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牧人》 第一部分 第一章 荒原之石(1) 民阀混战的年头,能活着的人就已经不容易了!石头出生在1920年的前前后后,至于哪年哪月哪日就实在不得知晓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只记得睁开眼就已经是别家人的农奴了。整日放牧或给牲口铡草,也从没有人与他好生气地说过半句话,能听到与人有关的声音就是皮鞭狂抽的呜呜声,以及落在皮肉上的啪啪声。所以从小害了不敢说话的毛病,一说话好像就会尝到鞭子的滋味,渐渐吓得喉咙管子都缩了回去,细细的,偶尔能吃到东西,也没有福气享受了,噎得眼泪珠子直掉出来。渐渐的,至于说话那回事就连自己做梦都没有听见过了,几乎和草地里的石头一样,风嗖嗖地剐,草噗噗地削,几乎与他无关,只有不吭气的样子。 受不到人的待见,何况除了主人的皮鞭子,几乎见不到人。当然农场主使唤一只狗都总得有个名字,何况是一个活人呢。有一天,那老脸横气的主人视察时,牛靴子不小心踢飞了一块石头,便不耐烦的吼骂了一顿,可那踢飞的石头就是没有出一声,连个得瑟都没有,只是滚了几圈就不动了。主人毕竟是主人,自有贵族的修养和机智,不可能整日在火炉旁抓羊肉,且也没有那么大的肚子,要不为什么小农奴就是莫名其妙地挨皮鞭子的种儿呢?于是,主人跳上马,由马自个儿不耐烦地走,快到小农奴近旁时,他拿起鞭杆,像吃肉一般凶巴巴地指着,骂道:“你他妈地就是一块石头,没有屁眼的种。那就叫你石头吧,往后,石头就是你!” 鞭梢马上呱啦抽在草地上,小农奴赶紧蜷缩在地上,连连磕头,领受主人的恩赐。不知磕了多少头,直到累了时,害怕地抬起头,那马上的主人已经消失无影无踪了。他用破碎的衣袖擦了擦汗,起身向羊群走去。但这一天,对于他自己是一个特殊的一天,不管多么卑贱的名字,但总算有了名字,有了像牛马羊一样可以辨别身份的名字。 他抬起头,对着万里晴空的蓝天,咧嘴笑了笑,这笑有些害羞。 石头熬着岁月,渐渐有了个头,手和脚大了起来,不过有一点,他心里不高兴,身子总和脑袋不协调,身子骨瘦如柴,头却有点大,像个黑羊头。也确实如一头“公的领头羊”。虽又过去了几年,但石头还是不会说话,一看见人,胆子就装进裤裆里了。时不时有一些兵蛋子路过,石头就早早爬在草地里,脸死贴着地面,完全是一竖绺羊粪,没有人能看见他,他也不敢看见任何人。好的是放牧几年下来,石头还是个活人,因为其他牧场总传来放牧人惨死的消息。或许石头天生属于那种不见人烟的牛马羊群中的一份子,属于草地上空的野鹰保护的对象,属于草地下面兔子和地鼠王国的看门人,还属于一堆堆,一座座吸引山神的“石头”。 不知不觉中,石头的主人老了,石头却大了。石头站在那里就像一棵大树,使得他的主人开始不敢小觑了。石头的主人由于命运的缘故,风光了大半辈子,成为一片荒凉中的风云人物,吃了一辈子的肉,冷酷了一辈子,永不离身的马鞭是他最信赖的伙伴,即便他的几个老婆都没有那样的地位。有好几个老婆,却仅仅生了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两个女儿的命运虽是出生在贵族里,但没有享受贵族的福分,充其量不过像两个女仆,和生出她们的母亲一样,很小年纪就学会了起早贪黑,一切围绕着那个手握马鞭的男人。而那位生出男娃的老婆地位就明显不同了,生了继承人是莫大的功劳,比整个牧场都贵重,她几乎充当另一种马鞭——内管家。可也不幸,这不幸是这个家族的不幸,男娃小的时候挺乖挺可爱,渐渐大了才显出智障的毛病来,基本和一头成年牛差不多的智商。这傻儿子的悲惨命运不止如此,不知哪一天给龙爪子捉去了(雷击),女人们找遍了整个牧场也没寻见一星丁点儿遗物。后来,还是他的父亲找到点踪迹,只是一个被烧焦了坑,颈项圈上麒麟残留的一点点铜质渣子悲凉地焦化在泥土上。 这位荒原上的“狮子”绝望了,太悲伤了。对着那个坑,大哭了一场,回了家便一蹶不振。管事的那位老婆请了个兽医(倒像个巫人)粗粗瞧了瞧,给出了一个不祥的答案,“快了,快了,时间不多了!”他迷迷糊糊沉睡了一段时间,也许还是不习惯久卧病榻的滋味,吃力地爬起来,喝了几口马酒,提着马鞭去了牧场,拉着他的马,没有骑的气力,马跟在他后面,沉重地提起蹄子又放下,像位送葬的绅士。他的几个老婆站在门柱口没有表情地望着他,此刻,没有人再会被他使唤了,她们压了好多年的腰杆子突然直了些,轻松多了。虽然女人们对以后没有了依靠更为忧心。 石头一丝毫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因为他就是一块不折不扣的石头,这是主人给他的封赐,太阳出来和落下去,他就在牛马羊群中不知疲惫和饥饿地干着,也从来没有想过,假如草场没有了,牛马羊不再需要他了,他要去哪里。不是没有时间可以思考,而是天生就没有思考的脑子。他的主人早就立在石头不远的地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一个不会说话,没有身世,没有衣服,没有食物,不知道偷懒,不知道冷暖的傻瓜,是他发慈悲收留了他,虽不知抽给了他多少马鞭,但给了他一个可以活命的地方。而这块石头,就是硬朗,不免使他想起了他那个消失的儿子,不觉又想到自己的后事,该交代给谁呢?他的那些老婆,他觉得一个都不靠谱,想来想去,他不自觉地把目光凝注在前面那个就会干活不说话的傻小子身上。可他无法从骨头里排除对石头的那份轻蔑和贬低,甚至还有让石头陪葬的念头。他如果将自己的后事交给一个农奴,那么很难给自己尊贵的血统一个交代,害怕地下祖先们的鄙夷和羞辱。 然而,他又能把这件事情交给谁呢?他心气焦急地涌到胸腔,逼闷地一口血从干瘪的嘴巴里喷了出来,天好像马上将塌下来一般,牛羊不觉地惊了起来,风在瞬间就变成刀子,戳进石头的脊背,石头急转过头,看见主人的窘态,马上冲了过去,忘记他自己是下人的身份,赶紧搀扶住主人,想急问发生了什么,却结巴地开不了话,额头上的青筋爆的发紫,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 他的主人此时还不能丢失贵族的面子,急忙掩饰,但身子不由他意识使唤,天一黑昏了过去。 主人醒来时,床头只有这个不会说话的石头,他歇斯底里地叫喊他的那几个老婆,喊了半天也不灵效,顿时间,他脸上印出的失望惨状,分明就是一只将死的落汤鸡。突然,猛力地将石头推倒在地上,发出狼一般的呜咽,猛力击打着自己的胸部,油腻的蓬乱的白发,被渗出的汗渣黏在一起,全部垂在前面,遮住了他那恐怖和绝望的眼神。但他发现窝里的金银摆设被洗劫一空时,嗵地一声,身子连着的脑袋像块石块竖在床上,苍白的手在发抖。不多久,气氛像夜晚的无人的墓地一般阴森恐怖。 石头慌忙找来了木柴,不一会儿拢起一堆火。不一会儿烧开了一锅水。翻腾了半天,找了块布料,蘸上热水,敷在主人额头上,还把能盖的东西都铺在主人身上。石头就这样,一声不吭,在主人身旁忙前忙后。石头已经把牛羊马赶进了马栅栏,填满了草料,因为他知道,跑里跑外是不可能的,更没有想要对那些曾经留下的皮鞭印进行合理的报复。在石头心里,对待现在病中的主人,和对待生病的牛羊马没有一点区别。他只要力所能及办到的事,不生一点犹豫。 主人昏迷了好几天,在这几天,并不是安宁的几天,却如暴风骤雨,要不一会儿游兵散勇冲进栅栏里,明目张胆地拉走几只羊或几头牛,要不一会儿北面下来的逃难者涌进来抢些食物或盆碗,砸碎的比拿走的多得多。更糟糕的是,主人的两个女儿,也被劫去了。石头天生胆小,只能像一只老鼠躲进主人的床下,由经外面的事情发生,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屏住呼吸,等待那些如囊取物的流寇或难民离去。 主人醒来,迷糊的眼睛比最近明亮了些,他一生粗横耍惯马鞭,一生是一头冷酷的野兽。也许‘人将死,其将善’,用尽浑身的力气,眼珠子睁得很大,对着石头。时间匆匆过了很久,他的眼睛还是不肯松懈。石头也唯唯诺诺地坐在床头,看着他的主人。两个人,像两座对称的雕塑,隔着一段距离,却发生着诸多无言的关系。主人的眼角末,在长久地挣扎后,挤出来他一生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眼泪,他的眼睛又由明亮变模糊了,那眼泪的声音啪嗒啪嗒,一滴滴在滴。这一刻永久地留在了石头的心中。 贵族的一生以那样他往往不可以想象的方式结束,最后,被他侮辱了一生的低下层背着,葬到了他曾经已经相好的墓地。没有墓碑,没有墓堆,也没有一个标示说明这里葬着一个过去的贵族。 石头向着葬着他主人的地方,深深磕了几头。而后盘腿坐在那里,看着那个高大而不可能倒塌的巨人躺在黑暗的泥土里,他隐隐约约也看到了以后某一天自己的结局。此时的草原还是和他第一次触摸时一样的美丽,只是偶尔听到吹来的风声,有些哭泣,犹如一个卖身葬父女子的笛箫,没有一丝希望,低沉地呜咽。远处草场上那些动物,谁死了,对它们都发生不了什么作用,它们只对草地和天空有反应。主人死了,葬在一个以后谁也不会问及的地方,他没有子嗣,有几个老婆却跑了,留下一个他生前不待见的男劳丁,真有点有始无终的感慨。 主人没了,空空的草场没有了主心骨,石头害怕了,因为他的从前,都是在主人的马鞭下生存的,习惯了皮肉之苦,而这鞭子就像一根拴住他的绳子,有一定的安全活动范围,虽然受点苦。甚至,石头的肩膀与屁股现在就正在回念那一股股抽在身上刻刺的感觉,他知道,他的骨头里不是贱,是受多了,麻木了,有一天,突然没有了,反而不自在了。 石头意识到剩下来的日子,就是自己了。幸好,主人的马鞭没有陪葬,石头也喜欢这条鞭子,因为他自己是在它的冷酷调教下学会了一系列生存本领的,包括跟牛羊马的沟通,还有那广阔无垠,神秘莫测的苍天。 狂刮了一阵风卷风,连根拔起,主人一辈子的财产,所有的值钱的金银元宝和首饰,就都落到了他那多年枕头旁婀娜的几个婆姨手里。窝里被施翻的一片狼藉,没有首,没有尾,佛龛里的神,被随意性地扔了件衣服,给遮了起来,好像神自己蒙上的,也害怕给洗劫。好在去了的婆姨,来了的土匪,都没有瞧上主人那些厚厚的衣物,整有两大箱子,不过被翻乱了,像一堆等待处理的烂货。而石头从来没有一件衣物,他活到现在,靠着是一张小羊皮和几匹麻袋布,皮包骨头的身体被那些玩意儿包裹的像一团肉,加之他天生的大脑袋。饿不死,冻不死就是石头全部的意义,一根草绳拦腰围截着,直到勒得喘上气为止,若勒不紧,不是麻袋羊皮涣散地脱落,就是饿的肚皮里直咕噜冒酸泡。至于鞋,是早年主人扔给他的,刚接过手,沉甸甸的,以为就是鞋的分量,鞋筒倒过来,倒出一家子老鼠。老鼠是搬家了,老鼠筑窝的那些碎毛杂草就分毫未动了,一双熏死人的脚,外面用根草绳捆住靴筒,目的是保护好温度。可不开窍的是,大热天也那么干。全部家当就这些,不论任何时候,都亲身保护,夏天的时候,里面都生虫子了,还披着羊皮,就生怕丢掉。 这回,满堆衣物,没有人苛责,也没有了皮鞭的抽打,只要石头愿意,那些衣物都是他的,任何时候都可以轮换。可石头清楚自己是下等人,没有主人的允许,是不敢私自乱动乱摸的,看到两箱子衣物,石头没有喜悦的表情,更没有那份占为己有的想法,倒是生出几分悔恨来,主人走的时候,也没有穿了件像样的衣物,而是根本就忘给穿了,匆匆就背出去了。而眼前这些衣物,有崭新的羊皮和狐皮,有细滑柔软的绵段子,有厚实的大红毯子,有几顶高寒的山羊帽,有几双牛皮造的高筒靴子,还有羊绒的护膝套,还有一些不知名目的布料。石头挑出几件最上好的衣物,朝着他主人墓地的方向,给火烧了,还烧了些纸隗儿,心里默念,祈求阎王老爷在地狱里尚待主人,给主人一口饭吃,把这些衣物转交给他。罢后,石头心里清明了些。 石头开始收拾清理,找了块布料,把那些剩的衣物垫好包了起来。房里已没什么剩余的东西了。在主人死之前,他是没有资格踏进包里一的。主人虽是一个蒙古贵族,但毕竟处在不太平的年代,若真和平无战乱,又何必在这荒无人烟的草地搭帐安家呢,而且从西北卷来的黄沙,还经常叫人哭笑不得。主人没有丫鬟,那后来生的两个女儿,纯因为是女儿,才干家务,挑重活的。这是土地上的规则,即使在羊群里,公羊的地位是要比母羊高很多的。在一定时候,女人,尤其生不出儿子的女儿,那命运注定比黄连都苦。石头是主人捡来的,打小就在主人家羊圈里生活,自然是主人的奴才,性命就像葡萄架子上的葡萄,随时由主人摘取。虽总害怕主人残忍的皮鞭,但离开主人的施舍,没有了主人的牛羊马,石头恐怕早就横尸荒野,变成一群蚂蚁的餐肉了。在石头从来不曾表达过的内心里,是在乎主人的,主人对待他的一切态度都是合符主人的尊贵地位。 石头下了一个决定,要为主人守三年。为了报答主人的赐予生计的恩情,也为了那些和他一起日出而出,日落而归的牛羊马。但他不想住进主人的房里,他要赶着牛羊马另择一块草地,不过尽量离主人的墓地近些,而且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主人葬在何处。在这种不消停的年代里,稍微高贵的人死后,基本有秘密下葬的惯例。这点,石头是懂得的,他放牧十几年,经常看到一些墓地被盗掘,他还有一次不小心掉进墓穴里的经历,因为长的老高的草,似乎一切平静,谁也不会疑心会有一个天然的陷阱。而这方圆几百里的地方,是会有人窥欲主人的一举一动。事实上,主人入葬不仅没有带走一点金属,就连一件外衣都没有穿。石头平时虽是一块既傻又硬的石头,可在这个关头,他还是留了一手,不使任何人打扰主人的安息。 石头用木棍子挑起那包衣物,怀里揣了几串已经在柴火里烧熟的羊肉,把主人遗留的皮鞭和水袋子,一左一右,挂在腰围上。跪地,向主人过去住过的地方,磕了三头,又向埋葬主人的地方,磕了三头。骑上那匹主人生前的爱马,吆喝着一群羊和几头牛,向一个有着悠久传说的地方去了。 而此时,已经是深秋了! 草原的深秋,只要天公作美,就是美丽的天堂。一望无际的草原,深黄的草尖儿,在太阳的映衬下,像金碧辉煌的皇宫,气势宏大,并深不可测,而且还不是人间的帝王家,因为这里没有金黄的琉璃瓦,没有勾心的斗角,没有咧嘴的狮子头,没有安详的麒麟,没有深邃森严的红墙,...... 这里是一抹深黄装色,从眼前飞向久远,金光迸射,撩起一层层出神入化的弧线,霍霍向四面八方牵去;这里住的天国神仙,各个神通广大,各个慈悲善面,附在草毛子上,无忧地舞来舞去,还摇动飒飒的风铃,也竖起毛茸茸的耳朵,贴在马肚皮上,偷听它肚里的声音;这里是内陆深处最耀眼的海洋,蕴藏着多么丰富的宝藏,停泊着一艘艘驶往他国的金舶,金帆正抖擞上扬,各色香料和马奶酒向天神进贡,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向心善的地方,一滴滴蘸上,一滴滴扬出;这里是鸟语花香,牛羊马成群的国度,扶住翅膀,收集歌声,淹没蹄子,拍打肚皮,一切慢悠悠,犹如沉睡的中午,美梦连连,饿不着,冻不着,绵绵地躺在金色的地毯上;这里是地球的额头,平平的,不会在乎突兀,不会在意紧锁,更不会苍老,只有舒畅,一杯杯蒙古的烈酒,通便全身,不会迷糊。石头和那牛羊马,十分符合这里的角色,石头自己不知道身世,不知道具体年岁,但他有一点坚信,他是一个蒙古人,是草原护佑下的孩子,他从来没有学过骑马,但那一套动作,就在他跳上马时,骨头就自如起来了。他过去,总挨马鞭抽,现在手里挥舞着马鞭,像舞动着他自己的胳膊一般,娴熟的超出想象。马儿狂奔,驰骋,他和马儿是一体,几乎把他这么多年的胆怯和单薄全部踩进泥土里。他的脸兴奋地通红,张开双臂,任由脏兮兮的长发往后飞飘,对着深秋的太阳和草地,他喝醉了,彷如第一次触摸这美丽的天堂。马儿,嘎达嘎达地抛蹄,也像自由的神一样,几乎石头想要的,马儿都在想,而且极具天才般的演技展现和抒发。那些羊儿,牛儿,被暖洋洋地太阳抚摸着,都无拘无束地偎在草地上,闭着眼睛,呼吸均匀,一动不动,毛绒里的虱子大军逃了出来,躲进泥土里寻求庇护。这些牛羊,还顾不上享受那丰厚的草场呢。 石头忘记了过去遭受的一切,尽情地陶醉在他发现的草地,从他心里相信,这是他的家园,不会被任何意外打扰,更不在乎他自己那不由命的身份。无意间,他开始主宰自己的生命。可以想像到,草原过去也是美丽的,可那时候,石头对待任何事物纯是一块石头的感觉——麻木,没有表情。过去,他没有胆量和资格去跟草原说话,甚至在牛马羊群间,都是小心翼翼的。 人即便真是一块坚硬的石头,都天生具备神秘的原始情感。也许是从父辈那里遗传来的,也许不是。每个人生下来,就必须不可违背地相信:人的情感世界远远深于或高于他的物质世界。人的肉,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卖了,甚至连骨头都可以卖了。但不能的是那情感付诸的灵魂。万恶万劫的灵魂还是卖不掉的,最多是自作自受了。听说过卖肉的,糟蹋灵魂的,却不见得卖情感的。有出卖情感的人,那也是自己戏弄了自己,着实还是卖不出去,受用了别人感情的人,也不算买了。于是乎,人总是有实体和虚体之所在的,实体多半是那些吃喝拉撒看得见,摸得着的。而虚体只能是自我的体验,或超出自我更高的体验。情感就是迂回在本我和自我之间的弄潮儿,也能牵动人的身体反应。但肯定而毫无怀疑的是,一个生存的土壤多数决定了一个人的情感。贵族世界的物种,就很难以下等世界的情感看待下等人。同样,下等世界的物种,也难以明白贵族们的那些花花肠子。 石头突然迸发出来的情感,源自放牧的草场和那些牛羊马,还有那腹空的肚皮。他的情感注定是小心翼翼,不张扬的。他天生遇见人就害怕。恰好,石头总能逃离人的世界,当主人死去了,他内心随着一阵恐惧后就自由了。他跟牛羊马偷偷的倾诉,可牛羊马并不明白。而牛羊马的痛处,他也不会明白多少。长期这样,石头的性格成了复杂的矛盾体,想找个人说话又害怕,和自己说话又不相信自己。慢慢的,他成了一块石头的性格,细细挖掘,会容易发现内部正在剧烈而高速地质变,而粗鲁傻愣的外面,似乎就是那么一块不开窍的石头。 终于,石头的心声,整个金黄色的草地给听得一清二白,但它不会告诉那羞涩的石头。美丽的东西,就是那么一瞬间,对于人类而言。草原的深秋一天天变得泛黄,风夜变得更加凉爽起来,天变得吝啬起来,还没有捉到什么感觉,一天哗啦就过去了。 人和牛羊马都能感觉出一份紧迫感,石头磨快了刀子,蹲在草场里,一天到晚飞刀拢割,还要捆扎,再一捆捆扛回羊圈附近。这是为了过冬的防备,草原的冬天残酷极限,如果没有吃的,不多久就要冻死,而且大雪掩埋了草皮,加之寒冬的侵袭,地上的草皮好像被大雪囚牢了一般,牛羊马是没有法子喂饱肚皮的。石头不仅要堆积草料,还得找寻干木柴,也是为了过冬。草原到处是草,但树木很少,要走很远的地方才能找到一片片森林,那里又是马贼和土匪出没的地方,只能凭运气。扛回来的柴,还要劈成很短的一截截,堆在帐篷里的四周,一为了方便,二为了抵寒。光烧木柴是不够的,还要收拾牛羊马粪,用手堆在帐篷附近,像主城下一座座为了防御的辅城。这些粪便就是为了冬天取暖,很耐烧,只是一股股呛鼻的骚臭味。可是在草原,早已习惯了这种味道,这种味道还能抵御野兽的袭击,保护人和牛羊马的安全。 牛羊马也抓紧的啃草,不像以前吊儿郎当,左顾右盼了。过些时日就羊肥马壮牛健了,毛都长的很快,和人觉得冷加衣物一样。无论是催隆肚皮,还是长厚皮毛,都是为了对付那个严酷的冬天。 渐渐地,辽远的西北风大军,已经进入草原,帐篷上的马头旗呜呜被抽打着脸,像东南方向躲藏。太阳停留的时间明显少了,又加之阴绵的秋雨,灌得草原一片沼泽王国,人和牛马羊都不敢走近深处,如果陷进去,是没有办法挣脱出来的。只能将就在深草边缘打野食。石头忙的几乎腿脚不进窝,不是扛柴草,就是修理栅栏。他挖了个相对低于草皮的大面积坑,周围利用四处找来的粗木棍支起来,搭了个草房,这样牲畜在里面不受冻,好过冬,尤其小羊羔,小牛仔,小马驹。搭草房,需要草料和草皮的量巨大,几乎是争分夺秒,白天割草抠皮,晚上借着皎洁的月色赶工,先用稀泥把草和草皮整成一块块,等有了干涩,再由房顶一块块排列下了,还不能过重,怕木棍承不住。房子整体太重了,冬风猛来,便瞬间倾倒。长年的放牧生活,已经练就了一身过冬技巧,而且在石头心里,牛羊马远远比他自己重要。帐篷由于风吹日晒,早已被撕破几个大洞,他都没有功夫修缮。 当太阳落到地平线上时,映红的余光,让这个草地红遍了一回,远处像殷红的鲜血,渐渐涌向那一轮太阳。这时候,石头抬起身子,直了腰,放下手中活儿,两只手叉在腰间,静静地看着那太阳谢幕的一刻,反射在草地的余红又映在他脸颊上,使得黑黝黝的眼瞳微开着,像在笑一般,还舒展了眉宇间的皱纹。 是啊,一个玩儿命的深秋,该结束了。石头终于顺了一口气,他已经把一切打点好了。此时,他很想喝点酒,快一个月都没有碰酒了,不用说喝酒,连几顿热饭都没有。 夜晚的草原,绝对是出奇的热闹,这是草原的魅力和魄力。当空皓月明通,整个草场一片清明,野狼站在山谷地的高亢处对着月亮情有独钟地嚎叫,不是一匹,而是一个家族或几个家族。狼嚎像孩婴的嘶哑的哭声,遍布空寂的草原,使人毛骨悚然,一身鸡皮疙瘩冒了出来。而石头已经听透了狼嚎的声音,他没有害怕什么,每每野狼嚎哭的时候,他也不自觉地抬头望着明月,似乎若有所思,耳朵听出了凄苦,寒叹。经常有一种疑惑在困扰着石头,狼为何总在月明时,集众对月嚎叫呢?——是天生独有的情结吗?就像自己天生不知道娘亲吗?他在草原这么多年,好几次跟狼群狭路相逢,狼的眼珠子在夜色里,是蓝绿色的,根本看不见它的身影,只见一溜溜蓝绿色的斑点在不远处晃来晃去,像鬼灯灯,可又比鬼灯小,渐远渐近,一群狼只围着石头和他的羊群,羊群像丢了魂似的乱窜,不过都在他的控制下。石头平时是胆小鬼,面对狼,心里却没有一丝害怕。在他眼里,那群狼跟这群羊没有什么区别,也不会想到狼会凶残地刁去羊羔,甚至可能还会吃掉他自己。他总是不紧不慢地握着鞭子吆喝羊群中的领头羊。而那些狼,也总不发起冲锋,只是低着头,撕裂着嘴,夹着尾巴,围着羊群绕来绕去,大概绕了四五圈,便有一匹狼对准长空一呼嚎,其他狼就跟着它向黑暗跑中去了。这种情形出现过好几次,却依然安然无恙,放牧时多少只羊,回来时还是多少。石头也从来不曾担心遇见狼的问题。 狼和月亮之间的神圣,就像石头自己看待草原上护佑他的神灵一般,他听到狼对月嚎叫时,神经是亢奋的,他也会专注地望着月空。也许是一个揭不开秘密就存在于狼、月亮、石头之间,只是石头还处于愚笨阶段,看不透自己的过去,也弄不明白他凭什么不怕狼和狼不攻击他。而且自从石头远离主人的牧场,牧迁至这里,几乎每天夜晚,狼群都在附近嚎叫,也从来没有发生过牛羊马丢失的事情。这几乎成了惯例,甚至有时还能在帐包脚下发现狼爪印,犹如三瓣梅花,不在一条线上,时有时无,没有一定的规则,就是证明狼光顾过。而石头通常睡的不死,放牧人有一种本领,即使睡觉,也能感觉到羊群里的动静,可是他却没有发觉,连牛羊马群那么敏感的牲畜都没有引起骚动。 石头自己也常常梦见一只老狼,灰白色的,身上铺着银光,狼毛垂着披在它的背上,走起路来,后脊上的肌肉一前一后挪动,尾巴被截取了一截,大概是征战的见证。