,自讨苦吃吧,我是要回去啦,家里还要做生意,拆迁组随时喊谈话,我是不能不在的……我不会管你啦,随便你怎么样……”一边说,一边抄起苏洛枕头下的信封数钱。 苏洛早已习惯这种情况,从小到大,只要生病,妈妈总是先大骂一通。 肖见诚却看不惯了,他打断母亲的数落,说:“没关系,请个护工就是了,你们可以先回去!” 苏洛的母亲一楞,这才注意到他,问:“你是谁?” “我是她朋友。” “朋友?” “对,朋友!而且我管出钱!”说完,肖见诚也没和其他人打招呼,大步走了出去。 母亲更茫然,继续问:“这人是谁?” 小秦答:“一个老板。” “老板?” 小秦点头:“超有钱的老板!” 苏杰马上反应过来:“就是那个开车的?妈,就是我说的,姐认识一个开豪车的!” 母子俩看着苏洛,露出探究又兴奋的表情。 苏洛无力搭理他们。 小秦凑过来问:“肖见诚跟你说了什么?” 苏洛摇摇头。 小秦得意地说:“我跟你讲,一定要让他赔偿你,我可是一路上都在恐吓他,把他吓个半死!” 苏洛不关心这个,苏洛想问,杨锐呢? 可惜小秦没感觉到,她自顾自地说:“你不知道你摔下去时有多吓人,简直是摔了个稀巴烂!我那时以为你一定会死,估计肖见诚也是这么以为的,他居然想到去搞直升飞机!后来我说等直升飞机来,估计你血也流干了,他才想到往这个医院送。我们一直在喊你,你听到了吗?” 苏洛点点头。 “苏洛,你可真吓死我了。如果你真出了什么事,我怎么交待啊!”小秦讲着讲着,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他老公过来拍拍她。 苏洛很累,很想睡,但她还是想问,杨锐呢,为什么没有看见他? 幸好小秦说到了这个人:“杨锐也被你吓坏了,他昨天半夜赶到医院来看你,今天一早又赶回去上课。” 苏洛这才放心,她昏昏沉沉地往睡梦里去,心里提醒自己,下次杨锐来的时候,要记得醒来。 ☆、二十四 不久,苏洛依稀听见了杨锐的声音。 她努力想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醒不过来。 奇怪的是,即使醒不过来,她也能看见杨锐把那个破旧的登山包放在墙角,走到床前,与小秦交谈。 “情况还好吗?”他问 “挺稳定的。”小秦答。 “那就好。” “但也说不清楚啊,腿断了,肋骨断了,而且怀疑尾椎骨有压缩性骨折,不知道能不能彻底恢复。” 苏洛被吓到,自己居然伤得如此严重。 杨锐自责:“都怪我,让她送你,早知道我自己跑一趟就没事了。” 小秦安慰:“唉,是我的责任,没看好她,这姑娘,就是莽撞。” 杨锐沉默许久,想必是低头无语。 苏洛挣扎着想醒过来,想对他说,别这样,是我自己不小心,可是挣扎只令她辛苦不已。 小秦压低声音:“杨锐,你不要把别人的痛苦都算在自己的账上,这真的不是你能控制的。” “我应该让她早点回去,不该留她在这里。” “她喜欢你。” 又是沉默。 “杨锐,趁着苏洛没醒,我问你一句,你对她有没有意思?” “我……我自己这个样子,不敢往那方面想。” “你什么样子?你是把自己关在山里,才这样子,你完全可以回城里来。” “我不会回去。” “那你真不打算和苏洛有发展?” 继续沉默。 苏洛放弃挣扎,她在梦里,等着回答。 只听到杨锐艰难地说:“……是的。” 苏洛知道自己手上夹着测心跳的仪器,她想象,这一刻,那上面必定显示着一条直线。 多希望只是做梦,一定是做梦。 苏洛终于真正醒来,她睁开眼。 杨锐和小秦双双坐在床边,那个破烂的登山包放在墙角。 小秦惊讶,赶紧问:“苏洛,你醒了?是我们说话吵到你了吗?” 不是梦。 苏洛笑笑:“不是,我自己醒来的,没听见你们说话。” 杨锐看着她,关切地问:“身上疼不疼?” 心里疼,说不得。苏洛摇摇头,答:“没事。” 小秦转移话题:“苏洛,你妈带你弟逛菜市场去了,说要买只土**给你吃。” “哦,好,我有点饿了。” “流了那么多血,不饿才怪。”小秦嗔怪地说。 苏洛望着她,望着杨锐:“其实你们都不必在这儿陪着,赶紧回去忙自己的事吧。