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 1 印宿慢吞吞地从路边一家超市里走出来,手上抱着一个庞大的牛皮纸袋,她颀长暗黑的身影穿过街道,经过老城区那些伫立了几百年的的教堂与古堡也没有丝毫的加快或者减慢。城市中央的海拔135米的古堡直直地指着天空,天空蓝得惊人,那种完美而清癯的色彩压在灰白色的edinburgh上方,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颜色心会隐隐作痛,印宿知道,所以她只是埋头看着脚下的路,她不看那些澄澈,不看。 接近四月份的天气,印宿穿着一件黑色薄呢大衣,里面是一件样式简单的白衬衫,下面一条长及膝盖的黑色棉布裙,黑色丝袜包裹着她瘦削的腿,最后是一个永远的黑色圆头皮鞋。她看上去像极了一个在修道院里面待了几百年的女巫,一袭yin沉无趣的黑,更夸张的是她脸上那副丑陋无比的眼镜,笨重的黑框几乎挡住了她的大部分脸,再加上她刻意披散在肩头的头发,连剩下的一部分轮廓也被盖住了,于是,在来往的路人眼里,她只是一个面容模糊的人。 一个面容模糊的陌生人,突然地出现,突然地经过,突然地消失,从开始到最后,没有谁会留意。 她沿着高街慢吞吞地走往下走,地面上铺着古朴的石子,平底皮鞋的后跟从地面上敲过,不紧不慢地笃——笃——笃,道路两边的墨绿色的树影里随处可见古老的房舍,有着棕色的木条篱笆或黑色砂石砌就的矮墙,依据edinburgh地势高低起伏,这样走了四五分钟之后,印宿来到一栋砖石结构公寓楼前,陡斜的深灰色屋了一句抱歉,声音却异常的很低,几近于嗫嚅。 kimberly也都已经习惯了她的木讷,大咧咧地摆摆手,走过来凑到她身边,好奇地在她怀中的纸袋里面搜刮了一通,不过手伸进去才刨了两下就立即抬头,修得很漂亮的眉毛惊讶地高高扬起。 ‘你就买了这些东西?’她扬手,手中赫然一包速食面。 ‘不止啊,还有阿诺的骨香鱼排。’印宿低头从纸袋中拿出一大包东西,证明似的拿给kimberly看。 ‘有没有搞错,那只懒猫吃得比你还好,我看你三分之二的生活费都用来供养它了,你可别宠坏它了。’她大呼小叫地,表情很不以为然。 kimberly虽然读的是兽医学系,但奇怪的是,她对动物向来没什么爱心,或者,她只是对阿诺缺乏爱心,动物总是很敏感的,阿诺一定也察觉到了她的不友好,故而更是一天到晚对kimberly爱搭不理,一贯的傲慢。 他们彼此已经积怨很深了,这并不是什么新闻。 ‘kimberly,你还要不要玩,你的股票要降价了!’韩国女生坐在电脑前凉凉地说了一声,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韩国口音,很好听,kimberly听到这句却大惊失色,边跑边跳连喊带叫地冲回去,不得了了,姐妹儿我这下子要破产了,要破产了! 一阵哀鸿遍野的鬼叫。 印宿呆呆地站了半晌,又伸手抬了抬眼镜,转身向对门的房间走去,那是她的卧室。 房间是顶楼,能够看得到屋顶的斜坡痕迹,像一个封闭的阁楼,靠近墙壁的地方放着一张简单的单人床,屋顶的斜坡落到床头,开出一扇小巧的百叶木窗,推开铁质地的支架,可以看到外面婆娑的树影以及火山口上方尖尖的券顶。 阿诺凑到她脚边,‘喵呜’地叫了一声,印宿把手上的纸袋放到原木地板上,手指轻轻抚过手掌下柔软光亮的皮毛,她出去了两个小时,怕它出来又惹恼了kimberly,只好把它关在卧室里,它一定是寂寞了,脖子上的毛都微微竖着,情绪也有点浮躁。 阿诺是她刚到这里的时候捡到的,一只混血流浪猫,腿折断了,后来虽然被治好了,但看人的目光总是带着些微的防备,也很疏离地习惯性地与人保持一米的距离,不过,阿诺虽然腿受过伤,恢复后踱步的姿态还是很优雅,甚至是极端挑衅的趾高气扬,那可能也是kimberly不喜欢它的原因。 阿诺动了一下,绕着地板上的大纸袋转悠起来,它已经敏锐地嗅到了美食的存在。印宿模糊镜片之后隐约闪过一道表情,似乎是一个囫囵的微笑,不过还是太模糊,似笑非笑。 ‘对不起,我知道你饿了,我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鱼排哦……’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从纸袋里拿出一包东西放到阿诺的鼻子面前晃了一下,阿诺咬着她的手,兴奋地叫。 门忽然响了,很有规律的两下,‘suzy,你的电话!’是列山的声音。 真是奇怪,卧室的电话为什么没有响?印宿翻了个身,险些从床上掉下来,手在枕边摸索了两下,抓起眼镜戴上,这才发现是卧室床头的电话线松了,松动的线头掉在地板上,凌乱地绕成一堆,一定是阿诺淘气地扯下来的,难怪这一个月一直没有电话,事实上,也很少有人找她。 她到卧室的门后面,扫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随后打开门。 ‘谢谢。’她对着客厅一角专心看书的人模糊地说了一声,随即慢吞吞地走过去,拿起话筒。 ‘你好。’她问,声音不紧不慢的。 一旁看书的列山抬头,面无表情地扫过她一眼,随即低下头去继续看甘特马赫的theoryofmatrices。 电话那头一阵安静,隔壁的kimberly又大声欢呼起来,声音大得可怕,印宿只有抱着电话慢吞吞地走回自己的卧室,关紧门又问了一遍。 ‘我还以为打错电话了。’一个略带冷意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过来,印宿楞了一下,这种疏远又有几分耳熟的声音是…… ‘觉夫?’这是她下意识中的第一个反应,而她也将疑问问出口了,‘你怎么有我的电话?’ ‘爸爸告诉我的。’ 她眨了眨眼,有点困惑的样子,最终还是确定了一下,‘是你爸爸,还是我爸爸?’ 那头停顿了一下,声音蓦地低沉下去了,‘你以为呢?’ 印宿再怎么迟钝也不会听不出其中细微的不悦,她低头想了半晌,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她将电话放到桌子上,拿着话筒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你有什么事吗?’ ‘东西收到了?’ ‘什么东西?’她傻傻地问。 ‘喜帖。’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印宿头略微偏了一个角度,视线刚好落在不远乱七八糟的书桌上,那一摞中央有一个开封的信件,被撕开的粉红色信封里露出一角红色,大红色的,红得很喜庆。 她收回视线,木讷地应了一声。‘恩。’ ‘那你到底是收到还是没没收到?’ ‘收到了。’印宿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恭喜你们。’ 他的声音通过国际电话平静地传达过来,‘池乔希望那天你能回来……’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了几秒,似乎在等她的反应。 ‘哦。’印宿有点慢半拍地回应,令人不由地怀疑她是否一边打着瞌睡一边漫不经心地用睡觉的呼声来敷衍。 ‘哦是什么意思,到底是回还是不回?’男子的声音已经隐约地不耐烦了,带着一些恼怒。 ‘我会回去的。’她慢吞吞地说了一句。 那头安静下来,很突兀地安静了好长时间,也不挂电话,连印宿都觉得应该开口说些什么才不至于场面尴尬,可她刚要开口却听到了那头机械的切断音,嘟的一声,极其的干脆。 印宿拿着电话,耳边一声声短促的声音,短而且匆促,传达着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她呆呆地看着窗外那一怵天空,有一瞬的痴楞。 窗户开着,常年从海上吹来的风很凉,窗外的枝叶坚硬的地中海生物摇晃得很厉害,哗啦啦地响声异常地大,色彩明媚的天空底下,卡尔顿山上的制高点孤独地耸立于海雾中央,在眼前更远的地方隐现。 一直听到阿诺不耐烦的叫声,她才回神地放下手中的话筒。 阿诺趴在她的拖鞋上,毛茸茸地睡成一滩,她蹲下身,把手中拆到一半的猫食放到阿诺的碗里,阿诺却一直趴着没动,她的手指示意着鱼排,它却忽然抬眼,眼睛安静地对着印宿,那一对耀眼的金色在流光中善舞地幻变着,像是看穿了什么。 印宿转过视线,心中微妙地瑟缩了一下。 阿诺是只精明的猫。 太精明了,总是让人会不由地心虚。 ———————————————— 已经改正过来了,名字写错了,呵呵,谢谢笑晴同学,是阑珊猫么? 2 对面房间里的游戏还在继续,她安静地放回电话,走到隔壁的小厨房。 那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厨房,几块大理石接成的u形流理台,人站到里面,似乎就已经拥促得转不开身了,幸好kimberly和她都不太依赖它,kimberly是因为懒,而她是因为不需要,大部分时候印宿只用一片面包就可以应付好自己的胃。 她打开空荡荡的冰箱,把刚从超市里买到东西放进去,一件件有条不紊地放好,然后嘴里叼着半片面包,不紧不慢地走出厨房。 ‘suzy,今天晚上留学生有聚会,你要不要一起去?’kimberly在她房间后面大声地问她,口中地混杂着嚼口香糖含糊不清的口水声。 ‘我还要做paper,下礼拜一要交的。’印宿迟疑了一下,慢吞吞地解释。 kimberly轻嗤一声,‘真是够了,法学院那些苛刻又变态的老头子,一个个都老么嗑岔眼的,记性这么好,周末还惦记着剥削人呢!’她一口滑溜的京片子,损起人来丝毫不含糊。 印宿没有出声。 kimberly不死心地继续游说,‘一起去嘛,今天机会难得哦,听说——’说到这里她不正经地吹了声口哨,像个真正的女狼,‘我们家柯柯也会到哦,他还跟你一个地方来的呢,你当真不去?’ 柯柯是法学院新聘的一位教授,kimberly涉猎广泛,自然会把这个edinburgh大学之星给打听了个透彻,据说是长得很像柯林法莱尔来着,所以kimberly私下都叫他柯林法莱尔,昵称柯柯。 印宿楞了一下,最终还是摇头,‘不了,我不去了。’ 来edinburgh接近一年,大部分时候她都独来独往,并不热衷于融入任何一个小圈子,独自一个人,生活单调得除了课业就是睡觉,若是还有,就是阿诺了,站在人群中,既木讷又无趣,她不明白kimberly为何每次都要就这种聚会与她费一番口舌,她应该知道,少一个她没有人会留意的。 kimberly走到客厅,‘那你一人闷屋子里干吗?陪你那只又能吃又能睡的猫祖宗?拜托,就算是猫关时间长了也会患忧郁症的……’ ‘小美!’一道低沉的男声忽然□来,打断了kimberly接下来的话,‘已经六点四十了,聚会时间快到了,你想见你的柯柯还不快点。’ 印宿奇怪地看了一眼旁边,列山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了,面无表情。 刚才——是他在说话? 应该是,屋子里只有他一个男生。 她在头脑中自问自答了一遍,遂偏头再看了一眼列山,橄榄绿色的高领毛衣,磨旧了的浅色粗布牛仔,简单的白色帆布鞋,他是一个很安静的人,或者是学电子工程的学生都是这样,表情却看上去要比其他人严谨很多,这种严肃与聒噪的kimberly站一起就显得愈加地明显。 ‘怎么了列山,你吃醋拉。’kimberly圆滚滚的眼睛转了几圈,抱着他开始撒娇,声音甜腻得像蜜糖一样,滋滋有声地闪着柔色光芒。 列山任由她半挂在他脖子上,依然面无表情。 她踮起脚尖,一点也不害羞地吻着列山。‘不要这个样子嘛,你知道我最爱最爱的人就是你了。’ 印宿抬了抬眼镜,悄悄地走回自己的卧室,把客厅留给他们。 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然后抓起一个大卡子夹住头发,开始收拾桌子,桌面上散落了整整一桌子的书,什么刑事司法心理法理英国普法制度之类的,信手拿起一本《民法原论》,黑色硬面封皮上沉积了好厚的一层灰尘,她胡乱地用衣袖擦了两下,白色的衬衫立即刷上一层薄薄的暗色,蒙了一层黑纱一般。 她看了一眼弄脏了的衣袖,咬着下唇,有一些懊恼。 她并非一个不能打理自己生活的人,但,也并不精通,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事情她并没少干,kimberly是任何人都懒不过的,却也不像她这样。 把《刑法》《宪法》一本本地摞起来,手指不经意地碰到一封粉红色的信,轻颤一下,顿住。 信封上的字迹秀丽,她认出了那是池乔的字迹,上个礼拜天凯瑟琳太太把信交给她,她拿回来只抽了一角就放到桌上,一周的忙碌的功课几乎快要遗忘了它,只是几乎而已,刚刚的长途电话不会允许那样的几乎存在。 她缓缓打开来信封,从里面抽出一个精美的请笺,一下子就看到那个大红镶金的喜喜字,她翻开,视线跳过一边的新人照片飞快地往下,落到下面的署名上。 新郎卫觉夫,新娘白池乔,恕邀…… 她坐在床沿呆呆地看了半晌,随后将那它压到桌上的一摞下面,继续收拾剩下的半张散乱的桌面,然后,开始写今天安德鲁教授布置的论文。 公民的身份界定。 身份,不同人的身份或者是人的不同身份是依赖同类的认知而存在的,这与严密的法律概念不同,更多则体现出一种感性编号特制,从而获得一种身份认定,就譬如说,她是白印宿,国内著名学者白占生与葛秀秀的女儿,在edinburgh,她是suzy,edinburgh大学法学院的一名24岁的留学生,在留学生公寓管理员凯瑟琳太太眼中她是no·217有自闭嫌疑的房客,在no·217内,是kimberly古怪不爱说话的室友……这些,都是一些比较固定或者比较新的身份,当然,也有一些被遗忘的身份,譬如,她曾是卫觉夫的新娘,妻子,最后,与他有联系的身份仅仅只是他的前妻,卫觉夫的新娘这个身份仍然在,只是当事人变成池乔……这些不同的身份彼此独立,不同的人以他所知道的身份来界定着你,给你贴上一个标签,很简单地便于记忆,或者其他更功利的目的…… 阿诺在卧室的地板上无声地绕来绕去,从南面的墙走到最北面,沿着一条固定的直线来来回回地走动,像个孤岛的哨兵,很孤独也很亢奋的样子。 ‘阿诺!’印宿转过头柔声唤了它一声,眉头皱着,阿诺今天晚上异常的焦躁影响到带她了,她完全没办法静下心写paper。 听到她的声音阿诺停了下来,它站在原地遥远地看了印宿一眼,眼神陌生,那种疏远的陌生感令印宿心中猛然一惊。阿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发脾气了,kimberly是学兽医的,她没有说错,跟古怪又自闭的主人在一起时间长了,猫也会得忧郁症。 很快它又走动起来,一遍遍地,脚步依然优雅,只是它的影子投射到空气里却是一种不安的躁动。 印宿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的笔,走过去,伸手抱起它,它却挣扎起来,目光凶狠地看着印宿,尖锐的爪子飞快地攀上印宿□着的右臂,在上面留下几道长长的抓痕。 手背上一阵火辣辣的痛意,‘阿诺?’印宿轻呼一声,惊讶地看着突然间变得野蛮起来的阿诺。阿诺仿佛也意识到自己闯祸了,眼底闪过一丝的歉疚,尽管后背仍然戒备地弓得很高。 印宿光着脚,开始在房间里四处找,从床头柜的两个抽屉,到柜子,书架,一直到床底,她笨拙地趴在地板上,手肘支着地,打着手电照着每一个旮旯角落,阿诺反倒怪异地镇定下来,看着她满屋子里地转。 场面变得有些滑稽。 十几分钟后,不足15平米的卧室被她翻了个遍,却始终没有找到记忆中剩余的半瓶消毒水,印宿疲惫地坐在地板上,靠着床柱轻喘着,一人一猫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安静对视。 手背上的痛意还在蔓延,她抬手在伤口上胡乱地舔了几下,勉强算是处理完毕了。阿诺走过来靠着她的腿,柔软地叫了两声,眼神中一派无辜,似有歉意。 ‘没关系的!’印宿柔声安慰了它一句,想伸手安抚一下它,手刚伸出,阿诺却疏离地退后一步避开她。 半空中印宿的手僵滞了半秒,片刻之后又耐心地收回去,不再试图去碰触它,印宿知道,现在阿诺不需要她,尽管这一点让她感觉到一些受伤。 窗外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完全地暗了,走到客厅,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快九点半了,屋子里安静极了,对门的房门关着,韩国女生,kimberly,还有列山全部走了,屋子里只剩下印宿一个人。 她走回卧室,想了一想,抬手取下头上的卡子,竟生生地扯下一缕头发下来,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仔细一看,横在手心长长的一束,手一颤,掉到地上,她弯身拣起来丢到一边的垃圾篓里,穿上外衣跟鞋,抱着阿诺,安静地走出去。 楼道里少有人影,年轻学生的夜生活才刚开始,每每总是要玩得很疯,喝得醉醺醺在凌晨时分才回来,空气里飘出一阵烤面包的焦香味道,到了一楼,那香味儿更是浓郁了,凯瑟琳太太宽大的身影在小房间里忙碌着。 印宿走出去,公寓外的黑铁灯亮着,光线昏黄地照着灰白的路面,一阵夜风吹过,树枝的影子横生在面前,拼命地挥动。石头路面的缝隙里长着几株参差的野草,草jing柔韧细长,纠缠着,鞋子踩上去,静寞无声,印宿放下阿诺,由它优雅地走在前面,印宿跟随着它的路线,因为她不知道要去哪里。 一群年轻人开着哈雷在空无一人的大马路上夜游,恶意地擦着印宿的裙角过去,引擎声轰轰地从耳边呼啸而过,震耳欲聋,吓得她一直贴到了身后粗砺的石墙,脖颈上禁不住地发寒。 机车上打扮得光怪陆离的男骇儿回头看到她胆小的模样,得意地笑起来,笑声硬朗,随后的一辆紧追上去,后座的一个女孩把手指放到口中轻浮地对她吹了个口哨,口中唱着怪腔离调的歌曲。 机车的引擎声渐渐远去,四周慢慢安静下去。 