这只狼总在梦里窜来窜去,还前脚扒拉住石头的头,伸出舌头,石头的脸。也总在这时,石头就狂喊的惊醒了,大汗淋淋,像大病了一场似的。值得离奇的是,同样一个梦时不时总出现,没有其他的什么类似的串联。石头反嘲自己是听狼嚎多了的缘故。 当然,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让石头彻底相信了自己的命运与狼有关,尤其是前生或主人捡到他之前。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乌云淹没了月亮,草地和山川披上了无际的白绒,人和羊群像这白绒里一点沙泥,一动弹就会深陷到迷途中,雪愈下愈厚,已经漫过了人畜的膝盖,中午时分就给困住了,直到晚上雪还没有停止,而且下成了鹅毛般的雪花,噗噗地落下来,有的小羊羔已经快埋在雪堆里了。气温急剧下降,落在眉梢和胡子上的雪花,伴随着哈气冻成了冰晶,人能感觉到脸庞快要裂开了,手和脚已经渐渐麻木,僵硬起来,尖部明显有刺骨的感觉。体温也在渐渐下降,加上肚皮里并没有多少食物。 而羊群是一个协和体,小羊挤在里面,老了的公羊和母羊挤在外面,羊头不约而同地朝里,屁股露在外面。稍不留神,就只能看见雪堆,而不是羊群,那些羊群的体温也是急剧下降,四肢全部插在雪层里了。 目前这个地方,正处在山口,山名叫二狼山,这里长年雨水充沛,使得草比较茂盛,一般在平日,即便有积雪,草还是能露头,在这里放牧,牲畜像是享受美餐一般,可以吃个饱和。冬储的草料,只能图在雪水时节有个添补,是无法跟长在草地里的冬草相匹敌的。因此,冬日只要一有好天气,还是要出来放牧的,说不准还要去相对远的地方。这次就碰上了,上午的时候天气还好,没想到很快就阴沉了下来,中午开始沙沙地下起来,傍晚时分就疯了,好像是直接倾倒下来的,一会儿工夫就抹平了膝盖。羊群又刚好停摆在二狼山口,如果现在还在二狼山里,照这样的雪势,那绝对要困死在里面。就是白天雪不下了,也出不来了,因为这二狼山口只有一条便道,很陡峭,又狭窄,且有几丈高,下面是乱石堆。即使好天气,靠山羊的本领,都是过了一只过一只。山峭处是过来了,可就困在这山嘴下,狂风卷起雪,狂猛砸来,人和羊都招架不住,嘴里都是雪沙,好像是老天故意作弄似的,整个风雪都是冲过山口,直接劈下来。 石头并没有多为自己考虑一点,还是焦虑地担心他的羊群。毫无疑问,如果熬不过今晚,包括他和羊群就要被冻死在这里。他极力让自己心静下来,默默祈求山水神和草神,希望让羊群熬过今晚。虽然是二狼山,但没有狼的嚎叫,只有死神慢慢在无情临近。风雪是绝对无情的,已经埋在大腿上部了,石头旁边的羊群已经看不见了,不过时不时还能稀疏听到羊叫声,石头心里自我安慰道,“这也好,雪里还是比外面暖和,不像自己鼻子都掉下来了。” ——“只是不要披太厚了,空气若装不进去,就麻烦了,怕是熬不下去”。 第一部分 荒原之石(2) 那样的年代,整个国家的时间大概都是不确定的估摸,何况一个北边草原里一个放牧的人呢。 大概有个晚上十来点的时分,雪停了,风还没有消停。冬天的草原,风是绝对的霸主,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的来去,比狼嚎更加恐惧,撕裂开来像是猪肚皮戳了刀子,那种哀呼的凄惨声,真是哭鬼神的声音。石头觉得十分的疲惫,想睡觉,而且感觉脑子已经进了休眠状态。他深知这是危险信号,如果一下子睡过去,多半是醒不过来了。他猛烈地催醒意志,不断与睡意作斗争。下身已经动弹不得了,需赶紧活动双臂,不让停下来,可是气力渐渐在消耗。他不知道自己能够坚持多久。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人是最脆弱的动物。耐冷和耐饿的能力都比不过牲畜。他的意识开始胡勾乱画起来,脑子又开始出现那匹老白灰狼的影子,忽又看见他的主人骑着马过来,挥起皮鞭猛抽他的肩膀,还听到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喊他的名字——石头,而他跑出来,欢喜地送给那人雪白的哈达,还端上了马奶酒。又一会儿,他离开了草原,拉着一头骆驼在沙漠里磨蹭,他唯一渴求的就是一滴水。 石头还是咬牙取得意志力的相助,因为他觉得没有什么更比忍受皮鞭抽打的滋味厉害。渐渐还是有了点效果,毕竟他从那些浑浊的意识中,溜回来了。但是,石头现在真的很想睡觉,虽然这杀人的天气并不适合睡觉,好像即将被行刑的人在菜市场上打小盹一般,已经觉得必死无疑了。这时,石头心想,“要是知道生母该多好啊,起码她能告诉自己年龄。死也不是糊涂虫了,就如一定会告诉每一只羊,它们的年纪一般!” 石头真想像狼嚎叫一声,对着他生母的地方。可这残酷的夜,除了白色恐怖外,没有一点月色。更何况他生母是谁,在哪里,他一无知晓。 大概过了一两个小时,石头已经精疲力竭了,他睡着了,脑袋耷拉下来,寒风立马装进了他的脖颈。先前还是迷糊的,现在着实睡着了,累到浑然没有冷的意识了。他扑倒在雪层里,像死去了一般。也许再大的神通也挽回不了这生命了,他就这样糊涂地快要死去了。 在某种程度上,比他的主人凄惨地不知多了多少倍。这样的世界,苦难人没有翻身日,那就要准备下地狱。 雪原的温度已经刷刷降至了它最大的承受限度,寒风是没有尺度的,它是随性所欲的怪兽,四季就有四张脸谱,冬天这张最恶毒,最凶残,随时可以削去每个生灵的头颅,全然一个暴君。石头也许已经死了,已经一动不动了,卷过来的雪埋在他的身上,好像正在给他下葬呢。 虽然风暴的声音吞噬一切,但羊群中机灵的领头羊,敏感地觉察到野兽的临近。顿时,整个羊群骚动起来,可它们只能原地打转,里面的羊羔明显已经死了三四只了,羊群再怎么扑腾乱踩都与它们无关了。深秋的糕崽子就很难熬过冬,何况遇见这么严峻的天气啊!羊不能与狼相比,羊的生存力接近人类,甚至连人类都不如,而狼不一样,越是恶劣的气候,越适宜它生存。唯独,狼不想靠近人类。羊群早就乱透了阵脚,谁都想逃脱,可又跳脱不起来,虽说都是蒙古山羊,可毕竟那么厚的雪,又刚刚下的,羊那么重的动物根本附不在上面,越挣扎越是困得深。 然而,那两匹从二狼山里下来的狼,好像并不在意乱作一团的羊群,狼的鼻子嗅到了牧羊人的味道。狼是雪原里的王,在厚雪里,也如风一般的跑。这两匹块头都很大,狼腰很平实健壮,四肢踏着雪,前身跟后身一缩,嗖嗖地冲了很远,而且很有节奏感,一前一后,公狼在前,母狼在后,并时刻保持着狼应有的谨慎与狡猾。虽说雪夜有些白亮色,但还是看不见它们腰身,依旧像往常的夜晚一样,狼眼蓝绿的寒光,逼着任何动物都不敢靠近它们。一会儿,两对蓝绿的光斑停留在石头扑倒的上空。那只公狼俯下身子,对着那堆埋着石头的雪堆嗅来嗅去。而后,扬起狼头对着黑沉的长空,发出了一声嚎叫,犹如一声惊雷。随即母狼也对着长空嚎叫起来,一副哭腔,像是极其哀痛的样子。 那两匹狼好像知道时间十分紧迫,随着嚎音刚落,狼爪便刨起雪来,雪片从两匹狼的腹部给甩到后面。片刻,石头的身子以及腿部都露了出来,公狼就迫不及待地着石头的脸部,而且发出那种伤心的呜呜声音,母狼干脆匍匐在石头身上,母狼确实比石头大,就像母鸡孵蛋一样。狼身上最脆弱,也是最秘密的地方就是它的腹部,可是母狼竟然甘愿这样给石头输送体热。 真不敢想象,究竟石头与这匹狼拥有什么关系啊? 过了半钟头,石头发青紫的脸有了神色,耷拉在雪地里头慢慢晃动起来,手关节偶尔也能动弹起来。这样几近被冻死的人能出现这样的转色,已经该是祖上积德烧高香了,而且还是一对冷血的狼救了他。公狼也像母狼一样偎依在石头身旁,两匹狼的腹部犹如两幅厚实的毛绒被子,源源不断地给石头传递着热量。 天色渐亮进了拂晓,两匹狼一动不动就那样守候了一夜,而石头在那副“毛绒被子”的救护下,竟然打着呼噜呼噜的鼾声。天一分一秒地发白发亮,清晨的气温跟夜里一样很低,不过渐要准备升温。但完全的升温要等到太阳出来。而雪天过后一般都会天晴,蒙古冬天的晴天像深海一样地蓝。石头虽有鼾声,但没有醒过来,那两匹狼也不怕石头醒过来,依然伏爬着不动,蓝绿的眼睛也变成了灰土色,中间的瞳孔很大,像一个洞穴。尾巴蜷缩在腹底,公狼的头靠在母狼头的一侧,真是一段草原里流传久远的佳话。 不远的羊群里还弥漫着恐惧的气氛,总有十只羊羔,冻死了五只,老母山羊死了四只,公羊一只。除了那些因自家羊羔死去而悲伤地咩咩不停的老母羊外,其它的羊群都神兮兮的,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匹狼,而且羊屁股一夜都保持了向上撅起的时刻逃跑姿势。 可本来是吃羊的狼,不存在不吃羊的狼,却出现了一个异常的意外。而昨晚,狼不用去追逐,本是口到就来的美肥羊肉,甚至够一整个狼族一个冬天的食物。两只狼一直伏着,等到太阳出来照在它们的皮毛上,才抖擞地站起来,绕着石头的身体转了三圈,同样像昨夜一样,对着长空嚎叫了几声。依旧保持着狼的警惕,公狼在前,母狼在后。迭迭地向北面去了。走了很远时,两只狼头回过来望了望石头的地方。 石头真正醒了,感觉浑身酸疼,但下意识中第一想到的还是他的羊群。还好都在,羊群经过一夜的“心理征战”,折腾出一个雪场,羊蹄子把厚雪踩得不剩一点空隙,上面乌七八黑,凸凹不平的羊蹄印。石头还没有看到那些已经死了的羊,因为它们已经冻在雪里了,有的小羊羔被踩得挤破了肚皮,羊肠子都露了出来,一滩血冻在雪里。石头艰难地爬起来,腿脚有点不听使唤,像两只枯枝,与主杆好似没有什么结连了。这时,他没有力气顾及羊群,只能心里念叨,疲软地动一下就得动用半口气。正好,太阳聚焦在他身上,虽然被埋在雪里,但身子上的羊皮套子和脚上的筒靴都没有浸湿,好歹雪不是雨。地上雪粒子被太阳光那么一照,一粒粒就如银子那般耀眼,还以为躺在白银毯子里了呢,使得石头一下睁大眼睛有些吃力。但他还是想办法要使自己站立起来,两手吃力地托着地面,屁股和腿部尽量向上靠。慢慢的,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可石头不可思议的发现,自己扑倒的地方的周遭,都被刨了出去。他自己待的地儿正好成了一个小盆地。石头十分不解,“难道自己昨夜干的事情吗?不,不——不可能,他清楚昨夜已经累得就是想睡觉,哪有力气去自救啊!” 石头便仔细地察看了一遍这地儿,他发现了几根长长的,灰白色的绒毛,凭他的经验断定那不是羊绒,而是狼腹绒。他的发现几乎让他的魂魄都出窍了,难道狼来过这里?可是为什么没有吃掉我啊?也许叼了羊。可一般情况下,狼的冲击是不会放过任何活口的,即使吃不了,也要让它的獠牙锁喉,吸干血才罢休。石头正在疑惑不解时,又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狼爪印迹成一条曲线,由羊群的方向一直延伸到这里,由经这里向北去了。这一发现,让是石头直冒冷汗,他猛地一下把头转向了羊群,可他明显能听到羊脆弱的咩咩声。他不管身体多么虚脱,一个个箭步向羊群的地方驶了去。 他看到的不是血腥,而是冷漠的残酷。十来只比较强壮的公羊依然在羊群的外围神经兮兮的守护着,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大概有二十来只母羊就侧偎在公羊的屁股下,即使公羊的粪便落在它们身上,它们也没有显出成见来。也许它们十分明白,它们需要那些公羊的保护,而它们已经为死去的小羊羔伤心地提不起羊蹄子了。死了的羊几乎都在羊群的中心地带,公羊一只,母羊四只,羊羔子五只,一共死了十只,就短短一夜,羊羔皮还不厚,肚腹几乎都被踩破了,肠子连带白天吃的草都拉了出来,简直惨不忍睹。其中五只已经是年的老羊,死状都是羊头栽在地上倒下的。石头并没有发现死羊的脖子上有任何被撕咬的痕迹,甚至那些还活着的羊也没有,连羊毛被撕抓的印迹都没有。石头确信,狼昨夜并没有对羊群发现血腥的屠杀,再者狼的数量不多,超不出三匹狼。 那些母羊还在尽力地舔舐着它们死去的羊羔,发出哀痛的羊叫声,毕竟是母亲。只是不会说话,要是会,想必会嚎啕大哭一顿。 石头对于这一幕,在他过去的放牧日子了,已经见多了。他只低垂着,良久良久默不作声。他不是不伤心,而是已经对生死麻木了。昨夜,他确实还为它们担忧,当残酷现实一幕摆在面前时,他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放牧人。而缕缕发泄不出来的情感,就如火山在岩层一直急剧升温,不知何时大喷射,大爆炸? 石头是个天生的职业牧羊人,噗通一声跪在那些死羊旁砰砰磕了三头。接下来,他没有多余的心思疑惑那几只狼和自己怎么活下来的问题。石头从羊皮套子里掏出锋锐无比的羊刀子——上宽,下窄,尖部向上一点弯曲;总宽度大概4厘米左右,刃面很薄,但极其锋利,不至于削铁如泥,但绝对剔骨头如剁菜;刀柄是牛膝盖骨做的,镶嵌了一层铜皮,把手有一绺红穗,不过已经油兮的黏糊在一起,垂着的。 第一部分 荒原之石(3) 石头将羊刀子举过头顶,面向太阳神,砰砰扣了三头。一个放牧人,也是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屠夫。 石头把羊群吆喝到开阔地,起码使羊群看不见他处理死羊的一幕。石头握着光闪闪的羊刀,在自己的衣领上掴了掴,双腿跪在死羊身旁,开始了他再不能熟悉的一系列动作: 首先,锋利的刀子咕地一声戳了羊脖子,血扑地飞溅,石头脸上和羊套子上都是,而这一点都不妨碍他做事。羊头和羊身已经分家了,被端在异处;接着,刀子挑断四肢,划开皮层,然后剁了下来,扔在一旁;再接着,刀子顺着脖颈一直划到屁股处;最后开始拔羊皮,羊皮和羊身之间有黏糊糊的一层油脂膏子,拔皮要十分讲究力道,用力过猛,羊皮就毁了,用力过轻,皮就拔不动。一个绝活就是将手握成拳头状,掏着皮与肉的缝隙处,另外一只手随着拳头出力时就向上拉,不一会儿功夫,羊皮就像脱衣服一般干干净净地拔下来了。拔下来的羊皮,先扔在一旁耗耗气。 石头看看了太阳,停留的地方快正南了。晌午时分快了,他的抓紧时间,因为下午就那么一溜烟的功夫,说黑就黑了。可身体又虚脱又饿,没有力气干活,拔羊皮也是一个力气活。首要问题是先填一填肚皮。这时候,怀里仅剩一点干牛肉了,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石头还是嘶啃地吃了下去,像啃石头一般,发出蹦蹦的声音。他拿刀搓着地,站了起来,挺了挺腰,另一只手搭在眼睛上向远处望了望。毕竟这一带,石头是熟悉的,这也是牧羊人天生的本领,大自然就是他的家,知道那里有什么或没有什么!一顺手把羊刀别在腰带上,向东挪了去。那里肯定有枯树枝烂叶子,而且那里长年有一滩水,冬天虽也结冻,但一直冒着气。后来有去过的人,说那是温泉。确实,石头自己就是指南针,他找了些枯枝烂叶子,又打满了水,还是回到了的死羊旁边。手伸进怀里最深处,掏了半天,掏出一个烂渣的塑料袋,起码裹了十几层,一层层轻轻划拨开,奥,原来是一根红头火柴,还有一片炭擦子。小心地取了一根出来,取了些干叶子,戳啦一下,烧着了。火烘烘地烧起来了,石头往里扔了几根树枝,还在火上架起两根枝杈,又找了一根比较直条的,横在那两根竖立的耙叉上。 第一部分 荒原之石(4) 石头拿起刀,走到死了的那只公羊旁,在它的脊骨那里剁了几大串下来,用那根刚才较直条的木棍,穿过一串脊骨,还照旧架在两根耙叉上,让下面的火熏烤。他利用这个空当,把几只死了的羊堆放在一起,割落的羊头放在上面。照例跪下磕了三头。 还是坐回了火旁,时不时划拉着火苗,再往里添加柴火。石头闲了下来,那昨晚的疑惑马上蹦了出来,那几匹狼昨晚究竟干了什么?昨晚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呢?......?他确实把羊群数了遍,除了死了的,没有丢失一只,即使死了的,那也只是有年小和年老冻死的。石头想到了他过去经常做的一个梦,而昨晚迷糊时,那只灰白色的老狼,好似还在梦里出现过。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和那昨晚来的狼有一层不平凡的关系,可是他自己自从记事起,就是在羊圈里长大的。而那个死去的主人活着的时候,只顾抽给他鞭子,却没有告诉他身世,连与狼扑朔迷离的一段,只字未提。 哎,哎,哎!石头用力别断了一根树枝,一头窜进了火里,立刻被火苗吐吐地吞噬了。熏烤的羊肉有了香味,飘进了石头的鼻子里,全部打开了他的食欲。他不顾及烫热,就来了个狼吞虎咽,几串子脊肉马上进了石头的肚子里,而且把骨头还舔舐的干干净净。吃完肉,顿觉得有些口渴,拿起水袋,把刚从东面打来的水,咕噜噜地喝了一顿。于是,浑身上下有了力气,剩下的还有几串脊肉,就直接用皮鞭拴起来挂在后腰带上,在屁股后面呱哒呱哒地摆来摆去,可这不是累赘,反而是石头接下来几天的伙食。还扛着五张羊皮呢,这是他抵御寒冬的武器啊! 石头瞧了瞧太阳此刻的位置,已经过了正午,他得赶在天黑之前离开这里。附近的羊群早已恢复了昔日的安然太平,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似的。看到它们的主人健在,几只死了羔子的母羊也不哭咩了,还同往常一样用嘴巴吮着雪皮,啃起露头的草芥儿。它们的牧场在南边,离这里有好几里地,石头走在前面,拄着一根粗棍子,吆喝了几声,羊纷纷跟了上来。唯有落下死去的羊和那刚熄灭的火堆。 这就是一个年纪不大,差不多十七八岁样子的牧羊人的生活。他孤独一个人,却从来不知道孤独是什么滋味。更不知道还存在一个地球,他所看到草原里的一切就是世界全部,而他的全部能量就是放牧——吃肉——睡觉——放牧,且反反复复! 第一部分 第二章 漫道苦旅(1) 这样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好,跟这个时代的人类没有一点关系。 千里草原之外是炮轰的烟硝,杀人的惨叫。一个国家霸占另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站在另一个民族头顶上,大方地吃喝拉撒睡。工业革命之破坏和建设的速度,让一个人变成了疯狗后,又来了一群人效仿,几乎所有人都跑进屠宰场充当了它的工人。世界大战几乎烧着了整个地球,中国好似是正义与和平的胜利国,可这样的荣耀没有给祖宗挣得一点光气。不多久,中国那些贵族们依旧丧权辱国认贼为父,与自己的爹娘六亲不认。 中国还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羔羊。中国这个国邦的人们,自古就习惯了遭受蹂躏——过去是皇帝的爪子,现在是洋人的舰炮。没有什么好说的,炸弹飞到院落里,他们只好躲进地窖里;刺刀削掉同胞的头颅,他们的情感麻木到像杀死一只羊那样平常。如果祖宗的地方留不住繁衍后代的命土,第一个念头和动作就是逃难。东北那个姓张的爷儿们都如此,其他那些商贩儿、烟瘾儿、戏子们、妓子们和乞讨儿们能不逃吗?有人说,姓张的长官虽大大的官衔也有不得已的难处。大概几十万大军的枪头对准日本东北军是难处吗?大概怕枪走火伤了自己人是难处吗?大概张家一家的江湖义气比一个中华的气节都重要吗?......而历史残酷地只能有一个事实,那就是日本军演了一场戏,就大摇大摆进来了。保卫张家的几十万大军无奈有力使不出,只能像一群娘儿们提着裤裆,搜刮着老百姓的财产,逃进了关内。有人说,张大帅是让蒋大先生给灌了汤,做下的糊涂事。一个男人眼瞅着自己的女人遭受强盗的奸杀,怎能安奈得住啊!一个地方的父母官眼瞅着国土沦丧,人民遭殃,就是天王老子的汤也是灌不进他肠子里的,这还用怀疑吗? 东北的西侧就是美丽的蒙古草原,一个个悠久而不老的传说。难道长生天指引着蒙古飞鹰——“铁木真”显灵抵挡住日本人凶残的刺刀吗?而战火的硝烟已经弥漫在草原碧蓝的上空了。俯冲过的山鹰,撕破喉咙在预警,可草原没有了过去的辉煌,草原没有了铁骑,没有了弯刀,没有了战神——铁木真。 这时的石头有快十七八岁了,从来没有修理过的头发和胡子,使他和原始人一模一样,成为了长胡子大叔,只能露着两只平淡无奇的眼睛。 然而却已经是狼腰虎背了,胸部的肌肉很发达,披着两件结扎在一起的羊皮,还是用草绳腰带揽着,别着那把分不离手的马皮鞭子;坚实的胳膊和腿像中年的树木那般粗,举起一头牛犊子不费吹灰之力。他平时进食就是些半生不熟的羊肉或牛肉,饮水和牛羊马一样,从来就是就地取材。 石头哪还是一个人啊?他纯粹是一个会使用劳动工具的“动物”,假如他离开这块土壤,那么他必死无疑。十七八岁的人,他的生活和想法简单的就像一张羊皮,承受着赐予他的一切。苦难是他在这片草原生存下去必要的因素。 真是一个天灾的年代,草原这几年明显比往先年少雨雪,草原一旦没有了雨水,那她的命运将面临枯竭的境况。整个春天,风从沙漠里夹带黄沙,毫不留情地撕碎草原的一年好梦,刚刚露头的嫩草芽儿,给黄沙活活焖死了。根本没有几场像样的雨,老天爷好像变成了后爹似的,不闻不顾,整天背出个太阳,烤焙草地表层的水分。春天不见几分春色,倒是一片萧瑟荒凉的景色,有几条淌过草地的河流已经干枯了,牛羊马的饮水问题迫在眉睫,石头唯一的办法只有在牧场上打井,因为牧迁一点用都不管。东面草原相对好些,可已经落入日本人手里了。西面连这里都不如,那里的饥民还往这里逃呢。北面被苏联人占领着,也不能随便放牧,南边紧邻古长城,已是黄土高原了,深沟万壑,地处内陆,本就干旱,而且大同已经被日本人占领。最坏且最好的办法就是待在原来的草地。最糟糕的是夏天,牛羊马死伤严重,主要是渴死的,由于死了后弃尸附近,没有掩埋,尸体受太阳暴晒,腐烂了,之后就起了瘟疫。死伤真是接踵而至,令人畜招架不住。原来牛羊马总数在60左右,一个夏天过去,能折损过半。 冬天过去,土地一松动,石头就准备要打一口井。要是有一口井,人和牛羊马基本饮水问题就能够得到一定缓解。打井材料已经准备了一冬天,他一边放牧,一边捡石块。到开春之际,找到的石块能够垒一个小城堡了。他打制了一把铁铲和勾角。放牧的事情就暂时搁置了,出去放也没有多大用,几乎找寻不到草,只能由牛羊马在附近啃草,晚上添补些前几年囤积的牧草,饿不死为上策。 打井的事便就开始了。 先在草场找一块相对牧草比较茂盛的地方,再由铁铲和勾角一下一下的至上向下刨,而且要刨成圆拱形,刨一阶段,用石块砌一段,直到打出水源。这样的工作不可能一气呵成,而且存在极不确定性,不敢保证下面就一定有水,只能抱着任由天命的态度。毕竟是人工挖井,又是一个人,一天和另一天的进度差不多。而慢慢地挖到七尺多深就得想法子了,人不可以在下面一铲一铲地把土扔出去。石头找了两匹大的羊皮,缝扎成袋状,袋子两角上拴了一根麻绳,绳子一头用石头压在露天外,等下面的羊袋里的土填满了,人爬出去,把绳子拉上来倒掉。就这样反反复复,一个动作不知要重复多少次。石头在砌石块的时候,每个阶段都留了可以攀爬的地方,而且整体半径很大,起码有半米左右,人上来下去不成问题。