我这儿反正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小秦反驳:“那不行,在我手里摔伤的,我得负责到底。” 杨锐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正在此时,忽然哗啦啦进来一帮人,个个衣冠楚楚,其中只有一个熟人。 那熟人指着苏洛:“就是这个病人。” 那一帮人又哗啦啦簇拥到床前,有人开始动手掀被子。 苏洛紧张,问:“肖见诚,干嘛?” 肖见诚答:“你不必管。” “病历资料和片子呢?”其中一人问。 肖见诚转头问小秦:“你没找医生去要来?” 小秦赶紧说:“开始时医生不在,我马上去。” 苏洛的伤口被弄疼,她叫起来。 杨锐拉住小秦:“你在这儿照顾苏洛,我去找医生。”说完转头走出去。 那一帮人围着苏洛左看右看,郑重地讨论,仿佛拿她当一具标本。 苏洛很无奈,却无从抗议。她知道,这就是所谓的专家会诊。 正热闹着,门外走进来一人,却是沈莹。 沈莹拎着一个硕大的果篮,径直放到苏洛头边的床头柜上。然后俯□微笑着望着苏洛:“苏洛,好点了吗?我受领导的委托,代表省政协,向你表示慰问。” 小秦在旁边撇嘴:“来头好大哦。” 沈莹直起腰,看见小秦,马上一脸惊喜:“小秦,好久不见,你还是这么年轻。” 小秦不领情:“领导贵人多忘事,我们上个礼拜还在一起吃饭呢!” 沈莹应变迅速:“是啊,上次吃饭时就想说的,但是没机会。” 小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沈莹也没打算和她恋战,转身朝向肖见诚:“情况怎么样?我请来的都是省城的学术权威呢!” 那帮学术权威赶紧停下讨论,笑着向沈莹表示感谢。 肖见诚却说:“别打岔,听专家意见。” 沈莹笑得依旧温柔,而且有意无意地将手挽住肖见诚的臂弯。 苏洛赞叹此女功力,忽听小秦在一旁呻吟道:“糟糕!” 只见杨锐拿着一摞片子和病历,走进病房,然后,他的表情和身体,瞬间僵化。 如果你爱着一个人,根本无从掩饰。 苏洛由此知道,杨锐一直那样沉默,那样孤僻,想必只是为了,不再见到某个人。 沈莹的表情是怎么样?苏洛还没来得及看,小秦已经飞奔过去,解了杨锐的僵局,她高呼着:“病历来了!片子来了!”把病历和片子从杨锐手中夺过来,送到专家们手中。 会诊进入□。专家不停地问苏洛问题,强迫她做答。 等到苏洛再回头寻找,杨锐连同那个登山包消失了。 而沈莹始终手挽肖见诚,面带微笑。 苏洛的母亲和弟弟拎着**走进病房时,正遇上肖见诚带着专家离开。 母亲见到肖,还是有些畏惧,侧身让路。 肖却盯着那只**问:“这是干什么?” 弟弟在旁边答:“我们准备给她炖只**吃。” “不必炖了,收拾一下东西,马上转回城里。”肖见诚甩下这句话,走了。 母亲和弟弟面面相觑。 救护车条件非常好,宽大,崭新,仪器众多,有医生和护士随行。 苏洛第一次躺在救护车里,感觉很新奇。 肖见诚钻进车里,通知司机:“开车!” “我妈呢?”苏洛问。 “她们自己找车回去。”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让她坐我们的车?” “这是救护车,又不是中巴,她们凭什么坐?” “那你凭什么坐?” “我不坐,那租车费归你付?” “我付就我付!”苏洛嘴硬。 肖见诚朝她欣慰地点点头:“看来你死不了,那股子蛮劲又上身了。” 苏洛不管他这些,只说:“住院的钱我以后都还给你,发票都在吧?我可以到医保去报销。” “行!”肖见诚伸伸懒腰:“先让我睡会儿。” 他把座椅摇低,几乎与苏洛平行地躺在一起。 苏洛有些不自在,赶紧把头转向另一个方向。 车子平稳地驶上高速公路,苏洛看着窗外的天空,时近黄昏,云彩低垂,镶着华美的金边。 苏洛的眼前又回放起病房的那一幕,她不愿相信,自己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总还有,回旋的余地吧? 