印宿靠着墙根,小心翼翼地走着,看上去姿势有点好笑,风中隐约地有笛声,不知道从漂浮在哪里,很悠扬地传到她耳中,一束灯光从路对面的老教堂门后透过来,照在印宿身上,她在路口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隐约看到了大厅里的彩色玻璃,陈述着圣哲与恶魔,以及二者的共生与争斗。 故事从来都是这样的,英勇无比神降伏了魔类,就这样简单,骨子里缺乏明媚的物种那样简单就被击溃,她也是一样,那样简单就输了。 她早该在决战之前就察觉的,可事实上她终究不是神,她是最木讷的,永远站在原地等别人选择,被动地接受谜底揭开的后果,于是她永远成不了赢家,永远不会居高在上,永远注定了的一败涂地。 教堂的天庭之上,伤痕累累的魔匍匐在神的脚边,与倨傲的神灵相比,是那样地卑微与不堪一击…… ‘大嫂?’蓦地,一个温润的声音。 印宿的背影僵住,镜片后的眼睛模糊地闪烁了一下,这个已经变得陌生的称呼令她一下子就猜到身后的人是谁。 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从对面一家意大利餐厅内走出来,男子二十五六岁上下,相貌俊美,穿着浅棕色休闲猎装,直筒剪裁的长裤,脚上踩着一双镶马术链的鹿皮鞋,简单利落,气质却优雅出众。 ‘觉品。’她往上抬了抬眼镜,笑眯眯地。 ‘真的是你,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卫觉品停在她面前,挑剔地看了一眼印宿,‘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她迟钝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黑色薄呢大衣,保守的长布裙,抬眼,‘有什么不对吗?’ 男子皱眉,上下看了她几眼,没有说话,印宿知道他是在挑剔她的装扮,样貌本不甚出众的女人,再加上这般的邋遢,卫家的男人尤不能忍,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卫觉夫。 ‘你什么时候到的?’ ‘才来了几天。’男子背着光,平静地看着她,‘白伯伯说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打电话回去,打你的电话也一直打不通。’ 印宿低着头,有些难堪,她低声辩驳着,‘研究院一年级的功课忙了些,你也知道的。’ 他沉默地看着她,目光深邃而意味深长。 印宿不自然地躲避开他的注视,望向站在路口的阿诺,它站得远远地,戒备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 ‘那只黑猫是你的?’他注意到她的视线。 ‘啊。’印宿看到他突然逼近的脸,记忆深处的熟悉的轮廓令她慌张地后退一步,‘是啊,它叫阿诺。’ ‘阿诺?’ 男子玩味地望向阿诺,好看的眉毛微微扬了一下,带着几分调侃地唤它,阿诺待在原地,气势汹汹地冲他叫了一声,呲着尖利的牙。 卫觉品掉头看着印宿,状似遗憾地耸耸肩,‘看吧,我并不十分地讨它喜欢。’ 印宿赶忙解释,‘你不要介意,阿诺它只是——不太习惯生人。’她虽是木讷无趣,心确有一点愚勇的善良,见到别人稍微流露出一点失落就小心翼翼地安慰,在很多人看来,这既愚蠢又无谓,她却一如始终,或者只是因为迟钝得过头所以察觉不到别人的不以为然。 她的视线越过男子,‘那是你的朋友吗?’ 距离他们不远的餐厅大堂前,一个穿着粉色套装的女子一直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他们说话。卫觉品回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你有事我就不打扰了。’她匆忙丢下一句,转身,想要离开。 ‘等一下!’他挡在她面前,伸出右手,摊开,掌心向上,遂不再说话了。 印宿困惑地看着他,再低头看面前的的手,光洁修长,骨节分明。 ‘很漂亮!’她抬头,语气中肯地夸奖了一句他的手。 卫觉品翻了翻白眼,他应该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这个女人从来都不是什么水晶玲珑心的人,怎会完备地猜透他的意图?看着印宿眼底的迷雾,他只有温和而耐心地说了一遍,‘把你宿舍的电话号码给我!’ 她的表情猛一阵哗然,这才接下来却又白痴起来,口中疑惑地嘟囔了一句,‘咦?觉夫没告诉你吗?’ 他楞了一下,表情狐疑,‘大哥知道你的电话?’ 她迟疑了片刻,还是诚实地点头。 他皱起眉,‘他给你打过电话?’ 她乖乖地点头。 他瞥了她一眼,表情中有一丝的怪异,他沉吟了片刻,从口袋中拿出手机,递给她,‘算了,你还是直接告诉我电话号码吧。’ 印宿拨了几个号码,复又交回到他手中,语句模糊地说了声‘再见’,随即慢吞吞地转身离去。 ‘刚才那人是谁?’站在餐厅耀眼灯光下的女子走过来,问了一声。 男子蓦地转身,脸上几分莫测的严肃褪去,简单说了一声,‘一个故人而已。’ 女子不动声色地抬眼,视线尽头一个瘦削的黑色背影,还有一只步履骄傲的孟买猫,两道影子很快地变得越来越小,最终融于中世纪古建筑的yin影里,就跟从未出现过一般。 她优雅地挽住男子的手臂,精致的眉眼间笑意灿烂,‘我们进去吧!’ 印宿回到公寓的时候,客厅的灯亮着,浴室里水雾弥漫,哗哗的水声中kimberly快乐地唱着我的太阳。 印宿把身上的外衣脱下来,挂到一边的衣架上,kimberly推门走出来,身上只裹了一条浴巾,头发湿淋淋地滴着水,粉红色的皮肤上满是水气。 她边走边擦着头发,抬头看到站在玄关的印宿,拿毛巾手惊讶地停住,‘咦?’ 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客厅的钟,‘你还没睡呀?都快十二点了呢。’ ‘我带阿诺出去走走。’印宿把门开了一些,阿诺从脚边钻了进来。 她撇了撇嘴,‘又是为了这只该死的猫。’ 阿诺仿佛也知道她在说自己的坏话,却不理她,尾巴昂扬地越过她,从玄关走到客厅,看都不看kimberly一眼。 它的傲慢成功地令kimberly像被人踩到尾巴的猴子一般跳起来,她追上去拦在阿诺,单手叉着腰,两条腿很不雅观地分开,典型的泼妇站法。 ‘小东西!’她伸出一根手指,恶狠狠地指着阿诺,‘你信不信惹恼火了我,我把你片成一片一片的,用盐腌着吃。’ 阿诺不为所动地绕过她,对她颇没创意的威胁彻底的漠视。 事实上通过这一年的耳濡目染,它已经相当熟悉针对于自己身体所有可能的处理方法,包括蒸炸煮炒涮,它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kimberly仰着头yin险地笑,面目狰狞,‘哈哈哈哈,相信我,我已经很久没尝过盐水泡猫的美妙滋味了,啊呀呀呀,想起来真是怀念……’笑得太假了,她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横生出一只手掐住了喉咙一般,狼狈地咳嗽起来。 阿诺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停下来,站在原地,鄙夷地向身后扫了一眼。 眼看着kimberly的脸色由红转白,印堂隐约罩上一层肃杀的黑气,印宿赶忙走过来圆场,‘kimberly,阿诺今天脾气不好,你不要跟它生气。 客厅中央的人耸起肩,口中念叨着,‘气沉丹田……呼气……吸气……吸气……再来一次……’ 那是kimberly自创的心法,专门在这个时候稳定情绪用的。 几个深呼吸后她转过身,傲然地说了一句,‘算了,姐姐我向来大人大量,懒得跟这没感情的小畜生计较。’ ‘真是不好意思,明天我就带它去看看医生。’ ‘干吗舍近求远,让我这个未来的兽医替它诊断诊断吧!’她作势挽起袖子,甩开胳膊大干一场的架势。 阿诺警觉地竖起耳朵,凶狠地对着她叫了一声,kimberly瞄着它,得意地笑起来。 印宿迟疑着,‘可是你还没拿到执照呢……’ ‘那又怎样,我就不信我就治不了它。’她瞥了眼印宿白衬衣下的手臂,‘你的手怎么了?’ 印宿低头看了一眼,被阿诺抓出来的伤口还在流着血丝,想了想,就胡乱找了一个借口,‘刚刚不小心擦到的。’ ‘啧啧,我是学兽医的,你那只猫有几根爪子,爪子有有多长多利我可比你要清楚。’她把干毛巾丢到沙发上,‘我就说你太娇纵它了,哪有宠物像它这样难伺候的?咱公寓楼里就数它最大爷了,每天里不思进取还好吃好喝的,日子过得比我还滋润,要是贴心也就罢了,偏偏野蛮得很,一身反骨,既没心又没肝的,感情这些日子你都白疼它了。 印宿站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猛然想到一个问题,‘今天聚会这么早就散了么。’ ‘别提了!’kimberly翻起手边的杂志看起来,‘一大群人除了吃就是喝的,酒池肉林太***颓废了,所以就早点回来了。’ ‘哦。’印宿呆呆地听她说着,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劲,难得,认识她来第一次开始检讨。 kimberly一屁股陷到厚厚的沙发里面,继续说着,‘不知道哪个造谣说柯柯会去,结果呢,我望眼欲穿等了仨小时,别说柯柯了,连柯柯的头发都没见一根。’ ‘哦。’这才是主要原因吧…… 她忿忿不平地把毛巾甩到一边,‘后来那几个人才坦白交代了,打着柯柯的名号是为了多拐几个女生过去,靠,丫儿们也太鄙俗了,把我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柯柯当成万能诱饵,真是士可忍孰不可忍!’她说着,却忍不住地打了一个呵欠,眼睛也舒服地眯起来,很困乏的样子。 ‘早点睡吧。’ 印宿推了推镜框,走回自己的卧室。 刚回来,睡觉前上来看看,快过万了,哦也! 三毛啊,你好象还不怎么满意的样子哦。 阑珊猫,老是写同一种类型的人会发疯的,我好歹也得自我调节调节,不然,思维会老化,然后像□在外面的皮线一样断成一段一段的,掉到地上,被风化 3 理想中的周末清晨,从梦中醒来就算没有鸟在耳边汲汲啁啁地叫,但,似乎也不应该是这个声音吧。 印宿坐在床上,疑惑地盯着卧室的门,果然,几秒后,一声凄厉的叫声穿透门板,是kimberly的声音,但不只,好象还有……猫的叫声,而且足够的惨烈。 ‘阿诺?’她轻唤一声。 床底下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跳到她怀里。 客厅外面的吵闹声音愈加的大,几近混战了,印宿探头看向床底,阿诺不在。她心中咯噔地一下,莫不是kimberly真把阿诺活剥了皮?门外又响应一般地惨叫一声,她掀开被子,慌乱地下床,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就跑出去。 客厅里一片混乱。 窗户上的一盆仙人球砸在地上,深褐色的土洒得满地板都是,几张椅子翻倒在地,沙发上五颜六色的垫子从桌子上掉到地上,从客厅这头一直追到那头……在这盘乱局中央,一人一猫纠缠在一起,他们是在做早berly两手握住,整个身体立着,而kimberly穿着维尼熊睡衣半跪在地上,低着头,貌似不怀好意地看着它的,恩……生殖器官? 阿诺羞辱地扭动身体,拼命挣扎却挣脱不开,恼怒地叫。 kimberly按住它不断扭动的身体,口出威吓,‘不许动,不许动,再动我杀了你!’ ‘喵!’阿诺张口扑上去,欲咬她的手。 kimberly吃痛,脱下脚上的袜子,顺手塞到阿诺的嘴里,一边恶狠狠地警告手中明显不太合作的猫,‘告诉你,今天你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你就乖乖地最好别惹姐姐我生气!’ ‘呜——’ 胜负已初见端倪,kimberly肥肥的脸上一脸□,‘小猫,你就从了我吧……’ ‘呜呜——’阿诺被她圆圆的身子压在地上,惨叫两声,尤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你们——’印宿终于找到机会开口了。‘你们在干什么?’ kimberly回头,那一刹那似乎失神了一下,手上的力道松下来,阿诺则乘机从她手下逃脱,跳上沙发,戒备地看着她。 客厅立即安静下来。 ‘suzy?’kimberly指着印宿,眼睛睁得圆滚滚的,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印宿觉察到一些异样,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光裸着脚踩在客厅的羊毛地毯上,睡觉穿的白色棉布裙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宽大的领口歪斜到一边,露出锁骨与一侧的肩头,头发披散着,她想到什么,抬手,手指不经意地碰到脸颊……下一秒,立即僵住。 kimberly依然坐在地上,轻轻地说了一句,‘你没戴眼镜……’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 印宿不自然地拉了一下衣服,胡乱地抓乱长发,盖住脸,‘怎么了?’ kimberly歪着脑袋,眼底的困惑还未散去,半晌后她终于说出一句,‘你好象有点不一样。’ 阿诺在沙发上躺下,软软地叫了一声。 ‘我回房间换一下衣服。’印宿转身,慢吞吞地走回卧室,卧室的门关上了,留下混战之后的客厅,与kimberly和阿诺。 kimberly安静地从地上爬起来,站到印宿的门前,盯着那看上去极端普通的门板看了半天,门关得很严实,半晌之后,她像个恶质的偷窥狂一般将耳朵贴上去,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她甩甩头,开始怀疑刚才在眼前那些跃然欲现的东西是否是一种视觉上的假象,这种假象很多也很正常,医学上常见的幻觉。 她坐到沙发上,忽然伸手,两个手指粗鲁地捏住阿诺的脖子上的肥肉,用力地一扭,阿诺‘喵呜’一声惨叫起来。 kimberly松开手,眉头锁起来,嘴里念叨着。‘还有痛觉反应,应该不是做梦。’ 哦,她干吗又穿回那身令人倒尽胃口的黑?kimberly看着厨房里晃动的身影,走进去一看,差点破口大骂。‘你干吗穿成这样?’这句话就这样冒失地出口了,听上去更像是质问。 印宿无辜地转身,‘我以前都是这么穿的呀,有什么不对吗?’ kimberly在心中飞快地想了一下,也是哦,可为什么今天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了呢?她忽然都到印宿面前,靠过去,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审视中带着些须的沉思。 印宿被她奇怪的举动吓了一跳,后背贴到冰箱门上,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句,‘你,要干什么?’ kimberly仔细地盯着她看了几秒,片刻之后,眼中越来越明朗,似乎终于想到了什么似的,‘真是奇怪,为什么我一直到现在才发现?’她嘟囔了一声。 印宿表情中有些许微妙地的紧张,‘发现什么?’ ‘啧啧,你是杏儿眼哎!’kimberly圆圆的眼睛眯起来,表情好认真地告诉印宿,‘还是最狐媚的那种,好看得不得了!’尤其是刚才见到的那会儿,眼角眉梢微微扬着,神情中又带着几分初醒的慵懒,眼波流转,风情万种。 印宿刚咬在嘴里的半口面包呛在脖子里,上下不得,她涨红了脸,赶忙抓过流理台上的玻璃杯,就着嘴猛然灌了几口,再用力地在心口位置捶了两下才算顺过气来。 ‘你今天没节目吗?’为什么她还不出去…… ‘我跟列山约好了一起出去玩,他马上就来接我。’她在冰箱里翻找着什么,悉悉唆唆地,‘你呢,不是又要陪那只懒猫?’ ‘恩,我先带阿诺去诊所看看,然后去图书馆查一些资料。’ kimberly大咧咧地挥挥手,‘哦,我刚才替它看过了,没什么,情绪焦躁嘛,我已经给它打了一针。’她的语气淡淡地,一副小case的模样。 印宿紧张起来,‘什么针?’不会是安乐死吧…… ‘你不不相信我的能力哦?’kimberly回头,眼睛眯起来。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还没拿到执照……’ ‘你是不是觉得我乘机报复?’ 印宿着急地摆着手。‘不是不是!’ ‘那是什么?’kimberly咄咄逼人。 印宿百口莫辩,事实上,以kimberly与阿诺的宿怨,她确实觉得kimberly有足够动机,呃——‘不小心’发生医疗事故。 kimberly从冰箱里拿出一罐草莓酱,走到印宿面前,圆圆的眼睛开始流露出凶光,‘你不仅仅怀疑我的业务素质,你还怀疑我的职业道德?’ 印宿瑟瑟发抖地抵着冰冷的流理台,正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她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飞快地地说了一句,‘我去开门。’ 门外的列山依然矜持而有礼,穿着一条破烂的蓝色牛仔裤,配着一款看上去有几十岁大的棕色牛仔靴。‘小美在吗?’ 印宿慌慌张张地退后一步,方便他进来。‘在厨房,你请进!’ kimberly从厨房里走出来,娇嗔地挽住列山的手臂,‘等我换一下衣服,马上就好!’ 印宿走回卧室,看着小脑瞬间瘫痪了的般脚步虚浮的阿诺,浑身一阵冰冷,kimberly不会真的给它注射安乐死了吧? ‘阿诺!’她惊慌地唤了它一声,阿诺却无精打采地垂着头,摇摇晃晃地在房间的地板走动,刚走了几步,就软软地倒在地板上。 ‘suzy,你不是要去图书馆的吗,一起走啊!’kimberly在门上敲了两下之后大声说道。 ‘kimberly!你快过来。’印宿打开门,把kimberly拉进来,胆战心惊地指着阿诺,‘它死了吗?’ kimberly扫了一眼阿诺,用脚不轻不重地踢了两下,‘没关系,死不了的,药效发作了。’ ‘真的没事?’印宿小心翼翼地提议,‘不然我带它出去医生……’ ‘你再敢怀疑一下试试!’kimberly似乎知道她的心思,靠近她低声威胁了一句。 印宿立即闭嘴。 kimberly满意地点点头,‘走吧,我和列山都在客厅等你哦!’她半强硬地拉住印宿的手臂,扬着下巴甜甜地说。 印宿失魂落魄地被她拉着出去,‘我们走吧!’ 印宿跟在他们身后,听前面的两个人低声交谈,偶尔用单音节敷衍一下热情的kimberly,明显地心不在焉令列山也若有若无地多看了她一眼。 一直到下一个路口,印宿与他们分道,她心中惦记着阿诺,于是再度折回去,把已经躺在地板上昏睡的阿诺带到社区的宠物医院,医生说阿诺没事,只是体内的镇定药物药力尚未消退而已,印宿这才放心地回寓所,把阿诺关回卧室,然后拿着匆匆地赶去图书馆。 利用图书馆信息系统查询到的书籍索引号码,印宿拿着记录好的便笺,仰着头,在诺大的阅览室里费力地比对,一心想找着相关于安德鲁教授的论文资料。 公民……身份……界定……这些关键字在她眼角密密匝匝地一片,她找得头晕眼花,终于找到一个大致符合要求的法典,她笨手笨脚地将它从书架上抽出。 十公分厚的大开本法典取出来,立即在密匝的书丛中开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方格,然后,印宿略微抬眼,视线穿过那个方格。 她看到了对面的一双眼睛,漆黑幽冷,正对着她,异常的玄妙。 手一颤,手中厚重的硬皮书掉下去,砰地一声,脚背一阵剧烈的痛意沿着脊椎骨清晰地窜上来,印宿冒着冷汗,蹲身下去。 一缕水气飞快地眼角滑下去,一滴,两滴……接下来的一切就已经不可遏制了,眼泪扑簌扑簌地落到法典的黑色封皮上,溅开,啪啪地响。 一双磨旧了的棕色牛仔靴站到她面前,片刻的迟疑之后,沉默地将手伸到印宿面前,宽大手心放着一块藏青色的手帕,很干燥温暖的样子。 印宿坐在地上,狼狈地抱住头,无声落泪,心中也骂着自己没用,只不过是脚被砸了一下就哭得淅沥哗啦的。 那双手顿了几秒,将手帕放到印宿面前的书架上,然后,安静地从她身开走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脚背的痛意慢慢变得毫无知觉,印宿看了一下,已经肿起来了,她扶着书架站起来,视线不经意地扫过留在上面的藏青色手帕,楞住,犹豫了一秒,最终还是决定任由它安静地置于原处,或者它的主人还能比较容易再度找到它。 用衣袖胡乱地擦了一把脸,戴好眼镜,并把头发拨到耳边,又恢复成了面容模糊的suzy,谁也不能看到她异样的表情。 她一瘸一拐地绕过高大的书架,走到对面的一排杂志架前,停住。 她安静地看着面前的几本杂志,他们被放在杂志架最醒目的位置,簇新,精美,是赫赫有名的法律杂志,主导着权威的方位与那本法典遥遥相对。 封面人物是一个男人,深色皮肤,目光犀利深沉,嘴唇冷漠地紧抿着,刮得很干净的下巴有着性感的微青须根,轮廓深刻,身上是剪裁完美的意大利手工西服,搭配得无可挑剔的衬衫与领带,以及ysl的金袖扣。 一个看上去无懈可击的男人。 冷静,优雅,不动声色,骨子里却散发出一种冷漠的力量,强悍得令人无法呼吸。 卫觉夫,一个有名望的律师,正被世界权威的专业杂志吹捧着,起因于他所辩护的几件著名的疑案,成功引起司法界关注,声名鹊起,最终跨入,是为了庆贺司法界两代学术的完美融合。所以,印宿虽并不足够出众,但在优秀的身家烘托下,有关于她皮相的讨论还是最大限度地被压缩到极限。 就这样,她成了卫觉夫的新娘。 印宿伸出手,放到眼前仔细地看,自己的无名指纤长而苍白,那一枚戒指没有在她手上留下任何的痕迹,她看了一会儿,手放下去,刚好落在杂志上,指尖若有若无地抚过封面男子漠然的眼。 手下一片冰冷,恰似被那双手牢牢地牵住了一般。 她触电一般瑟缩回去。 她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愿意娶她,她感觉他并不太喜爱她,而这一点,在后来她与他为期两年的婚姻关系中也得到了证明。‘是因为爸爸吗?’离婚那天她终于这样问了他一句,当时他沉默地开着车,而她则像个陌生人般坐在volvo的后座,尽自己所能地与他隔出一个遥远的距离,语气一贯的木讷。 他抬眼,目光从后座镜中扫了一眼印宿,一贯的锐利。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漆黑的眼底一瞬消逝过什么,很复杂,印宿仔细地揣摩着那种奇异的复杂,果然,看到了答案。 他默认了,事实上,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试图掩饰,他只是出于风度地照顾她的颜面,才没有将那些话明白地讲出来,但他始终疏远的态度,已经足够影射一切。 印宿看着窗外,淡淡地笑起来,她还能要求什么呢? 她虽是木讷,却也并非一个不懂得人情世故的人,也能隐约感觉到一些心照不宣的东西,只是,那些事实终究是太不堪。 一个人本就有属于自己的不同身份,其他人,会选择一个对自己来说最功利的一个来界定你。当年,她白印宿在卫觉夫的眼中,最显著的标签就是著名法律教授白占生的女儿,他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知道在那样的情况下,应该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一条路走。 他一直很理智,也很精明,尽管这种精明近乎冷酷。 可印宿不明白,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选择池乔?池乔也是爸爸的女儿,他娶池乔,比娶她要好,至少,池乔比她要美丽活泼,至少,她还会引起他的一些怜爱。 当然,后面的这些话印宿没有跟他说过,也从来没有开口问过他。 她从不跟他推心置腹,没有必要,他也不会需要。 在离婚协议上签完字的半个小时,他送她回别墅,她礼貌地跟他说谢谢,至此,就再无干系。 一个月后,她奔赴edinburgh,若无其事地继续深造。 4 礼拜一上午,接近九点的时候,印宿抱着书,走到一个教学楼前,那是一个中世纪风格的老建筑,一个只有五个楼层,外面的石壁灰蒙蒙的,上面爬满了繁盛的藤蔓,古老得透出几分yin郁来。 印宿低着头,慢吞吞地往里组,今天上午九点的课在三楼的阶梯教室。 一走进教室她就微微楞了住,二百人的教室里黑压压的一片,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过道上还站着不少,她第一个反应就是退回去看了一下门边的小铜牌,然后确定自己没有走错,印宿心中则更为狐疑,平常上课并没见过这么多的人,什么时候法学院的课变得这么诱人? 所有的座位不是坐了人就是有人预定了,印宿找了好长时间都没有找到空座位。 ‘suzy,这边!’ 印宿疑惑地抬眼,她好象听到了有人在叫她。 四下里望了一下,果然,在第三排靠近走道的位置上,kimberly咧着嘴对她用力地招手。 连kimberly也来了,今天是要发生什么事么? ‘你来这里做什么?’印宿走到她面前,困惑地问了一句。 ‘听课啊。’她往里面腾出一个座位,笑眯眯地,‘我替你占了位置哦。’ 印宿坐下,提醒她,‘这是法学院的课程。’ 她撇了撇嘴。‘我知道啊,旁听不行啊。’ 哦!印宿乖乖地点头,可kimberly的论调不一直都是‘法学院的课程是最最枯燥最最无趣的课程,法学院的教授是世界上最最变态最最无聊的物种’? 今天倒是什么奇怪事都出现了。她看了一下四周,许多很面生的人,似乎,并非是法学院的学生,然后,她又注意到,女生出奇的多,不少人低头窃窃私语着什么,脸上闪动着很异样的兴奋。 整个教室嗡嗡地闷声响着,气氛中隐约浮动着一层浮躁。 钟声准点敲起,所有人立即安静下来,齐刷刷地盯着教室的入口处,表情充满了期待,kimberly也是一样的,她伸长脖子,一只手还兴奋地抓着印宿,手劲之大,令印宿的眉头也不由地皱起来。 在她低头的瞬间,一个白色的人影走了进来。 那个人站到讲台上放下手中的讲义,向大家清晰地问了一声好,声音清亮柔和,很有磁性。 印宿抬眼看了一眼来人,楞了一下。 原来如此。 课程进行到第十分钟的时候,印宿面前的桌面上推过来一张纸,印宿看了一眼,上面写着,‘哦,受不了了,柯柯的一举一动都这样地迷人。’ 印宿抬手推了推眼镜,看了旁边一眼,kimberly痴迷地看着讲台上的年轻男子,嘴巴半张着,口水都快滴下来。 无奈收回视线,印宿思量着不要叫她收敛一点,她的表情已经明目张胆地告诉讲台上的男子,她正在意yin他。讲台上的人目光敏锐地朝这里看了一眼,视线刚好与印宿碰上。 印宿猛地端坐,谨慎地不敢轻举妄动。 kimberly又送过来一张纸条。‘suzy,你注意到没有,他在看我哎……’kimberly眼睛眯了起来,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又一个五分钟之后,‘也是哦,我这么可爱,只要是男人就没道理不看我的呀……’ 印宿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一滴冷汗。 ‘他又在看我了,他一定是爱上我了!’她的手指在课桌下面悄悄比了一个v字。 ‘为防止自己或他人受到更大恶的侵害,应允许行为人违反刑法的字面规定,这种观念早已被有力的认同……’讲台上的‘柯柯’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一排板书。 印宿小心翼翼地看了kimberly一眼,她的嘴巴已经张成了一个饱满的o型,差点没有很流氓地吹出几声口哨来。 一道目光在印宿眼前若有若无地闪过,她一惊吓,赶紧收回视线,看向讲台。 上面的男子正笑眯眯地看向这个方向,印宿不由地一阵心虚,飞快地低下头。 ‘第三排的那位同学!’男子的声音温和地讲台上面传过来,‘请你推理一下,在该案例中,被告能否采用紧急避险来作为辩护理由。’ 此刻正讲到法理史上著名的dudleyandstephens案,大致背景是,被告人遭遇海难,在无甲板船上八天不进食,六天未沾水的情况下杀了一个17岁的男孩,并把他吃了。 kimberly一动不动地坐着,表情陶醉,‘他在跟我说话哎……’ 她已经不写纸条了,而是直接脱口而出,声音不大,但足够很多人听见,幸好用的是中文,教室里大部分人并不明白什么意思,而站在讲台上的人却是明白的。 讲台上的男子浓眉一挑,饶有兴趣地看过来,英俊的脸上似笑非笑。 课桌下面,印宿先伸手轻推kimberly一下,她没有反应,她心一横,用力掐她的腿。‘啊呀!’她猛地从座位上跳起来,‘你怎么回事?干吗掐我!’ 四周蓦地变得死寂。 几声笑清晰从背后传过来,kimberly无辜地半张着嘴,表情在察觉到此刻的状况之后一点点地收回去。 讲台上的年轻教授态度依然温和,扬声重复了一遍问题。 kimberly支支吾吾磨蹭了半天,脸色窘得通红,好长时间才挤出几个字,‘当然……不能!’ ‘哦?能说说你的理由吗?’ kimberly无助地站了几秒钟,在众多目光的催促中,咬着牙,脖子一梗,‘还有什么好说的?那个人杀人了耶!就是谋杀,没得话说!’她一边说一边愤慨地拍着桌子,气势十足。 四周的笑声更大了,讲台上的人也兴味地看着她,眼中的笑意更深。 kimberly已经预料到自己闹出笑话来了,反倒镇定下来,她看向一边的印宿,发出求救信息,这一个细小的动作自然没有逃得开讲台上的人,‘旁边的那位同学,你有什么需要补充吗?’他转问印宿。 关注的焦点得以转移,kimberly就像得到解救令一般飞快地一屁股坐下去。 印宿慢吞吞地站起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不缓不急。 ‘我认为,首先需要确定法律上所称的紧急避险。’ 讲台上的人点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brook勋爵对紧急避险做了较宽的定义,即必须证明三个条件:行为必需是不可避免且是不可挽回的恶;为实现目的所做的不得超过合理必需的;造成的恶必须小于避免的恶。’ ‘所以?’ ‘其实,这三个要件表示一个权衡过程,我们假设,如果dudleyandstephens案中的被告行为能够作为紧急避险,那就意味着,他造成的谋杀小于他避免的后果,也就间接说明,被告的生命意义不小于被害人……’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接着反问,‘但实际中,我想请问大家,这两者能通过什么标准来比较?’ 教室里安静无声,讲台上的人看着这个冷静的女学生,微眯起眼,眼底中带着些微的探究。 身后有同学回答,‘我认为可以将这种比较归蒂为,在一段时期内双方的社会价值,譬如,他已有的绩效,包括在可估计范畴内对他潜在价值的评估……’ 他的想法很简单,却足够现实。 若人类贫瘠到只能通过社会绩效来评定彼此,像是合并同类项一般,大与小,多与寡,强与弱,整齐规划,后者,永远只是属于被舍弃的一方。 遗憾的是,绝多数的人非常愿意相信这种粗糙的强盗逻辑。 印宿淡淡一笑,并未辩驳,只是转问教授,‘恰如刚刚这位同学所言,先生,您认为这个标准可行么?’ ‘片面而浅显。’他中肯地评断,‘即便是退后一步,此案排除人权精神等要素,将它简单转化为权力与绩效方面的比较,依然过于简陋,况且,在这方面缺少可行的度量工具,法官在实施berly停在她面前,不怀好意地眨眨眼,‘陪我去餐厅吃饭吧,我恰好有话想问你哦。’ 印宿大致知道她要问什么,她抱着书向外走去。 ‘我得回宿舍看一下,阿诺一直到现在还没醒呢。’印宿语气中并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kimberly跟在她后面,语气却有一些心虚,‘我哪里知道那一点剂量的镇定剂会让它睡这么长时间啊。’ 印宿回头,安静地看向她,在她的目光下kimberly的声音越来越低,长长的睫毛闪烁不已。 ‘好吧,我承认我是想让它多休息几天,怎么,那也有错?’她昂着头,虽然强词夺理却还理直气壮得很。 印宿无奈地垂下眼,kimberly赖皮的功夫是一等一的厉害,她若是争辩也辩不过她,索性就沉默地不说话了。 kimberly忽然敏感地察觉到什么,转过头去,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印宿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一道颀长的身影从教学楼大门内走出来,是柯柯。 看到站在门口的印宿和kimberly,脚步略微顿了一下,然后只是站在原地微笑着对她们点了点头,kimberly被他电得傻傻地,站在原地,呵呵地笑,乘她思考能力为零的时候,印宿快步离开。 公寓的宿舍门口,印宿把书夹在胳膊下面,双手费力地在手中的外套里翻找着什么。 左边的口袋,没有?她皱了皱眉,把手伸进外套的另外一个口袋里又一阵仔细地查找。 还是没有? 她靠着墙壁,努力地回忆着,早晨出门的时候在手上,去学校,上课,教室,下课……然后想起刚刚仍掉的那些小纸条,难道是那个时候不经意地一起丢掉了? 身后细微地响动了一下,印宿回头,看到对门的韩国女生打开门走出来。 已经中午11点多钟,她却仍然穿着一袭白色的丝绸睡衣,染成酒红色的长发披散着,难得的素面朝天,少了大浓妆的脸上显出了几分的清秀,看上去竟有些动人的楚楚可怜。 抬眼看到她,她楞了一下,表情中隐约地闪过一瞬惊慌。 ‘suzy!’她唤了她一声,声音又急又尖又快,蓦地高上去的,竟透露着几分紧张,下一秒,她身后半掩的门内,一个人影飞快闪过去。 一样东西自印宿的外套口袋掉到地上,清脆地‘铛’一声,韩国女生的眼底闪烁不定。 印宿敛下眼,木讷地对她说了一声嗨,随即慢吞吞地蹲下身,把钥匙从地上捡起。 不过是一秒钟的时间,她已经知道了里面发生了什么,这种事情,很讽刺地,她恰好不太陌生。 偷情而已。 若无其事地直起身,视线从她□在外的皮肤上掠过,没有透露出太多令人不安的情绪,简单地与她寒暄了几句后,转身,也就避免了尴尬。 入夜刮起了大风,印宿听见那诡异的风声中,有个细弱的声音在叫她,带着尖利的哭音。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吓出一身的冷汗。卧室里一片黑暗,又一道猛烈的风声,鬼哭狼嚎的,窗外的树影在白得刺眼的墙壁上凄冷地晃动,隐约一声哎呀的哀叫,在这样暴虐的夜晚声音尤其地恐怖。 门被拍了两下,‘suzy,你睡了吗?’是kimberly软软的声音,可怜兮兮的。 狭窄的单人床上的身影僵了几秒,‘还没,你有事吗?’ ‘我——我睡不着,我们聊天好不好?’ 耳边又一阵狂风大作,睡在床下的阿诺喵地叫起来,眼睛在床底的昏暗中亮得像一盏鬼魅的灯,尤其地惊人。 ‘你快一点开门哦……’ 她伸手纽开床头的台灯,起身,戴上眼镜,顺手把枕边的一样东西塞回抽屉里。 打开门,眼前一片通明,印宿看了一下,似乎屋子里所有的房间都亮着灯,卧室,客厅,浴室,厨房,洗手间……几乎所有的灯全部开了,kimberly抱着她的熊,卷着一条五彩斑斓的羊毛毯站在面前,全身裹得紧紧的,光脚丫站在她房间外面,睡眼惺忪脸上一片惊恐,圆圆的大眼睛里还闪动着可疑的水光。 kimberly冲进卧室,几个大步便跳上印宿的床,钻近被窝里,从头蒙到脚,依稀看到被子瑟瑟地抖动着,整张木床都咯吱咯吱地响。 印宿知道,她可能是害怕了。 她把门关上,搬了一张椅子在床前坐下。 好长时间后,kimberly躲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半的脸,低声向她抱怨。‘你今天没有都没说一声就走了,害我一个人在学校餐厅吃饭,好孤单哦。’ 印宿静默了一会儿,‘列山不陪你吗?’ ‘他今天实验室里有事,我不能打扰他嘛。’她一边说着,放在枕头上的手一边玩着头发,卷曲的头发打着卷,乱糟糟的像着,‘你一定很疼爱她。’ 印宿沉默下来,浅淡地笑了。 ‘早点睡吧!’ 5 印宿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空还微微暗着,树叶微微在轻风里摇曳,再无昨夜的狂暴肆虐,她回头看了一眼kimberly,她睡得很熟,像个婴儿一般吮着手指,嘴角娇憨地翘着。 她轻轻地走下去,换下身上的睡衣,灯也没开,就开始收拾起自己的行李。 她拿上自己的护照,还有其他证件,简单地带了一套换洗衣物,然后,从床头柜子的抽屉里拿出最后一样东西,全部打包装到行李箱里。 阿诺也醒了,躺在地板上,睁大眼睛安静地看着她,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就只是那样看着。 印宿伸手抚了一下它,写了一张字条放在客厅的桌子上,穿上她的薄呢大衣,然后打开门走出去。 楼道里的灯亮着,只是还是昏暗,她轻轻地关上门,顺着那条经年累月晦暗潮湿的木楼梯,一步步走下去,空气里的霉味还在,手中的箱子也并不重,她走得也一如平日的缓慢。 凯瑟琳太太正在水房里刷着牙,满口的白色吐沫,看到印宿出来,惊讶了一下,随即模糊不清地对她打了个招呼,笑眯眯地。 印宿走出公寓,经过一夜的风雨,眼前的风景都带上了一层亮色,绿得鲜嫩,红得妖冶,像一幅新完成的水粉画,隐约地,有远处碎草机轰隆轰隆的声音,草汁迸溅开来的,混合着尘土,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清香。 印宿深深吸了一口气,刚刚自睡眠中恢复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公寓楼前的黑色铁灯下面,有一个人影,破旧的浅色牛仔裤,白色衬衫,一天不到的时间,他就已经憔悴了很多,眼睛里有明显的血丝,胡子茬也冒出来,泛着一层暗青色的yin影,坚硬的野草一般。 他是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有多久了? 印宿没有开口问他,她只是淡淡地扫过他一眼,礼貌对地点了点头,随后拉着自己的行李箱,慢吞吞地从他面前走过。 ‘等一等!’ 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中有着清晰的迟疑,尽管迟疑,他还是开口了。 印宿停了下来,没有回头,安静地等他说话。 他想说什么? 如果她没有看错,昨天中午在韩国女生房间里的人就是列山,虽然他敏捷地消失在那半掩的一扇门后面,但她知道,那就是列山。 她也没有看错,否则,他现在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他又想做什么? 寻求宽宥么?那似乎更没有必要,他需要感觉歉疚的人,是kimberly,如果可以,印宿是绝对不愿意牵涉进去的,她是一个木讷的人,即便是看见,也不会多嘴地说出去,她也是一个没有立场的人,不会为他,也不会为kimberly。 法理史上,berly洋溢得似乎在耳边跳动的声音,很稳定人心的真实感。 ‘kimberly,是我。’ ‘suzy?’她有一些惊讶,‘怎么样,你现在到家了吗?’ ‘恩,阿诺现在怎么样?’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句,它吃好睡好,还能怎样?放心拉,我保证你回来的时候它还没死就对了嘛。’ ‘麻烦你了。’ ‘哦!差点忘了,昨天晚上有个男的打电话找你,声音很好听呢,嘿嘿嘿,快告诉我,他是谁啊?’她笑得很暧昧。 印宿楞了片刻,‘他没说他是谁吗?’ ‘他问你在不在,我说你已经回国了,他于是什么都没说就挂了。’她停了一下,想到什么似的,‘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声音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 印宿凝神想了一下,然后想到了觉品。 电话那头隐约听见另一个人的声音,kimberly大声回应了一声。‘不说了,列山在叫我,我现在要去上课了!拜拜!’她对着话筒响亮地吻了一下,然后就匆匆挂上了。 印宿翻了个身将电话放回去,刚一抬眼,镜子里的人影让她蓦地楞住。 她的眼镜呢?洗澡的时候,她清楚地记得是戴着出来的,想了一下,绕着床四处找了一圈。 终于在枕头边上找到了,想是睡觉的时候掉下来的,她拿起来,戴上,匆忙地看了一眼镜子,走了出去。 6 城市文化气氛最浓的地方便是西北角,国内最著名的大学走在这个区域内,包括印宿的母校c大,而她的家就在c大大院里,一个独立的家属楼。 在校园静谧的西南角落,树木繁翳,有一个老式的小洋楼,还是学校初建时的风格,年代久远。父亲在这个楼中过了大半辈子,经历过游学归来,在学校里任了教授职位,而后娶了同样书香门第的母亲,一直到中年才有了印宿,接下来,又有了池乔。 给印宿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二十岁上下,穿着白净的布衣裳,很憨厚淳朴的样子,印宿不认识,她也不认识印宿。 隔着铁门,小姑娘狐疑地看着印宿,上下打量了几眼,‘请问您找谁?’ 印宿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我找爸爸?听上去太过戏剧。我找白教授?又显得有些生硬,如此精心地权衡了措辞,最终只这样说了一句,‘我是白印宿。’ 小姑娘又多看了她几眼,眼底悄悄地多了一份了然,‘你是白教授的大女儿吧。’她略微把门打开了一些,似乎知道这个名字。 想来她也是听过,否则,也就不会有这样的眼神了。 她当年的那一桩婚事,成时满城风雨,败也是风雨满城,想想,被亲妹妹抢走丈夫的丑闻主角,众人向来都是敏感而好奇的。 客厅很大,一个大飘窗透气采光,窗上爬着几株婆娑的绿色植物,开阔明朗。家中的陈设更是古味十足,老式的红木桌椅,沉稳而大方,白色的窗帘,上面印着甲骨文字的图案,红木架上的青花瓷瓶中,斜斜地插着一枝初开的荷,荷的甜气混合着房子里淡淡的书香气,古意而典雅。 ‘白教授和师母出外面散步了,很快就回来。’小姑娘手脚伶俐地为印宿泡了一壶茶,放到茶几上。光滑红木桌面上,放着几个透明的小海螺,颇有些雅趣。 ‘你是新来的吗?’印宿站在客厅中央,问她。 ‘是的,白小姐,我叫小兰。’她在身上擦了一下手,抬头腼腆地笑。 位于客房与餐厅相连的拐角空间,那一角人工小竹林后面是父亲的书房,从客厅入口可以一直望到书房的窗户,古式空中楼阁的感觉。 书房东面墙的一排书柜,上面摆放着一些书,哲学、美学、文学、历史,抑或是一些十分珍贵的手稿与善本书,还有不少线装书,主要是戏剧和明清小说,父亲虽是个学法律的教授,兴趣却很广泛,二楼也有一个书房,比这个要大许多,围墙三面都是书柜,里面更是收藏了不少古董和艺术珍品,或者是西部和敦煌的文献,史类以及红学类书籍。 两厢书柜如双峰对峙,中间摆着一张书桌,宽大的案面上铺着纸,淡淡地飘着墨香,一边的矮木几上的还有一盘残局,黑白子排列其上,悬疑对决,胜负未分。 父亲是个法学教授,文弱人,身体也不太好,六十多岁的人了,身形消瘦,头发已经花白,手上拿着一根银色,池乔这大半年都住在家里。当年为了那件事,父亲大发雷霆,把池乔赶了出去,并一度对外宣称与她断绝父女关系,因为这个,印宿一直对池乔有一些歉疚,现在,她回来了,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母亲把印宿的手放在手掌中,轻轻抚摩了几下。 她的手依然保养得很好,光滑而又温暖,印宿却有些不习惯。 母亲没有察觉到她动作的僵硬,‘你妹妹——她最近也搬回来了,你们姐妹这么长时间不见,总是会生疏的。’ 她清了一下嗓子,继续说下去,‘当年你父亲为了你的事情把你妹妹赶出家门,虽是决然,毕竟是他的女儿,一年的时间过去了,心中虽然有气,却也大抵消了。’说到这里,她抬眼看了一眼印宿,目光纤巧,带着一些小心翼翼,‘池乔过几天就要跟他结婚了,其实,你父亲对觉夫是很满意的,你跟他——都已经过去的事情了,就算了吧。’ ‘妈妈?’印宿疑惑地抬头,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 母亲没有理会她,拉着她的手径自说了下去,‘觉夫与你算是没有缘分,当年的事,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是他们对不起你……’ 印宿轻声说了一句,‘妈妈,没有关系的,那些旧事我也已经忘了,我们就不要再提了。’ 母亲目光一闪,‘那你现在回来是——’ ‘池乔给我寄了她婚礼的请柬……’ 母亲打断了她,很吃惊的样子,‘她给你寄了请柬?’ ‘是的,我只是想回来祝福她们。’ 母亲看向她,目光忽然锐利起来,意味深长地问,‘就那样?’ 印宿呆楞住,吃惊地望向面前显得如此陌生的人,真想反问一句,不然呢? 母亲以为她想怎样? 她还能怎样? 母亲这般小心翼翼,眼底的几分打探也收敛得很好,印宿却听出了她的戒备,似乎她认为印宿赶在这个时候回来,便是动机可疑心存不轨,于是就不着声色地刺探,话中有话,像应付着一个陌生人一般。 印宿轻轻叹了一声,‘妈妈,您若是觉得我不适合出现在他们的婚礼上,如果您那样想的话,我可以不去参加的。’声音轻极了,其中的枯涩却尽数洇染开来,‘我长到这么大,难道,您还不了解我吗,妈妈?’ 母亲温暖的手立即僵住,表情闪过一些狼狈。 印宿呆呆地坐着,感觉到一股冷意,让她不由地心寒了起来,她轻轻地把手抽出来,转过身,背对着她。 ‘妈妈,我累了,您现在出去可以吗?’ 好长时间,她困难地说了一句。 她只是木讷,不是木头人,她有感觉,也会受伤,受了伤,会痛,别人会因为这样难以忍受的痛大声地哭或者是尖利地叫出来,印宿却从来只会下意识地把自己包裹住,一层层地,像一颗小小的卷心菜。 一株沉默而悲伤的卷心菜。 别人看不到这样的忧伤,或者,他们从来不曾想要关注这样的忧伤,即便是看到,也会不以为然,然后便更是肆无忌惮。 他们真的以为她无坚不摧。 一滴泪水快速地从眼角滴了下来,清晰地打到桌面上,印宿猛地惊跳了起来,慌乱地用手指擦去,但怎么擦都不行,乌黑色的桌面上,水气越来越浓,渐渐地,她的手指都打湿了。 ‘印宿——’好长时间后,母亲迟疑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有一些不安。 ‘你,是不是觉得我偏袒池乔?’ 印宿不知道应该怎样怎样回答,好象自从回到这个家中,她就一直有这样的感觉,哑口无言,无法回答。 自小到大,母亲是要偏爱池乔一点的。池乔像她,从长相到脾性,池乔都要比印宿要像母亲,血缘反应在她们身上的遗传则更为明显,人的情感是不可能均分的,这一些,母亲自己也无能为力。现在她将这句话问出来,印宿知道,她是想向她寻找一些安慰,但现在不行,印宿连自己都快招架不住了。 ‘求求您了,妈妈,您出去好吗?’ 喉咙口一直蔓延着一股涩意,她辛苦地压抑住,勉强平静地开口。 一阵沉默之后,门从身后轻轻地关上了。 印宿的背影一震,几声破碎的哽咽从口中传了出来。 ‘咦?大小姐这要走了吗?’小兰正擦着桌子,见到印宿下来,惊诧地问了一句。 父亲悠闲地坐在偏厅的藤椅上看报,听到小兰的话,放下手中报纸,向她看了一眼。 印宿低着头,慌乱地扶了扶眼镜,‘爸爸,我先回去了。’ ‘今天你不留在家里住的么?’他缓缓地问。 印宿匆忙地点头。 父亲沉吟了半晌,终究只说了一句,‘也罢,那就走吧,只是明天记得过来吃饭。’ 印宿麻木地点了点头,仓促地向客厅的大门走去,她站在玄关口,刚预备伸手推门,却一下子停住了。 她听见了一串欢快的笑声,那种长很像铃铛一般的花朵被风吹得相互之间起了碰撞的声音,温润,却也极度不安静。 是池乔在笑。 记忆中,只有她才能有这样迷人的笑声。 下一秒,门大开,面面相觑。 印宿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女孩,飘逸的长发,两颊绯红,桃红的樱唇,小扇子一般长而浓密的睫毛,青春逼人的脸上脂粉未施,她正笑着,笑得像一头小鹿一般,眼睛眯得弯弯的,乌黑的眼珠带着朦胧的水光…… 她才二十岁,属于二十岁的灵气逼人。 ‘姐姐?’ 慢慢地,她眼中的笑意敛去,站在她身边的英俊男人眉头隐约动了动,冷淡地看向她。 印宿瑟缩了一下,低下头去,又不自觉地推了推眼镜,模糊地应了一声。 池乔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雪纺纱裙子,一直到膝盖,她光着小腿,她的小腿修长而光洁,再往下,纤细的脚踝,平跟的粉色浅口女鞋。 印宿的视线一直往下走去,最后就定在地上不动了。 ‘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池乔楞了一下,而后飞快地走过来,亲昵地挽着印宿的手臂,甜甜地嗔怪。 ‘也不通知我一声,我跟觉夫也好去机场接你嘛!’ 卫觉夫忽然偏过头去,漠然地向她看了一眼。 印宿讷讷地解释,‘我也只是今天早上刚到。’ ‘对了,我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我们上楼去说话。’池乔不由分说地就拉着她走到二楼的卧室。 池乔的房间很是香艳,像是一个后宫妃子的房间,精致的太妃椅,泰国丝绸装饰的软塌,天花板上是硕大的蒙古包式样天篷,四周悬挂下来长长的柔和的织物,在半空中飘来荡去。 她小的时候,就喜欢这种调调,一种不安分的气质。 父亲却一直依据此来批评她的审美观,用他的话简单概括也就是没格调,低级趣味,或者是俗艳的格调,低级趣味的格调。 这并不奇怪,两代人思维中总是存在一些代沟的,就像父亲总坚持认为,印宿现在戴的大边胶框眼镜才是她最好的装饰一般,别人可不会那样认为,至少,她曾经唯一需要取悦的男人对此并不以为然。 一走进卧室,池乔立即跳到床的那边,一阵翻找,再抱了满怀的东西,又像小鹿般跳回床上,再跳下来,跪坐在地毯上。她把相册都摊开在床上,一张张地掀开给印宿看。 散落在床上的,还有一个蕾丝花边的戒枕,亮晶晶的粉钻指环环绕在缎结之间,异样的璀璨。印宿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在池乔身边坐下。 ‘刚拿到婚纱照,挑得我眼睛都花了。’她噘着嘴,大声地抱怨着,‘你来帮我挑一挑哪一张最好看,我穿哪一件婚纱最漂亮?’她一边说着,一边仰头问印宿,‘是这件,还是这件?’ 她指着照片,然后一张张地把照片放在下巴旁比对着给印宿看,笑容天真,像是一个急急想要得到大人称赞的孩子。 印宿觉得她很可爱,她从不记别人的仇,自己也就固执地认为别人不会记恨她,所以她即便是做错事情也不以为意,永远都能够这样若无其事,像是那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今天的这一番举动,若是旁人,定会以为她刻意炫耀,态度张狂,印宿却知道,她只是不自知。 她才二十岁,只是一个孩子,鲜活透明得像一杯纯净水一般,一眼下去,便能够看到全部的内容。 一些事情,她还不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的不自知会伤害别人。 她只是在笑,那样地无辜。 姐妹俩个于是全部脱了鞋趴在柔软的软塌上,然后印宿会认真地在那些照片中挑选,她很认真地挑选,然后告诉池乔自己认为哪一张最好看。 哪件婚纱最适合她,哪一张中她最漂亮,哪一张中,他们看上去令所有的人嫉妒…… 池乔听后会欢喜地笑,因为,大部分时候,那跟她心中选的一样。 从小到大,她们一直在很多抉择上都有相似的标准,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男人。 所以,她会在第一眼的时候爱上印宿的新郎,现在,是她的。 印宿看着池乔托着下巴,眯起眼睛,像猫一般满足的表情,笑容变得有一些遥远,与哀伤。 ‘这一张,我也觉得哎,但可惜,觉夫没怎么笑,不过还是好看极了。’ 她从一大叠的照片里评定了半天,终于挑出一张,大声宣布。‘那就把这一张放大,结婚后挂在我的新房里。’ 照片上,池乔光着脚踩在草地上,朝着卫觉夫飞跑而来,巨大的洁白的裙摆在半空里飞舞,不可思议的美丽。 ‘阿乔,天晚了,我该回家了。’印宿忽然起身,穿上一边的鞋子。 池乔偏过头,表情困惑地问了她一句。‘姐姐,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印宿楞住,好长时间才点头。 这里当然是她的家。 不然,她就没有家了,那样,会太孤单。 车子沉默地开动,池乔站在路边,对着车窗笑意盈盈地挥手,‘明天记得早点过来哦!’她夸张地用手挡住嘴巴,围成一个大喇叭形状,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的口型。 印宿朝她微笑着,还未来得及回答,车子已经飞快地出去。 车子里面安静极了。 印宿掉过头,看向坐前方专心开车的男子,轮廓分明的侧脸,神情永远令人看不出情绪,而且,他真不是一个爱笑的男人,即便是那些照片里,他的神情也一直是冷冷清清的。 当年他亲手为她戴戒指的时候,不也是这样? 转头看向外面,这才发现车子开得飞快,眼见着路边一辆辆的车被甩到身后去,那些急速闪过的灯光,渐渐地在眼角连成一片。 印宿在心中默默地数窗外一点点后退的灯,刚数到二十一的时候便乱了,于是没有再往下去数。 她安静地坐在后座的黑暗中,一动不动,看不出来脸上确切的表情。 几分钟后,她忽然伸出手,打开后座的车窗。 夜风遽然地灌进来,印宿被风呛到,猛地咳嗽起来,卫觉夫若有无地从后座镜中了扫过她一眼。 她低着头,感觉到那些被风吹动的发,打到脸上竟扑簌地疼。 车子很快就到了西郊,最终蓦地停在社区门口。 印宿便狠狠地冲撞上前面的座位,她扶着一边的门把手笨手笨脚地坐回去,一边揉额头一边苦中作乐地暗自庆幸,幸好她没有坐前面的副驾座,否则,撞上的便是车的前窗玻璃了。 