由于怕井的拱缘受到压力作用发生坍塌,石头把刨出来的土都很好利用起来,把羊圈里牛羊马啃尽的杂草用刀剁碎,倒上水,一起和松土和成泥,全部敷在井的拱缘上。 大概挖了一个多月左右,足有两三丈深,就挖到了地下水。水源呼呼地直往上冒,一会儿就到了石头大腿部,石头高兴极了,简直忘了自己还在井里,虽然刚出来的水有些浑浊,但石头而是一个劲把头载进去,咕噜地饮水。他活到现在,除了下雨天,自然地洗下头发,从没有洗过。这次,他直接把头载进去,用手挠抓头发里的油腻,他的黑脸和黑手渐渐漂白了,这样终于还原他一个人的模样,虽然胡子占领了他的整个脸部。水位还是渐渐上升,石头赶紧攀爬出来,水位一直上了两个台阶。看着这井的泉水,石头心里美滋滋的,眼睛湿润了,啪嗒啪嗒地落进了水里,像是历经千山万苦渴望见到娘亲,而母亲突然站在他面前一般,他良久沉浸在这份得来不易的上天(长生天)恩赐中。 石头找来牛皮水袋子,打起了一袋子,提着直接去了羊圈,羊儿、牛儿、马儿都兴奋地拥了过来,争抢着饮那牛袋子里的水。所有的牲畜都似乎回到了从前的草原——那风调雨顺,羊肥牛壮马健草茂的岁月。那时候,它们享受着长天生赐予它们的一切,也包括作为牲畜所要履行的使命。 如果原来渴死的那些牛马羊还在,这些水是远远不够的,这口井只可以暂时供应留活下来的这些牲畜。 任何时候,自然的法则都存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草原就是大自然的一张脸,总以各种方式磨练着苍生。生存成为了竞技场的角斗,时不时夺走一部分生命,而警醒留活的另一部分生命。死亡的同时,又是希望的同时。大自然是无情的,也是有情的! ——石头深信不疑,而他更加明白当下要做的就是抓紧时间活着,必要时迸射出抗战的力量来。 不过,石头不知道放牧的生活还能坚持多久?干噗噗的空气,一片焦灼的惨象,草原还时不时燃起天火。指不定什么时候,草原变成一颗火球。偶尔送来风就像锅里的热蒸汽,让人和牲畜窒息。草地的田鼠和兔子,还有蚂蚁等动物跑出来,尽量往阴凉处逃难。更可怕的是,炸弹爆炸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时常可以看到一些抵抗日本军的蒙古武装力量溃败下来,这些武装纯不像过去的盗贼和土匪,他们虽都是大老粗,但绝不会烧杀抢掠。路过时,进来牧场打招呼讨杯水,而石头一声不吭就宰羊招待。而且只要有吃的,喝的东西都统统拿了出来,一些伤员还可以在他这里休养时日。在石头心里,把这群握枪杆子的人当成了蒙古的英雄。他总觉得那是成吉思汗的骑兵。当然,这些人好心劝石头,这里不是久待之地,日本人马上就要杀过来了。 第一部分 漫道苦旅(2) 石头听进去了,可是又没有折法儿。 这些武装都是自发组织的,里面什么阶层的人都有:有的是败落的满或蒙古族贵族子弟,有的是出家的僧侣,有的是放牧的农奴,有的是贩卖毛皮的商贩,有的是沿街的乞讨者等等,总之,他们共同的一个目的就是把日本人赶出草原,而且他们个个都在长生天前面发了誓言,誓愿与草原共存亡。 这些路过此地抗日武装,都知道石头是一个十分慷慨的牧羊小子,而且十分细心。退下来的伤员基本都给送来,让石头照料。石头义不容辞答应,他也亲手埋葬了几个失血过多致死的伤员,就像过去埋葬他的主人一般匆匆挖个坑,上面铺些草,埋好了,烧些纸钱,敬上三杯马酒,跪磕三头。 渐渐的,他和那些伤员混熟了,虽然谁都没有听他说过一句话。大家有时候觉得和他相处憋屈,好像跟一根木头说话。而这根“木头”总在不停地干活,吃饭时送来肉和水酒,有的伤员需要他喂食,还有的伤员需要他处理屎尿。他没有一句话,更没有怨意,料理的让大伙儿十分舒心。 尤其晚上,一个破烂的帐包里躺着几个男人,刚开始,石头在羊圈里睡,大家不忍心,还是把他叫了回去。几个大老爷们,漫漫长夜总得有个话茬儿消遣吧,你扯东,他拉西,说的不亦乐乎。只有石头一个人静静地躺着,在竖起耳朵听。大家说了半天,突然有人说道:“石头呢,他不可能是个哑巴吧?哎!这么好的人,咋就不会说话呢?” 另一个接上话茬,也说道:“也许石头是胆小吧,可那么累死累活地干活,真头一次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有人咳嗽几声后,也掺和上,“他头发蓬乱,满脸胡子都垂在胸部了,要不是相处了这几天,还以为遇见狼人了,你们再看看他的手,像副铁手,放在哪里都是一股子劲儿!” 有一个伤得比较重的,沙哑地说道:“我看石头一点不傻,我的腿骨都是他给接上的,弹片也是他用羊刀抠出来的。他有本事,做个江湖大夫不在话下。”这人疼的哎呀了一声,不说了。 这些人当中,有一个可能是头头的人,翻了一下身子,脸朝着石头的背轻轻推了推了,说道:“石头,睡了么?” 石头赶紧也翻过身子笑了笑,那人一只手搭过来放在石头左肩上,拍了拍,客气地说:“住了几天,还没有自报家门呢!——俺叫阿木尔!”“你猜俺们是怎么得知你叫‘石头’的呢?” 石头摇了摇头,表示不知情。阿木尔好像更来了兴致,便说,“有一次俺和一个弟兄在你这里歇脚,因为一件事,俺大声喊他笨地像石头,俺那弟兄不服气,提高嗓门就说,‘石头?石头又咋了?还不是没死嘛!’他刚说完,你匆匆跑了进来,还以为俺俩叫你呢。后来,才知道你叫石头!” 说话声停顿了片刻,又一个人说道:“石头,你一定忘了,上次就俺说的,后来不知咋的,你的名字都传开了,像只善良山羊糕子的名字流传在西面的荒地上。哈哈,咱们够有缘的!”话音刚落,毡包里响起了一片不均匀的笑声。 石头还以为大家慢慢就睡着了。不料,那笑声把所有人的刚来的睡意都打消了,话茬儿迅速就给接起来了。 阿木尔借着从包顶窟窿泻进来,洒在石头脸上的月光,胳膊肘撑起起了身子,表现出一份十分隆重在乎的姿态,对着石头诚恳地说:“石头,俺想和你拜个把子!让大伙儿作证。”接着又语重心长地说了一次,大伙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句话一出,马上在石头心里掀起了千层波浪,他从来不曾体会过被人在乎过的感觉。直到今天,他都是一个令他自己困惑不已的迷,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在很长时间里,他也没有见过任何人。他所天生具有的情感,渐渐孤独地消耗在对草原上那几匹救过他命的狼的想象和思念中了。还有,他责无旁贷地放牧,只懂得对那些同样具有生命的牛羊马的无私付出。 突然有一天,有个人要把他从一个农奴的意识中解放出来,视他为兄弟。使那座压抑已久的死火山重新复活过来,他瞬间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母爱。 石头猛地扑在阿木尔怀里,激动地哇哇嚎哭起来,抽搐着整个身体,好像他要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不幸的身世,生死的考验统统哭出来了。 哭是多么的畅怀啊!——它是人类表达真挚情感最深沉、善通的语言。 大伙都被石头的嚎哭传染了,也卷起一片片呜呜声。也许在这样一个不太平的岁月里,谁都有难言的隐痛,谁都想冲破这驾驭生命的枷锁,谁都希望生活充满欢颜笑语。阿木尔像位母亲抚摸着石头的头,眼泪啪嗒滴落下来,他突然大声说道:“从今以后,石头就是俺兄弟,谁也要善待他!何况他是俺们的救星啊!” 随后,帐篷里响起一片如敲锣鼓的声音,“好,好,好!” 阿木尔从那片“好”声中获得了力量,像位豪情的斗士猛地站起来,从腰带里抽出一把匕首,亢奋地叫道:“拿酒袋来,俺让长生天作证,歃血为盟吧!”大伙儿抑扬顿挫地随应道,“好,让长生天为目证,歃血为盟!”这股子声音就像二狼山滚下来的石头,发出巨大的响彻寰宇的声音。 而这帐篷中,有一个人,生平第一次结巴地说了话,大伙话音已落尾,他还在艰难地表达——他就是风吹不动,雨打不动的“石头”。 石头紧握拳头,胳膊上的血管就快爆裂了,不知付出了多么大的决心,用尽全身力量撬开自己的嘴巴。他说话了,他说话了,结结巴巴地说道:“好啊——好!歃——歃——歃血——为——为盟!” 于是,每个人在手指尖上划了一口子,血滴进酒袋子。然后大伙对着皎洁的月空,一字排开跪在长生天面前,阿木尔闭上双眼,将酒袋子举过头顶,以蒙古传统的,神圣的仪式:拇指和食指相扣蘸点酒,轻轻地弹扬——“敬天,敬地,敬神灵,敬祖宗!” 大伙儿异口同声高呼“长生天神佑,为鉴,愿和石头结为兄弟,长生天在上!”先由阿木尔抿了一口,接着,石头扒拉一把胡子,咕噜喝了一口,再传给了下一个,直到最后一个人喝完为止。 第一部分 漫道苦旅(3) 夜很深了,月亮沿着它执着的路慢慢向西南飘去,石头的那几位兄弟在一阵热闹后,都呼呼地睡去了。对于石头,这样一个月夜,丝毫没有倦意,他盘腿坐在帐包口,看着一轮平静的弧月和那因月光而萧明的草原,还能发现几只小东西飕飕地跑来跑去。可草原失去了以往的生气,也听不见一点草动的声音,显得有些颓废了,羊圈里传出瑟瑟的啃草的声响,还有一些牛马羊反刍的咯咯声。这些看到和听见的一切,使石头陷入了一种忧伤的境地,他必须面对不久将来那种颠沛流离的现实,没有草原,没有牛羊马的生活。而他又想天真的去挽救那已经刻在骨头里的放牧生活。气候的恶劣,牲畜的锐减,战火的蔓延,时时纠结着他的心,他需要有一个明确的选择。还好,他有了阿木尔、小驹子、根生、牛帅儿这一帮兄弟,要是实在不行,可以投奔他们,然而,他清楚他们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西边的条件更艰苦,而更加不易的是这些人为了大义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不觉地已经五更了,月亮显得有些煞白了,也许经过一夜的漂移,累得有些失色了。石头感到有些凉意,轻轻地咳了几声,这已经不是打盹的时候了,他站了起来,准备去羊圈里挤奶,因为那几个带伤的兄弟需要营养。似乎关于那些昨夜的纠结就又抛到九霄云外了。 又过了大概三四天的光景,阿木尔他们逐渐康复了,而他们不是草原里的羊群,恰是保卫草原的山鹰,他们必须回到鹰的队伍里去,因为他们不能等待屈服,他们必须跟践踏家园的日本人做顽强的斗争。再说,他们再不能在这里久留了,石头已经捉襟见肘了,羊圈里再没有可以宰杀的牲畜了,仅剩下寥寥可数的老牛,瘦马,弱羊了。 阿木尔想使石头跟他们一起走,可石头毕竟不是斗士,还没有那种强烈的仇恨感,他的想法还局限在卑贱的放牧人身上,虽然他也想跟着阿木尔他们像鹰一样去保卫草原。而突然一下子要放下牧场这样的事,仅在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微弱的念头。石头根本不能给阿木尔一个明确的答复,一会儿有那种冲动,一会儿又矛盾。而作为阿木尔——石头的大哥,十分理解安达的心情,就再也没有为难什么。只是临别时,再三叮嘱石头,“注意保护自己,实在不行就到西边去。” 男人们之前的分别没有什么牵缠挂肚的繁琐,尤其在草原里,一句话别的语言都没有,只有彼此最有力的拥抱。石头目送阿木尔踏上了去西边的路。 ...... 石头已经不能再对牧场指望什么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照顾老人一般善待好羊圈里的“老弱病残”.几乎每天都有不幸发生,几只母羊由于吃不好草料,下羊羔时憋死了。主人留下的老马整天爬着,也快奄奄一息了。这些日子,石头都住进了羊圈。 等到石头真要决心离开时,和他一起走的仅有四只公羊和两头牛。他要去哪里呢——是去找阿木尔,还是去南边?现在他只想先去去二狼山,想去弄明白一个困扰他几年的迷。日本人的炮火已经炸开了华北的大门,即便此时,也几乎可以说,石头还是世外桃源里的人,他并不像全国大众那样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是远远北边草原里一个卑贱的放牧人,而在他北边的再北边的一个国家——苏联,也有那么多的放牧人,被迫放下羊鞭拿起了长枪,去对付入侵的法西斯德国。不过,石头草原人的命运,已经注定了有那么一天,不管以什么方式,他都会义无反顾冲向那些破坏他家园的入侵者。 石头来到了二狼山,光秃秃的二狼山像位獠牙咧嘴的天神,巍然地矗立在草原上。二狼山脚下的石头堆里,乱扔着一些干骨头,还有几颗羊头骷髅。石头打算在天没黑前翻过二狼山。他找了根木杖,沿着一条险峻的狼道,慢慢地上了二狼山。以前,他翻越过好几次二狼山,可这次不同,他想要找到一个对他意义重大的答案,虽然这里毫无人烟,一片荒凉。石头却一点儿不害怕,土石缝里的荆棘特别毒辣,只要稍不留意就挂穿人的皮肉。石头裤腿上的碎布就是纪念,永远地留在了荆棘的毒舌里,而只要有一点风声,那碎布就舞来舞去,像是它们卑鄙的战利品。 天色渐暗,晚霞披红了二狼山,一会儿,被峥嵘的山石吸了去,那刚才落下去的太阳几乎好像是幻觉,因为二狼山显得无动于衷,即便石头要在二狼山过夜,甚至可能给这夜赋予了一些神秘的色彩。 草原的太阳谢幕了。不多久,星星和月亮就要登台了。如果没有草原汉子气概,那还真不敢在着神鬼出没的地方过夜。这一点胆魄,石头早就练就了,他还有些反常,就是故意要等待什么东西的出现,哪怕吃人的猛兽也罢。石头靠在一块石头上。两块石头,一块是一个人,一块是这里的神,这两块石头没有言语交流,却有点兮兮相惜。月亮上来了,越来越圆,朗朗分明,渐渐宛如过去主人腰间的一块佩玉,只是放大了许多。要是如今夜这样永远平静,那么石头就真的是一位世外桃源的人,在优雅的时光中赏月。 可是石头生不逢时,没有消受良辰美景的命。 他靠在一块巨石上两手相拥,眼睛眨巴眨巴跟着星星闪烁,不知不觉渐渐地被催眠去了!石头被梦境掠去了。他的梦影只有两种现象:要么一个蒙古女人的影子,要么一匹草原狼的影子。很少也很难出现其他的梦像。也许一个人的灵魂牵绊在哪里,哪里就是他梦回牵绕的地方。石头心里很想见见他的母亲,那怕是她的坟墓,也想见见那只梦里的狼,那怕要搭上他的性命。 他的梦像一个深渊,一直向下,向下坠落,无休无止,刚看到什么,又被下一个冲走。耳畔有几样浑浊的声音在作祟,根本没有法子听清什么,但似乎总有一个女人嚎哭的声音。他搞不清那个女人究竟在深渊的哪里,在石壁里,还是在地渊里?有一种向上和向下的速度,都快的超过了生灵的范畴,石头不由自主地向下坠,包括意识。逐渐熊熊的火焰向上喷涌,他哃地一声装进火海里,顷刻间被吞噬。 身体猛烈地抽搐着,他飕地一下睁开了眼,气喘吁吁,浑身冒汗,两只手死死地相拥着,像用铁丝搅在一起的。 他发现原来是一个梦,才松了一口气。 石头坐了起来,可发觉自己小便失禁,裤裆全被弄湿了,却真不知如何为好了。头一次,出现这样哭笑不得的邋遢洋相事,石头口里嘟囔道:“真——真丢——丢,丢——丢死——死人了!要——要——要是——阿—木—尔,知——知道了,还,还,还不——说...说,说道——死,死...死——我,我啊”。也更为自己说话不利索而懊恼,他掏出马酒袋子喝了几口,沉重地叹了几声。 第一部分 漫道苦旅(4) 夜也过半了,月亮天生对西方情有独钟,半个身子一直在挪动。 二狼山的东边还在月亮的呵护下,至少让人看了少些害怕。不过,西边陡低处,月亮不能殷勤在那里,就明显阴森森的,像在黑暗中总有一双眼睛盯着东边石头倚靠的地方。毕竟死寂一般,越是寂静,越叫石头有些不安,他的心扑通扑通,按捺不住似的。加之,尿湿的裤腿里像拉起的风箱,凉飕飕的,从下面直接爬到脖子上,身子打了几下冷战。石头顿时提高了警觉,他是天生的牧羊人,这点在草原里磨练出的直觉还是有的,而且很灵。他也弄不清什么在悄悄地向他逼进,左手嗖地抽出那种锋利无比,寒光逼人的羊刀子来,握得紧紧的,手关节上的骨头发出咯咯的响声。 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他马上从一个善良的牧羊人脱变成一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角斗士,而且下手毫不留情,刀法极快极准,减去了一些空架子,直接就是喉部。 这就是草原牧羊人极其极端的两面性:一面像草原的草皮一样憨实和脆弱,一面又像草原的狼一样冷酷和血腥。这群人注定了既是牛羊马们善良的主人,又是杀死它们的残忍的屠户。牧羊人身份低微,甚至卑贱,可一旦草原大灾大难的时候,他们就是草原冥冥中的护卫者,接受着长生天的指引。 石头那”恶煞“一面的背后,就是那把置对方死地的羊刀子。只需猛力一挥,惨叫就会惊然草原上空,死亡之神顿错间降临。他已经像传说中蒙古斗士一切就绪,从他的内心深处,从不愿意看到血腥的场面,可生存残酷的草原,美丽广阔中处处隐藏着野兽间角逐的法则。因此,石头骨子里的血液本身就流淌着原始的残酷。 他还无法快速判断那种危险来之何方,只就一动不动等待着,连呼吸都特意收住,好一出手就占上风。突然,对面的黑暗处发出石块划拉的滚动声,本能告诉他不能动,只能等它扑过来,因为在乱石堆里动起来,人绝对占不了优势,且眼睛也看不见。 石头的血液从足下突突地直往上冲,他的眼睛和耳朵就死死收拢在那石块声音传来的方向,两脚蹬在石堆里,就如两根石柱,架着千斤爆发力的上身。这时的时间过的太艰难了,几秒好比几天,石头除了让力气在浑身窜动,不敢走一点神。 两只地鼠缩头缩脑地从黑暗的石块中,搜索着爬了出来,似乎它俩也预感到了前方的危险,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还要翘起来嗅嗅空气里的气味,谨慎的有些不利落,还时不时碰的小石块发出哗啦的滑下的声音。刚才那种声音就是这两只鼠崽子的杰作,石头那种地煞星的模样终于慢慢收了回去,急喘地倒吸了几口气,血液也渐渐退回到了正常的状态。 其实,二狼山山体中,都是这种小地鼠的天地,小小的身体软乎乎,嘴巴尖尖的,嗅嗅这里闻闻那里。黑豆大的眼睛总不停止转动,一圈又一圈,屁股比脑袋大,撅起来像块小石头,大概用于麻痹敌人。它们的嘴巴和鼻子的破坏力超强,一座山用不了多久,从顶头到底部都能挖通,这二狼山看起来巍峨坚实,其实腹部不知何年何月早就给挖空了。这些地鼠选在这天然的地堡里安家,主要是防范狼的破坏,因为狼也是挖洞高手。要是在草皮下,一旦为狼发现,除非运气好,否则一般全家都要遭殃。因此,勤劳和狡猾的地鼠就搬迁至这里了,不但洞穴坚实而且隐蔽,储蓄的食物能保证干燥。狼偶然发现了二狼山的密道,也只能眼巴巴在外面干着急,狼爪子不能刨动石头,而那些地鼠聚就集在洞口龌龊地唧唧咋咋叫嚣,使得凶残的狼受尽了屈辱。 他害怕撞见猛兽,又期待梦里的那匹老狼出现,复杂的心理弄得他有些狼狈:一会儿想尽快离开这里,一会儿又觉得付出一切都值得。先前那个奇怪的梦,加上刚才被小地鼠虚惊了一场,石头整整折腾了一夜,原来都是自己跟自己较劲。他有点累了,这种体会比他以前没日没夜的放牧更加痛苦,更加苦怕。甚至觉得被魔鬼附体了,因为在很早以前,他见过一个女人得过类似的毛病。那个女人是他主人几个婆姨中的一个,至于名字,他没有资格知道,只看见过她举止错乱,疯疯癫癫的样子,一个人同时扮演好几个角色,她一会儿充当男人,声音都变成男人的,很粗很野,手足舞蹈破口大骂;一会儿她变成了她的奶奶,声音嘶哑苍老,走路也像极了一个耄耋老人;一会儿她又成了她死去的儿子,疯疯傻傻,拿起草直往嘴里送,还学羊羔子咩喋喋的叫声。而那些附体在她身上的各色人物都已经过世了。男人是以两头牛价钱就卖了她的父亲,老人是疼她可怜她的瞎子奶奶,她被卖走后不久就死了,小男孩是她跟主人生下的唯一儿子,却可惜是智障,儿子被雷击以后,她的精神就时好时坏了。主人经常打发石头到几里外的地方请位江湖大夫。来回的路上,大夫和一个不说话的哑巴一道,为了解闷便什么都说。说那是鬼附体,没法医治,只能等死。可直到主人死了,那个女人还没有死,拿了些财物不知去哪里讨活路了。 石头虽然没有变成几个角色,但那个梦里的火焰,跟传说中十八地狱之火差不多,至少让他觉得自己已经与魔鬼有了交锋,离附体是不远了。再说,他只身一个人爬上这鬼神出没的二狼山的动机,就不是精神正常人所为。 胡乱寻思着,寻思着,又稀里糊涂到了第二天。石头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气馁,有一种正在努力着实现什么,却突然放弃了的感受。他一再反复问自己究竟来这二狼山要干什么?也一再给出自己答案——难道不是来看看那匹梦里奇怪的常客吗? 石头站起身扭过来刚要离开,一匹骨头如柴的老狼就俯爬在西边山上的乱石中,狼毛有些脱落,看起来没精打采的样子。石头不敢想象自己的眼睛看见了狼,几乎浑身僵硬了,来的太突然,以至于羊刀子从手里脱落。那把刀子,他一整夜都握在左手里以防不测。他没有快速下蹲握住刀柄,反而是没有了一点本能意识。他愣住了,眼前这匹狼迅速把石头带回到梦里的那匹——灰白色,蓝绿光的眼睛,狼身很长又壮,尾巴夹在后两腿之间,跑起路来前腿和后腿配合着,如飞一般弹出去。 眼前这匹,却好像已经没有气力走动了,脑袋伏在前腿上,低迷的神态盯着石头的一举一动,两对耳朵赳赳地直竖着。 石头马上断定了一点,昨晚这匹狼一直就待在那里,离他只隔着一个乱石坡。假若狼是凌晨才来的,他不可能发现不了,他对自己的直觉从来没有怀疑过。可是那只狼也没有要对他发起突袭的想法,只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了他一夜。 他看不见它,它却能极好地看清他。昨夜是月夜啊,一般月夜,狼是要对月嚎叫的,虽然人类永远不明白狼这样神秘的举动。可昨夜却没有,也许狼弱的已经叫不动了。假如这狼是曾经二狼山那雪夜里搭救自己的狼,也已经过去六年了,如果还如梦里的老狼一般,那么一定是现在山上狼这样焦脆的模样了。 第一部分 漫道苦旅(5) 石头渐渐清晰的思绪中,肯定了眼前这匹狼就是和他有着极其复杂关系的那匹狼。他顿时产生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对于人类而言,有些不可思议,他想赤手空拳走近看看它,哪怕它是做了一个狡猾的神情,等待石头落入它血腥的陷阱中。而石头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他只想走近它。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不亚于想见他的生母。而那匹在高处的狼,伏爬着,一动未动,更没有那种野兽身上时刻警惕的神态,眼睛也微闭微开,看不见它的尾巴,如果它的尾巴是放松地爬在地上的,那么它是全部把自己交出来了。 石头鬼使神差地行动了,他慢慢地向西边的石坡走去,之间的距离一直在减少,气氛在石头心里越来越紧张,从他跨出的第一步就做好了成为狼猎物的心理准备,除了以命确认外,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他本身就和牛羊马一样卑贱,任由被宰割的对象,没有地位,也不知道什么是尊严。