她转回头,喊肖见诚:“喂!喂!喂……” 肖见诚惊醒,问:“怎么了?” 苏洛答:“没事。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疯了,我好不容易才睡着!” “对不起,只有一个问题,答完你继续睡。” “问吧。” “你会跟沈莹结婚吧?” 肖见诚一楞,爆笑起来:“怎么问这个?” 苏洛被他笑得不好意思:“不答就算了。” 肖见诚支起身子,看着她,郑重地说:“你放心,你还有机会。” “我不是这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算了,不跟你说了。” “喂,你把我吵醒,问我这么个不着调的问题,现在又不跟我说了,你是不是摔坏脑袋了。” 苏洛拿被子蒙住脑袋:“是的,我头晕,要睡了。” 肖见诚可不依,把被子扯下来:“苏洛,你如果爱上我,赶紧报名,我这儿名额很紧张。” “我才没爱上你呢,摔坏脑袋也不会爱上你,我就想着,沈莹赶紧和你结婚,这样就天下太平了!”苏洛只好说。 肖见诚笑嘻嘻地听她说完,然后回一句:“太好了,看来脑子没摔坏!知道我为啥老是折腾你吗?” “为啥?” “我就是喜欢你这股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劲!” ☆、二十五 (二十五) 苏洛没有去医院,肖见诚直接让她住进一个幽静的小院里。里面有医生和护士,也有不少仪器。 苏洛很奇怪,问:“为什么住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肖见诚搬着个凳子,站上去,用一个黑色塑料袋套住墙角的监控镜头。然后答:“私人小诊所。” “为什么不去医院?” “太贵了,怕你付不起。” “我可以报销。” “就算报销,不也有自费项目吗?” “我这又不是癌症,哪有那么多自费?” 肖见诚跳下椅子,拍拍手,走到她床前,从她床头的角度又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个摄像头。 苏洛也看看那个摄像头:“为什么要遮住?” 肖见诚得意,凑到她面前:“趁着你动不了,想干点坏事儿呗!” 苏洛不习惯,脸赶紧侧过一边去。 肖见诚直起腰:“放心!第一,我没有那么喜欢你,第二,我不是那么缺女人。” 苏洛立刻答:“第三,我跟你八字不合。” “是吗?你算过?” “还用算吗,自从跟你见面后,诸事不顺。” “那倒也是。你失望吗?” “为什么要失望?” “这座城里,未婚男青年,综合排名,我应在前三。” “真的?我可惨了。”苏洛呻吟。 “怎么?” “这次一摔,估计已跌落到万名之后。” “要不要我帮你?” “你不害我已是谢天谢地。” 肖见诚看着她,诚恳地说道:“不好意思,害你,倒是近几年来,最令我开心的事。” 苏洛生气,瞪着他,他却得意地笑起来。 护士拎着药水进来,肖见诚视线转移,瞄着那护士:“哟,头发好像剪短了,更漂亮了。” 护士戴着口罩,虽然看不清表情,眼中满是笑意盈盈。她拿针在苏洛的手背上扎进去,找血管却没有准头,在皮肤里探来探去,苏洛疼地咧嘴。 肖见诚在一旁看着,终于忍不住:“喂,她不是我女朋友,你不用这样紧张!” 苏洛频频点头,护士没答,继续探,终于有血从针头里冒出来。 护士挂好药瓶,临走前解释道:“不是我紧张,是她血管太细,实在不好找。” 肖见诚点头:“天天吃米粉,营养不良是一定的。” 苏洛这才想起:“我妈知道我在这儿吗?” 肖见诚答:“我会告诉你家人和朋友,但他们,最好少来点。” 正说着,医生进来查房,肖见诚过去商讨。 苏洛累了,很快睡着。 梦里又在爬山,爬不完的山,泥泞的路,感觉前面有个人,想追上去,却总差了两步。忽然脚步一踏空,吓醒来,已是黄昏,病房里空无一人。 苏洛拿过枕边的手机,给杨锐发短信。本打算写:梦见你了,十分想念。写完后,看着都觉得厚颜无耻,赶紧删掉,重新写:杨锐,我已住进医院,一切都好,保持联络。 写了和没写一样,就像,喜欢和不喜欢一样。 