这种进口车,若是裂出一条缝,想来也是要花很多钱去修的。 卫觉夫坐在驾驶座上,沉默地看着前面,一句话也不多说。 车连引擎也不曾熄灭,却也无意驶进社区内去,印宿知道他是在等她下车。 她推开门,一只腿刚伸出去又迟疑了一下,她转身问了一声,‘你……你还有几件衣服在这边,要不要,顺便把它们拿走?’ 他偏头睨了她一眼,目光清冷,‘你直接扔了就行!’ 印宿楞了一下,然后飞快地下了车,刚关上车门,车就立即开走了。 她站在原地看着车尾灯的亮光慢慢地消失,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些难过。 他竟是连听她说谢谢的时间都不想给她了。 洗完澡,躺在床上,或许是白天的时候睡多了,现在有一些失眠,辗转着直到半夜都没有睡意。 她抱着电话,在地板上坐下,仰着下巴,脖子靠着席梦思软软的床垫。 不知道这个时候公寓里有没有人,这个时候,kimberly已经下课了吧,如果没有约会,应该会在家。 电话响了两声后,‘喂!’气冲霄汉的声音。 当kimberly只有愤怒到极至的时候才…… kimberly的声音听上去火冒三丈,‘是suzy吗?你的电话来得真是时候,你知道不知道你的那只懒猫做了什么?’然后是拖鞋狠狠落到地板上的声音,其中,隐约听见猫尖利的叫声,像是被追杀一般。 印宿把话筒拿开了一些,这些嘈杂的声音虽然震得她的耳朵都疼得厉害,心却悄悄地温暖起来。 ‘阿诺它是不是又惹你生气了吗?’她轻声问。 ‘它哪个时辰不惹我生气,恩?以前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一直没跟它计较,它倒是张狂起来,今天我上课回来,它跑到我房间,把我房间里弄得跟糟打劫了一般,更可恨的是它连我的熊都敢染指,你知道它对它做什么了么?’ ‘做什么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那头安静了半天,然后印宿清晰地听到了熟悉的深呼吸。 吸气……呼气…… 几秒钟后,kimberly的声音很平静。‘它把熊的鼻子咬下来了。’ 印宿楞了半天,满是歉疚地开口,‘真是对不起。’ ‘我怀疑它是不是吃错了药,不然就是到了更年期,或者是发春躁动期。’她在那头恶狠狠地诅咒着,印宿安静地听着她念叨,紧接着她蓦地又爆出一句粗口,‘啊!它又在碰我的东西了,不说了。’ 电话挂上了。 印宿好长时间没有动,她听着话筒里响起的声音,一声声地,像是海水规律地从海螺空空的壳上冲过,一遍又一遍地,在死寂的夜晚遥远传过来。 她依然坐在地板上,低头盯着自己光裸的脚,在深色地板上,十个脚趾头委屈地蜷缩着,皮肤上面闪烁着一些白花花的光泽,愈看愈是冰凉。 坐起身,她走出客房。 她站在主卧室的门前,印宿轻轻探脚出去,像是下水之前,不安地试探着水的温度。 她碰到了一双鞋子,终于心定了下来。 穿上鞋,走了进去。 卧室里没有任何的灯光,窗帘也拉得紧紧的,四处都是深沉不带光泽的黑色,压着印宿的眼睛。 她按照着记忆中的路线,颤抖着手从床头抽屉翻找,手指在角落中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小小的,孤零零的圆形金属环,在黑暗中,发着冷冷的光。 曾经的,她的婚戒…… 她手一颤,手从那枚戒指上飞快地移开,她轻颤着翻找,记忆中,这里有一包烟,结果,果然还在。 硬质的纸烟盒被压得瘪瘪的,似被肆意搓揉过一番,印宿用了好长时间才从里面抽出一支出来,用中指与无名指夹着,迟疑了半天才放到嘴里。 涩涩的烟草味道从唇齿边一直开始蔓延。 别墅所有房间的天花上都有物业公司安装的烟火感应探头,且异常的灵敏,一点点烟雾就会触动警报系统,所以她没有点燃它,就只是这样噙在嘴角或深或浅地嗅,小孩子吃糖一般,接近于痴迷。 全身所有的知觉都集中到那支细长洁白的烟嘴上,那种猛烈的清香,半是清晰半是迷乱,精妙入微。 在车内狭窄而压抑的空间内,她也嗅到了。 是从卫觉夫身上散发出来的。 这包烟,也是他留下来的东西,她只是对这种味道有一些贪恋,纯粹只是气味而已,跟人无关。 她抬手,指甲抵着饱满的烟体,略微用力,划破了那张薄薄的纸,有些细屑的东西掉下去。 她缓缓剥开里面的半片烟叶,放在在嘴里,牙齿轻轻地咬,好长时间,就那样坐在地上,牙齿无节制,看不出节奏地轻咬。 7 即将而至的婚礼选在西山的酒店举行。 酒店离白家不远,隐蔽在半山的丛林里,姿态低调,却是举城闻名的奢华。 自山脚有一条石道蜿蜒上去,两边是枫林,只是尚未入秋,葱郁生机的绿。婚礼的设计师在树梢上绑着紅色的小盏灯笼,贺礼的宾客只要顺着有灯笼的方向走,自然会被引领到半山的婚礼会场。 酒店前面的草坪很安静,偶尔几个会场布置的工作人员行色匆匆地经过,不远的鲜花拱形门下,一个男子朗声指挥着会场布置的每处细节,像是统筹花艺的设计师。 她站在草坪前,朝酒店看过去。 竹子和鮮花装饰着洁白的罗马柱,酒店的门楣上悬吊着上千朵兰花花珠串成的巨大花球。 金牌律师与名人爱女的婚礼,双方的身份均甚为体面,报纸上自然愿意踊跃地报道,据说,婚礼会场铺设得优雅而豪华,酒店的大堂、礼堂、酒会场地、梯间通道,全部放满从荷兰及法国空运到港的鲜花,并由法国名家剪裁摆布,整个婚礼,大到酒会筵席,小至回帖谢礼设计,都有专人负责打点妥帖。 草坪那头,粉色的蔓纱在风中飘动,空气中荡漾着一种被永远祝福的味道。 这边,她怔怔地站着。 ‘需要我的帮忙吗,小姐?’ …… ‘小姐?’ ‘啊?’她迷惘地抬头,看到一个男子站在她面前微笑,衣服上别着酒店的号牌。 她慌乱地摇头,‘不了,谢谢。’ 他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笑得依然亲切。 她用了半个小时上山,然后,再慢慢地从半山腰走了下来。 在枫树下的黑铁椅坐下,有绿色的叶子悠悠地掉到身上,头着一些骗死人不偿命的话。 母亲佯怒,落到他身上的手却只是轻轻落下,‘你老师在楼上的书房,我带你上去。’ 其他的三个人见家中来了客人,纷纷站起来,欲要告辞,母亲忙对着印宿简单交代了一句,由她暂时替她,便带着觉品去了二楼。 偏厅猛地安静下来,刚刚热切的气氛已经完全沉寂下来。 印宿安静地在母亲的位置坐了下去。 桌上的三人一阵安静,然后林太太抬眼,笑眯眯地问,‘印宿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呢。’ 印宿闷声说了两个字,‘昨天。’ ‘觉夫的弟弟怎么是跟你一起回来的?’林太太紧接着又问了一句,其它两个人似乎也很好奇,齐刷刷地盯着印宿。 印宿摇头,沉默地打出一张牌。 ‘你跟他什么时候……’林太太还想问下去,印宿抬眼,不甚热络地看了她一眼,见她如此,林太太也识趣地不再多问。 母亲竟走了个把钟头也没下来,印宿木然地坐着,只是打牌,其他三个人有则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整个偏厅里的气氛异样地沉闷,终于有两个人受不了了,借口家里有事就离开了,林太太也要走的时候,恰好母亲和觉品走下来。 ‘董老师和吴老师呢?’母亲看着空空的麻将桌,问了一声。 ‘见你迟迟不下来,走了。’林太太凉凉地说了一句,眼睛狡猾地扫过印宿。 母亲听了,表情有些遗憾,一旁的卫觉品是如何的心思玲珑,一眼就看透了母亲,于是飞快在印宿的右手边位置坐下,笑嘻嘻地,‘我陪师母打几圈吧,反正,师母一定会留我在这里吃饭的,闲着也闲着嘛。’ 母亲作势横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意却更浓了。 ‘我们的准新娘哪里去了?’觉品问。 ‘在西山试礼服……’母亲原是想说更多的,瞅了印宿一眼,又仁慈地停住了。 觉品笑笑,‘真是巧呢,我也刚从那边过来,只是没碰到他们。’ 母亲看了一下钟,‘这个时间,差不多该要回来了吧?’ 半个小时后,家中的门铃响了,母亲熟练地打出一张牌,‘应该是池乔他们回来了。’ 印宿手一颤,刚拿到手上的一张麻将子从指尖滑了下去。 林太太紧紧地盯着那粒掉在她手边的麻将子,眼底闪耀着一种诡异的兴奋,她像个预谋家一般,早就预料到了坚持下来能够看到这样的一场好戏。 现在,她也算是遂了愿。 隐约听到小兰开门的声音,然后是池乔兴奋的尖叫,‘姐姐也来了么!’ 印宿听见池乔在喊她,她低头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牌墙,听那些脚步声在耳中一点点逼近,如坐针毡。 ‘姐——’偏厅门口,池乔惊讶的停住,‘觉品,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觉品略微抬眼,‘刚回来。’ ‘刚回来就到我们家来了?’ ‘拜见恩师,不行么?’他要笑不笑地,表情戏谑。 ‘哟!’池乔娇声笑起来,酸他,‘一拜就拜到麻将桌上去了?’ 觉品忽然收起嘻嘻哈哈,抬眼看着印宿背后,低声唤了一声大哥。 一道清晰的黑影压迫着印宿的眼角,她木然地坐着,低着头,手心涔涔地湿了一片。 小兰这个时候走进来,说是林太太家里来了电话,林太太于是也告别了,走前遗憾地看了一眼印宿,还有站在客厅里的男子。 母亲于是便叫了池乔上桌。 ‘六筒!’ 印宿手慌脚忙地挑出一张六筒,刚要放下,却被觉品按了回去。 觉品的眉头微妙地扬了一下,很兴味的神情,‘我真怀疑你到底会不会打牌,从上桌,你已经让我吃了好几把胡了。’他慢条斯理地说。 印宿坐在椅子上,又忙着抓牌有忙着打牌,急得汗都出来了,她本来就不会打。 他敲了一下桌子,‘再给你个机会,换一张打!’ 母亲和池乔提出抗议,‘没见过这样玩牌的,作弊,这样也行?’ 卫觉品狡辩,‘哪条规矩说不行了,不是还没把牌打出来吗?’ 处在争论焦点中心的印宿左右为难,‘觉品——’ 觉品偏过头,眼睛一瞪,目光很是凶狠,印宿立即缩回手,慢吞吞地换了一张,‘三筒。’ 麻将子尚未放下又被他挡回去。 卫觉品优雅地抬起手来,曲起食指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已经给了你一条活路了,还尽往枪口上撞!你不知道我已经听六筒了么?若是四五筒听边张,三筒你也敢往外打?’ 印宿已经欲哭无泪了,让他和牌他还不满意,这种人…… 他颐指气使地命令她,‘再换一张!’ 印宿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他跃跃欲动的手指,再次把手缩回去,一阵仔细的挑选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放下一张东风。 他这才满意了似的,‘有字牌你不打,留在手上干什么?偏要被敲一下才懂。’ 池乔饶有兴趣地扫了他们几眼,目光有一些暧昧,母亲也疑惑地抬眼,目光里带了几分怀疑。 ‘觉品,你跟印宿在一个学校吧,经常见到面吧?’母亲问。 觉品还未回答,池乔就□来,‘自然的了,你看他这么护着姐姐就知道了。’池乔的语气酸溜溜的,意有所指。 卫觉品笑得极温柔,有种皮笑肉不笑的味道,‘怎么,你有大哥护着,我就不能护护印宿?’ ‘哦!印——宿?’池乔听完,刻意用重音强调了一下,表情更是暧昧。 ‘怎么能不变,过两天就该改口叫你大嫂了。’觉品凉凉地回敬她。 池乔脸一红,笑骂了他一声。 印宿无聊地坐着,目光悄悄地滑到不远的客厅,卫觉夫忽然抬头,目光犀利地往这边扫过来,她慌乱地转移开视线,竟有一种荒谬的做贼心虚感觉。 ‘发什么呆,到你了!’ 卫觉品忽然靠到印宿耳边,温柔地大吼一声。 印宿一惊,连牌都没补就直接打出一张牌出去,‘东风!’随后再慢吞吞地补回一张牌,补回原来的空缺。 卫觉品扬起粗粗的眉毛。‘又是东风?’ 印宿点头,这下他应该没意见了吧。 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嘀咕着,‘真是见鬼了,你已经打三张东风了。’ 池乔笑着打趣儿,‘姐姐你不会是四个东风都有吧。’ 印宿点头,表情很认真,‘恩,我原来就有四个,可觉品要……。’ 卫觉品黑着脸,表情已经快吐血了,他无奈地坐起身,‘罢了罢了,今天我就仗义一次。’说完他站起来,对着客厅扬声叫了一声,‘大哥,别看报纸了,你来替我打。’ 印宿的肩头猛然一僵,一时间,连手指都无法动弹,卫觉品笑眯眯地搬了张凳子坐到印宿身边,只看了一眼她面前的牌,口中啧啧地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的。 ‘傻人有傻运。’ ‘我不傻!’印宿低声地辩驳了一声。 临空一敲,卫觉品冷哼一声,拨开她的手,‘我傻,行了吧?’ 卫觉夫本坐着没动的,却忽然放下手上的报纸,走向偏厅,然后在印宿右手的位置坐下。 印宿低着头,余光看着他骨节分明的大手,然后,视线悄悄地往上,却蓦地却撞上他的,他看着她,面无表情。 印宿忽然觉得局促,‘觉品,还是你打吧——’她手足无措地想坐起身,刚动了一下,就被一张大掌按了回去。 卫觉品的眼睛很明亮,‘坐下,你急什么,还有我呢。’他冲印宿眨眨眼睛。 卫觉夫若有若无地扫向觉品搭在印宿肩头的手,眼底凌厉地闪动了一下。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是诡谲,池乔也察觉到了,她略微不安地动了动,觉品不动声色地摊开牌,笑着说,‘我们开始吧!’ 四个人开始搬庄,分筹码,砌牌,掷骰子,礼谦一阵之后,卫觉夫打保守牌,不露锋芒,觉品在印宿身边坐着,一边指挥她一边在她耳边念叨,‘真是可悲,你连怎么放牌都不会。’ ‘我习惯这样看。’印宿无力地反驳。 ‘是啊,三万放到七条跟八筒里去了,你的习惯还真是别致。’他撇撇嘴,不依不饶。 印宿于是只有乖乖地闭嘴。 8 整个过程几乎全是全是觉品替她打,印宿就只是尴尬地坐着,手脚都像是多余出来的,不晓得应该放在什么地方好,既慌乱又无措,还不时地被觉品挑三拣四一番,大概打了一圈之后,池乔忽然懒洋洋地问了一句。 ‘小兰人哪里去了。’ 母亲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快五点了吧,她这个时候都去买菜准备晚饭啊,你怎么了。’ 池乔漫不经心地打出一张牌,‘我口有点渴,想喝茶。’ 印宿赶忙抓住这个机会抽身出来,‘觉品你替我打,我去倒茶。’卫觉品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她匆促地站了起来,几乎是逃开了桌子。 ‘别忘了替我加一片柠檬。’池乔在后面扬声地补充了一句。 回去的时候,麻将桌上的四个人还在不温不火地进行着,觉品又拉着印宿坐了回去,嘻嘻哈哈的样子,就这样一直打到了七点多,小兰走过来说可以开饭了。 白家的餐厅由一道蚀刻的四片式中式屏风自客厅隔断,形成了一个转折用餐空间,餐厅中央位置摆放着一个紫褐色的圆形吵餐桌,木头上的手工雕花雅致而古朴,配着六张没有扶手的单背中式椅,偏厅的几个人于是先坐到桌子上,印宿的左边坐着卫觉品,右边则是池乔,池乔挨着卫觉夫,觉夫身边则空着父亲的位置。 由于父亲的身体原因,餐桌上的菜肴大多以清淡为主,像是干烧冬笋,龙眼虾仁,索八珍之类的素食,当然也有清蒸鱼羹,菠萝炒**球和其它,用红釉餐碟盛着,丰盛却并不显得过分夸张。 不一会儿,父亲也下来了,与座上的卫家兄弟相谈甚欢,觉品会有夸张的表情与动作,整个餐厅都听到他哈哈的笑声,觉夫则绝少说话,大部分时候他只用简练地几个字形容他需要表达的一切,母亲也偶尔插上几句,池乔却一扫之前的活泼,意外地少言寡语。 印宿只是低头努力地吃,虽然一句话不说,却也感觉那时候气氛,几乎算得上和乐融融了。 看上去,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庭晚餐。 觉品哈哈笑了一声,隐约得意。‘印宿听过我的课,好或者不好,你让她说!’觉品偏过头,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印宿却始终低着头,没有反应。 ‘印宿!’他用力地在她的肩头拍了一下。 ‘阿?’ 印宿大惊,迅速回过神来,正看到觉品皱着眉,很是不满地看着她,‘你吃饭的时候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样子。’ 一道目光从对面严厉地扫过来,印宿慌乱地抬了抬眼镜,下意识地道歉,‘对不起……’ 觉品微微一笑,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温润的眼底闪过一种恶作剧的光芒。 ‘老师,抓紧机会跟你打一个小报告,我们的印宿同学在上课的时候也会开小差,就譬如最近的一次,我可是亲眼看到她跟别人传纸条了,一点都不给我这个讲课人的面子……’ ‘那倒还真是奇怪了,我们家印宿还还做那样的事呢?’母亲笑着插了一声,看着父亲,父亲也饶有兴趣的样子。 印宿想起kimberly同学看向觉品时毫不掩饰的垂涎,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猛低着头看着面前的一碟烟鲳鱼,一声不吭。 红釉盘子中的鱼头正对着她,嘴巴半开,圆滚滚的眼珠子闪耀着焦糖一般的光泽,隐约也是一副打探的神情。 印宿的头于是低得更厉害了。 觉品悠悠夹起一筷子,恰好将那条鱼自中间断开,筷功犀利,他缓缓尝了几口,表情极度享受,他斜斜地看了一眼印宿,‘我一直都很想知道那纸条上写的是什么,印宿,你跟我讲讲好不好。’ ‘那印宿你就说说吧。’母亲也很好奇。 印宿她嗫嚅道,‘没——没什么,那个同学只是想跟我讨论一下课业上的问题。’ ‘哦?是那样的么?真的是那样的么?’觉品兴味地反问。 印宿的脸更红了,她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当——当然’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母亲问。 ‘我还以为他们在讨论我的皮相问题,或许是我敏感了,我总觉得他们的目光是想将我拆吃入腹……’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在心口拍了拍,暧昧地眨眼,众人一看都笑了起来。 母亲恍然大悟,‘也是哦,觉品这么玉树临风,一定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 ‘觉品啊,你有女朋友了没有啊,师母我可以帮你介绍几个……’ 餐桌上气氛愈加的融洽,他们继续说着别的事情,觉品熟练地应付着热心的母亲,忽然微微靠过来,在印宿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专心点!’ 印宿楞了一下,只觉得他温热的气息就在耳边,似乎吹起了几许发丝,皮肤上痒痒麻麻的,她下意识地缩了下肩头,想平复那种异样,父亲自然也将他这一举动看在眼中,虽然表情不动声色,视线却敏感地在他们之间来回扫了几眼。 卫觉夫漠然地坐在印宿的对面,餐厅中的明亮灯光在他脸上形成一个yin影,让人看不清那隐没于yin暗中的神情。 印宿不敢再看,只是半低着头,坐在她旁边的池乔今天晚上出奇地安静,几分钟的时间,印宿清晰地看见池乔的两只脚在桌子下面一直频繁地换着位置,她似乎坐立不安。 餐桌上的谈话还在继续,印宿安静地坐着,感觉到四周平顺的气氛中一点点沁出了一些浮躁,像一条不安的小蛇,一点点地甩动身体,然后,那样的摆动越来越剧烈,令人不安,像是什么东西到了制高点快要迸发了一般。 她慢吞吞地拿起放在面前的草莓汁,撕开纸盒的一个口子,让那些猩红的液体一点点倒入面前的白色瓷碗里。 池乔唰地站起来尖叫一声,那叫声,尖利得能够刺伤人的耳朵。 下一秒,她拿起她面前的杯子,猛力地往地上砸了过去。 接下去,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叫小兰。 印宿被她吓了一跳,仔细一看这才发现池乔的脸色不对,她经常泛着红晕的脸色竟透着一层晦败的白,让人的心都不由咯噔一声,提了上去。 ‘白小姐……’ 小兰匆匆跑过来,话还未说一句已经被池乔迎头泼了一身的草莓汁,池乔愤怒地叫嚷开,‘你不知道我不能喝这个吗?你是不是要存心害死我,是不是?是不是?’她每问一个是不是都气势汹汹地往前逼近一步,小兰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 池乔晕血,任何一点与血相近的液体都会让她感觉不适,譬如这着上的高纯草莓汁,是小兰专门为印宿准备的,却不知道怎么忘了池乔的忌讳。 印宿竟也没有留意。 母亲听完皱起眉头,转向小兰轻斥了一声,‘今天怎么这么不小心!’ 印宿站起来,走到小兰身边想带开她,小兰脸色苍白地站着,身上的白衣服沾了一层血一般的液体,深深浅浅地一片红,很是骇人,池乔见此脸色更加的难看,哆嗦着手,举高手边的碗便要往她身上砸。 一旁沉默着的卫觉夫终于伸手按住池乔的手,表情漠然地不发一词,池乔回头,楞了一下,却显然要比刚刚的样子要冷静许多。 印宿则拉着小兰迅速地躲到隔壁的厨房,挤了一条毛巾仔细替她擦脸上黏腻的果汁。 ‘真是对不起,阿乔现在控制不了自己,你不要生她的气。’她一边擦拭小兰的衣服一边低声安慰她。 小兰傻傻地站着,神情委屈,强忍住哭声,眼泪却已经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池乔你这孩子又怎么了?是不是这几天累出病来了?’母亲放下筷子站起来,走过去想摸摸池乔的额头,却被她用力地推开,母亲的身体不稳地晃了一晃,险些摔倒,幸好觉品立即站起来扶住她,否则,她就倒在那些碎瓷片上了。 母亲心有余悸地靠着觉品,脸色变得煞白,还没来得及开口,父亲已经脸色铁青地站起来,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厉声说了一声,‘够了,你还嫌丢我的脸不够多是不是?’ 他气得嘴唇颤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出餐厅。 卫觉品也护着脚步虚软的母亲走开,卫觉夫松开池乔,冷冷地退到一边,池乔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又发疯了一般砸了几个碗碟,最后大哭着跑回卧室。 印宿走出厨房,呆呆地看着狼籍一片的餐厅,不知所措,卫觉夫站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冷冷地看了她半晌,随后走开。 印宿走到二楼池乔的卧室,她趴在床边,一动不动。 印宿走到床边,小心地碰了一下池乔冰凉的手。 ‘阿乔,你好点了么?’ 池乔则触电一般地将手缩回去,她动了一下,回头看向印宿,长长的头发披盖在眼睛上,她美丽的眼睛中闪过一瞬的恨意,印宿呆呆地站着,几乎让那目光冻僵在原地。 池乔从床上坐起来,‘姐姐,你回来做什么?’她的语气幽幽的。 ‘你发给我你的婚礼请柬……’印宿顿了顿,猛然想到这是一个极熟悉的句子,这几天,连她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跟多少人说过这样的话。 池乔慢慢地敛起笑容,‘我没想到你竟然真的会回来。’ 印宿看着她完美而精致的脸,那样地遥远,她忽然意识到池乔不再是记忆中的那一个孩子了,她开始长大,也隐约地懂了人情世故,甚至已经有了一些圆滑。 初见到她的那些欣喜,有一半怕是伪装的吧。 ‘你不想我回来么?’印宿低下头,柔声地问她。 她走过来,跪在印宿身前,安静地埋在印宿膝盖上,‘不是那样的,姐姐,我只是有一些惊喜。’她的声音闷闷的。 姐姐,爸爸他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不会,你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不会的。 不是那样的,姐姐,你知道吗,爸爸一年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了……就像今天这样,他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连看都不看……我知道,他怪我丢了他的脸,他那么体面的一个人,却因为我闹了笑话……池乔缓缓地诉说着,语气极度地颓败。 他只是生气了,小时侯你任性得厉害,他也是会这样,不是吗? 可是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后天就是我就要结婚了,姐姐,你知道么,爸爸从来没说过会参加我的婚礼……他恨我!她说。 最后从口中清晰吐出来的三个字滋滋地冒着凉气儿。 姐姐,你也恨我吗?她抬头,紧紧地盯着印宿的眼睛,眼底是一片惘然。 印宿沉默,安慰地抚摩着她柔软的发,手指温柔。 正对书房门的书架后面,巧妙隔开了一个小小的斗室,拉开雕花的木隔扇,四壁均是由木板拼就而成,高出地面半米多的地台中央置着一张红木小几,两边放着三两个蒲草垫,散散淡淡的满室茶香。 这是父亲的茶室,空间虽不大,却显空明,且封闭、对称。白家的人都知道,没有父亲的允许,旁人是不可以进去这里的,这使得它隐约透露出一种高调的仪式化,是白家最隐秘的一处,隔断了外面的声息,也最为禅意安宁。 父亲背对着印宿坐在小木桌前,手中端着一个木漆茶碗,专心致志地研究着一盘的残局。 ‘爸爸!’ 印宿开口唤了一声,父亲没有回头,好长时间后,只悠悠点了一下头,印宿于是脱了鞋,踩着面前的两级木踏,走了进去。 茶室左手的一角挂着一面竹帘,前面是一个紫檀立柜,柜子上的物件也是父亲的收藏之一,那是几年前日本一所法律机构赠予父亲的礼物,一把江户初期的武士刀,刀姿俊秀,刀鞘及握把都是弧形,黑亮的刀鞘隐隐地描着金漆,上面镶嵌着象牙、宝石、羚角、贝类雕琢而成的点缀,像是花骨朵,缠枝,岩石,昆虫之类的,均完美契合着刀身优雅的曲度,刀功精美。 风格的极至华贵已经褪尽了一把刀自身的肃杀之气,最终使它成为一个全然的观赏之物,华美得缺少灵魂。 印宿安静地立于父亲的身边。 ‘过来陪我下一局。’父亲忽然出声,依然没有抬头。 印宿迟疑了一下,随后在父亲对面坐下,她盘腿坐在草垫上,后背下意识地挺得笔直,这些仪式性的东西,都是与这个茶室配套使用的,印宿在白家生活了二十多年,她自然了解她的父亲,他是一个精致的人,是绝不会放任任何人把这里变得不伦不类的。 印宿是他的女儿,也不会例外。 印宿执白,下法平稳,子力全部集中在三路上,黑子一路跳,选择了实战下法,配置相当生动,一盏白纸灯从头话,似乎在专注地研究战术,印宿只是屏息等待,也不敢出声打断他。 好长时间后,他放下一枚黑子。 ‘是池乔让你来当说客的? 印宿迟疑,‘爸爸,池乔希望你后天去参加她的婚礼。’ 他抬头,眼底在灯光中闪动了一下,有一种莫测的高深,‘那你呢?’他问印宿,‘你也跟池乔一样希望我去参加婚礼吗?’ 那一瞬间的目光,凌厉迫人。 印宿敛下眼,平静地看着手下的棋子。 其实,白家所有人就是伺机等她来回答这一句话,不是么? 当年父亲会勃然大怒,气的也不过是池乔丢了他的颜面,早半年前父亲就已经原谅池乔了,况且母亲也说了,他一直都是中意卫觉夫的,只不过碍于印宿,他不曾对这次的婚期明确表态,只是佯怒着,与母亲一人扮黑脸一人做白脸。 他们都不异而同地认为她会心存怨忿,于是这样曲折地安抚平息,这些东西,印宿自回来那天,也就渐渐看清了,她自然愿意给他们一个心安。 ‘我希望池乔幸福,所以我也期望您去参加她的婚礼,爸爸,她需要你的祝福。’ ‘听你母亲说,那天你也是要去的。’ 印宿楞了一下,随后点头。‘恩。’ 对面好长时间的安静。 灯下的棋桌上,黑空和白空中均有做活一块棋的空,对局的双方轮流向对方的空中一个一个地填子,快要填满的时候,父亲忽然说了一句,‘你若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婚礼那天你就不要去了吧!’ 他语气沉稳,尤其是后面那一句,果决而又威严,他其实并不介意让印宿听出这是他在命令她。 印宿抬头,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爸爸您是那样希望的么?’ 父亲往白空里放下最后一子,躲避开她的目光,不再说话,印宿低下头去,心中已经产生不了任何的波动。 旧事如梦,说得多好。 既然是梦,本无必要一再地提起,更何况是个不甚名誉的梦,贴了丑闻标签的,以白家的声望与卫觉夫此刻的地位,她白印宿终究是个令所有人都不甚愉快的存在,这些人,终究是想把她藏着掖着,要众人努力地忘了那些旧事。 忘记了最好,忘记了最好。 印宿顺从地点头,‘好,我听您的,我不去。’ 如果这样一个轻微的表决可以奇异地令他们心安,她很愿意如此。 父亲自然也心安了,他端起手边的茶,满意地啜了一口。 茶水放了一局棋的时间,显然凉掉了,味道也一定不复甘纯,父亲挑剔地看了一眼那杯残茶,眉头微微皱起。 最终的棋盘上,黑子抢先手,把角地掏掉,收获颇丰,白棋实地已明显不足。 印宿淡笑,有些惨淡,‘爸爸,我认输了。’她起身。 这一盘局,父亲胜。 小兰在茶室外的书房沉默地掸书架上的灰,见到印宿拉开隔扇走出来,赶忙放下手上的**毛掸子,垂手跟印宿问好,因为刚刚发生的事情眼睛还有一些红肿。 印宿从木踏上缓步走下,‘替爸爸把茶撤了,马上新沏一壶送过来,麻烦你了。’她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红木托盘递给小兰,她立即麻利地伸手接过,飞快地往外走去。 ‘爸爸,我走了!’印宿站到平地上穿上皮鞋,回头对着茶室说了一声,父亲在里面隐约应了一声,依然背对着她,专注于下棋。 印宿替他拉上门,向外走去。 9 楼下的客厅里,觉品坐在客厅的红木圈椅上,觉夫则站在他背后不远的地方,漠然地看着窗外,两个人隔得很远,各行其事,也没有看向对方,但印宿却隐约感觉到他们在说着什么。 从她现在站的位置看过去,觉品的脸色有些微的凝重。 他们……在说什么? 印宿一边想这个问题,一边缓步从楼梯走下,见到她下来,觉品站起来,优雅地敛了一下衣角,笑容温文。 印宿慢慢地走到他面前,轻声地问,‘妈妈呢,她怎么样?’ ‘受了一点惊,现在在偏厅休息。’ ‘真是不好意思,让你扫兴了。’印宿歉然地说。 卫觉品若无其事地耸耸肩,‘说实话,一开始还真是被吓到了,第一次看到池乔发这么大的脾气。’ 他想了一下,偏过头,‘大哥,如果你也跟我一,那我还是好意地建议你,若是可以,后天的婚礼还是不要出现这种悚然场面,终究是不太吉利,恩……在那么多宾客面前,也会失了你的面子。’ 他的态度有些张狂,又有一些嘲讽,不知道是由于兄弟的原因而口不遮拦,还是……故意地出言挑衅。 卫觉夫没有理会,他站在原地,背影站在客厅光亮之外的yin影里,一如平常的冷淡。 ‘谢谢你的提醒。’半晌后,他冷冷说了一句。 母亲半躺在偏厅的木塌上,保养良好的脸上显出些微的憔悴,血色尽失。 印宿走过去,站到她面前,关切地问,‘妈妈,你怎么样?’ 她抬眼看了一眼印宿,虚弱地摆了摆手,‘没事,没事……’ ‘阿乔最近怕是累到了,再加上血晕,你也知道的,她不是有意那样对你的。’ ‘不用你说,我知道。’母亲的视线越过印宿,落到她身后,声音中微微地悲凉,‘虽然知道,但终究是有点伤心,这个孩子太任性太娇纵,让人寒心,不像你……’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了,咬了咬下唇,不安地看向印宿,神情复杂。 印宿垂着头听着,头发覆盖住她的眼睛,她身上依然是穿着朴素的黑衣黑裙,很是柔顺安静。 母亲迟疑了一下,向她伸过手来,‘今天晚上,就留下来吧!’她说,语气,忽然多了一层温情的东西。 印宿退后一步,避开她的手,姿势中隐约透出几分的疏离,母亲的手僵在半空,有点尴尬。 ‘不用了,妈妈,我还是住回西郊吧。’她讷讷地说。 好半晌,母亲的手收了回去,她迷惘地看向印宿,嘴唇微弱地动了几下,几次欲开口说话,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印宿抬手缓缓扶了一下眼镜,‘妈妈,我要走了,您早点休息。’说完,转过身走出偏厅,脚步起落的一瞬间,依然不缓不急。 身后隐约浮起的一声轻叹,她自然也听到了,是母亲的。 母亲的叹气,还有她神情中的复杂,她并不想去深究,池乔刚刚的举动,让她隐约地失落,过一阵,或者就是明天,或者,一个小时之后,待池乔又变成原先的池乔,母亲也就会变成原来的母亲。 她的情绪由池乔cāo纵着,于是也妄图cāo纵印宿的情绪,来回往复,同样的任性她们母女二人收敛自如,印宿却做不到,这样,它们心中的失落平息了,她的失落却没有,这样一次次地愈积愈深,变成一口深井,就在心口的地方,水位一直上升,上升,那些yin冷的水,都快要淹没她了。 所以,也只有不动声色地,装做一切没有看见,也什么都没有听见,以前她不会,现在,开始学,也不会晚。 走到灯光明亮的客厅中央,印宿仰着头看着面前的男子,‘觉品,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客厅里亮着大灯,却明暗交错,也异常地沉默,她敛下眼,没有勇气看向另一个方向的男子。 觉品笑眯了眼,手蓦地伸到她面前,夸张地作了一个邀舞动作,‘我的荣幸!’印宿却被他的热情吓得倒退了一步。 哦,如此的不解风情。 觉品笑意浓重的眼底是这样说的。 ‘大哥,我先送印宿回去了。’觉品回头,大声地说。 印宿慢吞吞地往卫觉夫站着的地方望去,那一怵的yin影里他似乎转过身来,似乎在审视,也似乎隐约地点了下头,依然看不出什么表情,那是一定的。 ‘不请我上去么?’ 西郊社区门口,觉品忽然偏过头来,笑眯眯地地问了印宿一句。 印宿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外面漆黑的夜空,‘这个时候,恐怕不太方便吧。’ 看出了印宿的一些迟疑,觉品眼底的笑意更重了,在黑暗中异样地明亮。 ‘真是,我劳心劳力地送你回来,你倒是省心,连一杯茶也不请我。’ 印宿尴尬地坐着,脸色微红,‘不好意思,我这里只有白开水。’茶叶倒是有的,不过是一年前的,不知道就这样冲泡着喝下去身体会不会有什么大碍…… 觉品黑着脸走下车去,‘白开水也可以,我不介意。’ ‘请进!’印宿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走进玄关转身对着身后的觉品,他站在门口,低着头找着什么。 印宿看着他奇怪的举动,‘你找什么?’ 他头也不抬,干净利落地一个字,‘鞋。’ 印宿貌似明白地点点头,好长时间才慢半拍地回应了一声‘哦’。 ‘哦……’他故意学她木讷的语气,蓦地沉下脸,‘哦哦哦哦什么啊,还不给我找一双过来。’完全的颐指气使! 印宿倒也听话,蹲下去,在玄关内嵌式的鞋柜里一阵仔细地找,很快找出一双男式的皮拖,‘你就穿这双吧。’她弯身把鞋子放到他脚前的地面上。 觉品看了一眼,随后抬眼看着印宿,眉毛微扬,‘是大哥的?’ 不然咧? 他又低下头去,皱眉看着那拖鞋半晌,终于脱了鞋换上。 他四处望了一下,随即不可思议地指着一扇隐蔽的木门,‘你睡客房?’他手指指着的那扇门大开着,隐约可以看见里面散落在床上的床单和被子衣服什么的,总归是乱糟糟的一团世界。 印宿楞了一下,走过去,将那扇门关紧,走回来的时候简单解释了一句,‘客房在一楼,方便一些。’ ‘方便?’觉品撇撇嘴角,并不以为然,却也没有追问下去,‘我饿了!’ 他一边说,一边往一边的沙发靠过去。 ‘今天晚上你没吃饱?’ ‘是啊,那条烟鲳鱼我不过刚动了一筷子,就被可爱的池乔大嫂整个儿打翻到地上了。’他窝到客厅中央的沙发里,表情有一些哀怨。 大嫂…… 印宿听到这个词,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她慌乱地转过脸,灯光在镜片上滑过一道破碎的光芒,迅速地闪了一下,‘我这里有吃的,你要不要?’