他吃的是肉,却和长肉的牛羊马生活在一起。阿木尔把他看成一个人,头一次他成了人,他有了安达,成了一群山鹰的安达,虽不知道自己的尊严,但渐渐懂得了草原的尊严,他恨透了日本人。 石头上去了,和狼之间只有一步之遥。他看清了它的整个身体,尾巴像他想象的那样是完全放松的,但他紧张地走到它跟前的时候,老狼发出了呜呜的叫声,像是向故交打招呼的声音,更像年迈体衰的母亲看见儿子的声音。它自然地翻过了身子,肚腹露了出来,脱毛的四肢朝天。石头往往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情景,他毫无意识的跪了下来,低着头抽泣起来,眼泪像洪水一般倾泻出来。 他已经完全明白了一切,不用在证实什么了,一只猛兽如此善意的举止,已经说明了一切。它轻轻地咬着石头的手摇来摇去,就如一个老人拽着小孙子的小手摇来摇去那样,石头一只手在它的腹部挠来挠去,感觉面前不是一匹猛兽,而是一只生完羊羔精疲力尽的老母羊。 石头知道了这是一匹老公狼,他自己的泪水还是止不住流,滴答滴答溅到老狼的鼻子上,它却表现极其愿意,一点不反感。 石头发现了一个令他更揪心的现实,离老公狼半米外,一堆狼骨头。皮毛已经被风吹散了,不知何时就死了。狼骨头还保持着一匹狼伏爬的姿势,没有挪动过,说明了那匹死去的狼大概是老死的,而且是这匹公狼的老伴儿。狼的那种亲属情,尤其母狼和公狼之间的感情,已经在草原流传千年了,长生天总见证着,从西到东,从北至南,草原的狼就是长生天麾下的崇高使者。它们有着凶残的爪子,也有着人性中难有的豪情和悲壮。石头哭着,在母狼的骨头面前,抛洒了些奶酒,深深跪磕了三头。把把仅有的口粮,一串风干的牛肉,从怀里的塑料袋里拿了出来,提到老公狼的嘴边,公狼伸过来嗅了嗅,叨去了。石头看着它腰骨都快露出来了,心很酸,大概老公狼也很久没有进食了。 明显,它进食的样子,也全不是一只威风的狼了。就是使出全部的气力还是吃力,像位老人吃干奶酪一般的难劲儿。 这几天的天气特殊好,好似是预先安排好的。白天艳阳高照,夜晚月亮通明。石头和老狼待到了午分时,石头要为老狼做些事情,他看它的样子,也熬不了多久,可如果不进食,就这么几天的事情了。他不忍心,在他心里,公狼就像他从未谋面的父母。他要尽孝送终,连对他残酷的主人,他都料理后事并守了三年,何况他的前身或进牧场之前,就一定有狼的姻缘。 他决定宰掉一只羊,虽剩下了两头牛和四只羊,要是若能换回老狼的命,他愿意都杀掉。石头就是这样一个不折不扣的二愣子,只要下了决心的事,谁都拉不回来。但他心里也为牛羊难过,可只能如此,在极短的时间里,他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而一个成年的蒙古牧羊人,已经数不清杀了多少牲畜了,而且是要靠着这门手艺生存,所以牧羊人有着极其矛盾的两面性,这是命运的安排啊! 蒙古人绝对不能吃狼肉,这是大忌,是触犯长生天的事。 石头从二狼山顶就可以看见他仅有的最后家底了。有一天没有了,他就得另谋他路了,一定不是放牧了。此时的草原里,已经没有放牧的可能,天灾都不允许了,而且其他的蒙古放牧人陆续成了反日阵营里的一只只山鹰。他已经想好了,等送走了老狼,他就直奔西边去投靠阿木尔他们。 牛羊是永远不知自己命运的牲畜。也许正如此,它们可以成为人类忠实的朋友。而人类与人类之间是不可能存在真正的友谊。强强之间,也许只有互相的牵制与利用;强弱之间,只可能结出掠夺和屠杀,还有仇恨的果实。文明的人类经常把森林中残酷的法则搬到自己餐桌上,为满足食欲而大动刀叉。那些草原生活的可怜的牛羊马就不同了,彻底不知道自己命运,哪怕就算知道了,它们也会献出来,尽量满足人类的需求。 作为牧羊人太清楚人与牛羊马之间的奥秘了,石头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完美的答案。 石头宰杀了一只公羊,不只为了那匹孱弱的老公狼,也为自己。他两天多没有进食了。公狼逐渐有了些生气,但不可能站起来了,太老了,甚至可能得了疾病,靠着进食勉强维持了五六天,还是死了。 死的那一夜,它艰难地爬到母狼的骨头旁,身子伏在骨头上面,歇斯地呜呜了几声,过去了!石头无奈地目睹着悲惨一刻的发生,他想做点什么,却什么都做不了,他替代不了它。他点起了一堆火,火苗低沉的嚓嚓响,按照它的方式燃烧着,似乎有些哀伤却提不起劲儿来。就连石头自己也是一点劲儿都没有,瘫坐成一团,脑袋揣在怀里。那只狼的死对于他而言,像死了最亲的亲人一般,泪已经哭枯了,他心里不知道如何招架这丧亲之痛。而这位所谓的“亲人”,命运才刚刚让相见,就成了永别。命运太残忍了,比杀死他都厉害。 石头从来没有体会过母爱或父爱的滋味,一次次殊特的人狼情愿,让石头的心逐渐变成了人的心。否则他永远只能是一块石头。那只狼没有让他尝到凶残和狡猾。他至始至终感受到的,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得到这样的感受,那就是从狼身上流露出的母爱般的温暖。 借着月光和柴火之力,石头守着老狼发了一夜呆,像中了风似的。第二天,天刚亮,他就准备就地埋葬两匹狼,山上都是有棱有角的石块,不能与草原上松质土层相比,也不能用刀刨,只能用手,最多找一根木头作为辅助的工具。 就那样,两只手把一块块石头从原处搬至到别处,一天下来,挖出一个大坑。偶尔遇到大石块,手力使不上,就用木头撬。大概挖了两天,两只手指甲血肉模糊,都不成了模样,有的手指甲直接坏死磕碰掉了。石头疼,可只有忍着,他要把事情干完,不留一点遗憾。 把两只狼轻轻放到墓坑里,使得靠护的很紧。母狼的骨头摆放在公狼腹部,里面塞满了茅草。石头实在不舍将两匹狼用石头垒进去,心理斗争差不多进行了足有一个多时辰,已经是痛苦欲绝了。他跪在那里抽泣着,慢慢的,慢慢的,一块石头接着一块垒进去,渐渐垒起了一个墓堆。他用刀把一根木头从中间劈成两截,选准一块比较平滑的,拿起刀在上面刻了一个“狼头”的图案,像墓碑一样插到石堆上。然后把马酒袋子里酒一滴不剩地洒在石堆旁,扑通扑通地磕头,不知磕了多少头。他自己也没有去数,只是额头开花了,血顺着胡子流下来,石块上一滴又一滴,磕得他有些晕头转向。 石头还结巴地跪求长生天:“愿保佑这墓石堆不受惊扰!” 不知继续待了多久! 他必须要走了,这也由不得他自己。 是啊,一切的生灵,生死都有先后的次序,一切在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石头收敛起悲伤的心,吆喝着仅剩的几只牲畜,孤单地向西边去了,他牧羊人的影子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了。 第一部分 第三章 野性之火(1) 常理上,放牧人是要浪迹大草原的,但石头不同,如果不是日本人入侵的缘故,他可能还不会离开那片牧场,因为有了感情,成长经历让他学会了不是反抗,而是承受,甚至于成了一种习惯。 当遇见阿木尔时,全变了,一夜之间唤醒了他被压制久了的沉睡的灵魂。他明白了在草原之外,还有一个更加神圣的“草原”——国家,假如有一天,他没有了国家,没有了自由呼吸的空气,那他自己是什么呢?阿木尔是一个开导者,知道如何打破石头长期以来形成的那种羊闷骚的性格(骨子里有火气,但罩在头顶的笼子告诉他,他是一个卑贱的放牧人,这个世界怎么剧变,与他毛点关系都没有。)。而石头天生一个特殊的优点是善良、豪情,他不可能像自己的名字一样是纯粹的“石头”,他会思考,只是深埋在心里,怕被无情摧毁掉。他经常以他自己的方式去理解自然与人类的关系,当他在主人阶级意识中得不到平等时,他就住进羊圈里跟牛羊马建立了平等的秩序,他也赋予了它们尊严。 在这个年代放牧人身上,这些优点是很难具备的。放牧人的人身都不自由,全部是贵族的奴隶,和圈养的牲畜一样被任意买卖。怎么可能有那些不切实的“非非之想”呢!在石头看来,那些苦难算不得什么,他热爱草原,即使马鞭子把他打得皮开肉绽,骨头却不会因此而酥软。 当他遇见阿木尔那帮人的一刹那,就决心要帮助他们。他心里明白,既然一匹狼可以救他的命,为什么他一个人不可以帮助另一些人呢。再说,从那帮子人聊天中得知了日本人是怎样残酷蹂躏中国人,怎样践踏美丽的山河。石头虽没有说话,但血液充满了深深的仇恨。他也清楚草原自有残酷的血腥法则,但他更明白那是长生天为了草原明天的无奈之举。而日本人那群无恶不作的野兽厮杀中国人时,生来作为中国人的他,胸腔中迸射出无数的熊熊烈火。 在阿木尔兄弟们康复离开后,石头没有和他们一起走,但他心里是明镜儿,一定要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西路是陌生的,更是艰难的。当初阿木尔并没有告诉石头去西边的艰苦程度,从中部到西边边陲,除了靠很强求生的经验之外,没有强大的精神意志力也是绝对不行的。绵延数百公里的路程,起初要经过一些牧民村庄,淌过几条从遥远西边流来的神秘河流,再渐渐就人烟罕见了,还要跋涉沙漠。这些还仅是客观要面对的一些自然环境,最让人防不慎防的是沿途的土匪,还有游兵。若不幸遭遇这帮人,要不财务被洗劫一空,要不被抓人充丁,基本活路的机会少之又少,而西边土匪和游兵甚多,且互相狼狈勾结。不管怎样,都是贵族王亲的爪牙(无赖),这群人(杂碎)奉行抢来主义,只要能勾起的一切东西,都统统靠血腥手段占为己有,甚至为了女人和珠宝可以出卖国家。一些王公就勾结外国肆意出卖国土,日本人的刺刀残杀国人的时候,还有部分贵族的公子竟然充当了走狗。 无法预料的现实之路,充斥着种种未知。也许再不能见到阿木尔了,也许被迫成为土匪的蹄子,也许考验不过严酷的自然环境,...... 而在这个“可恶瘟疫”蔓延的时下,死又有什么值得可怕呢? 一个如土地般粗朴的心,已经强烈的觉察到,必须拿出决死的信念才能活下来! 在民族危亡之际,如果斩钉截铁地回答谁是坚定的战死者,那么一定不是有钱有势的胆小的软骨头(懦夫),那么当然是水生火热中的劳苦大众了。历史的辉煌总是一群所谓的“历史名人”在邀功颂德,然历史是一个人或几个人的奋斗史,还是一个民族的奋斗与血泪史呢?好似一个民族在几个人的召领下,有了无限的破坏力和创造力,这个民族赋予了这几个人特权,甚至儿孙的特权,那些凌驾于人民以及国家之上的特权。但有一天他们烂酥了骨头,似乎也就有了毫不犹疑为一时安乐而出卖国家的“特权”。这些“特权者”储存着一颗颗丑恶的灵魂,面对强恶,他们是摇着尾巴的哈巴狗;对待穷弱,他们是恶煞的吸血鬼。不知从何时起,人类就有了三六九等的划分,一部分少数人必须压迫另一部分多数人。因穷困杀人直接是败坏文明的犯罪,而富贵杀人似乎又总是在证实历史的一个玩笑。 然穷困最终保持住了一个国家崛起的心胆。一个民族中的一个人,在他的时代,无论自然还是社会的现实,都是他脚下的一条路。 石头选择了去西部的路,那个岁月,脚和手是最强大的机器,从中部到西部的目的地,要靠两脚一步步丈量过去,不会在乎时间的代价,似乎也没有时间。 正至仲夏,老天爷憋住劲儿炙烤大地和草地,空气的热浪发了疯似的涌来涌去,致使一切看得见、摸得着事物都按捺不住由里到外的躁动,随时都有可能成为一个气愤的火球。远处稀落的一些树木,被烤成了光杆儿,没精打采,更逃脱不了,垂着煎熬的头像群等死的老马奄奄一息。草地上光秃秃,没有一点绿色,焦黄一片,还以为战火刚刚停止。一些小动物窝里热的呆不住,都贼头贼脑地跑出来乱窜,找寻一块阴凉的神圣之所,但这个举动不仅使得它们徒劳一场,而且还会导致家族分裂,随时发生群体厮杀。很难发现草地上还有牛羊马,这是杀死它们最好的气候,尤其羊,那么厚实的毛,牧羊人顶不住太阳给它们剪毛,加上水源和草料严重匮乏,不多久就自然死亡了。死了,尸首又得不到及时掩埋,一经高温,空气就弥漫着可怕的死亡瘟疫,不仅牲畜,而且人们也是很难幸免。滴雨不下的日子,大块头的动物耐不过那些地层下的小动物,针叶类或荆棘类植物的生命力要强过那些阔叶类植物,谁新陈代谢或吸收和蒸发水分厉害,谁的性命历程完结也快。这几乎就是力量悬殊的消耗战,考验的不是命运,而是无聊的持久力。 高温下,死亡的气息霸占了一切地方,连心情都是。如果一个人没有足够的耐力和斗争力,那还没有动弹,就已经被杀死了一半了。因为焦荒的草地上随处可见恐怖的白骨,真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人烟的惨景。整个草原不只今年没雨,自从战争爆发以来,雨水就少见了。好几年不见雨,而游牧民族是要靠老天吃饭的,饿死了牛羊,他们也将沦为难民。一个人怎么都能活得下去,但一群人甚至更多更多,那就得颠沛流离了,有的饿死,有的行乞,有的当土匪,有的当兵,有的打日本人,有的投靠日本人。人在死亡的恐惧面前,逃生的手段不一,一部分人只为活着,一部分人为了更多人活着,还有一部分人还为虚荣享乐活着,更有甚者为了活着出卖了别人活着的机会。 第一部分 野性之火(2) 自然残酷无情的一面也存在一定的蓄意,蓄意什么呢?——穷人不可能更穷,倒是更大程度地催醒了他们的精神意识。而一些贵族从金字塔上滚下来,熄灭了他们那种高人一等的气焰,他们没有了一切的优越,将站在穷人队伍里去谋生,也将从一个穷人的角度去思考过去的种种无赖卑鄙的恶行。 自然无情力量,让一种代价死去,让另一种代价渐渐萌发崛起的希望。这必定使劳苦大众紧密地团结起来,去对付那些为了私欲而背叛家园的所谓的“上等人”。 石头是多么期望老天永远是黑夜,因为那样,他自己将不会被烤成干肉。羊已经都消耗死去了,牛走起来太慢,或者是它宁可死,都不再愿意赶路了。石头放生了它,随它去吧,当然它会死去的,一头老牛能挨多久呢?老天不会因为它的年老而垂爱,或许出于爱,会更早让它升天。 在现实生存中,牧羊人证实了一点:牛要比羊聪明,更富有感情。羊在动物世界里是相对傻气的一种了。它之所以成为人类利用的动物,也多半由于它们的呆傻。牛就不同了,虽和羊拥有一样劫数难逃的命运,却是极富感情的动物。激怒时,像无所畏惧的斗士,平静时又像位和蔼的母亲,它的一些细微举动,自然的,动物性的,常常让石头感动的热泪盈眶,比如时常用牛角轻轻挑勾石头的屁股,就像母亲为顽皮儿子拍打屁股上的尘土一般。虽笨拙的可以撞碰倒树木,但却细腻地超出想象,尤其对待它的儿女们,是那么的呵护,那么的舍得。在小牛犊没长大之前,时刻警惕着,唯恐其受到伤害,连风吹草动都不放过,有点草木皆兵的感觉。在被杀或自然死亡之时,是最悲催的,令人纠结的,比如当大锤舞起砸碎脑壳那刻时,牛的眼角噙满泪水,吧啦吧啦落下来,直到倒下的那一刹那,眼睛痛苦的死死盯着杀死它的屠夫,而那屠夫多半是它曾经无比信赖的朋友,它不是为求饶而落泪,不是为放不下生命落泪,更不是.......它是陷入极度悲痛中,为背叛而落泪!它善良勤劳的一生总在拉长的刺耳的一声长哞中倒下,倒得也总是那么沉重,让杀死它的屠夫也慢慢深陷在内疚和不安中。 夜晚,身子滚在地上热乎乎的,像是在冬日的火旁边。脸和身上的汗渣粘上热风送来的尘土,形成黑黝黝的无序的条纹,犹如一条条黑金鱼,也像一只只蝌蚪,顿时就热干了,捏把在身上,散发出一股股酸臭味。本来里面的衣物早已脏成了硬性子,经汗渣浸湿,就好像赖皮鬼似的死贴在身上,分不清皮与布。 口渴导致喉咙像被钢钳夹住一般,微微一动就连带着一阵刺痛,黝黑的嘴唇已经爆裂的四分五裂,皮都打卷起来,牙齿咬住一拉扯,就划出一道血口子。石头的马酒袋子不大不小,再怎么备水,也不够用,越渴越想喝水,越喝越渴,有水源的地方不好找。石头和马都累死般地爬在草地上一动不动,鼻子和口里粗气不断。不过比起白天已经好多了,偶然还是遇见丝丝凉风拂来,猛地感受到了舒服。马不能和石头一样总俯仰着,它还是要利用这逊热的夜晚,啃啃地皮,充些饥,吭哧吭哧,总能获得一些力量,草皮即便再低也总有些水分。后半夜,马就如同石头的贴身卫士一般,在他滚爬的地方周围啃草,直到天亮。夏天的夜特别短,人的眼皮刚刚黏住,天就亮了。天只要一亮,太阳就冷酷的迫不及待地跑出来了,还是那些生灵,来不及躲藏就已经被上了烤架。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石头也只能像马一样吃些草充饥。有的草汁有毒,吃了闹得浑身没有一点气力,舌头都发。,但这不是常有的事,有一回就足够石头好几天受了,搞不好可能都要了他的命。还好有些草,人是可以吃的,长期的牧羊生活已经使石头亲自实验获证了。天热也有一个好处,使得一些兔子显得不灵光,懒洋洋伏在石堆里一动不动,直到石头抠住它们的脖子,才意识到危险,可已经太晚了。兔肉可以充饥,一只兔子的肉可以勉强维持四五天的体力,天气温度太高不能存放,逮住就都全部吃掉。 当然,不论白天和夜晚,都可能遭遇一些凶残的野兽。但石头麻木的生不出什么惧怕来。如果它们要攻击它,他首先要保护马儿,一般这种情况是不存在的。那些野兽不知有什么本事,总能嗅出石头那猎人般的厉害来,牧羊人天生不是单纯放牧,还要充当杀手。所以个别野兽碰见牧羊人,就赶紧逃窜了。野兽白天一般不发起攻击,即使寻到猎物也只会跟在后面尾随,利用黑夜伺机下手。 石头这几天就总被几只饿狼尾随着,它们不仅看好了他,而且还垂涎他的马。石头和狼虽有一些神秘关系,但不是每一只狼。狼就是狼,饿了就一定要吃肉,甚至连它们之间的同族都不放过,这几只就是要置石头于死地的。石头没有什么武器,他有的就是一把羊刀子和一根长皮鞭,可这对于他已经足够了。对付一只两只完全不在话下,可如果是好几只一起冲来,那就绝对招架不住了。他在想法子如何对付它们,因为一旦探风的狼得知了猎物仅仅是石头和马,它们会立刻达成残忍的围猎行动,点点包围,等到石头耗尽了气力时,就自然成为它们嘴里的肉了。 大自然给狼传授的法子都能置敌于死地,它们是群体性的野兽,有家族似的组织,有头狼,有探头的,有打伏击的,集体围追堵截猎杀。一般猎物都是冷不防遭受了攻击,它们家族成员等级森严,头狼为大,它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可以发号施令,狼群必须不折不扣听从执行。假如在猎杀冲击中,有某只狼受了重伤,那么最后的结果,它将被头狼杀死,也会成为家族的食物。而且头狼过了那个强壮的年龄后,就会随时接受挑战,如果失败了将失去一切,并离开狼族,成为一只没有组织的孤狼。狼族还有它们势力范围,以狼穴为中心,辐射几百里,别的狼群轻易不敢擅自闯入。它们在那些界线上都留有记号,一种是撒在某处的尿液,一种是用爪子做的记号。 第一部分 野性之火(3) 白天还轻易看不见它们的踪迹,一到夜晚,一双双恐怖的蓝色眼珠子在半空中移动,有时逼近,有时退远。 总之阴魂不散,它们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种。马儿也是极度的恐惧,脖子上的套铃响的都要摇碎骨头了。石头更不敢大意,不知何时就落入狼口。而这种岁月,一般狼也是很难逮到猎物。一旦遇见,就豁出命猎杀。晚上虽很热,但有一件事必不可少,那就是必须点一堆火,还不能让它熄灭。狼怕火,遇见火就有些退缩了。火对于狼是神秘的克星,不过石头在草原这么多年,也不明白狼为什么怕火,狼又为什么对月亮那么钟情? 高温无雨的气候里,木柴像被浸了煤油似的,一见火就霹雳啪啦,真是干茶烈火,那么短暂的一股劲儿,瞬间就化为灰烬了。因此,白天不光只顾赶路,还得找寻树枝。几乎每个夜晚,都的准备一捆。还好,石头走了好多天,基本能看到枯木树林。那几只狼也一直尾随好几天,它们也真够执着。石头和马儿的神经绷得很紧,丝毫不敢放松。尤其那匹马,走走就往屁股后面瞅瞅,动物嗅觉和听觉绝对要好过人类,即使放牧人也不如。这时候,石头得依靠马的判断,只要它惊得把持不住,危险就步步逼近了。石头除了两件法宝外,还用羊套子背了些石块,不妙时,这些石头一定能够派上用场。其实石头也是在等待机会,给狼群一个下马威。狼群和人群一样,总有不服号令而冒失行事的,独想自己表功。这种料色的鲁莽一般总给了对手难得的机会,因为它孤军一只。 终于机会来了,还好是个白天。若夜晚,它看得十分清楚,可石头和马就如同瞎子了。马的觉察力超过石头不知好多倍呢,况且这匹马是石头的伙计(搭档),当它发现一只狼偷偷逼近时,就轻轻用前蹄子划拉石头的胳膊,石头马上意识到了有情况,把已经削好尖的坚硬木棍放在膝盖盘,羊刀子插在胸前,在一个早前挖好的浅坑里伏爬着,只露出头,谨慎地观察前方的动静。马儿是诱物,它似乎早就明白了主人的心思,明知那匹狼距离不远,却显得异常稳定,只是扑哧摇了摇头。身子慢慢挪动着,后蹄子半朝向狼的方向。一般,马呀,牛,还有一些动物,后蹄子相当厉害,借助地面之力蹦起来,聚集了它全身的力气,快速一蹦后蹄踢到的地方都是致命硬伤。狼十分清楚马后蹄的强大威力,它只能在马儿麻痹大意的时候,发起神速般的攻击,动用无比锋利的狼牙,一下窜到猎物的脖颈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死咬住猎物咽喉,直到猎物窒息而死才松开牙口。 这时,狼到了它认准的冲击范围,所有的动作都在一瞬间完成,比风都快,只嗖地一声,它已经到了马的跟前,马本能反应地受惊了,后蹄子砰砰向后猛力踢去,但马不及狼聪明,狼直接就是扑上马的颈脖方向。 当马向后本能地一扬头,正好留出了空隙,说快也不快,说慢也不慢,几乎刚刚好,就狼猛扑上来一瞬间,石头也猛地站起来,用尽浑身力气将一根尖溜的棍子,截止了当地插进了狼嘴。伴着一声哀嚎,狼噗通栽在了地上,棍子从狼嘴穿堂进去,从脖颈出戳了出去。狼在地上,四肢朝天拼命地挣扎一阵,嘶哑的声音越来越低,那种惨景真是惨不忍睹——狼眼滚圆地睁着,嘴里直冒脓血,大便小便都给痛得憋出来。 石头站在那里看着它,心里有些自责,毕竟它是狼,曾经那匹老狼的同族,今天却残忍地杀死了它。他甚至不知道挥起棍子的力气究竟多大啊,直接戳穿狼的喉咙。石头连声叹了几声,谁也无法体会他内心的那种痛苦滋味,杀死了老狼的同类,几乎是恩将仇报啊。可是,石头自己也没有任何别的选择,这种环境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那刻要是有一点儿犹豫,狼牙直接就会扎进马的脖颈里,他的伙伴就要呜呼了。 那匹马惊的魂都出窍了。一种前提就是没有惊慌的跑起来,如果跑起来,那么石头即使有三头六臂也救不了它,那就意味着绝对会被狼咬死。 一切的结果几乎都是在顷刻间决定了,马配合到了极致,石头又十分坚决,且顺手,直接就是一劲儿的棍子。马围着石头和那狼尸嘎达嘎达绕来绕去,发懵地抖擞了好几次,直到石头叫停才停下来。可能它为自己没有被咬死而感到后怕,也可能为主人的果断而折服。 石头难受的心理在残酷的现实中只停留了片刻。他清楚的自己自责对于生存会勾成极大的阻碍,他必须果断地采取一切行动,要不他就剐下自己的肉喂给那些饿狼。一会儿那些情绪就一扫而光了。他不但杀了它,而且还要吃掉它。 