苏洛长长地叹了口气。 晚上,第一个走进病房的,居然是父亲。 苏洛有些惊讶:“爸爸,你怎么来了?” 爸爸心疼地走上来,只问:“伤到哪里了?怎么搞成这样?会不会留下后遗症?医生怎么说?是谁把你搞成这样?要找他们赔钱!你这算不算工伤?可不可以申请工伤鉴定?……” 苏洛只能打断他:“爸爸,你别担心,我这没事儿,治病的钱会报销的!” “会报?还会有补助和赔偿吧?” “那些以后再说。” “哦,那就好。我本想拿点钱来给你看病,但最近…… “不用的,爸,我有钱!” “那好,那好,有单位还是好,你好像是事业编制吧?” “不是,聘用的。” “长期聘用吧?” “嗯……”苏洛不想告诉他自己辞职。 “最好想办法转成事业编或公务员编,比较稳定,聘用靠不住。我现在做事的地方,连合同都不跟我签,前段时间,主管还跟我说,老板嫌我年纪大了,说我不适合这个工作。晚上守个大门,我这个年纪算什么大?” 苏洛警惕:“哪个老板说你年纪大?” “我也不知道,是那个最大的老板吧。工资这么低,又熬夜,别人不一定受得了我这个苦呢!” “不让做就别做了,你不是还有退休金吗?” “那点退休金怎么够用啊!打点小麻将的钱都没有。唉……”父亲长叹一口气:“想当年,我承包那家公司,做得还是很好的,如果不是你妈妈到单位上闹,我一直做下去,搞不好现在也是个大老板了……” 苏洛闭上眼,她听过无数次的话又开始循环播放。 突然,门被大力踢开,传来母亲高亢刺耳的声音出现:“你这个没良心的,还说我不该去你单位闹?你背着我搞女人,养小三,赚的钱全都给了那个狐狸精,你还说我不该去反映情况?像你这样的人,就应该清除出去,永远不得翻身!” 苏洛睁开眼,正看见母亲冲到父亲面前,指着他鼻子骂。 父亲做无力的辩解:“哪有这回事?你有什么证据?你都是诬陷!……” 母亲益发狂燥:“没证据,我抓到你和别人,衣服都没穿,躺在一起,你还要什么证据?……” 苏洛见两人又开始口无遮拦地相互纠缠,急得很,示意父亲快走。 父亲赶紧起身离开,母亲想抓住他,被他甩开。 二十几年前的恩怨,到今天都没有算清,永远也别想算清。 母亲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开始哭泣和咒骂,苏洛无法,只能由她发泄。 过了一会儿,苏杰揽着个女人走进来,不是美慧。 苏杰见母亲在哭,很警觉,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母亲添油加醋地把刚才与父亲的争执描述了一遍。 苏洛在旁边,无力地说:“没有那么严重,小杰,没那么严重。” 但苏杰,自小被母亲训练,将父亲视为剥夺自己童年幸福的宿敌,听到母亲的哭诉,七窍生烟,将那女人一甩,转身追了出去。 苏洛想喊,气息细微,几乎听不见。她让母亲去拦,母亲依旧哭哭啼啼,根本不起身。她想找手机给父亲报信,半天也没摸到手机放在哪里。 正急得冒汗的时候,居然,她看见美慧提着水果站在门口。 苏洛吓一跳:“美慧,你怎么来了?” 此时,美慧眼睛根本没看见苏洛,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那个新来的女人。 苏洛暗想:完蛋了。 果然,美慧不言不语,直冲到那女人面前:“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咱来看咱姐,不行吗?”那女人一口东北腔,气势很盛。 “我警告过你,不要动我的男人!” “现在算不上是你的男人了吧?” 美慧不由分说,立马一耳光扇过去,那女人没能躲开,脸上现出三个手指印。女人不怯场,回手还了个耳光。美慧尖叫着抓住她头发,两人扭打起来,母亲冲上去拉架,三个女人扭作一团。 此时,医生和护士没了踪影,苏洛想找呼叫铃,上上下下寻了个遍,也不知在哪。 正急得手足无策时,手机铃声突然在被窝的褶皱里传出,苏洛终于找到了手机。 