她微微背对着卫觉品,依然是那种讷讷的声音。 觉品安静地看着她微弱的背影,眼底的深邃微妙地,暗沉下去几分,但很快地,他优雅地翘起腿,笑嘻嘻地揶揄她,‘真是令人心碎的惊喜,不是只肯招呼我白开水的么?’ 印宿不好意思地笑,‘也没有什么,只是泡面而已。’ 他嘴角的笑立即僵住,俊逸的脸上表情抽动着,好长时间后,腾地跳起来,怪叫一声,‘泡面?’他瞪大眼睛看着印宿。 ‘恩。’印宿胡乱地点点头,心中也知道他嫌弃,‘你不想吃吗?那就算——’ ‘哎——’他急急出声打断印宿,斜睨一眼,‘就算请我吃泡面也拜托你有点诚意好不好。’ 印宿看了他半晌,认命地低下头去,用最卑微的语气告诉他,‘那觉品您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让我请您吃一餐泡面呢?’ 他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舒适地坐回沙发上去,‘啧啧,孺子可教嘛。’ 五分钟的时间,水开了,尖锐地鸣叫着,水气渐渐从厨房门口溢出去,印宿却始终站在一旁,发着呆,客厅里的卫觉品走进来,‘你想把水烧干么?’ 印宿一楞,沉默地撕开手边的泡面,将面饼放进去煮,面饼在水中一点点地膨胀,好象就在一瞬之间就变成了面条,水气凝在镜片上,眼前雾煞煞地一片,她抬手,用衣袖飞快地抹了一下镜片,清晰了一些,又变得模糊了,她再度抬起胳臂擦了一下,四五秒就如此循环一次,不缓不急地。 ‘有时候你真是让我很好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在发呆,能不能告诉我,你发呆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觉品倚着厨房的门框看着她,忽然问道,表情里带着一些深思。 印宿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说话,伸手把火关小了一些,将放在一边的调味包一包包撕开,悉数倒了进去,手法并不娴熟,好长时间都不说话。 ‘你的面要不要加麻辣包?’她忽然问他。 觉品一楞,朗声笑了起来。 ‘印宿,真不知道你是故意转移话题还是真的神经粗线,如果是前者还好,若是后者,那你也果真真的算得上是一个百年难遇的可爱之人了……’ 印宿拿着辣酱包,慢吞吞地转身再问了他一次,‘要加么?’ 卫觉品淡淡耸了耸肩,‘跟大哥一样。’ 印宿一怔,跟觉夫一样?觉夫……她想了一想,表情认真地对卫觉品说,‘我不知道觉夫什么口味,而且觉夫他也不吃泡面。’ 他皱着眉,‘你还真不是一个贤良的女人,两年时间连大哥的饮食习惯都不清楚,难怪……’ 印宿敛下眼,表情一黯,觉品顿了顿,忽然浮起一个怪异的笑,‘算了,放一点,不要太多,以后记住可别忘了。’ 为什么要有以后?印宿刚想问他,他却已经走出去了,懒洋洋地坐回沙发,优雅地翘着腿。然后她不小心又发了一次呆,等回神的时候,锅里的面条已经变成一团泡了水的肿胀面饼了,看上去,似乎并不容易激起人的食欲。 印宿呆呆地看了半晌,最终还是硬着头皮用锅铲将它用从中间分开,分别盛在两个大盘子中,端了出去。 只看了一眼,觉品的表情更是嫌恶了,他轻蔑地看着印宿,‘你让我吃这个?’ 印宿一低头就看到桌子上那两砣形状怪异的东西,飞快地转过视线,低声解释,‘可能——不太好看……’ ‘这叫不太好看?’他冷嗤一声,‘拜托,明明是很不好看,难看到极点,即便是猪食也比它要好看许多。’ 印宿难堪地站着,听着觉品恶毒的评价,表情有一些委屈。 ‘算了。’觉品重重叹息一声,无奈地站了起来,‘家里还有面条吗?’ 她点头。 他走进厨房,几分钟后,两碗热腾腾的面条端了出来,印宿傻傻地看着,心中不得不承认,他的确要比她贤良许多。 两人对面坐着,等吃完面条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觉品从车窗内探出头来,‘明天早上我过来接你!’ 印宿站在道路一边,对他摆了摆手,‘拜拜!’ 他的车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去,散落在草地上的地灯亮着,像是从泥土里面生长出来的,一种可以发光的菌类生物,小小的,能量很少,于是只能发出很微弱的白光,照不亮她的眼睛。 她慢吞吞地沿着草坪走向湖边的别墅,院子的门开着,灯光从窗口隐约地透射出来,她低下头,慢慢地从鹅卵石道上晦暗的影子上踩了过去,一直到别墅门前的第一级台阶,脚步微微迟疑。 眼角某一个角落里的黑暗中,一个清晰的火点,随着呼吸明灭着,有夜风吹过来,那种烟草燃烧的味道在空气里淡淡地弥散开来。 她蓦地站定。 记忆里熟悉的烟草味道,极危险地潜伏在这静寂的黑暗里,隐隐地透出几分诡秘的粗砺来,身后隐约有脚步声响起,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思虑着进退。 那脚步声音沉稳,坚定,越来越近,最终停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从他身上清晰传过来的烟草味道猛地冲到她的鼻子里,有一些辛辣,令印宿不敢轻易地呼吸,它于是进入到她的眼里,她的泪都快要流了出来。 10 ‘你要这样站着到明天早上么?’ 卫觉夫听不出温度的声音就在她的身后,平静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嘲讽。 印宿的身体猛地一震,她木然地看着前方,然后慢慢转过身去,她面前两米远的地方,一个男子站着。 她艰难地对他挤出了一个微笑,‘这么晚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昏暗中,卫觉夫将手中烧到一半的烟丢到脚边,抬脚,狠狠地踩灭,姿态优雅而隐约地暴戾,他的表情又是如此的平静。 ‘拿回一些我的东西。’他说。 他的东西?印宿努力地眨了眨眼,有一些困惑,想了几秒钟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走到她面前,淡淡地提醒她,‘我的衣服还在这里,不记得了?’ 经过他的提醒印宿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些了然,不过片刻之后,她又直觉地问了一句,‘那些衣服,昨天你不是让我丢了它们的么。’ 他微眯起眼,似有不悦,‘你丢了?’ 印宿仓促地摇头,低声嗫嚅,‘我以为你不要了,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 ‘是我的东西,我一定要拿回来。’ 即便是他不要的,别人也休想得到,这种霸气,她还是能够感觉到的。这种冷酷的习性注定了他对一些东西的轻慢态度,就譬如衣服,想仍就仍,想穿就再穿回去,即便是不要,也不会让别人拥有。 印宿此刻忽然难堪起来,她莫名地起了一种意识中的类比,猛地觉得他意有所指。 ‘我不是你的衣服。’她脸色苍白地告诉他。 他神色一凛,讥诮地冷笑,‘你当然不是!’他平静地看着她,‘我只是要衣服,可没说要你。’ 印宿的心猛然尖锐地疼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扎到了一样,她飞快地避开他的眼睛,往后退了一步,沉默地转身。 推门走进屋子,门也没关,一直往里走了过去,卫觉夫面无表情走进去,走到玄关口,一双黑色的居家皮拖令他略微停住,站在原地向四周看了一下,目光最后落到不远的的桌子上。 柔和的灯光下,两个洁净的青花瓷碗并排放置其上,从这个角度看,像极了一幅静物图,宁静,详和,仿若看到了两个人对面坐着,埋头,抬眼,目光胶着相视而笑…… 多么温暖的景像! 他转开视线,眼底冷冷地闪了一下。 几分钟后,印宿蹬蹬地从楼上走了下来,手上抱了一堆的衣服,还有几条领带,从衣服中垂了下来,像一条长长的尾巴拖在地上,走得太急了,纠结在一起差点绊到了她,她就这样半走半跳地来到卫觉夫面前,将衣服捧给他,他却冷淡地站着,一点也没有伸手接过去的意思,看着她的目光漠然。 印宿等了一会儿,觉得手很酸,只好将它们放到身后的沙发上。 他似乎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她,表情依旧平静,却隐含着极yin冷的东西,印宿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她下意识地抬眼望进漆黑的眼底,高深莫测,看不出喜怒,却也隐约令她感觉到不安。 不露痕迹地站远了一些,她小心翼翼地问,‘觉夫,你还有什么事么?’ 他忽然向前走动了一下,距离她仅仅一步之遥,印宿却飞快地往后退了两步,反应之大,差点原地跳了起来。 卫觉夫漠然的脸上闪过瞬间的yin沉,他自然能看出她的警戒,嘴角拉出一道微妙的弧度,有一些嘲讽。 下一秒,他已经迅速地逼近,像围猎一般猛地将印宿抵到墙壁上,无比地贴近,几乎碰到了她的脸,印宿被他突然的举动吓得不能动弹,只是尽量地将自己的身体靠着墙壁,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清晰地感觉到手下的她的颤抖,嘴角忽然浮起一丝微笑,隐隐地恶意。 抬手,手指轻划过她的脸,皮肤上滑行的那种熟悉的冰凉令印宿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后便不受控制地战栗得更加厉害,他没有理会她,慢慢取下她的眼镜。 印宿僵硬地站着,很驯服地并不违抗,肩头却瑟瑟地颤抖。‘觉夫,你——你还有什么事吗?’她站在他与墙壁之间,连声音都细弱地战栗着。 卫觉夫把黑色大边胶眼镜用手指勾着,漫不经心地把玩,并不说话,若有所思地看着瑟瑟发抖的女人。 ‘他也看过你这个样子?’好长时间后,他轻声问了一句。 印宿咽了咽唾沫,困难地吐出一个字,‘谁?’ ‘不要装傻。’他冷冷地瞥她,‘你也让觉品也见过你这个样子?’ 印宿没有回答,她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也不关他的事,不是么? 他的脸蓦地沉下去,几秒钟后,又蓦然地语出警告,‘少点碰觉品,即便是很缺男人,也请你离觉品远一点。’ 印宿木然地敛下眼,一言不发。 他审视了她半晌,冷冷地退开,手也在同时松开,指间勾着的那只眼镜于是便掉到地板上,印宿慌忙地弯身捡起地上的眼镜,擦都没擦都急急地戴上。 ‘你把自己弄成这个丑模样究竟想做什么,是要人同情你吗?’他看着她,忽然说了一句很刻薄的话。 印宿疲惫地闭上眼,她已经无力去辩驳。 ‘你若是那样认为也可以。’ ‘用这个手段吊男人是不是太蹩脚了。’ ‘当然不高明,很少有男人会上钩。’印宿半天才抬起头,微弱地对他笑了一下,‘你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她是他不要的,他已经说得很清楚。 卫觉夫仔细地看了她半晌,忽然甩手,重重地打了她一个耳光,清亮的啪地一声,把印宿的脸都打偏了过去。 印宿感觉到嘴角一股粘稠的液体缓缓往下溢,回头,见他低下头,优雅地用手帕擦了擦手。 ‘记住我的警告,离觉品远一点,你是聪明人,应该清楚违背我的下场是什么。’他淡淡地说完,然后在印宿面前蹲身下来,捏着印宿的下巴,‘还有今天在白家的事,你是不是应该跟我解释一下。’ 印宿只是缄默,目光有点冷,两人一动不动,维持着对峙的姿势。客厅不远地方的电话蓦地响起来,惊魂一般,他们谁也不去理会那匆促的响声。 铃声停下来,随后的两分钟,再度响起。 印宿拨开他的手,缓缓站起来,走过去接起电话。 小兰惊慌失措的声音从彼端传过来,带着破碎的啼哭以及尖叫的声音,在她耳边急遽地爆炸开来,一阵嗡嗡的声音之后,话筒砰地从手上掉下去,重重砸在印宿脚边。 耳边立即安静下来。 印宿的脸在灯光下蓦地变得惨淡,几秒钟后,她转身,沉默地看向不远地方的卫觉夫。 ‘家里出事了。’ 她轻轻地说,眼底一片荒芜。 十一点零五分,卫觉夫的车载着印宿回到白家,小兰惊慌失措地等在门口,印宿走进家门径自往二楼走了过去,书房里纹丝不乱,母亲躺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紧闭着眼昏迷不醒,表情中还依稀有昏迷前个瞬间的震惊与惊恐。 大书架后面的茶室虚掩着门,她走到门口,把隔扇拉开了一些,指甲掐进木雕的花里去,。 茶室里依然亮着她离开时候的那个白纸吊灯,光线昏暗,父亲俯卧在地板上,身下是大摊暗红色的血迹,小木几翻倒在一边,黑白棋散落了满地,再往右不到一米的地上,安静地躺着一个通体华贵的黑色刀鞘,看上去很是熟悉,她的目光浅淡地落到一边的柜子上,上面的刀架是空的,再度往下看去,父亲后背那柄十多公分的刀把在眼前清晰地闪着寒光。 她安静地看了半晌,扶着隔扇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报警!’ 印宿转身,对着小兰只说了两个字。 小兰的表情一片惊恐,她高声叫起来,‘不可以!不能报警,是……’ 印宿语气一沉,‘按照我说的去做,报警!’ 小兰犹豫了几秒,求救地看向一边的男子,卫觉夫的视线从茶室内收回来,冷淡地点点头,她这才颤抖着手飞快地拿起一边的电话,拨通警局。 印宿木然地站着,她嗅到空气里缓缓流动的血的味道,浓腻咸腥而又冰冷,是死尸散发出来的,而那具尸体是她的父亲。 这一切几乎令她吐了出来,她飞快地推开书房的门,走到洗手间。 颤抖着手摘下眼镜,用手掬着水拍到脸上。 水哗啦啦地从手上流过去,冰冷的水,凉到沁入骨头里去,刺刺地痛麻。 抬眼,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她的头发散乱地粘在眼睛上,滴着水,从眼角往下湿漉漉的一片,她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薄弱的白纸,被揉搓过的支离破碎。 卫觉夫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缓缓审视着她,目光锐利,研究中带着冷厉。 她边走边戴回眼镜,神情木然地越过他,走了出去。 十分钟后,警察迅速地赶到白家,几名侦查员进入现场着手勘察,有条不紊地拍照,勘查,取指纹,检验尸体。 父亲的致命创口位于背部,是他自身所不能达到的部位,法医的初步鉴定,排除自杀可能。 白家所有的人,印宿,小兰,母亲,还有卫觉夫,全部聚齐在客厅,小兰给母亲涂了一些百花油,她终于悠悠地缓过一口气来,之后就一直神情恍惚地靠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一夜之间她迅速老去,原本富态圆润的脸变得异常憔悴,眼角细细浅浅的皱纹猛地深刻了许多。 ‘印宿!’ 一道声音在打破客厅里的死寂,印宿木然地抬头,看向大门方向,卫觉品迅速向她走过来,表情焦灼。他站到她面前,抓着她的胳膊表情严肃地问她,‘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印宿怔怔地看着他,好半天才轻轻地说了一句,‘爸爸,死了……’ 尚未说完,她整个人便虚软下去,卫觉品收紧双臂紧紧地抱住她,她的身体却还是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地往下沉,最后几乎要瘫到地上去了。 卫觉夫始终站在一边,漠然地看她。 袖手旁观。 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站在楼梯口,他穿着很随意的便装,个子不高,眼睛很小,身上都是廉价烟草的味道,腰上佩着枪,他向客厅走了过来,扬了扬手上的证件,表明身份。 ‘卫律师,不好意思打扰你,我需要做一个例行询问,可能会耽误你一些时间。’他语气恭敬,似乎是认识卫觉夫。 卫觉夫并没有说话,只是隐约点了点头。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袖珍录音机到一边的桌子上,清清嗓子只问了一声,‘是谁第一个发现死者的?’ 死者? 这两个冰冷的字令印宿眼皮蓦地一跳,她立即抬头,这个陈警长,当‘死者’两个令人沉痛的字从他口中跳出来的时候,他熟稔极了,几乎没有表情。 这种事情,事不关己,何况他作为警察见得更多,本就不应该有太大的反应。 她似乎是苛责了。 客厅中一片沉默,好长时间后小兰终于抖着唇说了一句,‘是师母。’ 印宿看向母亲,她半低着头不说话,没有任何反应,陈警长继续问下去,‘白夫人,你能不能告诉我当时详细的情形?’ 母亲依然一动不动,像是没有听到他在对她说话。 陈警长皱了皱眉,想必是起了一些怜悯终究没有逼问下去,他转问小兰,‘你说。’ 小兰面色煞白,心有余悸,‘师母来书房找教授,然后我听见她尖叫了一声,我跑过来一看,师母晕在茶室门口,我赶紧走过去想扶它起来,往里一看,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我就给白小姐打了电话……’ ‘今天晚上都有那些人见过死者?’ 客厅一片死寂,这个陈警长环顾了一眼四周,视线最终落到印宿身上,‘白印宿小姐?’他问,‘案发之前你有你父亲有过接触么?’ 印宿木然地点点头。 他在随身的小册子上写了一句,复抬头问,‘能不能告诉我,你最后一次见到死者的具体情形?’ 印宿眼神空洞地安静了几秒,‘昨天吃完晚饭,我在茶室跟爸爸下了一盘棋,然后我就走了。’ ‘你还记得离开是什么时候?’ 她木然地摇头,一直缓缓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准确的时间。’ ‘离开后你去了哪里?’ ‘回西郊别墅。’ 坐在她身边的觉品插了一句,‘当时是我送她回去的,我们在这里吃完饭后,从九点到十点,我跟她一直在别墅。’ 