石头剥皮剔骨的本领一绝,已经不知操刀多少次了,不到一刻钟,一匹狼的皮和骨头都分离出来了,脊椎上的肉又能维持石头几天的生计,他要留着那张狼皮,等干硬后充当坐垫子,而那狼头和五脏就地挖坑掩埋。 石头清楚,这次侥幸杀死一匹狼,必将遭到狼群疯狂复仇。狼是有仇必报的冷血动物,为了复仇甚至不计代价。所以,石头不能原地待,需赶紧上路,至少离天黑之前,走的离这里远一些,并能找到足够的干柴。还得思考下一步如何对付它们。 果不其然,石头刚停下来,一双凶恶的蓝光就又出现了,而且是鬼哭狼嚎一片。石头心想,“恐怕已经激怒了它们,也许今夜就是今夜,若真是这样,他和马必死无疑,而且死相会很惨!”他赶紧点起火,并招呼着让马俯卧下,把能抠挖的石块都放成一堆,继续削出几根棍子来,放在方便处。他有点后悔当初为什么不问安达阿木尔要把长刀呢?那样狼群冲来,就可以挥劈乱砍。不过马上自己就否定了自己,即使有刀也是顾了一面,顾及不了另一面,狼嘴本就是一把把锋利无比的绞索,一咬一撕,马上就血肉模糊了。它们的绝杀就那恐怕的“封侯”,只要两排獠牙扎进喉部,立马就断气了。 第一部分 野性之火(4) 在这么热的天,想到这些,石头真还感到毛孔凉起来。 不过,对于他更要紧的是填饱肚子,死也要做个饱死鬼,以便到了地府里不至于乞讨!狼肉跟其他牲畜的肉无法相比,在火上一烤,溢出一股股腥臭的味道来,很是刺鼻,不过肉几乎都是红丝肉,入口虽不是很好吃,有些涩味,但至少能解饿。石头才不管它是什么味道呢。他想,若有一坨屎能填充肚腹,也便会毫不犹豫塞进嘴里。这是他原始求生的本领,要是在这种恶劣的环境,还依然在乎心绪或口感之类的碎碎之念,那么将必死无疑。 他自己也必须变成另一种可怕的“野兽”! 有两匹狼张扬地向石头的方向走来,而且速度不断加快。石头猛地抓起石块,向它们处掷扔了出去,又从火堆里抓起一根烘烘燃烧的木枝,朝空中飞舞。那匹狼一看火棍就不进了,只是朝着石头呲牙咧嘴狂嚎了几声,做成个半弧性的示威,看起来不敢冒进攻击。 马早就惊吓地站起来了,不过它不跑,它必须依靠石头的护卫。尤其黑夜,只要跑出离石头十米外,必成为狼的美宴。再者这马已经有了些岁数,不是那种烈性的无法无天的时候了。主人读透了它,它也只驯听主人的。 整整一个夜,那群狼一直在不远处发出仇恨的嚎叫,此起彼伏。这情景对于一个人,即使再胆大的人,一辈子最好不要遇见一次。它们不是害怕石头和马,而是胆怯那团火,如果火堆一旦熄灭,后果可想而知啊!因此,石头绝对不能打盹,时不时往火力添柴,还得考虑用量。 石头明白,这样不是长久之计。耗时间,最后的赢家绝对是狼。他白天必须抓紧赶路,需要骑上马,虽马有些勉强。只要找到人烟的地方,就可以摆脱这群狼了。而且目前情势十分严峻,探风的狼一旦试探有了答案,狼群时刻都有可能发出攻击。 想着,想着,石头疑问,阿木尔他们从前就没有遇见过狼群吗?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对付它们的? 奥!对了,他自己找到了答案——阿木尔他们人多,主要有枪。枪不与近身格斗的冷兵器一样,枪是可以在一定距离内发挥它的杀伤力。狼再怎么强悍,只要听见枪声一响就狼狈逃窜了。 天一亮,他就骑着马出发了,还是只朝向西部走。这匹马老了,但它自己明白现在必须发挥作用,整整一上午没有停摆,大抵走了30多里路。在一片寂静中,天上盘旋着的雄鹰突然发出哇哇的尖叫声,而且拖得很长,简直就如一声响雷,让人着实吓了一下。鹰从高空俯冲下来,像一把神剑直插草地,又直冲云霄,鹰爪里擒拿着一只地鼠,几乎那只地鼠还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回事。 鹰拉开翅膀,一扇就有一整张成年羊皮那么大,而两扇拍击着空气,一定致使风浪卷起,呜哇,呜哇,...... 回声万里传谣,苍劲而雄浑,石头没有听说过鹰攻劫过人的事情,在他放牧生涯中,也目睹过鹰抓羊羔,当人一出现,它们就半途作罢了。草原人赋予了鹰神圣的地位,它们是长生天的使者,是人灵魂归天的引路人。它和草原狼一样,都是草原永久不衰的神话。 石头定神抬头望了望,但还是不敢久留。后面的尾随的狼也瞅见了山鹰,谨慎注意空中,一不小心,就可能被鹰爪劈碎狼头。虽然狼浑身上下最坚硬的部分要数狼头,但鹰高空俯冲下来会巨大的神力,而且防不慎防。 某种意义上,山鹰拖延了狼尾随的节奏,使得狼不敢大大咧咧的跑路了,尾巴夹在后两腿间,畏缩着,狡猾地慢慢走,深怕鹰发现了它。 此时,石头遇见一条较浅的河流,南北走向,把一块平整的草地划为两部分,由于严重干旱的缘故,河床全部裸露在外面,水下的细沙清晰可见,水深不到一只手深,不过这也是奇迹了!石头记得已经两年没有下一点雨了,而且本身风沙厉害,气温斗高,河流蒸发严重,能看见河流,实在是十分难得之事了。 这绝对是长生天的指引,刚才那山鹰盘旋似乎在石头的心里暗示了什么似的。 石头跳下马,拽着马绳,直接跳进河流里,蹲下来就是一顿长时间舒畅的狂饮。马更是,在水里打起滚来,马消除疲劳的方式就是尽情打滚,它把那些前不久的恐惧抛的干干净净,翻来覆去,令石头都十分眼羡。石头把头栽进水里,洗了又洗,喝了又喝,直到听到肚子里咯咯响的声音。他把衣服都脱光了,这是他活这么大的第一次洗澡。畅快的洗,当然身子有些地方的污垢都长进肉里了,不花长时间浸泡,根本不起作用。不过,至少进行了一次洗礼吧,蒙古人一生要洗三次澡——降生时,结婚时,死亡时。石头的第一次澡足足过了二十多年才实现。这个澡比他睡上好几天都管用。水位低,太阳暴晒的极其热乎,人躺在里面十分舒服,如果命运允许,真还不想起来了。连他的马也一样,打滚了半天,也直接俯卧在水里了。 石头顿感倦意全消,蹲在岸边拿出羊刀子,对着缓缓的流水,以净水为镜,从上到下,把一脸长胡子刮了下来,于是一个大胡子变成了一个帅小伙。他对着水镜打量了自己半响。这样足有花销了一个时辰,对于石头和马都是值得的。他们已经恢复了力气,石头把马袋子灌满水,马一翻身从水里站起来上了西岸,石头跳上马继续赶路,马明显有了腿力,蹄子又哒哒跑起来,向西驶去! 赶了一天的路渐渐黄昏了,但人马都还感觉不到倦意。那场中午时分的美澡洗净了血液里的疲倦,给骨头注进了力量。可还没有发现人烟,比以往强的是直接进了一片老白杨林。有了木头,石头的心安了些,而且树林不便于狼群冲击,它们谨慎的天性不敢冒这个险。石头把马拴在跟前的一棵老树上,就在树下点起一堆火,今夜正是星火燎原啊,天上与地上相接应,人与神共在。老树枝条放到火里,马上被吞噬殆尽,发出噼噼啪啪的叫声。石头在想,那一定是它们骄傲的声音。 第一部分 野性之火(5) 尾随的狼还是追上来了,不过是过了半夜之后。大概它们也在那条河流洗了个澡吧,那么它们的身体也恢复了强悍。还好,再怎么强悍,今夜它们不敢窜进林子来,依旧在林外鬼哭狼嚎,它们的愤怒没有减去多少,狼群一定要挽回它们失去的脸面。 想想看,一贯总在猎杀别个,突然被猎杀,那股子耻辱一定是要血洗的。有几匹,光石头数清的“蓝寒光”就五对了,它们急躁地转来转去,只有一双“蓝光”在左面,在离其它几匹有几米的距离处一动不动,那是头狼吧。一只老谋深算的阴险的家伙,石头盯着它,它也正和石头对视着。石头在揣摩,这家伙究竟在阴谋什么呢?它是不是在策划一场最后的围猎呢?只要它一声令下,石头和马马上就完全可能被撕咬成“碎布”。也许头狼的老谋深算就局限在那团火堆上,它在想如何突破火团,这大概对于它们是心理不可逾越的法则吧!它一定在狼神秘的图腾里祈求降临一场雨,浇熄对面的阻力,咬死杀死它家族成员的“石头和马”,它的一动不动是不是就是相信不久,这夜的不久,将会降临一场雨呢? 石头突然害怕起来,如果正如他自己想象的那样,如愿狼的祈求来了一场雨,那么他自己和马就要被残忍地“包馅”了! 石头耸耸肩,赶紧抑制住自己那些害怕的想象。他自己转回了一个念头,看着那头狼眼珠子迸射的蓝寒光,“如果可以选择,他自己想和那头狼一对一比个高低!” 当然这念头没有一丝付诸行动的实际性,是游走在脑间晕晕乎乎的虚怯,真不知如何是好的苦恼。那头狼就如一尊威风严森的石像,浑身狡黠地隐藏在黑夜中,两颗凶煞的蓝珠子让整个树林发抖,气氛异常地弥漫恐怖,它那捉摸不透的诡计更着实让石头直冒虚汗。一刻又一刻,一整夜就这么对峙下去了。天窗斯文地开亮时,那神气十足的头狼只耸了耸头,一群狼跟着它向荒地跑去了。 石头又度过了一个死亡积脓的黑夜,这反而没有让他庆幸,而是更加忧虑了,那些恶狼仅在试探,一旦耐心没有了,就会像大洪水袭来。石头心里默念:“愿长生天保佑,愿佑天黑前找寻到人烟的村庄!” ——“愿长生天保佑,愿佑天黑前找寻到存在人烟的村庄!” 人类绝对不是一个全能的物种,在自然面前,即便已经迈出了数百万年,也还只能算是长不大的孩子。一代代人先仆后继地破坏和创造出为之生存的各种方式,却仅是从自然之源索取了一点火栗,无论破坏力和创造力多么顺乎民意,多么伟大,都注定人斯去乎,物斯去乎,千古流逝尽!强大而脆弱的人类在自然脚下认识自然,就一定要倾向于高于人格的神格。“大自然”这位高高在上的神,成为人类倍以虔诚的万能主,并在心底刻画了一个神圣的图腾,而无边无量地亲近。草原游民民族更甚,美丽无垠的草原,飞鹰猛兽,肥壮的牛羊,...... 一切的一切都是长生天赐予的,弯刀和马鞭以及它们的主人不是万能的,它们的主人必须依附于伟大的长生天才能有勇气驱赶现实的灾难——他们双手和大脑不能应付的一切现实(生老病死、天灾的困惑、恐惧)。 草原早期有无数的游民部落,部落首领充当了神的耳朵和鼻子,拥有部落里至高的权利,他的一切行为代表神的意志,部众把所有活着的意义都加注在首领身上。不过到了后来,首领学会了政治游戏,不在过问神事,神的担子渐渐卸到了通天灵身上(巫师),占卜草原的一切吉凶祸福,他们同首领一样也拥有至高的权利,还是首领重大事务的军事。不知不觉,无上的神格被人格化了,神的相貌与人一般,只不过多些脑袋、眼睛、胳膊之类的。巫师做法时,如披头散发的疯子,头上顶着一颗牛头骷髅,拖拉着长袍,手握长木剑,在专门搭起的“天台”(临时的)仰首长天,手足舞蹈的比划着,发出跟牛羊一般的,人类根本听不懂的声音来。部众人赶紧俯首拜倒,缩成一团默默祷告祈福,并献上各式花样的财物,还有祭祀的牛羊。 历史的可爱之处在于它不会自觉地产生无限的怀疑。历史总是一位忠守妇道的妻子,根本不会怀疑自己枕头旁的丈夫,更没有资格怀疑。牧民信仰他们认为可以信赖的神就是历史,而历史不仅仅是过去的花絮,也包囊将来的一切花絮,它是全人类生命历程的影子。因此,草原的美丽之外还有它的神秘性。 也正因此,必然的事实,脆弱的人格一定是在无限能量的神格里看见东升的太阳的。无论草原游民族,还是更文明的民族,无论在远古,还是在未来,地球上一切人类几乎都是按照神谕在活着,只不过认准的不知道是哪位神罢了。 就连人类也永远无法明白人类自己,躯体中的物性和神性存在着,喜怒哀乐长伴着,困惑无奈延续着,恐惧无助滋长着。要活着实在些,是一切人类的本质思想。 第一部分 野性之火(6) ——“愿长生天保佑,愿佑天黑前找寻到存在人烟的村庄!”石头心中的神性高高在上。 默念,默念,希望睁开眼睛发现一个“存在人烟的村庄”的物性世界。 究竟是否有求必应呢?石头希望是,因为情势不容乐观,正急剧恶化,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群狼心里的歹毒诡计。 石头现在像个逃亡者,时间和奇迹都是保障他胜利逃亡的必要条件,少了一样几乎必将落入狼口。吃了的狼肉,连自个的骨头都得全部偿还回去。然而石头可以真实把握的唯独时间,狼群一般白天只尾追,令石头最害怕的事情是见不了人烟,倒闯见了沙漠,那就死定了。 连撞见狼群到尾追至今,足有天了。一般情况下,人食不果腹仅能勉强维持七天光景,以至于没有透支过尽而死,是从狼肉和河流中获得了些能量。然而,人的腑脏不是储存器,反是台强大的消化吸收器,若不能按时按量得到补给,身子非垮掉不可!何况距离上次已经有四天滴水未进了,明显听到胃宫不断萎缩的争闹声,眼睛有些发晕,手脚没有了气力,还要拼命赶路(逃亡)。路一直在恐惧的延伸,显不出一丝希望的标志来。 又一天,两天,三天,生理和心理掉到了极限的深渊。生理上突然感觉不到求生的饥渴了,心理上的防线也彻底崩溃了。反而希望死神马上降临,人是如此,马也不例外,宽大的骨头架子都几乎支撑不住它那颗头颅,总耷拉着,对周遭发生的一切引不起一点兴趣来了,比那群饿狼更可恶的蚊蝇,肆无忌惮的钻在它的肚皮下饱饮,马尾巴实在没有力气去驱赶,任由那些饮血如命的“恶霸”放肆,几乎连蹬蹬蹄子的力气都没有了,两个如洞穴的马鼻吐出火一般的热气来,把鼻孔烫得发脓。 人和马不再上路了,停下来等待死亡,没有一丝丝的恐惧。 石头的脸庞溃烂了,热烫一般的疼痛,嘴唇干裂的全部爆炸,翻了出来像鸭子的嘴。马俯卧着,伸长脖子竖放在地上,嘴巴突突的吸气和出气,对蚊蝇的嗜血,提不起一点讨厌来,起码在心理上已经彻底接受了,一动不动。 狼群依旧冒着热浪,嗅着石头和马散发在空气中死亡的气息尾随而至,它们不在乎空气多么窒息,只在意复仇的实现。即便如此,白天它们依旧装出绅士一般的宽恕对石头和马不理不睬。只是,太阳刚落山不久,就原形毕露了,也不像以前那样进行试探什么的动作了,而是一字排开,慢腾腾向石头和马这边逼来,石头能够听到它们愤怒和得意的声音, 时间在黑夜的热浪中凝固了,石头抓住一分一秒的时间擦照了火柴,扔在碎木枝里,已经不在意狼渐渐走来了,铁青的毫无表情地盯着火堆,于是石头看见了他的主人,看见了那匹灰白的老狼,看见了阿木尔那帮兄弟,甚至看到了曾睡过的羊圈,还看见自己在堙没马蹄的草原里骑马,还隐隐看见了母亲的背影。 火突然吧啦的劈了柴木一声。石头回过神来,不过真不想跟狼反抗了,他心想,“狼救了——吃了狼——被狼吃了,这是长生天赐予的命,应该无比感激上天安排!”马在最后一刻抓住一把力气忽地站了起来,猛摇着缰绳。死亡就在面前了,石头也不由自己本能地爬了起来,手里握着马鞭和羊刀。 好似飕飕的风声,几匹狼猛地飞窜上来,马一声长啸崩断了缰绳,拼命狂奔起来,那几匹狼像瞄准的箭一起齐射,向马射了去。 凄惨的长啸声和挣扎声,几乎就是炮弹爆炸的声音,隆隆震得石头的耳膜破裂,死亡又痛苦而短暂,一会儿功夫,马就被分尸了。 几匹狼叼着血腥的“胜利品”在石头面前窜来窜去,想以此激怒石头。而头狼叼着马头凶恶地抛在石头不远处,发出高傲的歇斯底里的嚎叫来,就在头狼转身不防备的那一乍,石头的皮鞭重重落在它的后骨上,抽得它呜呀的转了几圈。此刻,石头已经毫无求生的意识了,瞬即扬手又是一鞭,抽在头狼的后腿上,它身子嗖地一缩蹦了两尺多高,呜呜的将尾巴狼狈地夹在两腿间。 当然,石头的鞭子不能顾及来自任何方向的危险,顾及一处就必然将失去另外一处,侧身就留出很大的空隙,狼狡猾的程度远远超过人类,它们十分懂得如何伺机而入,一片年轻的公狼呼啸一般扑上来,死死叼出石头的右小腿。狼的牙口十分锋利,四颗像锥子的门牙直接扎进石头的关节里,阵阵剧痛马上传遍全身,左脚踝瞬间失去知觉,他只是拼命利用大腿部的力气猛力的甩来甩去,但那狼恶狠地咬勾着,石头忍着剧痛,左手握着长鞭招架前面虎视眈眈的狼,左脚拼命地在那狼背上猛踹,可狼一躲蹭,撕裂腿肌的滋味就如肠子里灌了辣椒水那般刺辣,那般疼痛。而且它还发出嘶嘶的恼怒声,石头痛得嘶哑咧嘴,两排牙齿相持着咯咯直响,气下去就快要上不来了。石头的意识还没有糊涂,必须给这狼以致命一击才能减轻疼痛。他强忍着腾出了右手,从腰带里拔出羊刀子,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石头定了定神,一弯腰,刀尖直接捅进了狼的左眼,血四处飞溅,石头身上和脸上都是,那狼呜的一声就松口了,但石头顾不得仁慈,大喊一声,于是浑身的力气就都压到了右掌上,刀身全部灌进狼的右眼。这时,石头似乎感觉不到剧痛了,也许右下肢已经失血过多给废掉了,全部的神经支配就是杀死那匹狼,当然其他狼都扑上来了,不过有一段距离,石头的鞭子呱呱抽在草地上,像是阿木尔的长枪击出的声音,狼都倔着屁股畏缩了,石头右手死死握着刀把,左腿朝肚腹猛踹,也不知重复了多少次。那匹狼嘶哑地躺在了血泊中。 石头的皮鞭一刻不敢懈怠,在地上呱呱地抽打,头狼伸长脖子地一直吼叫,也不知道是命令,还是为它的死狼哀呼?其他狼也跟着对准石头狂嚎。 石头的右腿感觉像是踩进了冰窟,冰凉的直得瑟,他十分明白自己已经失血过多了,血淌在地上一大片,和狼血混在一起,倒像个血海。由于天热气闷,蚊蝇嗡嗡纷飞,对于它们而言这是一顿极盛的美味佳肴,而对于石头和狼而言,却是极大的不幸。 从天黑到天亮,一夜血腥的较量没有胜负,头狼领着狼群不知什么时候就消失了,石头一定是在后来晕死过去的,等他醒来时,...... 第一部分 第一章 曙光(1) 领导劳苦大众抗日运动的浪潮吹遍大江南北,各地方大搞特色的游击队伍,并给予了日本强有力的打击。而国民党军队在与日军正面作战中渐渐败退,军心大失,即便如此,客观上也为抗战的全面胜利起到了战略性的意义。延安提出的游击战和持久战也证实了这一点,不是否认国民党军正面作战的重要军事价值,而是客观地认识到无论武器装备精良的还是小米加步枪的八路军在硬碰硬的正面战争,都一时无法与日军抗衡,因此游击战和持久战成为当时中民最为奉行的“神话”。在大草原上也是如此,似乎抗战有了希望曙光。老天爷也开眼了,不在铁青绷着脸不下雨水了,正是久旱逢甘霖啊!虽不是什么风调雨顺的年景,但起码让一切生灵有了条活路。后方渐渐有了物资,前线就有力气打硬仗和胜仗了。 ——所有中国人已经开始坚信,“日本鬼子的末日不远了!” 阿木尔在认识石头很早以前就秘密加入了,而身边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不过人的眼睛跟明镜似的,只要接触过的他本人,都打心眼里说阿木尔的好,他脾气和顺,平和的眼神中透着一种磐石般坚定的斗志,头脑又灵活,总能把问题考虑十分周全,做事还不拖泥带水,而且几乎是一个百事通。 阿木尔出身卑微,农奴子弟。父亲早年参加救国运动,失败后逃到蒙古,不幸被贵族马队逮住,当了喂马人。在马厩里认识了一位农奴家的女儿,开始了那个年代绝对是“滔天大罪”的爱情,对社会底层而言,不要说尝试,就是心里咯噔一下都是罪孽难赎。当然,阿木尔的阿爸和阿妈是地下秘密进行的。不过没有不透风的墙,狡猾的奴隶主还是发现了一些端倪,就要拿阿木尔阿妈的身体祭祀天神,他阿爸信奉佛祖,但不信那些巫术的逆行,便密谋了险些丧命的大逃亡。利用黑夜的掩护,不顾一起跳上一匹烈马,冲出栅栏,逃跑了! 阿木尔的母亲是天底下最不幸的女人,以一个美丽的希望开始,也为这个希望付出了生命。任何时代,无论是何种社会制度,女人要为子女耗尽自己,如春蚕到死丝方尽啊!阿木尔出身时就成了母亲的忌日,孩子平安降生了,母亲虚脱致死了。阿木尔还不到八岁,阿爸得肺气肿去世了。 从此,阿木尔一个人浪迹天涯了。 他根本不知道西北边有个同样古老神秘的地方——新疆,阿木尔毫无目的的朝西北方向走去。当时他只有8岁,只知道肚子饿的滋味不好受,对于环境恶劣,生死考验全无概念,就连他阿爸的死,只觉得阿爸是在睡觉,睡好就醒来了。他什么也没有,仅有一颗没有了爹娘的孤独的心。他更无法知道,他自己所走的路,正是过去的丝绸之路。不过,驼队仍耷拉不老的风铃,叮当叮当......,载着发财的梦想,在这条路上不停地往来穿梭,延续着一段段辛酸与美丽的传说。 而阿木尔命运的改变正是从碰上驼队开始的。 驼队中一个下无子嗣的商人收留了阿木尔,不过阿木尔的名字还是他亲身父亲给取的,八岁多的他,早就知道自个叫什么了。那商人是西安人,叫吴平川,祖辈世世代代经商。不幸,到了他这一代,原配不能生育,偏房又只生女儿,一家子有5个女儿,加之吴平川已近50岁了,他得子的期盼渐渐熄灭了,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女儿身上。虽旧社会,但5个女儿都上私塾有了文化,3个女儿去西洋留学了,下来的2个女儿跟阿木尔一般年纪。 在路上捡到一个十分聪明的男孩子犹如至宝,吴平川十分高兴。一般在驼行中,他从来不碰酒,但这次他破了几十年的规矩,喝的酩酊大醉。阿木尔天生聪慧,且爱干活,整整为吴平川守了一夜,第二天吴从下人口里得知,这孩子很懂事,谨守了一夜。 吴和蔼地问道:“几岁了?叫什么名字?”便摸了摸阿木尔的头, 阿木尔没有丝毫的紧张,斜着身子,小脸扬起来,眼睛圆溜溜地看着吴,稚嫩的说道:“阿木尔,阿爸说是太平的意思。八岁多了。” —— “家住在什么地方啊?爹娘呢?”阿木尔低下头半响不出声,吴从布口袋掏出一块豆馍提到了阿木尔面前,阿木尔伸出黑乎乎的小手接了过来,吴凑近了些,声音很轻,说说,“家住在什么地方啊?爹娘呢?” “住在,住在... 不知道了,就在那条路下面啊。阿爸阿妈不在了,升天了!” “那你这是去哪里啊?没有亲戚吗?” ——“没有,不知道!” “小阿木尔,愿意跟着俺吗?到西安去,让你去读书!”吴平川蹲了下来,抚摸着阿木尔的小脑袋。 “您可以给俺喝点水吗?渴了!西安是什么啊,是绿油油的牧场吗?”阿木尔的一番话逗得吴坐在了地上,乐得前俯后仰。 “从今以后,俺会把你养大,让你去识字,然后再跟驼队做生意,你可以把俺当成你的爹,至于娘,住在西安,去了就见到了,保证她们会喜欢你的,还有四个大姐姐,一个小妹妹呢!”吴一边说,一边把水袋嘴儿送到阿木尔嘴上。 “喝吧,多喝一些,把豆馍给吃了!” ——“好吧,俺可以为您牵骆驼,阿爸的马就是俺牵着进马圈的。” 第一部分 曙光(2) 吴可谓老来得子啊,高兴地一把把阿木尔举了起来,不停转圈圈,并大声向他的下人喊道:“俺有儿子了,俺有儿子了,俺有......儿子了,哈哈!”众人们涌过来,连连回应:“恭喜老爷,恭喜少爷!” 阿木尔的命运自从遇到吴川平,来了一个翻天覆地的转变——从一个社会最底层的脏孩子摇身变成了富商的少爷,这是所有穷苦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却是几乎不可能发生事情,除非来一次彻底的大革命。 然而,懵懂的阿木尔邂逅了命运的垂爱。而更幸运的是,吴川平不是一个看钱如命的商人,对于他而言,维持日子的财钱足足够用了,虽一介商人,但浑身充满了进步思想。他是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考取过清末的举人,他毕生提倡“若要兴邦必兴国民教育”,他的五个女儿都读了书,甚至下人们以及他们的子女们,吴筹办私塾,全部让其读书识字。 在那个年代的商人还都披着厚厚的封建思想的精神外衣,吴也不例外。不过已算是十分的进步人士了,他忧国忧民,年轻时曾资助南方国民革命军,甚至一度成了军阀和洋人刺杀的对象。他对待身边的下人也特别尊重,没有所谓什么老爷架子,人们都愿意给他效力,几乎没有人被辞退过,有的伙计跟随他都快三十多年了。 渐渐的,阿木尔受了父亲(吴平川)的熏陶,还经常遇见一些秘密地下人士到家中做客,谈论天下大事或是在什么事情上希望得到父亲的资助,父亲也总在能力所及内倾囊相助。