肖见诚来电,接通后,苏洛还没开口,肖见诚就在那一端很生气地说:“你弟弟怎么跑到我这里来闹事,还来打我的员工?太不像话了,我要报警把他抓起来!” “我爸没事吧?”苏洛赶紧问。 “刚才打成一团,有事没事,我也没来得及看,我只是通知你,我要报警了。” “我爸到底有没有事?”苏洛一边问,一边看着面前扭打着的三个女人。 “不清楚,好像受了点伤。” “严重吗?” “还好吧,年纪这么大,也不知道经不经得住。” 此时,母亲在两个年轻女人中,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苏洛大喊:“妈!” 肖见诚在那一边奇怪:“你喊我“妈”干什么?” 母亲站起来,大声呼喝咒骂,又投入到战斗中。 苏洛拿着手机,看着眼前,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她眼里涌出泪,也不管肖见诚说什么,自顾自地交待起来:“不是,我没喊你,我喊我妈,我没办法扶她,我弟脚踩两只船,两个女人在我病房里打架,我妈劝架,被摔在地上了……你是肖总,我爸的老板,如果没什么大事,麻烦你辞退他,他太老了,不能看门了,留着是个累赘……还有我弟,你报警吧,他一直混黑社会,早晚会被抓去坐牢,早抓早好……肖见诚,你把我送到的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见不到医生和护士?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来吵我?为什么没有人真正地关心我?我不想见到他们,我不想管他们的事,我也不想管你的事,你别来害我了,让我安静一点好不好!”她说完这段话,已是精疲力竭。 此时,护士终于走进来,苏洛不管了,扔下手机,拿被子蒙住头,悲伤地哭了起来。 太多的事情值得哭,身上的伤,心里的爱情,这么多年来争吵不休的家庭,寻不到出路的工作,苏洛一并哭着,哭了很久,哭得都快睡着了,突然手机短信清脆地响了两声。 苏洛掀开被子,找手机。 天彻底黑了,病房里亮了一盏灯,空荡荡的,只有肖见诚,坐在她旁边,拿着她的手机。 苏洛急,要他还手机来,他却大声地念着:“苏洛,你好,刚收到你的短信,很担心你,如果可以,我会尽快回来看你,希望你好好治疗,好好照顾自己。” 苏洛窘迫,脸红了。 肖见诚看看她,依旧举着那手机,忽然问:“这个杨锐,是你什么人?” “同事。” “那天晚上那个人?” “是。” “牵你手的那个人?” “晚上太黑,看不清路。” “哦……”肖见诚仿佛明白了什么,转头问道:“哭完了?” 苏洛不答,拿被角擦脸上的泪 肖见诚把手机扔给她,毫不留情地说:“确实该哭,我要是你,干脆直接去死。” 苏洛看着他,他也看着苏洛。 苏洛不觉得这话刺耳,倒像是,另一种了解。 苏洛对他说:“我饿了。” 护士将病床稍稍摇起些,在苏洛面前支了个小桌子,将半流食的特护餐放在小桌上,准备喂苏洛。 苏洛坚决拒绝了,他自己用勺子,一点点往嘴里送。有时动作大一点,扯得伤口疼,忍一忍,接着吃。 肖见诚依旧坐在老地方,看着她,没说什么。 苏洛不好意思一个人吃,客气道:“一起吃点儿吧。味道还不错。” 肖见诚没答。 苏洛讨个没趣,继续独自奋斗。 突然,电话又响起短信音,苏洛赶紧放下筷子,拿起手机。 一条快乐的垃圾短信,兴奋地告诉所有人,某地楼盘开盘大酬宾。 苏洛克制着不让自己露出失望的表情。 肖见诚突然说:“你骗了我。” “我骗你?”苏洛没明白。 “你说你没有男朋友。” “我没有。” “杨锐是你什么人?” “同事。” “只是同事?” “嗯。” “只是同事?” “信不信随你。” “那你喜欢他?” “没有。” “你一定喜欢他!喜欢就喜欢,还不敢承认?”肖见诚盯着她,问话斩钉截铁。 苏洛乱了阵脚,冲口而出:“谁说我不敢承认!” 败象已现,肖见诚继续追击:“那就是他不喜欢你?” “他……他……” “他怎么样?” “他现在不想考虑这些。” “为什么不想考虑?