陈警长怀疑地看了他们几眼,又追问印宿,‘那10点之后呢?你又去了哪里?’ ‘我——我还在别墅。’ ‘那,有人可以证明么?’他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觉品猛地站了起来,神情冷然,‘陈警长,你这是在怀疑印宿了?’ 陈警长一愣,‘对不起,卫先生,我们必须先做一个排查,这些盘问都是必要的,请您谅解。’他转过头,‘白小姐,十点到十点四十,有人能证明你还在别墅么?’ 印宿没有说话,她的头脑里一片空白,表情也是,片刻之后,卫觉夫忽然淡淡地说了一句,‘她跟我在一起。’ 母亲微微抬头,木然地看着印宿,随后无力地垂下头去,气氛隐隐有一些诡异。 觉品握着印宿的手也猛地一震,他狐疑地轻问,‘你们——’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印宿,然后又看了看卫觉夫,视线在二者身上来回扫视了几次,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 卫觉夫缓缓说下去,‘差不多十点四十五的时候我们接到了小兰的电话,大约十一点,我们回到白家,这中间我们都在一起。’ 陈警长点了点头,这时候有一个调查员从二楼走下来,他们到客厅另一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之后又重新回到客厅,‘在白印宿小姐之后,还有什么人见过死者?’ 小兰颤抖着站起来,‘白小姐走的时候,我就在外面的书房,几分钟后,我送茶进去,白教授在下棋,他还跟我说了几句话,然后我就出去了。’ ‘你去了哪里?’ ‘一直在外面的书房里整理教授的书,一直到大约九点二十的时候……’ 陈警长立即警觉地问,‘你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 ‘平常教授差不多九点半就会从从茶室里出来写一些东西,我以为时间到了,所以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墙壁上的钟。’ ‘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听见教授在茶室里面叫我,他让我去叫二小姐过来一趟,我就到了二小姐的卧室去叫她,说教授想见她……’小兰顿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陈警长追问,‘后来呢?’ ‘二小姐进去了之后,教授让我先出去,说是有一些话要嘱咐二小姐,所以我就出去了。’ ‘你去了哪里?’ ‘没有走远,就在书房门口的。’ 他眉头一扬,‘你在门口干什么?’ 小兰结结巴巴地辩解,‘我只是在擦地板。’ ‘那你有听到或者看到什么异常吗?’ 她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如实地说出来,‘我听见里面有声音传出来,池乔小姐说话的声音很大,我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母亲终于有了一些反应,很微妙地,肩头轻轻战栗了一下,今晚她的沉默颇显得意味深长,陈警长眼底一亮,似乎有了一些头绪,他缓缓踱了几步,走到小兰面前。 ‘也就是说,你觉得他们之间有过争吵?’ 小兰还在思索,卫觉夫已经犀利地□来,‘陈警长,这已经是诱导性的提问了,恐怕不太适合回答。’ 陈警长微怔,‘哦,对不起,卫律师,我会注意不再在问题中加入个人倾向的。’他转了个角度继续问,‘紧接着你又留意到什么异常吗?’ ‘里面过了几分钟后安静了下来,然后我看见池乔小姐走了出来,她脸色很难看,我也不敢上去跟她说话,她只看了我一眼就匆匆地离开了,我——’ 陈警长环顾了一眼客厅,‘白池乔小姐好象并不在这里,她去哪里了?’ 所有人都沉默着,客厅的气氛一片死沉。 池乔很突然地就无影无踪,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据我所知,一年前死者曾经宣称与白池乔小姐断绝父女关系,平时她与死者关系如何?’他是在询问小兰。 ‘池乔小姐今天晚上脾气不太好,吃饭的时候忽然砸了很多的东西,差点让师母也受伤了,教授也很生气的——’ ‘她为什么发脾气?’ ‘都是我不小心,拿错了草莓汁,小姐不喜欢那个。’ 陈警长先是一楞,然后微微冷笑,‘就这样?’他紧皱的眉关放松了些须,表情中也多了一层明朗的东西,似乎已经笃定了池乔的娇纵。 又一个调查员走了下来,陈警长与他说了几句话,然后偏过头大声问了一声,‘请问白池乔小姐的卧室在哪里?我们需要看看。’ 母亲闻言,蓦地又晕了过去,小兰又惊又慌,手足无措,觉品也很惊诧,眼神中尽是匪夷所思,‘池乔?不可能……’ 卫觉夫站在客厅外围,还是不动声色,看不出情绪。 印宿缓缓从椅子上坐起来,对着小兰轻声吩咐了一句,‘你照顾一下妈妈,我带他们上去。’ 11 池乔的卧室在二楼距离书房不远的一个房间,她卧室的门没有锁上,轻轻一推就开了,空气里有浓烈的香水味道,床边的台灯也安静地亮着,那张奢华的床上被褥整洁,看上去并无任何异常。 两个调查员跟着印宿走了进来,把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刹那间反白色的灯光刺得人眼睛都在隐约地痛,两个人在池乔的房间仔细勘察起来,印宿看着他们戴着橡胶手套,拿着一把小刷子在房间里的小物件上四处扫着,那种不知名的白色的粉扑簌簌地一直往下掉,在灯光下飞舞成模糊的一团。 其中的一个调查员长得很生嫩的样子,在距离印宿比较近的门框上仔细地查找着什么,异常地严肃谨慎。 ‘你们在找什么?’印宿问他。 他楞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印宿会跟他说话,‘警长让我们到这里先提取一些指纹,然后跟凶器上取到的指纹进行对照……’ ‘专心工作!’另外的一个看上去要老练一些的调查员突然站起来,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他于是没有再说下去,悻悻地低下头去,有些无辜。 看来,他们已经私下将池乔作为怀疑对象了? 印宿面无表情地站着,头脑里所有的记忆变成了一纸空白,上面都是单调的白色,看不到线条,也没有图案抑或是除了白色之外的任何色彩,单调得令人绝望,然后,她蓦地想到池乔小鹿一般的眼神,她眯着眼睛,对她笑得很快乐,很生动。 那种生动成为印宿记忆里掉到地上去的最艳丽的一片,现在重新被拣了起来,镶嵌上去,终于完成了一副完整的拼图,然后,那纸空白之上的所有的线条都开始呈现了,是不远处茶室地板的缝隙,一条条的,拼合紧凑,光滑细致,纵横交错,开始有了图案,在那张纸上越来越清晰——哦!是父亲躺在地板上的身影,瘦削,沉重,僵硬,散发着死亡的森冷气息,最后是色彩,猩红,乌黑的,苍白的……汩汩地从那些白纸里面溢了出来,一层层地往上涂抹着……最终成为一副古怪而陆离的拼图。 她不由地退后几步,一直靠到墙壁上,心中冷冷发了一个寒颤,闭上眼睛,这才察觉到自己的手脚冰冷。 眼角的余光里,小调查员隐约望了她一眼,带了一些同情。 这种骨肉相残的剧情,终究是应该同情的,不是么? 十几分钟过去,他们检查完毕出去了,留下印宿一个人安静地留在原处。 房间里的摆设因为被动过,所以显得有一些散乱,空气里的香味还在,不过,多了一种怪异,隐约的是茶室中的气味,是调查员从那里带过来的。 她浅浅地看过去,刚往前慢吞吞地走出几步,脚不经意地碰到了一样东西,低头一看,是池乔和卫觉夫的婚纱照,她只慢吞吞半退了一步,池乔甜美的笑便跳到眼睛里。 纯净,明艳的笑,那样的若无其事,她幸福地笑,‘姐姐,我要结婚了……’ 所以,她寄来了她的婚礼请柬,大红色的,绘着大大的金色的喜字新郎卫觉夫新娘白池乔。 白印宿于是回来了。 对不起,姐姐…… 姐姐,你为什么要回来…… 印宿伸手抬了抬眼镜,模糊的表情里隐约地一闪。 静静地看了半晌,随后继续走动起来,那一沓照片,就这样从脚下漫不经心地踩过去了,池乔的笑生生地染上一个清晰的灰色脚印,留在她身后的地毯上,变得暗沉而肮脏。 真是可惜了。 印宿在心里想,神情淡淡的,不带有任何恶意。 慢吞吞地走下去,脚步虚浮在半空中,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客厅中陈警长的笔录工作已经完全部完成,母亲依然昏迷不醒,小兰手足无措,卫家的两兄弟有条不紊地打理着一切。 父亲被两个警察从楼上抬了下来。 他躺在白色的担架上,双手自然地交叠着,表情极度安详,似乎只是入睡,还会醒。 听法医说,他身体上并没有任何抵抗的伤痕,除了那把将他心口位置剜出一个大洞的武士刀,看上去一切都完美极了,不似一个遭残忍谋杀的人。 凶手是在父亲毫无防备的时候从后背刺入的,父亲对凶手不曾设防,或者是,他来不及设防。 这是警察对此能够给出的唯一解释。 现场经过勘察,看不出任何异常,门窗完整,没有任何看上去奇怪的线索,这是一个简单而拙劣的凶杀案,他们很容易地就在现场凶器上找到了池乔的指纹,所有的证据同样指向她。 目前来看,警方眼中最大的嫌疑人,便是池乔。 早晨七点,所有报纸媒体的头条新闻便刊登了白家发生的命案,知名学者白占生命丧家中,而且均在文字中影射了凶手的情况,且难得的口径一致。 他们有专业的信息渠道,或许,是有人给了他们这些讯息也说不定,这种牵涉到名人的凶杀新闻,信息费往往都是很高的。 警察也不尽能守口如瓶。 文章里详细地讲述了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包括一些陈年旧事,与,一场本该在同一天举行的嫁事,这牵连到一些有名的人,譬如现在声名鹊起的卫觉夫,于是便更是绘声绘色,戏剧性十足。 效果果然惊人,一时间,轩然大波。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更详细的鉴定报告的结果也出来了,那把乌黑刀鞘上有一个完整的掌纹,当然,经过比对,也是池乔的,这代表着什么,印宿不想去猜测,母亲大病一场,现在还在住院,白家所有的事情全部由印宿,包括警方,律师事务所,还有就是,父亲的葬礼。 警方则在全城内寻找着池乔的下落。 话筒那头传来一个很大的呵欠声音,懒洋洋的,肆无忌惮。 ‘你的猫昨天晚上闹了一个晚上,累死我了,现在还有爬起来去上课,真是痛苦。’kimberly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一边说道。 印宿紧紧地抱住电话,‘kimberly,我想听听阿诺的声音。’ ‘哦,饶了我吧,我现在听到它的声音就害怕。’kimberly依然在抱怨,声音里虽然疲惫,但已经少了之前那些听上去恨之入骨的磨牙声音,不过,她还是把阿诺抱过来了。 ‘喵——’阿诺对着话筒叫了一声。 那种熟悉的声音令印宿奇异地安定下来,很快地,阿诺又叫了一声,用爪子恶狠狠地挠着话筒,喉咙里呜呜地,很快kimberly就把它抱开了。 ‘真是奇怪,这只猫最近亢奋得有点不正常,我正打算今天带它到学校研究室看看,再这样下去,我真怕有一天会把它引诱到被子里然后把它捂死。’她的声音同样恶狠狠地。 印宿安静了一会儿,只轻轻地说了一声,‘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那头有半晌的安静,‘suzy,你怎么了,声音好象有点不对劲哦?’ 印宿一愣,忙将电话拿开了一些,讷讷地,‘没——没事。’ kimberly长长地哦了一声,尾音拖得极长,显然不相信她的说辞,但还有执著地继续追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可能要晚几天,法学院里我已经打了电话,阿诺——就还要麻烦你几天了。’印宿慢吞吞地说着,听到那边闷声一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到地板上去了。 应该是阿诺,印宿听到了它的惨叫。 小兰正在打着瞌睡,听到门声响立即睁开眼睛站起身,迎过来,‘白小姐,你来了。’ 印宿微微点了点头,‘妈妈今天怎么样?’ 小兰朝病房里望了一眼,刻意压低了声音。‘师母她刚睡醒,只是一直不说话,刚刚送过来的午餐也一口都没动……’ 印宿微微点了点头,推门走了进去,母亲坐在病床上,低头呆呆地看着什么。 从醒后到现在,她就一直如此,不发一词,表情也完全地消沉下去。 印宿走过去,把手上新买的百合插到花瓶里,然后在她面前坐下,母亲微微抬了抬眼,随即又木然地敛下眼去,一动不动。 印宿伸手替她盖好毛毯,柔声说了一声,‘妈妈,警方已经找到池乔了。’就在一个小时前,警察在机场附近找到她,然后打电话到白家,印宿刚好接到。 母亲的身体一震,随即虚弱转过脸去,‘不要跟我提她,我现在不想听任何有关于她的事情。’语气愤恨。 印宿迟疑了片刻,‘阿乔她——想见妈妈你。’ ‘我不要看见她。’ 母亲情绪激动地大喊,声音苍老很有力,一旁的心脏仪器立即显示出异样,高声鸣叫起来,护士匆匆赶过来出声警告,叫印宿万不可再度刺激她。 印宿于是不再说话,只是仔细地看着母亲,她的眼底有着一种强烈的怨恨,那使得她再不似以前那位雍容的老妇人,她老得很快,头发白了,嘴角的皱纹深刻了许多,微微地向下搭拉着,看上去,有一种yin狠的恶毒。 池乔杀了她的丈夫,对她,即便是再多的娇宠,到如今,也只剩下刻骨的仇恨。 印宿对小兰吩咐了几句,片刻之后安静地走出去,在医院门前的马路上拦了一辆计程车。 ‘北区看守所。’印宿一打开后门,只说了一句。 司机立即敏感地向印宿打量了几眼,那眼神,就像疑心她随时会从身后掏出一样令他吃惊的东西来,充满了戒备,印宿讷讷地推了推眼镜,低下头去。 片刻之后,车子小心翼翼地发动了。 起先的五分钟之内,谁也不说话,或者是气氛的沉闷令司机有一些不耐,也或许是通过这几分钟的观察他认定了印宿的无害,于是就开始打探起她来。 ‘小姐这个时候去那个地方,是里面有人,还是有其他什么事儿啊?’ 印宿没有说话,隐隐皱起眉,这个多嘴之人令她想起来小说里酒店的小二,搭着一条毛巾态度殷勤地问‘客倌您是要住店还是打尖’。她无由地憎恶起来,掉头看向窗外,没有理会他。 ‘小姐你是去探望什么人吧?’他似乎依旧兴趣盎然。 ‘不是。’印宿偏头看他,忽而微微笑了一下,‘我去自首。’ 他闻言一愣神,手上的方向盘打了个滑,差点撞上一边的栏杆,印宿听见他的手肘嗵地了一句。 ‘我不是故意的。’她的声音很轻,只是在告诉自己一些事情。 印宿让她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则坐到她的对面,‘告诉我,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池乔抬眼,眼底闪过一瞬间的迷惘,她看上去,像一个无辜的孩子,迷路了,眼睛哭得通红也依然找不到回家的路,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更无法知道前面的路通往何处。 她只有站在原地,无法挪移,等待别人的救援。 ‘阿乔?’ ‘爸爸骂我。’她终于悄悄地说了一句,靠着印宿的耳朵,分享着某个秘密一般。 印宿继续柔声问她,像骗哄着一个孩子,‘他说了你什么?’ ‘他说我寡廉鲜耻,抢了自己的姐夫,把他的名声全部败坏了,他恨不能没有生下我,他恶毒诅咒我,我不要永远都不会得到幸福……我以为一年过去了,他会原谅我的,他不曾,从来都不曾原谅我,无论是怎样,他都不会原谅我,为什么姐姐你都原谅我了,他不能,为什么……’ 池乔的眼底有一层恨意,这使得她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接近于癫狂的迷乱,几近疯狂,这样陌生的池乔令印宿也不由地心惊了起来。 ‘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控制不了自己,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安极了……他还在诅咒我,骂了很多很多……’她咬着唇,眼底忽然又迷惘起来,‘我不是故意要杀爸爸的,我以为他会让的,可他一动不动,那把刀一下子就刺进去了。’ ‘血流得那么快,很那么的快……我吓坏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姐姐,你相信我……’ 她泪流满面,一边说一边用力地拉扯着自己的头发。 印宿将她拥在怀里,她知道她无法忍受自己竟然杀害了父亲,虽然说,她不能自已。 警方已经决定以一级谋杀罪名指控池乔。 她只能这样看着她,无能为力。 池乔安静了一会儿,肩头一僵,似乎猛然间想到了什么,‘妈妈呢?’她抬头看着印宿,印宿望进她依然美丽的眼睛,只是沉默。 池乔翘首看了几眼之后,失望地收回视线,‘姐姐,妈妈来了么?’ 印宿顿了一下,‘妈妈这几天生病了,等她身体好了就来看你。’ 池乔直直地看着她,忽然又惨淡一笑,是印宿不曾见过的沧桑。 ‘不要骗我了姐姐,妈妈她不肯来,对不对?’ 印宿拼命地摇头,只是眼睛已经开始躲避池乔,她连谎言都是如此苍白无力。 ‘阿乔你不要担心,我和林伯伯已经在商议你的事情了,林伯伯你也认识的,他是个优秀的律师,再过几天你就可以出来了。’ 池乔欣喜地问,‘是真的么,姐姐?’ 印宿点头,努力地微笑,感觉到嘴角已经发酸了。 她其实无力去微笑的。 池乔忽然低下头去,整个人蜷缩着靠着印宿自言自语,‘好象还有一个人没有来,我等了这么久……是谁呢?’ 印宿的后背猛地一僵,双臂依然安静地拥着池乔,脸上的笑意却已经隐隐散去。 ‘觉夫?’池乔疑惑的声音。 池乔眼底蓦地一亮,推开她站起来,焦虑地喊了一声,‘觉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