这部分人当中,有几位就是后来西北的党代表。 阿木尔的私塾老师是吴川平的好友,也是位十分了得的进步人士,叫龚海子,约有40来岁,曾留洋过日本。先生在日本期间,由于不满日本对中国人的歧视而气愤回国,待国命如己命,希望中国年轻人能够堪当国家复兴的重任,对封建军阀和帝国主义深恶痛绝,在他早年,还参加过刺杀军阀头子的组织。 龚海子一生未婚,他经常语长心重地告诫学生:“国将不国,吾何脸面谈婚嫁!”可却十分喜欢孩子,但吴平川第一次领阿木尔到他家时,就喜欢上了阿木尔,并毛遂自荐要求教授阿木尔文化。吴平川本就有这个意思,只怕给人家增添麻烦,便一直没有开口请求,这回一听龚兄主动自愿,心里十分高兴。 转眼间,阿木尔长大了,父亲(吴平川)和老师龚海子都老了,上面三个姐姐终究没有回国,而且四姐也随她们去了,由于国内的时局越来越槽糕,父亲不愿让她们回来。五妹吴丽俊,父亲原本也是要让其随四姐出国的,但由于五妹告诉了父亲她和哥哥阿木尔之间爱恋关系,并再三拒绝出国,且态度十分强硬,以及阿木尔也多次恳求父亲。 五妹与父亲有过一番谈话后,才使得父亲最终答应她留下来,并且答应了她和阿木尔的婚事。 “父亲,龚先生说过,‘国运不堪,真是需要年轻人为国分忧之际,若学生兴趣在于自然科学,便要趁早出国,学习他国先进科技,学成回国报效祖国;若学生立志于革命救中国,那就马上不顾一切投身这救国的洪流中,甚至愿为此抛头颅洒热血!’”五妹十分认真的面对着严肃的父亲。 父亲听了后,嚼着烟袋一语不发,陷入沉思! 五妹接着说道:“爹娘都老了,需要人照顾,假如俺也走了,丢下哥哥。可哥哥毕竟是个男人,男人志在四方,怎能顾及呢?” “而且您老也已经知道女儿和哥哥的情事,俺们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是不可能拆开来的,何况您知道哥哥的为人,若我出国了,他怎办呢?” 吴在八仙桌角磕了磕烟嘴,又抽了几口,哎,......哎!连叹了几声,便低沉地说道:“哪个做父亲的不希望儿女留在身边啊!”“你大姐、二姐、三姐在外也不容易啊,哪里都不如自家的狗窝好啊!然而,出去一为了让你们长见识,二为了图嫁个好人家!” 吴不等五妹,接着说:“如今爹爹老了,生意也没法做了,北线根本不敢走了,土匪兵痞子忒多了”“想把家里一切事情交给你哥哥,可你哥哥受龚先生影响太深,他多次已表明了主意,说要参军,不知你知道否?” 五妹仔细的听着父亲的每一句话,泪情不自禁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觉得父亲为儿女总有操不完的心,心里特别难受。 ——“爹,您老太辛苦了!”五妹扑通跪在父亲身边,吴一把将五妹搂在怀里,顿时老泪众横啊! “爹,俺听您的,可俺还是想留在您身边,留在阿木尔身边”,五妹抽噎着! ——“俊儿啊!爹爹没有拆散鸳鸯之意,你和木儿的事情,爹爹早知道了,龚先生告诉俺了,俺也早默许了。木儿人不错,头脑机灵,又轻快,你俩又是一锅里吃饭长大的,你跟他终不会受委屈!” “俊儿,木儿他要当兵,当兵是命拴在裤腰带上的活儿,假如有那么一天,你咋办啊,他的性子,谁的话听啊?” ——“爹爹,您放心,只要您同意俺留下来,俺会有法子让阿木尔留在您身边!”“俺俩办了婚事,想必阿木尔的想法会转一转。” 父亲微微点了头! 五妹更意识到父亲老了,发丝如白雪,额头的皱纹如深沟,两只手上满黑斑且凹凸不平,她心里暗暗发誓,一定不能再让父亲过于操心了! 这次谈话,与其说是五妹执拗,倒不如说是吴出于爱,成全了五妹和阿木尔。天下的父母从来就执拗不过儿女,往往出于亲爱,他们总在儿女面前不经意间忘却了自己,他们总想为儿女铺好一切的路! 阿木尔和五妹完婚了,这一对鸳鸯,真是老天特别的眷顾!简简单单办了几桌地方特有的酒席,没有八抬大轿,就阿木尔的几个好友,抬着两顶花轿,花轿伴着锣鼓喜气洋洋地把五妹从龚先生家迎娶回了吴家。拜天地前,(父亲)吴平川和龚先生都讲了话,尤其龚先生的话无论在哪里都散发着一股读书人的气息——“在这国难当头,阿木尔与吴丽俊大喜,希望国家早日也大喜起来。也希望阿木尔和吴丽俊这对鸳鸯青年用国家的大爱理解个人的小爱!”虽很多人并没听懂全部的意思,但大概明白龚先生所讲之理!吴第一个鼓掌,随后一片接着一片的掌声。 第一部分 曙光(3) 五妹并没有反对丈夫阿木尔参军一事,反而是支持,因为她自己也想参加革命。夫妻俩受龚海子影响太大了,而龚海子不知从什么渠道获悉了一些共产国际的资料,尤其李大钊传扬的马克思主义和苏联十月革命的信息,他秘密的整日整夜讲给阿木尔夫妇听,并且告诉他们中国于1921年7月23日在南方成立,在遭受了以蒋介石为首国民党反动派的白色恐怖与屠杀后,于1927年8月1日在江西南昌,打响了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第一枪,领导的武装是真正意义上解放劳苦大众的军队,顺乎民意,是这个国家的曙光啊! 1930年的春天,吴突然嘴里和鼻里大量出血,勉强撑了几天就过世了。阿木尔料理了一切后事,让四位个姐姐把三位母亲接去国外了。家里的财产,母亲们和几位姐姐带走了一部分,分给了劳工们一部分,其余部分给阿木尔夫妇。这是按照父亲遗嘱,龚先生作证,分配的。商铺关门了,姐姐带着母亲们出国了,劳工们也带着部分盘缠讨生活去了,阿木尔夫妇的财产交由龚先生保管,为日后革命备用。 1931年,经龚先生介绍,阿木尔夫妇在西安秘密加入,并把所有私人财产交给了党组织。由于1931年9月18日,日本驻中国东北境内的关东军炸毁柳条沟附近一段南满铁路的路轨,反诬中队破坏,并以此为借口进攻中队驻地沈阳北大营,次日占领沈阳。针对这个危机形势,党组织委派阿木尔以经商为由,秘密潜伏东北做地下抗日工作,而吴丽俊经组织考虑,仍留在西安从事地下工作。 若干年以后,阿木尔夫妇才得知那位和蔼可亲,忧国忧民的教书先生——龚海子,在日本留学时期就结交了李大钊等前期的关键人物,他后来之所以选择教书,就是要为培养各种人才。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直到龚老去世,也很少有人知道他是。阿木尔从组织写给他的秘密函文中,才得知龚先生把一生献给祖国的革命事业。 阿木尔后来又加入东北抗日联军,主要策划农民武装暴动,多次重创日本鬼子的愚民政策,由于1939年1月至1940年东北抗日联军陷入日本鬼子的重重包围的极端苦斗时期,阿木尔受组织指示退往蒙古草原组织草原牧民开展游击战,并负责组建草原骑兵。 此时,领导的党中央已经在陕西延安扎稳脚跟,成为全国抗日的主要武装力量,国共已经形成第二次合作,开始对日本发起全面反击。这时候,国民党的正面战场似乎并不顺利,而在晋冀鲁豫的游击战却打得有声有色。 ...... 阿木尔在草原不能公开他的真实身份,必须以他早期蒙古人的身份进行活动,他在西部组织了一支强悍的游击队伍,经常秘密奔赴晋蒙边界破坏日军的据点。阿木尔更重要的任何是要秘密为陕甘宁八路军提供马匹,他为此到处收购马匹,曾遭到国民党反动派的通缉。还好,他是草原的一只雄鹰,神出鬼没,直至1945年日军投降,权贵势力们都还以为阿木尔是地痞土匪。 阿木尔的队伍纪律严明,一切按照八路军的八大军纪管理队伍,而且经常开展扫盲运动,给他们宣传领导的八路军是怎样一支神奇的劲旅。在队伍中秘密介绍十几位优秀的蒙古族游击队员加入党组织,将游击队分成了由党员领导的八支小分队。渐渐成为草原上一支不可小嘘的抗日队伍。 当年,阿木尔之所以想带走石头,就是因为伯乐相马般看出石头是养马的好材料。后来,石头经过了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阿木尔,而阿木尔的慧眼一点没有看错,石头一个牧羊人,确实为抗日以及后来的解放斗争做出了很多功不可没的贡献。 第一部分 第二章 生命中邂逅美丽彩云(1) 石头昏睡整整四天才醒了过来! 此时,他已脱离狼群的猎杀,而躺在了一个牧民的地窖里,靠往肠子里灌羊奶维持由于失血过多而虚弱的身体,这时候的身体轻弱的如一张风干的羊皮。 石头醒来时,颤抖的第一句话,“俺...俺...,俺在——哪——哪里——哪里啊?俺——还——还——还活——活...活——还活着吗?”老牧民的女儿乌伦珠日格高兴地赶紧喊叫阿爸老苏哈! 老苏哈从外面迎着喊叫声进来,急忙抓住石头脆弱的手,“孩子啊,你终于醒了来,哎!醒来就好啊!”便使唤乌伦珠日格去端羊奶,还再三吩咐要趁热的端来! 石头想使劲撑起自己的身体,但没有用,连说话都得压住一丝丝的呼吸,声音缓缓地从喉咙里抽丝出来,问道:“大——叔,是——您——您们救了——俺吖?——俺还——以为——被狼——狼活吃了呢。”眼角里噙着万言答谢不尽的泪花! ——“孩子,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养伤就对了,这里有喝不尽的奶汁!”而实际上,老苏哈仅有5、6只羊了,日子过的也苦到草根子上了,还收养了乌伦珠日格。近日来,老汉和女儿甚至都不吃喝,省下来给了石头。善良朴实的老苏哈总那么乐观,他自己心里想,“这是长生天交给的使命”。 石头的右腿被狼给撕裂了,小腿骨已被穿孔。由于天气高温的原因,已经大面积糜烂了,石头自己也闻到一股腐肉的味道。他感觉到右腿是要废掉了,膝关节以下没有一点点知觉了。石头过去也见过牲畜们的一些情况,如果及早截去小腿,否则很可能殃及到性命。于是石头把要截去小腿的想法,告诉了老苏哈。老苏哈没有啃声,一辈子的放牧生活见闻残酷地告诉他,也只有这么办了,可又为年纪轻轻的石头感到无比难过。 老苏哈起身临离开地窖时,回过头来难过地看着石头的小腿,说道:“孩子,容我想一个晚上吧,无论如何,明天要有个法子。孩子!祈祷吧,愿长生天保住你的右腿!” 坐在一旁的女儿乌伦珠日格已经哭成泪人了,十几岁的女孩子,和老苏哈拥有一样的善良和纯洁的心灵,她不希望厄运降临到这位躺着的大哥哥身上,这是她活这么大都一次接触过的一个小伙子,而且还是自己发现,叫阿爸扛回来的。 老苏哈和女儿乌伦珠日格想了一夜,得出一个冒险的办法:就是把石头的韧带给接上,腐肉给挂掉,再包上自制的蒙古的草药,维持一段时间,看看情况再说! 老苏哈不只放了一辈子的羊,而且也给人和牲畜看了一辈子的病,他的接骨医术远近闻名。过去也还能勉强靠这个谋生,上了岁数,眼睛就不好使了,除给自己的羊动动刀子外,都不再给外人看了。 女儿乌伦珠日格一副恳求的样子摇晃着老苏哈的腿,让阿爸一定要救救石头。 老苏哈眯着眼睛憨憨地说:“阿爸尽力吧,天不好使,太热了——由天命,看那孩子的造化了!” 老苏哈未等天亮,就忙着准备了。从袋子里把前几年采集的草药拿了出来,用刀削成一小节一小节,然后放在砂锅里烧成黑黑的灰烬,并倒出来包在皮料里;还准备了细长的羊刀子和一根钩角,在磨石上打磨得很光亮,像是杀羊前的一系列准备;又从乌伦珠日格的一件衣物上撕下一块粗布,割成好几绺绺,为捆绑石头之用。 老苏哈准备好了一些东西,便叫醒了乌伦珠日格,让女儿在地窖里烧堆火,再烧些粗盐水,乌伦珠日格一会便做完了阿爸吩咐的所有事情,有些担心和不解地问老苏哈:“阿爸,马上就给石头开刀吗?” “——嗯,嗯,嗯!”老苏哈顾不得回女儿的话,再仔细看了遍工具。然后就进了地窖。 地窖生上火,马上就有温度了,还有些逼闷,不过大家都顾不得这些枝叶小事。老苏哈把刀和钩角直接插进火堆里,然后转过身来,吩咐女儿,“去叫醒那孩子,告诉他要开刀了,用粗布把他们的四肢都捆死在螺栓上。”乌伦珠日格将阿爸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石头。 石头抓住乌伦珠日格的双手,眼神中透出一种临危不惧的决心,抓得乌伦珠日格手都有些疼了,乌伦珠日格心想,“好大的劲儿啊,他有气力了,就是弄疼俺了,千万不能让石头看出来啊!”她没有主动缩回手,直到石头不好意思的微微笑了笑,便赶紧松开了乌伦珠日格的小手。 石头轻轻的告诉老苏哈:“大——叔,大叔,不——用——怕,俺,俺准备——好——好了。” 老苏哈让女儿死劲按住石头的大腿,他从火堆里取出刀具,又放到水里,直到降了温度。乌伦珠日格有些害怕,胳膊和双腿都抖擞不停,但明显是拼了命似的要按住石头的大腿,而且头歪斜到一边,眼睛死死紧闭不敢睁开。老苏哈用干布把化脓处一点点浸干净,石头小腿的腐肉像是一片片被水浸过的骨肉发白,发涨。 接下来,老苏哈再跟石头说了声,要动刀了,“孩子,你一定要忍住,忍不住就喊吧,嗯?” 石头抬了抬头,随后咬紧牙关,紧握拳头!此时乌伦珠日格额头直冒虚汗。 老苏哈有条不紊地绑开腐肉,大拇指和食指直接扣进去,发脓的血水嘟嘟地冒出来,右手用钩角勾住一节小骨,不让缩回去,然后轻轻的蘸上盐水给消毒。还好,骨头没有断,只是穿了几只眼孔,老苏哈耐心的一点点清洗干净。随着,横起羊刀,刀刃向内,慢慢的剐那死去的腐肉,再用盐水清洗干净。 这时,石头的身子一直痛苦的抽搐,甚至指甲都扣进了手心了,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也许痛到极点就失去痛的滋味,也许痛晕过去了。乌伦珠日格没有听到阿爸的声音,始终不敢松手,也不敢睁眼看看那可怜的石头,她心里痛苦极了。 大概过了一刻钟,老苏哈基本给石头消毒了,把备好的干草药敷在石头的骨头上以及坏死的皮组织上,随之又把刀放进了火里,直到刀刃烧的通红。老苏哈没有一点犹豫,拿起来直接熨烫在开裂的小腿上,一股燎毛的气味穿冒出来,石头的身子犹如折了翅的山鹰,拼死的扑通了一阵,脸颊上跑出一颗颗黄豆粒大的汗珠来,吖了一声,这回真疼得晕死过去了。 第一部分 生命中邂逅美丽彩云(2) 老苏哈给石头简单地做了包扎,碰了一下乌伦珠日格,带着疲惫的语气说道:“去端羊奶来,顺便找个叶扇子之类的来。” 乌伦珠日格刚睁开,又马上用手捂上了,连声,“嗯,嗯,嗯!”便跑出去了。 之后的7、8天,乌伦珠日格的任务就是照看石头——喂奶,清洗,敷草药,驱蚊蝇。一个花季的好女初次懵懂地意识到她心坎里多了一个男人,她爱上了这个到目前只跟她说过两句话的石头。她救了石头,更为石头的遭遇而整日难过,她知道石头说话结巴,她却觉得那是他最朴实又动人的心声。 乌伦珠日格不分白天黑夜,细心的守在石头身边,把所有能省下来的食物喂给了石头,并每天黎明时默默为石头祈祷长生天。 皇天不负有心人(老苏哈和乌伦珠日格)的照顾,石头的右小腿勉强保住了,老苏哈用树枝给弄了根拐杖,由乌伦珠日格搀扶着,慢慢练习起走路来。 一家人增添了石头,虽日子过得苦不堪言,但谈笑的乐翻了天,石头也从来没有这么开心和健谈过,即便和阿木尔之间也是很少有话语。但在这里,他被乌伦珠日格逗得总咯咯大笑,乌伦珠日格也确实如一朵美丽的彩云给石头带来无限光明。石头语言表达十分困难,一句话总拆成好几段,可在这里,谁都不嫌弃他,反而老苏哈一家如亲人一样对待他。 慢慢的,石头也把老苏哈和乌伦珠日格看成自己的亲人了! 石头的腿花了半年的时间才基本好利索,不过不能跟过去相论了,右腿残疾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有时候,捣蛋的乌伦珠日格偷偷溜在石头后面模仿他走路的样子,石头也发觉到了,但不愿揭穿她。在他心里这是一个幸福的享受,如果他能带给乌伦珠日格快乐,他愿意做任何事。乌伦珠日格还模仿石头说话结巴的样子,搞得大家捧腹大笑。 石头是一个从不懂得休息的人,虽走路不十分方便了,但一天到晚在草地上忙个不停。给母羊接生,羊羔打水以及挤奶等等活儿,他统统揽了过来,还帮助老苏哈修草包、挖羊圈。他心里不舍得让乌伦珠日格在太阳底下做活儿,让她在屋头缝补衣鞋好了。歇下来的时候,也会和老苏哈聊聊最近几年的光景以及有关乌伦珠日格的事,当然,石头一般都是认真的倾听,而很少发表看法。 有一天,老苏哈避开女儿乌伦珠日格,让石头放下手中的活儿,想与石头好好聊聊: “——孩子!不要累死累活的就知道干活,我们这种穷苦人一辈子不歇脚也是黄沙裹着见阎王。”“孩子,你是个好孩子,年纪也不小了,没想过成个家嘛?” 石头咧开嘴,嘿嘿笑着说:“唉,大——大叔!”“成...成,成家——不,不,不敢——想!”——“大,大叔,俺,俺,俺是要——去,去,去西面,投——奔,奔兄,兄弟!” 老苏哈疑问道:“孩子,你有兄弟?” ——“不,不,不是,是安达!” 老苏哈接着问,“那他们也是放牧的,还咋的?有地址不?要有就好了!” “以——前,在中,中部,俺,俺,俺结,结识的!打,打——打鬼,打鬼子的。地——址,地址——没,没,没有!”石头手里揉捏着一把细土。 老苏哈拍了拍石头的肩膀,好像饶有心事的说:“孩子,大叔老的不行了,可乌伦珠日格以后就......,她是大叔捡来——可怜的娃啊!” “孩子,你现在基本好了,没大碍了,若叔把乌伦珠日格交给你,叔安心啊!而且那孩子,俺瞅也是很和你捏合的。” 石头的木讷头脑在这件事情上却变的尤为聪明,一听便明白了老苏哈叔的意思。 他从未敢想过一个卑贱的放牧人可以拥有自己的女人。但若照顾叔和乌伦珠日格,他甘做救命恩人的牛马。 于是,石头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大叔,您老放心,再苦也一定会照顾好您和乌伦珠日格!” 而老苏哈在没有说这些之前就已料定石头一定会答应,他深知这么一个敦厚老实,勤快的小子是长生天赐予乌伦珠日格的贵人,乌伦珠日格救了他,他就会用男人的行动报答乌伦珠日格一生一世。 过了不久,老苏哈就把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给了石头! 穷人结婚不会不可能比往日增添任何新什物,一切依旧破破烂烂,唯一不同的是,一家人沉浸在了苦日子中的乐日子里。这里地广人稀,靠近荒漠,除苏哈一家外,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结婚当日设了祭坛,供了一盘羊肉,然后由老苏哈主持,石头叼起一小块,在长生天以及老苏哈见证下,深情脉脉送到乌伦珠日格嘴里。这样,世界最简单的结婚仪式就以一对新人最真挚的爱而神圣宣言了。 从此,石头不在孤单了,他成为了美丽善良的乌伦珠日格的丈夫。 乌伦珠日格和石头有着十分相似的命运,都从来不曾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并也总能得到长生天的护佑——乌伦珠日格遇到了老苏哈;石头遇到了他的主人和老狼,阿木尔,还有老苏哈一家;大自然都赐予了两个人得天独厚的草原的广阔胸襟和善良心灵。 第一部分 生命中邂逅美丽彩云(3) 乌伦珠日格应该要比石头年纪小好几岁,石头自己估摸自己有十了吧!乌伦珠日格很美,乌亮的大眼睛,宛如一对姊妹月亮湖,汇流在美丽的草原上,永远那么美丽,那么清明;小巧的鼻子犹如光明的宝石镶嵌在中梁上,把那美丽的姊妹湖灵巧地对称起来,总能散发出一种灵秀的气息来;嘴大大的,显得斯文而端庄,由于气候原因,嘴唇有些干裂,不过倒增添了几分秋色的之美,好似草原西沉的一弯残阳;脸颊上有些去不掉的点点红斑,那是祖先的印记,像似故意的点缀,大方之余显得格外娇羞;头发有些微黄,卷曲着,马背上的民族习惯将自己的发丝梳理成一根根美丽纤细的麻花状辫,别上十分别致的银饰花环,穷人家的姑娘一般没有值钱的金银穗儿,仅吊个粗布绺儿,但绝对不失美色;额头上系上一根草绳子,有钱人家的系得镶嵌着宝石或玛瑙之类的贵重东西,表示身份的尊贵。[.guanm.com]乌伦珠日格也只有草绳,不过她十分喜欢,那是阿爸每年抽空为她编织的;至于乌伦珠日格穿的衣物,就像个小乞丐了,与“大乞丐”石头的差不多,不分男女装束,也没有钱去分得清,不是羊皮套子,就是捡来的粗布或者大麻布,自己在上面剜几只洞就可以穿了。乌伦珠日格没有鞋穿,直到认识石头之前都没穿过鞋,两只小脚早已磨出了老茧,鞋是石头康复后,他在自己皮套子上削下来做的。她十分爱惜,都有点舍不得穿。 就这样的一朵草原苦难而美丽的彩云(乌伦珠日格)印烙在了石头孤独的内心,即将忠贞不渝地陪伴他一起感受这艰辛而平淡的生命。 石头结婚的这一年正好是1940年,比阿木尔结婚整整晚了11年之久。当石头结识阿木尔的时候,大概是1936年的前前后后,那时阿木尔已经是党的一位优秀干部了。石头结婚的那天晚上,就饶有兴味地给乌伦珠日格讲了一宿阿木尔的故事,从如何认识阿木尔到结拜安达,直到经历种种险阻去投奔阿木尔。只是石头还并不知道阿木尔早已成家了,关键是阿木尔出于党工作的保密性出发,未能告诉石头一切。 16岁的乌伦珠日格虽已成为人妻,但女孩子那种活泼以及什么都想知道的好奇心(可以说是鬼灵精怪),一点都没褪去。这样石头就有了无时无刻可以倾诉的对象,而乌伦珠日格就像教书先生对面的小学生,眼睛瞪得滚圆,耳朵直竖,认真地倾听着,逗得她时不时哈哈大笑。 老苏哈经常在包外能听到两个人嬉笑的声音,他觉得把乌伦珠日格交给石头是一百个,一千个的放心,也为他们小两口的甜蜜而偷偷高兴! 老苏哈已是古稀之年了,在草原上能有他这么大岁数的人并不多见,即便那些贵族权势里,也少有他这样的体格。大概穷苦的牧羊人跟那些权贵不同,命贱却命硬,牧羊人一生什么都看得开,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可以操心的事,几乎一生光棍,牛羊吃饱了,他们也就安心了,他们很少有亲人,基本就是过着吃了太阳,喝光月亮的流荡生活。至于石头能结婚,这不知他哪一辈前世修来的福分,要不是绝对要光混一辈子。 老苏哈有草原人特有的“天神至上”的虔诚意识,老早就跟石头和乌伦珠日格两口子交待过了:他死后不要土葬,更不要火葬,就当一具老公羊尸扔到草原上就对了,至于被什么吃光不必在乎,希望被山鹰和野狼带到长生天那里去。当然,草原民族觉得这是一生最值得的荣耀(相信可以顺利转世),儿女们是不会劝拦的,只是免不了一些光岁如烟的悲伤。 石头也明显感觉到老苏哈身体越来越差了,腿和胳膊都发肿了,老人基本都不怎么进食了。乌伦珠日格每天都要拿热布给阿爸烫烫身体,以使皮和肉舒服一些。哎!上了年纪的老人就像一把逐渐风干的沙子,正在慢慢的随风吹去。 就如老苏哈常唠叨的那样,“日子到了,长生天就会来接引!”果然,老苏哈——乌伦珠日格可亲的阿爸,石头可敬的恩人,也是阿爸,在一个清爽的黎明时分消消离去了! 这天早上灵验了老苏哈梦见的,这却是石头和乌伦珠日格并没在意的一个现象。 石头突然听到包外哗哗下雨的声音,而这种声音也已经有5年多没见了,乌伦珠日格也似乎在梦中听到了,好似惊弓之鸟,呼地爬了起来,慌忙连推石头的背:是不是下雨了? 石头边起边回头说:“该——该是——下——下雨了,都,都,都夏末了!”“你也起吧!我出去看看阿爸!”就出去了。 石头在地窖里看见了老苏哈已经过气了!老人一份慈祥的表情,络腮山羊胡子还如老人家活着的时候那样悠然自得,静静的躺在羊皮上,头朝北脚朝南。