他结婚了?” “没有。” “有女朋友了?” “没有……以前有过。” “旧情难忘?”肖见诚倾身向前,步步紧逼。 苏洛手里还举着勺子,楞楞地看着肖见诚:“……应该……不是。” 肖见诚完全明了,双手一拍,身子退回到座位里,冷静地总结:“那就是对你没兴趣!” 苏洛心里明白,这是正确答案。她低下头,看着那碗糊糊,完全没了胃口。 “不要在对你没兴趣的男人身上浪费时间。”肖见诚继续说:“应该考虑那些对你有兴趣的人。” 苏洛抬头看着他:“也没有谁对我有兴趣。” “我对你很有兴趣啊!” “你只是无聊。” “谁说我无聊,妹妹,我很忙的!我并不是经常有时间坐在一个地方,看女人吃这种屎一样的东西!” “喂!”苏洛被他这样一说,火气上来了,拿着碗准备扣到他身上去,可惜手没劲,举不起那个碗。 肖见诚得意起来:“哈哈哈,苏洛,我算是看透你了!平时见你一副老江湖的派头,喝酒、赌钱、打架,都算你的。没想到,骨子里还是个纯情少女,搞单相思。” “谁说我是单相思?这事情还没定论呢!”苏洛嘴硬。 肖见诚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把那碗糊糊扔到旁边的桌上:“什么时候会有定论?” “说不好。” “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 “只要他没有跟别人好,我就有机会。” “也许他是同性恋。” “不可能!”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你见他和女人在一起过?” “我……我反正知道不是。” “不如……”肖见诚突然拿起苏洛的手机,翻了翻,拨通,按响免提,面向苏洛,那上面是杨锐的名字:“问问他,马上就有定论。” 苏洛急,伸手去抢,动作太大,肋下痛得如针刺一般,不由得大声呻吟。 幸好,手机里传出提示音,无法接通。 护士走进来探视,肖见诚回头,示意她退下。 苏洛依旧疼痛难忍,皱着眉,闭着眼,微微蜷起身体。 肖见诚收起笑容,坐在床边,将手机扔在床头柜上。 他俯□,一手捧起苏洛的脸,一手压住她的肩,几乎完全罩在她身上。 苏洛不知他要做什么,心生恐惧,问道:“你要干……” 他没等她说完,已经用嘴截住了她剩下的话。 苏洛想挣扎,但心有余力不足,她的手勉强能够抓住他的衣袖,用尽力气地拉他,扯他,也完全无济于事。 幸好,他并没有更多的举动,他只是用嘴唇贴在她唇边,仿佛只是在感受她的体温。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松开手,从床边站起,转身离开了病房。 苏洛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她心里充满悔恨,怎么可以这样,一而再地被这个男人欺辱。 她费力够到床头柜上的那个电话,拨通肖见诚的号码。 电话那头,响了很久,无人接听。 他看来怕被骂。 她不管,一遍一遍拨。 电话终于通了。 苏洛正准备批头盖脸骂过去,话筒里却传来温柔的女声:“喂……苏洛吗?”居然是沈莹。 苏洛木着嗓子:“请找肖见诚。” “见诚啊,他在开车,不方便接电话,有什么事要转告吗?” “你让他接电话!” “哎呀,这里好多交警,不太方便呢,要不,待会儿回你电话?” “你让他接!”苏洛不吃她这一套。 “这个……真接不了……他开车呢……”忽然话筒里传来肖见诚的声音:“干嘛?” “肖见诚,你不要太过份!” “好,没问题。”肖见诚语速正常,而且愉快。 “我警告你,不要欺人太甚!你惹我,我会让你下不来台!” 苏洛恶狠狠地说。 “可以可以,好商量。” “请你以后不要再出现,有什么事情,电话联系,我不想再看到你!” “那行,下次见面再谈!” 苏洛快疯了:“没有下次,永远没有下次!你这个流氓!” 电话那头,听到肖见诚笑起来,他欢快地说:“再见,苏洛!”然后,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