石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跪在老苏哈面前紧抱着老苏哈的头,使劲地哭,哭声把乌伦珠日格也吆来了,她进来也扑倒在阿爸身边,和石头一样只顾伤心地哭,直到泪都哭干了。两个人的眼睛哭肿了,像核桃似的。 石头和乌伦珠日格商量,入葬就按照阿爸的遗愿吧! 第一部分 生命中邂逅美丽彩云(4) “先让阿爸在地窖里留一天吧!好歹等雨停了!”乌伦珠日格悲痛歇斯地问石头, “——嗯,俺,俺也,也是这,这么想的。 ”石头帮乌伦珠日格擦拭下眼角的泪水。他心里决定还要给阿爸穿件大点的好看的皮套子,再割双羊皮筒鞋,好让老人在地府里不受冻。 乌伦珠日格头依偎在石头的肩膀上抽泣着点了点头! 雨下的很大,持续了半个上午,闷热的空气终于被冲垮了它的堡垒,卷起一股股凉风,羊群就没有打算要避开这场雨,它们已期待很久,都站在草场上发出咩咩的叫声,表情是愉快的。这个草原上所有的生灵此刻应该都是愉悦的,都倍加珍惜这场“甘霖”,一点儿不使浪费掉。草原上被久年烤焦的枯草似乎也有了些生机,虽已经不合时宜了,但不管怎样,这场雨对草原上一切生灵绝对是一个希望的信号! 石头按照老苏哈的遗嘱办理了后事,他心里想,当年为主人守孝了三年,如今必须也得为老丈人守三年。可如是这样,阿木尔哪里咋办啊?已经好多年没有阿木尔的音信了,且在这战争年代,人的命最不值个钱!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咋样。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这么重大的事情,需要和妻子乌伦珠日格商量一下。 而实际上,石头心里觉得理应为老丈人守孝,虽然老苏哈已去了天国,连一堆土坯的形式都没有。因为老人不仅救了自己的性命,还视如子,把女儿都托付给了自己。若无奈不为其守孝,石头良心会感到极大不安,认为这是最大的忘恩负义,更对不住妻子乌伦珠日格。 他想瞅机会跟妻子说说,可经常话到了嘴边又内疚的咽了回去。机灵的乌伦珠日格觉察到丈夫有心事,便一再追问发生什么事了。石头难为情地看着妻子,心里矛盾极了,他怕一出口伤害了乌伦珠日格善良的心,更怕乌伦珠日格出于为丈夫着想而委屈了自己对阿爸的那份孝心。 然而,乌伦珠日格就是乌伦珠日格,遇到什么事情,总能如草原天空的一朵圣洁的彩云,开朗大方,任何时候都能给人带来快乐,就连性格孤僻的石头也被她逗得成日笑容满面。 乌伦珠日格出于对石头爱的本能,挪移到石头身边,小手扣住丈夫的粗手,放在自己的小脸颊子上,轻轻地说:“石头,究竟发生什么事呢?” “你说说,俺可以帮出主意啊,点子俺可比你多啊!”石头再也回避不了,清了清嗓子,结巴中有些紧张,“要,要,要为阿,阿爸——守,守孝。” 停顿了半响,“又,又不,不——知——道,阿,阿木,阿木尔——的,的境况!” 话音刚落,乌伦珠日格就恍然大悟了,“奥,原来这事啊!” “——哎呀,石头,你咋还不了解阿爸啊?老人家才不用俺们守呢!”“你想想看,阿爸之所以按照旧俗归天,灵魂是与俺们同在啊,俺们人在哪里,他老就在那里!” “怪不得你这几天有些心事啊,原来为这事啊,” ——“也许阿爸就相中了你的傻”乌伦珠日格得意的扮了一个鬼脸。 石头也突然拨云见日,心情好起来,所有顾虑都给打消了,左食指轻轻敲了一下乌伦珠日格的额头! 两个人相拥着笑在了一团。 第一部分 第三章 爱的无穷力量(1) 任何痛苦的年代,唯独真爱将一定摧垮战争的残酷堡垒,发疯的战争罪人也终将被人类之爱的汪洋吞没! 历史的车轮,总在两道车辙里(战争与和平)前进或后退。 而劳苦大众,无论何时都背负着一个时代的沉重负担,在空隙里痛并快乐的活着。 活着,活着,活着......! 石头做了一个梦,说话利索并苍劲有力,与美丽善良的妻子乌伦珠日格骑着骏马驰骋在广阔无垠的草原上,高呼:“活着,活着,活着......” 自从有了乌伦珠日格,石头变了。爱的确实现了它的神奇:让一个放牧的二愣傻小子变得思想起来了,他不再只为放牧——吃肉——睡觉——放牧活着了,他回归到了此时千千万万普通大众中来,誓死以一切手段捍卫他生命中本来有的安乐! 石头在一个伟大女性的呵护下,顺利完成了一个真正男人的蜕变! ...... “伟大的女性”这是逐渐活跃在20世纪历史河流中一个响当当的词组,经历几千年的风沙沉埋,终于在地壳的缝隙中站了出来。人类的意识不单单只关注在男性身上了,似乎那些“低微”女性也平等走在餐桌上共谈国事、家事。而这一切的变化,实际上与人们所标榜的“文明”一点关系都没有。历史是个轮子,也是一组数据,轮到了,就神秘地出现了,那润物细无声不会惊动任何人。 当然,社会人的躯体不是仅会靠吃饭的空容器,相反,它是目前世界上公认的最神秘,最科学,最宗教的复杂体。如果有一天,人类彻底搞清了自己,那么宇宙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因此,只要社会存在,人类,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只是穿着不同衣服,以一个相对差异的思维进行的“掠夺者”、“拓荒者”、“享受者”、“毁灭者”。过去,这个世界沉浸在男人的舞台里,如今,人类的另一重大角色——女人受现实趋势,也浮现在社会的水面了。 以后的社会,终将开始围绕男人与女人的话题开展一切关系。 ...... 所以,一个无可厚非的事实:阿木尔也好,石头也好,随着吴丽俊,乌伦珠日格的出现,命运开向了顺应时代的列车。 乌伦珠日格支持丈夫去投靠阿木尔,对于石头和乌伦珠日格而言,阿木尔才是达到彼岸的大船(正确的方向)。乌伦珠日格听过关于阿木尔的故事,一个女人天性的直觉,明白阿木尔不是等闲之辈,虽然抗击日本鬼子是所有中国人的大事,但地方武装游击队的力量还是十分薄弱。在1939年以前几年,这个国家的大众还是慢性子,一般老百姓还是保持着“莫谈国事”的心态,骨子里纯碎没有什么民族危机感之类的,直到炮弹轰碎了他们的屋顶,才提起裤裆觉醒过来。 因此乌伦珠日格觉得阿木尔是草原的一只雄鹰,她为石头结识这样的安达而无比骄傲,她自己和石头一样一字不识,但在国家,以及草原的命运面前,一个女孩子同样想为国家和草原出把力。 女人们多么希望自己的男人是英雄啊!乌伦珠日格也不例外,她也希望石头能帮助阿木尔打日本鬼子。虽石头右腿残废了,但就凭着一把放牧的好本领,也不愁为阿木尔他们提供足够的马匹和羊肉。 一字不识的乌伦珠日格,她并不发觉,自己已经间接性地证明了“伟大女性”不是局限于那些所谓美丽的旗袍形象,“伟大”更适用于这个民族所有善良、温柔,敢担当的普通以及下层女性。 也许石头一生就是奔波的命,又要出发了。然这次不是他一个人,还有妻子乌伦珠日格和一群羊羔(十几只)。 其实,老苏哈放牧地离阿木尔的游击队营地距离不是很远,就隔着一片荒漠。阿木尔的队伍一般都从西南绕过去,直到中部,正好错开了老苏哈扎包地。这片沙漠并不是漫无边际的绝望之海,恰在风静天晴的时候,从东头能隐隐约约望见西头那边的绿洲,大概路程有一百多里地,若在草原里走5天的行程,在沙漠里需要10天或者更多。 石头顾虑到妻子和那群羊羔,决定不直接穿越沙漠。那样太危险了,毕竟十几天的跋涉,最后选择沿着东头绕行过去,但又不知像北还是向南。乌伦珠日格由于小时候经常跟着阿爸放牧,比较熟悉这一带的气候和地形,最后决定从西方经由贺兰山地带过去,进入阿拉善草原。这样下来,可能要一个月的时间,或许更多时间。 人的意志力是足以能够克服自然的阻力。而至于其他阻力,比如遭遇土匪之类,就只能靠长生天的保佑了。因为贺兰山自古誉称“朔方之保障,沙漠之咽喉”,此处兵家重镇,更是土匪以及各方“妖魔鬼怪”时常出没的地方。 两口子赶着十几只咩咩的羊羔子,像只队伍浩浩荡荡向西走去。 乌伦珠日格为了消磨时间,还跳起翩翩的蒙古舞。她毕竟没有长途跋涉过,真是不知者不畏,而石头一想起过去那段“大逃亡”中的遭遇,不免打了几个冷战。而他最担心的就是乌伦珠日格,只能祈祷长生天保佑乌伦珠日格。乌伦珠日格听阿爸多次讲述过关于贺兰山的故事,阿爸说古代草原战神——成吉思汗,就是在贺兰山下去世的。 第一部分 第三章 爱的无穷力量(2) 那非凡的贺兰山呈南北走向,绵延数百公里,山势略呈弯刀型,北高南低,层峦叠嶂,气势恢宏,奇石嶙峋,宛如一匹向东俯瞰黄河河套平原的骏马——东侧腰脊背的山麓光秃无草木,远处一片萧瑟严森的沙漠;西侧腰北山麓随海拔的升高,呈现出不一的植被来,有高山灌丛草甸、落叶阔叶林、针阔叶混交林、云杉林、油松等,真是森林葱郁,起伏连绵,譬如自上而下倾倒的绿水瀑布,且马鹿、獐子、豹子、青羊、石貂、蓝马鸡等野生动物在陡峭的山林间安家为生,世代繁衍,披着大自然神秘的色彩;至东向西地势逐下和缓,那美丽浩瀚的“绿水瀑布”柔和地汇入富饶肥腴的阿拉善大草原,那匹“骏马”顷刻间成了草原的保护神,抵抗着东边黄沙的侵袭。 如此神奇的大自然气派,几乎无人不晓,无人不知。在它的脚下,谁似乎永远是一个备受保护的呀呀学语的毛孩子! 然而,这匹神奇而又彪悍的“骏马”,万代千秋傲然站立在大漠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之间,成为草原进入中原的主要天然屏障。因此,贺兰山必然成为历代民族融合中的兵家必争之地,它既是威武雄风的神马,也是人类之间残忍厮杀的大咽喉,著名抗金英雄岳飞《满江红》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的名句,足以让昔日和今天的贺兰山跃为群山中的英雄之山。 石头带着妻子乌伦珠日格就是经由这神一般的贺兰山去西面的阿拉善地区。这条路,老苏哈年轻的时候走过,若没有几分胆魄的人,多半是走不过去的,山涧野兽恐怖的叫声足能吓走人的魂魄,而这里还有世世代代战争遗忘的无数冤魂啊。 不过石头和妻子并没有一点惧色,反而觉得是进入了一种人间仙境。他们从来不曾看见这等胜景,平缓处流出娟娟的细水,喝上一口,喉咙顿感甘醇,乌伦珠日格黝黑美丽的脸庞映在水里,看见了那个美丽、善良、大方的自己,石头看着妻子的倒影,美意从喉间直甜到了心里。峡谷与天之间仅有一线天,哪怕一滴水的滴答声都能响彻山谷,如幽灵一般的歌声传出去,再又传回来。 夫妻俩陶醉于其间,都不舍走出去了! 乌伦珠日格唱起了阿爸教给她的贺兰山牧歌; (——贺兰山奥,贺兰山奥! 阿爸把你赞耶,你的名字在草原传神, 传神,传神,传神!(声调越来越高亢) ——贺兰山嗄,贺兰山嗄, 阿爸把你赞耶,你是草原的栅栏吖, ......) 乌伦珠日格歌喉苍劲有力,富有草原天生之质,声音能聚拢在一起冲向蓝天,更能深情地几乎要哀求天神——想念她的阿爸! 石头仰头环顾峡谷周崖壁,有些不敢相信,藏在心里的二郎山就仅如眼前贺兰山的一块尖角石,太微不足道了。他拉着妻子在谷地沿着窄道进走,也好像就两只一个月的羊羔那般大。谷地里凉风习习,和那东边坡上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不紧不慢要花一天的时间才走出峡谷窄道。 在出谷的空地上,吊着一座空中堡垒,远远望去发现是当兵的哨卡。石头有些紧张起来,他最怕那些无恶不作,欺压百姓的游兵荡子了,平日里开朗的乌伦珠日格也害怕的心噗噗直跳,她以前亲眼见过穿那般军装的人如何抽打她的阿爸,抢走她的羊羔。于是,在后面紧张的拽拽了石头的胳膊,害怕地小声说:“这个咋办啊?石头!” 石头一听到妻子说话,就停了下来,把羊刀子从前面别在后面。他灵机一动想了一个法子,让妻子用泥土把脸弄脏,越脏越好,且戴上羊皮帽子。乌伦珠日格听从便故意乔装一下,这真倒看不出她是女孩子啊!一个脏兮兮的“小牧童”的模样。石头这才有些放心了。 如果他的腿好好的,即便有些害怕,也不至于担惊多少,他的皮鞭和刀子不逊色于那些兵游子的破枪。可石头不是从前的二愣子了,他如今是一个女人的男人,他的使命就是安全地保护好自己的女人。本能马上使他又来有了主意,叫乌伦珠日格跟在后头不要出声,装聋装哑。 两个人慢慢地到了碉堡下。 一个衣帽不整,尖嘴猴腮的守兵两脚叉开,手背后面,凶狠地大声喝道:“站在,放羊的,特娘的!”“到哪里去?” ——“西,西,西...西面!”石头不停哈腰地回话。 上面的一个兵,长枪指着石头,也大声囔道:“西面草原里有共匪,你们难道不知道吗?——说!” “长,长,长官——什,什,什么——是共,共,共匪?”话音刚落,屋子里传来声音,“特娘的,一个结巴子,有什么好问的,还不让赶紧滚蛋!” 两个兵马上哈腰,“是,是,是!”便指头指着石头,“赶紧滚!” 石头和乌伦珠日格心里都快慌得长出毛了,这时,敏捷的乌伦珠日格一把搀住石头,赶紧吆喝羊羔,一溜烟地过了兵哨卡。虽走了很远,但余悸犹在,石头的牙齿仍在咯咯地打战,乌伦珠日格也吓得脸都杀青了。 ——“哎,这日子,就不叫人活”,乌伦珠日格发了句牢骚! “虚,虚,虚惊了——一场,他们——够,够,人,人仁,仁慈了——还,还,没拽走,走羊羔呢!”石头补充道。 “哈哈,哈哈!可能那般糕崽子,给忘了!”“要不快走吧,给想起来就麻烦了!”乌伦珠日格捂着嘴又笑了一阵。 逗的石头也笑了! 再苦再险的日子,都让乌伦珠日格那朵可爱的彩云的笑声吹得烟消云散了! 贺兰山这段路算是出乎意外的太平,石头心里十分感激长生天,也感激贺兰真神,更感激给他消除寂寞和恐惧的妻子! 历时半个月多,两个人过了险峻的贺兰山地,踏进了平坦的阿拉善草原。 第一部分 第三章 爱的无穷力量(2) 那非凡的贺兰山呈南北走向,绵延数百公里,山势略呈弯刀型,北高南低,层峦叠嶂,气势恢宏,奇石嶙峋,宛如一匹向东俯瞰黄河河套平原的骏马——东侧腰脊背的山麓光秃无草木,远处一片萧瑟严森的沙漠;西侧腰北山麓随海拔的升高,呈现出不一的植被来,有高山灌丛草甸、落叶阔叶林、针阔叶混交林、云杉林、油松等,真是森林葱郁,起伏连绵,譬如自上而下倾倒的绿水瀑布,且马鹿、獐子、豹子、青羊、石貂、蓝马鸡等野生动物在陡峭的山林间安家为生,世代繁衍,披着大自然神秘的色彩;至东向西地势逐下和缓,那美丽浩瀚的“绿水瀑布”柔和地汇入富饶肥腴的阿拉善大草原,那匹“骏马”顷刻间成了草原的保护神,抵抗着东边黄沙的侵袭。 如此神奇的大自然气派,几乎无人不晓,无人不知。在它的脚下,谁似乎永远是一个备受保护的呀呀学语的毛孩子! 然而,这匹神奇而又彪悍的“骏马”,万代千秋傲然站立在大漠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之间,成为草原进入中原的主要天然屏障。因此,贺兰山必然成为历代民族融合中的兵家必争之地,它既是威武雄风的神马,也是人类之间残忍厮杀的大咽喉,著名抗金英雄岳飞《满江红》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的名句,足以让昔日和今天的贺兰山跃为群山中的英雄之山。 石头带着妻子乌伦珠日格就是经由这神一般的贺兰山去西面的阿拉善地区。这条路,老苏哈年轻的时候走过,若没有几分胆魄的人,多半是走不过去的,山涧野兽恐怖的叫声足能吓走人的魂魄,而这里还有世世代代战争遗忘的无数冤魂啊。 不过石头和妻子并没有一点惧色,反而觉得是进入了一种人间仙境。他们从来不曾看见这等胜景,平缓处流出娟娟的细水,喝上一口,喉咙顿感甘醇,乌伦珠日格黝黑美丽的脸庞映在水里,看见了那个美丽、善良、大方的自己,石头看着妻子的倒影,美意从喉间直甜到了心里。峡谷与天之间仅有一线天,哪怕一滴水的滴答声都能响彻山谷,如幽灵一般的歌声传出去,再又传回来。 夫妻俩陶醉于其间,都不舍走出去了! 乌伦珠日格唱起了阿爸教给她的贺兰山牧歌; (——贺兰山奥,贺兰山奥! 阿爸把你赞耶,你的名字在草原传神, 传神,传神,传神!(声调越来越高亢) ——贺兰山嗄,贺兰山嗄, 阿爸把你赞耶,你是草原的栅栏吖, ......) 乌伦珠日格歌喉苍劲有力,富有草原天生之质,声音能聚拢在一起冲向蓝天,更能深情地几乎要哀求天神——想念她的阿爸! 石头仰头环顾峡谷周崖壁,有些不敢相信,藏在心里的二郎山就仅如眼前贺兰山的一块尖角石,太微不足道了。他拉着妻子在谷地沿着窄道进走,也好像就两只一个月的羊羔那般大。谷地里凉风习习,和那东边坡上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不紧不慢要花一天的时间才走出峡谷窄道。 在出谷的空地上,吊着一座空中堡垒,远远望去发现是当兵的哨卡。石头有些紧张起来,他最怕那些无恶不作,欺压百姓的游兵荡子了,平日里开朗的乌伦珠日格也害怕的心噗噗直跳,她以前亲眼见过穿那般军装的人如何抽打她的阿爸,抢走她的羊羔。于是,在后面紧张的拽拽了石头的胳膊,害怕地小声说:“这个咋办啊?石头!” 石头一听到妻子说话,就停了下来,把羊刀子从前面别在后面。他灵机一动想了一个法子,让妻子用泥土把脸弄脏,越脏越好,且戴上羊皮帽子。乌伦珠日格听从便故意乔装一下,这真倒看不出她是女孩子啊!一个脏兮兮的“小牧童”的模样。石头这才有些放心了。 如果他的腿好好的,即便有些害怕,也不至于担惊多少,他的皮鞭和刀子不逊色于那些兵游子的破枪。可石头不是从前的二愣子了,他如今是一个女人的男人,他的使命就是安全地保护好自己的女人。本能马上使他又来有了主意,叫乌伦珠日格跟在后头不要出声,装聋装哑。 两个人慢慢地到了碉堡下。 一个衣帽不整,尖嘴猴腮的守兵两脚叉开,手背后面,凶狠地大声喝道:“站在,放羊的,特娘的!”“到哪里去?” ——“西,西,西...西面!”石头不停哈腰地回话。 上面的一个兵,长枪指着石头,也大声囔道:“西面草原里有共匪,你们难道不知道吗?——说!” “长,长,长官——什,什,什么——是共,共,共匪?”话音刚落,屋子里传来声音,“特娘的,一个结巴子,有什么好问的,还不让赶紧滚蛋!” 两个兵马上哈腰,“是,是,是!”便指头指着石头,“赶紧滚!” 石头和乌伦珠日格心里都快慌得长出毛了,这时,敏捷的乌伦珠日格一把搀住石头,赶紧吆喝羊羔,一溜烟地过了兵哨卡。虽走了很远,但余悸犹在,石头的牙齿仍在咯咯地打战,乌伦珠日格也吓得脸都杀青了。 ——“哎,这日子,就不叫人活”,乌伦珠日格发了句牢骚! “虚,虚,虚惊了——一场,他们——够,够,人,人仁,仁慈了——还,还,没拽走,走羊羔呢!”石头补充道。 “哈哈,哈哈!可能那般糕崽子,给忘了!”“要不快走吧,给想起来就麻烦了!”乌伦珠日格捂着嘴又笑了一阵。 逗的石头也笑了! 再苦再险的日子,都让乌伦珠日格那朵可爱的彩云的笑声吹得烟消云散了! 贺兰山这段路算是出乎意外的太平,石头心里十分感激长生天,也感激贺兰真神,更感激给他消除寂寞和恐惧的妻子! 历时半个月多,两个人过了险峻的贺兰山地,踏进了平坦的阿拉善草原。 第一部分 第四章 正量之源(1) 深秋的阿拉善草原一片金黄,彷如由东至西缓缓铺卷开来的波斯大金地毯,一不小心引入眼帘,便情不自禁了,很难说,是自己感受,还是已经成为了它的圣徒,若不是一个外地人,而是土生土长从不远足的人,这里绝对是天堂了,天堂也不过如此。 这里不像石头以前待过的中部草场那样一马平川,这里缓缓起伏,从后面绵延到远方,慢慢消失在天际,像随风自如的金色丝绸,站在这里总有一种飘逸之感,如骑上草原野骏马飞跑一般。然而谁也没有想到,阿拉善草原是蒙古荒漠中少有的“贞女”,又不知哪位天神神授了这片草原“骆驼之乡”之称,于是浩瀚孤冷的荒漠也迥彩斑斓起来。美丽无垠的草原处处撩拨人的心弦,甚至在这无言的奇特音乐享受中会让人产生一种生命绿色的正能量。是啊,也许正因为人的视野太过有限,才发现了这份实在了不起的美。 石头根本不知道安达阿木尔究竟在阿拉善草原的哪一处,但直觉告诉他,两人之间距离在慢慢收缩。石头踏上这段路途已经快近2年了,2年的时间闯了一次阎王殿,总算命不该绝,化险为夷了。2年对于无始无终的时光而言,完全有必要忽略不计,就如很大粪缸里的一只蛆虫而已,可对于石头和阿木尔却是灵魂之间分分秒秒的摧残。 从1943年开始,日本鬼子的末日真渐渐临近了,中国人全民抗战的气浪吹跨了日本鬼子一切自妄的图谋,它们陷入中国人民长期持久战的泥沼里拔不出来,而坐不住的美国人在太平洋战场也重创了日军,疯子般的日本鬼子的“太阳旗”再也不能威风凛凛了。 此时的阿木尔受地下组织指示,对盘踞在草原上的日军灵活机动的展开全面的歼灭,但爬进草原的屎壳郎(关东军)不仅臭气熏天还如茅坑石一般硬。虽是一群末日将至的屎壳郎,但也绝不能过于小觑,因为刚刚过去的历史教训沉痛地告诉全中国人,屎壳郎的日本军除了在糟蹋女人方面放肆毒辣,草菅人命的道行也比宇宙一切存在的恶煞都高超不知多少倍。 若与这群“屎壳郎”正面较量,民兵的武器以及队伍单兵作战能力都不及它们,某种程度上,如果要彻底歼灭关东屎壳郎军,大概还需苏联红军别有用心的“帮助”。 一百多年的屈辱史,让中国人深刻地明白了一个“弱国挨打的道理”,上至的最高领导下到像阿木尔这样的地方地下党员,都无比清楚,“只能靠我们中国人自己才能真正打败日本帝国主义。”而战争需要强大的后方物资供应,的政策是自力更生,不拿老百姓的一根线,阿木尔的主阵地就是要在阿拉善地区自力更生,为前方战士提供物资,比如御寒的羊毛羊皮,作战的马匹,等等,当然阿木尔也为前线输送了一批批骁勇的蒙古族战士。 阿拉善草原比较丰茂,可几年的旱灾,加之沙漠无情之力的侵蚀,草原已经没有了昔日的生气了,只是比中部地区应该算是好些,因为紧靠贺兰山东麓,气候的因素总还是能得些许雨水的,且骆驼之多,驼队可以运送物资,尤其经由丝绸之路由遥远欧洲路输来的急需药品。骆驼越多,还可以及时打通去新疆的沙漠通道,便于有效联络各个党组织。如此以来,阿木尔那里最缺的不是战士,而是专识牲畜性子的高手,像石头这样年纪轻轻的老道放牧人,游击队伍里真是大缺特缺,阿木尔没有一天不希望石头能够来到阿拉善为抗日斗争出把力。 打战需要训练有素的士兵,放牧同样,甚至人类的任何社会活动都需要一定经验和热情。而召集的小伙子虽基本都是蒙古族子弟,并多数是农奴家庭孩子,可男人毕竟就是男人,倾向男性之力量的战争往往驱使他们放下鞭子,勇猛上了战场,他们不愿意待在牧场里忍受着孤独放牧,即使流血牺牲,他们也还是愿意痛痛快快去杀敌,这自然又磨亮了草原汉子的心中锋利无比的弯刀。 石头作为草原人,同样有着马背上驰骋疆场的血性,但他自己从出生至今就几乎没有离开放牧,他骨子里对战争是憎恨的,他对杀戮没有热情,但也在注定一定会为被杀戮而反抗。他恨透了日本人,在阿木尔和妻子乌伦珠日格面前不知已经提过多少次了。然而,不知是石头的成长经历,还是他的天性,总之有些腼腆和孤僻,结巴的根本不会豪言壮语,就只知道低头做事。还好,乌伦珠日格让他变得开朗了些,起码他主动和自己妻子经常聊一些事情了。至从有了乌伦珠日格,再多大的困难,对于幸运的石头而言,都不在话下。 大幸是从残酷的不幸中产生的!石头右腿残废了,找到阿木尔也不可能去横刀立马了,最最适合的就是放牧了!石头从来没有痛恨过残疾,还想象残疾所带来的不幸时,早已因祸得福了! 第一部分 第四章 正量之源 (2) 兄弟间的真挚情谊好像灵魂通体一样,身在异处,也几乎能相连相通。 石头一直感觉到阿木尔的营地就在阿拉善草原某处,阿木尔右眼皮一连好几天突突地跳个不停,他给妻子吴丽俊写信说:......近日右眼不歇,一直跳,我想是咱们的兄弟石头要来了,一个实在的再不能实在的人了!也不知道他境况如何,...... 石头从老苏哈家赶出来的十几只羊羔子,如今已经当了羊爹或羊娘了,羊群也壮大到三十来只,和妻子一边放牧,一边在草原腹地打听阿木尔的下落。阿木尔的大名在阿拉善草原无人不晓,这里也是草原第一块被彻底解放的地方,王公们早几年就被推翻了,牧民们的儿子们基本都参加了抗日游击队,还有的直接送到延安参加了八路军。牛羊马以及驼队,基本是老弱病残在放牧。 遇见牧民一打听便就知道了阿木尔在何处,石头和妻子高兴的直奔去了! 此时阿木尔并不在阿拉善草原,所有的游击队员都倾巢而出,奔赴呼伦贝尔同日军周旋。在冷兵器时代,作战都是残忍无情的,何况现实是一个坦克大显威风的时代,草原地形有利于日军机械化作战,真是肆无忌惮,如果打地豪战,就算正规军也必然成为它们的活靶子,加之游击队员作战经验不足,在前期往往伤亡甚重。 渐渐的,挨打了,变聪明了,就得采取防不慎防的突袭,一小块一小块吃掉日军,狼狈的屎壳郎日军惊恐万分,还以为是八路军的正规军杀过来了呢! 战争岁月把阿木尔磨练成一名优秀的指战员,他把一切心思都放在组织交给的任务上,阿木尔一次次从挫败中成长起来,加之有文化,头脑机智,做事踏实,赢得党组织对他的信任。 阿木尔自组织派遣去往阿拉善开展地下工作至今,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和妻子见面了,平时只能靠书信往来,亲人之间可谓报喜不报忧,阿木尔屡次身负重伤都瞒着妻子,脊椎里还遗留下一块弹片,且右手无名指被子弹打穿。妻子吴丽俊也是党的地下工作者,女革命者的誓言:“国家一日不解放,绝不论个人得失”。她理解和体谅丈夫,丈夫除了想念妻子外,只能互信报平安,但是革命者的乐观主义精神让他们坚信一定在胜利那一日重逢! 石头到了阿木尔的营地,仅看到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石头前去报了姓名,有几位老人的耳朵不好使没有听见,一位穿着半肩的蒙古传统粗衣的白胡子老人,还稍微耳朵不聋,听了石头一说,吃惊的半天都缓不过神来,气吁吁说:“什么?——叫什么?”石头赶紧凑近老人耳朵边,提高嗓音,大声喊道:“石——石,石头”,乌伦珠日格害怕老人还没有听清,又凑近说了一遍石头的名字。 老人好像并不在意石头叫什么,而是谨慎地询问道,“你找什么人啊,这里就俺这几个不中用的”。 石头开始有些忑忑不安,怕找错了地儿,赶紧给老人鞠个躬,紧张地说:“大,大叔,俺,俺——找,找安——达——阿,阿,阿木——尔,旁边——这,这,这是,是俺——妻,妻子,乌—伦—珠—日—格”。 老人这下听明白了,态度马上由谨慎的试探变成了沸水般的热情,“你就是石头,你确实是阿木尔那个忠实可靠的安达石头啊!哎呀呀,怎个盼啊,阿木尔无时无刻不盼你啊!”——“刚才是有意的,怕有人假扮。阿拉善地区谁都晓得阿木尔结交了一个老实巴交的放牧小子——石头,所以......”,老人似乎有些羞愧,不停的解释! 石头和妻子乌伦珠日格再次深深给老人鞠一躬,乌伦珠日格手自然地挽住老人的胳膊,贴着他一脸的白胡子,好似老人的孙女一般,“没事,您老是对的!” 随后老人领着两人直接向阿木尔的毡包走去,并遗憾的说道:“阿木尔不在,带着人手去打鬼子了,有半年多了,也是该回来了,愿长生天保佑他们!” 话音未落,三个人已进了毡包里! 阿木尔的毡包和蒙古所有贫苦牧民的毡包一样,包布缝了又缝,补了又补,中央留着一大口洞,为了使空气流通;靠北的一角堆放着一副羊皮合缝的被子,堆在一块可以睡人的木板上,这是为防潮的,人睡在上面不至于得风湿病;屋子中央有个用泥砌的土炉,长方体的,下面张开一张大嘴,上面露出可以放上水桶那么大的圆口,盖着一块像护甲的铜皮,架着一根通向顶棚的烟囱,是铁皮包打的,若冬天,取暖就靠这大土炉了,主烧牛马粪,辅添些木头;门口处有个小木凳,上面放着几只铺满尘沙的器碗,一旁挂着一只黑乎乎的打奶的木桶,长长细细的,一根棒槌斜着插在里面,还耷拉着一个木盖子;风袋里塞着几副套马绳,猛一看,还以为几条沙漠里冬眠的土灰蛇。而这些就是阿木尔全部的家当了。 不一会儿,一位弯腰蹒跚的老阿婆端着一盘羊骨头进来,十分热情,手在嘴边比划着,意思是让石头夫妇二人赶紧充饥一下,石头看出了老阿婆不但耳聋,而且还口哑。老人几根长长的银白粗鞭子垂在瘦弱的两肩,披着的一件粗套衣拖沓在地上,走起路发出哧哧的声响,腰盘系着一条她母亲留下的挂带,两边各拴着一条马穗儿。老阿婆慢慢走了出去,又一位老阿婆进来,端着两碗奶,放在了土炉上,慢悠悠,声音有些嘶哑的说:“尊贵的客人,长途跋涉,赶紧吃点东西,压压肚子吧!”脸上皱纹纵横交深,笑起来纠在一起,洋溢出一份慈祥的神情,身子比刚出去的那位老阿婆要粗些,不过个子比较矮,而头发和衣服几乎一模一样,由于年迈体弱,耳朵已经失聪,乌伦珠日格连忙答谢,老阿婆却听不见,机灵的乌伦珠日格赶忙搀着老人让坐在羊被子上,不过,老阿婆笑着摇摇头,拽拉着裤裙,摇摇晃晃出去了。 第一部分 第四章 正量之源 (3) 乌伦珠日格提起一块骨头给了石头,“赶紧吃点吧,都好多天没一顿饱饭了!”石头搓了搓了手接过来,大口地吃了起来! “慢点儿,别噎住了,——给,喝点奶!”乌伦珠日格就是这么的无微不至。 吃完饭正好夕阳西沉之时,夫妻两走出毡包,倦意随着肚皮大饱已经恢复了。 晚秋的草原像母亲的双手一样慈爱,从远处的古老胡杨林慢慢伸过来,顺着肩膀一直暖和到心里——这片草原草很茂,有的地方几米高,普通的马匹几乎要堙没在里面,好像躲藏着在捉迷藏;一些美丽的昆虫嗡嗡地在草丛中飞来飞去,在夕阳的映衬下,宛如一群天界的小精灵;骆驼在胡杨林下休憩着,时不时伸长脖子扑哧着反刍,长脖子长着一绺绺灰毛,像套了一圈山羊毛,颈部挂着一颗铃铛,只要扬起脖子来,就能听到叮当叮当的声音,硕大驼峰是两座宝库,一起一伏显得格外撩人,后盘骨很大,吊耷着很小的尾巴,像一把扇子,大的屁股与小的尾巴还是出乎的谐调,在风沙巨大的时候,就自然要成为人的避风港。数不过来的骆驼俯卧在胡杨下,就如一座座风沙过后遗留的沙丘,在夕阳和胡杨的陪衬下,十分庄严和美丽。 石头和妻子慢慢走向金黄色的草原,两个人嘴里都叼着支猫儿草摇来摇去,十分悠哉,乌伦珠日格悄悄拿着长长的猫儿草挠石头的耳朵窝,石头还以为是苟延残喘的秋蚊子,随即就往自己耳朵拍去,不但扑个空,还把耳朵扇的通红,石头喃喃说,“原,原来——是,是你,你,你这,母——蚊——子啊”,乌伦珠日格笑得蹲在草丛里,按住肚皮,半天直不了腰。两个人在黄草丛里,也完全是两只恩爱的公羊和母羊,一只调皮,便全家乐翻天。两口子只眯着眼睛露出头,由夕阳的红霞撒满脸颊,由秋风从发间拂过,由长草摩挲着裤腿,由只只白兔腿缝间窜过,...... 石头赶来的羊群正在向新环境,新朋友,新家庭介绍自己呢,互相嗅嗅屁股,闻闻嘴巴,羊之间友谊的建立就在一瞬间,刚看还似乎显得生疏,再看就分不清你家我家了。没有哪个人可以懂得它们的语言,只是相处久了,便能感觉得到它们简单方式交流的情波,以此猜想它们之间,以及它们和人类之间的种种关系。石头了解它们,已经快打了二十年的交道,有时他主宰着羊群,有时羊群主宰着他的命运,因此,在石头心里,他视羊群为可以相濡以沫的朋友,他需要靠它们生存,它们的生存也要受他的保障。不仅羊群如此,马群,牛群等等都如此。 夫妻俩来到了马群里,大约有十几匹,各色颜色都有,有棕色的、纯白的、有黑红的、有褐色的,还有杂色的——有身子一色,马蹄子又一色,有鬃毛一色,马尾一色等等,根本不可能把每一匹的颜色把握清,石头有一招独门绝活,就是一眼能分出公母来,这倒不只是马,羊和牛都可以。他掰开牛羊马的嘴,通过牙齿就可以断定它们的年龄,例如:刚出生的小马驹上颌中央会长出乳门牙来;两到四岁时,基本上永久门齿会顶落乳中齿,由于必须进食,可以看出马的中齿冠磨损较为明显,而且咀嚼面也变的光滑;五岁左右换牙就基本到此为止,算齐口了,而牙齿也被坚硬的牙釉质包围;十来岁是牙口最好的时期,更是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不过,马的颌部及牙齿会逐渐变斜,且上颌隅齿的表面出现褐色或黑色的小犁沟,这是进食留下的磨痕;在十五岁左右,颌上切齿的咀嚼面磨成了三角状,切齿的中央齿星更为明显;到了二十几岁,牙齿间隙逐渐拉大,黑斑聚集在齿面,下颌齿磨损的程度厉害,几乎快接近牙床,就基本到了吃软草的地步了。石头通过马齿采撷食物而受到磨损的程度,渐渐摸索到一种不是秘密的规律,发现牙齿的磨损是逐年变化的,如果马到了二十来岁还有一口好牙口,足说明不是一匹劣马。当然,石头通过看马齿也能区别公母,比如一般公马犬齿大而发达,母马犬齿不发达,仅从齿龈黏膜部露出一点点,通常认为母马没有犬齿。 而且石头还是驯马高手,这点很早以前在给主人放马的时候就练就了。不过主人去了以后,由于年景不好,而马需草料大,就渐渐都死去了。 最后的一匹马,还是眼睁睁看着被狼咬死的!石头此时站在阿拉善草原的马群中,颇有些伤感,他的命运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些多情的动物,老狼救了他,马也间接救了他,如果没有那匹马,那晚,他是注定要被狼群给吃掉的。可那匹狼,那匹马,现在都化为草原的一点点泥肥了,而他自己还幸运的活着。不止如此,还取了善良可爱的乌伦珠日格为妻,他自己没有理由不信,他的命都是别的生命以死的代价赋予的! 和妻子站在马群里手护在眼眉间,在晕红的天际,金黄透红的草原,隐隐似乎也看见了那匹陪伴他走过多少日日夜夜的马,没有痛苦的马嘶声,没有血腥拼死的挣扎,只以它的方式悠闲的甩摆着棕色的马尾,在吃草,在吃草,在......吃草! 这群马,注定要成为驱逐日本鬼子的战神,它们就是为洗刷草原的耻辱而降生的。一匹匹头大额宽,身躯粗壮,骨廓深长;四肢肌肉发达,且铿锵有力,尤其是马后蹄。马腿很长,驰骋如飞;肉骨紧合,几乎没有一点多余的赘肉;毛皮油光,背毛浓密,毛色杂染,十分柔顺。典型的草原马,无时无刻不在吸收大自然的灵气,虽体形不是特别威猛,但耐恶劣环境的考验,生命力极强,超出人的想象,战场上勇猛无比,如天神战将下凡,杀敌简直如入无人之境,自古是不败的战神。 石头将要给这群马加以简单的驯服,使成为一匹匹“战神”,踏碎日本鬼子的头颅! 第一部分 第四章 正量之源(4) 驯服其实说到底,就是培养不同种类(人与马)之间的情感。马的性子和人类的性子一样:有的温顺一些,有的矫情一些,有的顽劣一些,有的悍烈的不得了,有的勤快,有的懒散不合群,有的狡猾聪明,有的愚笨朽钝,等等。石头首先要做的是让这群马接受石头,彼此间建立一种忠诚信赖的纯友谊;其次就让马群渐渐认可一些声音或动作性的指令,培养其组织性。这两件事不是一蹴而就,恰是需要相当长时间的磨合厮守以及训练。 不觉间,石头和乌伦珠日格穿过了一大片茂草,来到了在远处可以望见的胡杨林中,这里已经看不见羞红了的残阳,它已经遛了下去,只余晖犹在,从地平线掩埋过来,撒在这边的每个角落。这种季节和时刻,即使在焦作的战争,也要放下屠刀,以最深的良心一睹自然的和睦之态,虽然又进黄昏。那些远处看上去如沙丘的驼群,走进了才发觉好似一位位深邃的老人,仿佛深知自然和人类的一切秘密。号称“骆驼之乡”的阿拉善大抵也是“思想之乡”了吧!这群骆驼对石头和乌伦珠日格的远道而来,并没有泛起一丝的陌生和惊讶,大概都在它们的预料之中了。一头头俯卧着,它的嘴巴贴着另一头它的屁股,它的屁股又挡着另一匹它的头,在古老沧桑的胡杨树下,化成一位位修行的长老,至于修什么行,也只有自然和它们自己知道。一颗颗黑枣那么大的眼睛,安然的等着黄昏,也盯着又一个远处的足迹,骆驼的睫毛很长,随时可以把眼睛盖起来,和它们的胡须一样,是黄沙的颜色。笨拙粗大的身躯下的四肢令人匪夷所思,它们是靠什么成为沙漠之舟呢!——脚趾很大很厚,像是长满的老茧,成三角锥形,两前蹼分开,后蹼垫在锥心,走在黄沙上正好不至于下沉。骆驼耳朵很小,像一对狗耳朵,不过毛茸茸的,却远比狗厉害,能听辨出很远风沙袭来的方向。鼻子就更神奇了,能嗅出空气和沙表层的水汽,而甄别水源地带。这么高大粗壮的动物,却又极其的善良温和,也如马如牛一样给人类无私效劳着,最为闻名是在驮着张骞开辟丝绸之路的功勋,那要远远超过一个时代的君王。 石头以前不曾见过胡杨,他呆过的中部草原,除草皮外,就剩细碎卵石了,树木很少,上了年岁的树木就更少了,加之几年旱灾,能活下来的真算“猫儿命”了。这里却不同,总受到贺兰山的眷顾,不仅如此,阿拉善草原还流淌着几条母亲河,滋养着这片地方的一切生灵,加之草原的生灵几乎都具有极其顽强的生命力,因此在这片土地上,百年,甚至千年存活的胡杨并不是什么奇迹。 胡杨浑身上下布满皱纹,有的地方凸裂,有的地方凹陷,若手顺着往下摸,会有扎手的强烈感觉。走进它们,谁都无法掩饰所见所触的那种生命之力的苍劲而深邃,好像只身穿越到了上古世纪,霞霾的天空,空旷的眼界,绵伏的黄沙,浪动的金穗,......原始的跟出生时一模一样,胡杨站在那个时代里——显然是位部落的首领;而那“穿越”的一对恩爱的夫妻呢?似乎刚刚邂逅便长相厮守了。 胡杨姿态万千,往往不能形容像什么或不像什么,却总在无意间千般的传神——俯首沉思的国王,横刀立马的大将军,相夫教子的贤惠娇妻,相依相偎的耄耋老人,仰天长啸的头狼,相互追逐的野狗,俯卧沉睡的肥牛,低头啃草的山羊,......只要靠想象勾画的人间景致,都能在瞬间显现出来。深秋的黄昏又给披上了一件件浅红的长袍,渲染着不远处的黄沙和树下的骆驼,真是天上人间一色啊!人在期间游荡,脸颊子都涂抹了浓装,一切烦恼尽除,犹如吃了香香的辣椒似的。 时间把沉长的历史连成一根短线,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走进去扎在绿洲中,像喝着一杯长生天赐予的马酒,醉迷间与胡杨林会意神谈,令今人无限感慨。 夫妻俩度过了一个祥和安然的下午,由那草原与大漠无限的夕阳美景伴着,没有杀戮,没有仇恨,也没有贫穷,一切如牛羊马吃草的节奏而进行,难道这不是人类一直追求的幸福人生吗? 是的,石头和乌伦珠日格希望永远沉浸在这般生活中去,可他们又十分明白,必须将日本鬼子驱逐出家园才能得以实现。 (人类为什么发明了屠杀同类的机器,总在文明的外衣下深藏着一个可怕的答案——“贪婪”,从古至今都没有变过。由是,每个时代的劳苦大众自然很难幸免战争的摧残。在普通人心里,不管是蛮古,还是今天,“一个祥和安然的下午”是一切生活最精简的程式。可人类有着不知足的本性,刚刚愈合了旧伤疤,就会立马结出新伤,战争的话题才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呢,任何时代都是因为深恶痛绝它而向往和平,一旦和平降临,必然又为战争准备燃料。 就如那贪婪的日本人,贪婪到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人类的一员,它想拥有“一个祥和安然的下午”,就绝对不允许别人有,甚至连别人做个那样的梦都要遭受它的残杀。多数日本人应该是向往和平的,不过是最后无奈之“向往”了,一个畸形的小岛抚育了一群总极端于战争的民族,不管过去,还是将来,谁和这样如豺狼般的民族的为邻,必谨慎提防为上。它们视“战争”为生存之本,偷窃不得别人之物,别就明目张胆伸开双爪掠夺。 人类自有建设者,必有破坏者!历史总以各种形式告诫人类,日本人对人类的进步只有破坏,哪怕它们发明了去见上帝的舟艇。因此,必然有那么一天,它们会在自己的小岛上沉没。) 第一部分 第四章 正量之源 (5) 石头无时无刻不记挂着阿木尔,毕竟阿木尔是在不长眼的枪火里奋战。几乎每天一大早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老人们打听阿木尔的音讯,千里的那头对于这头,老人们只能是摇头表示不知道。于是,石头和乌伦珠日格每晚睡觉前都要向长生天祷告祈福,愿一切正义之神灵保佑阿木尔。 冬天临近,草原人立马要忙个不停,储蓄冬草是头顶大事。而这片草原现在几乎没有年轻人了,他们和阿木尔一同去东边打鬼子了,剩下的老弱残兵抢不过时间,割草的事就基本被石头夫妻俩包揽了。 天还没有亮,两个人就已经在草丛里忽忽地飞刀了。动作一致,先一只手拢住一撮草的毛尖,另一只手握着羊刀子直截了当从草的根部割起,不过劲儿不能过猛,要不然,草割后,收不住刀刃,伤了人的小腿,所以要讲究力道和技巧,人不能直着身体,要弯腰一些,两腿叉开,和刀不在一条直线上,刀刃到了草根部,稍停一下,刃口偏向下,再砍割;草还不能就地乱扔,要放成一堆一堆,这样比较好捆扎。 乌伦珠日格要比石头利落一些,因为石头右小腿的缘故,弯腰时间长了,右腿部就会酸痛,割了一段时间后,石头总会两手叉住腰杆伸直,向长空扬起,舒缓几口气,或来回使腰和屁股有节奏的转几圈。两个人一天几乎要割出一座小山来,割后还得捆扎好,一摞一摞地扛回去,还好没有见秋雨的草不算重,若人实在累了,就让马和骆驼驮,这些忠实的牲畜一点不矫情,任劳任怨,不用人去照赶,只要给驮上身,它们自己就寻路回去了。 营地里的老汉们把割回来的草,错落有序地堆放成一座座像粮仓模样似的草库。几位体态臃肿的阿婆坐在毡包前,修剪一件件羊皮,一根铁钩绕着麻线在手里来回穿动,旁边还一口小巧剔骨的刀,眨眼间,散落的羊皮变成了马甲套子,大小不一;还有几位在翻弄夏日里剪下的羊毛,搓揉后,十分均匀地摊摆在一大块羊皮上,再浇淋上适量的羊奶,慢慢滚抱在一根直滑的木棍上,然后用绳子在棍中间打个活结眼,两腿踩在棍子的两端,两只手拽住绳子的一端,来回蹬拉。蹬拉一段时间,再放开来浇淋上羊奶,照原来的滚抱好,继续由着老人的性子蹬拉,这样的工序差不多要十几天吧。时候到了,再打开来,看到的就不是羊毛,而是一块羊毯子了。虽简陋,又不好看,但实用的很,如果寒冬里,有一件羊毯子,人不至于被冻死;小孩子们似乎没了该有的顽皮了,都是力所能及地一个劲干活,有的被安排给石头夫妻送饭,有的安排在草地上照料马匹和羊群,要是女孩子,也就像老阿婆们一样缝缝补补,早上还的挤奶,打油酪。这个营地有十来人,没有谁是闲着的。 晚上热闹非凡,大家坐在一起你推我挤,老人们给小孩讲过去和如今的英雄故事,乌伦珠日格躺在石头的怀里,石头和老人们时不时对碰下酒袋子,有的老汉兴致来了,还要唱一唱悠久的草原牧歌。有的孩子太喜欢乌伦珠日格了,直到要睡觉的时分,还留在她毡包里不肯离去。好几次,石头毡包里睡满了孩子,他取笑乌伦珠日格是孩子王。而早上整个营地都空消消的了,大家都在忙自个的事,甚至没有功夫彼此说话。 这也算一场不小的战斗,不过是和自然的战斗。要赶在冬天来临,储备好一切过冬的物质,草原的冬天来的极速,说不准今天还阳光明媚,明日就寒风裹挟着沙土扑面而来了。草料准备妥当,无风雪的日子照常放牧,大风大雪袭来,就在营地里圈养了,不仅牲畜不受罪,而且人也逍遥一些。若备不住,大雪遍布草原之时,眼瞅着牲畜吃不上足料而冻死。只能干着急,却一点法子都使不出来。 而且近冬对于牛羊马及骆驼都是相当紧要时候,草场虽渐渐没有了水汽,但吃足干草,饮饱肚皮,不多时日便膘肥体壮,毛会越发长粗长厚,好似穿戴好了战甲,就有足够的勇气与冬日的寒冬一比高低了。 过了半个月左右,石头储草慢悠下来,不像前先日子那样拼命了,割草成了一天忙活中捎带的事情了,放牧成了主要事情,利用草原空间,还时不时驯服一下马匹。 放牧时,妻子一般没有跟来,毡包还有好多事要做,不过有两三个男孩子总跟着石头,男人的天性似乎就钟情于马背,骑着他们的四五岁的小马,一会儿列队比试马术及赛跑,一会儿绕在石头跟前秀来秀去。他们十分愿意听石头的差遣。当然一般不存在什么重要事情,派给他们的任务就是天黑前吆喝一下牲畜,他们一个个显得义不容辞。 石头主要驯服那些相对性子烈的马匹,这种马匹天生的优越感让他们桀骜不驯,就像一些王公大臣的脾性一样。驯服的法子没有规则,时而软,时而硬,有时还软硬兼施,总之,只要取得了它们的信任,事情就好办了。石头有纯粹放牧人得天独厚的优势,虽生为人,但大多数时间和牲畜们厮守,以前没有遇见乌伦珠日格更甚,几乎睡觉都在羊圈里。有了这种时间和距离上的优势,即使再顽劣的马,也渐渐自然会成为石头的朋友,而听从石头的号召。 石头身上的绝技很多,吹口哨仅其中一种,用拇指和食指稍稍提起下嘴唇,深吸一口气,那声音像长笛子发出来的,十分清脆。他自己明白吹的是什么意思,到后来连马群都明白了,经过石头一个多月真诚耐心的驯服,这原本涣散马群已经全然蜕变了,只要石头的口哨声一响,听到哨音的马如洪流一般即刻涌现在他的眼前,马匹通过辨别主人口哨声的长短或高低,什么前蹄腾飞、冲刺跨栏、翻滚腾空等动作都尽数表现出来。 第一部分 第四章 正量之源(6) 初冬也是牝马产崽的时候,石头晚上基本也不回毡包里睡觉了,母马临近临盆期,就要加倍看护和照料。 乌伦珠日格十分疼爱丈夫,为其用六张羊皮缝制了一个大的皮筒子,人装在里面甚是暖和。由于马匹多,产崽的母马准确数有九匹,有的可能在同一天临盆,有的会难产些,就要拖后几天,甚至还需人工助产,大概时间基本都在七八天内,白天或黑夜都需要有人操心,因为极有可能伤了母马。 有几位老汉懂母马临盆的道道,可惜上了年岁,岁月不饶人,走路或弯腰都不能畅所人意,加之要时刻守在母马旁,自然更消受不了了。担子就都活在了石头身子,他从来没有任何抱怨,而是尽力尽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何况他也没那多有想法的脑子,也许石头天生爱着放牧,比如到了阿拉善草原,本可以先休息几日,等恢复身体再干活,可他一天都闲不住,马上把自己融入美丽的阿拉善草原。 临产的母马大都不爱动弹了,侧身卧在草地里,神情似水的眸子望着遥远的天际,极像是一位母亲盼儿归的神情,它们已经不太进多食了,只履行一个啃草的形式而已。公马们也好像被叮嘱似的,只走进旁和它们自己的妻子脸对脸嗅一嗅,四肢蹄子走起来扣着地,不敢抬高,害怕一不小心误伤的母马,它们也不像以前在草场任意驰骋了,突然显得如一群绅士一般,活动的范围总离母马不远,这是本能情感的充分表露。这足以说明:不管人类还是低一级动物,当有一天要为夫为母时,世界便弥漫了本爱。 持续了几天,有一匹母马有动静了,个头不高,一个大肚子鼓鼓的,显得马腿都矮了几分,头也基本没有劲儿提起来了,走路也有气无力,卧的时间明细多过站立。正好石头也注意到了它,它突然站了起来,身子似乎不由它自己使唤,左右恍惚,慢悠悠地向着一个相对不受打扰的地方挪去,随着就侧卧了下来,不到十几分钟的时间,四肢支撑着站了起来,又卧下,又站起来,...... 几经周折,身体开始使劲地抽搐起来,明显可以看出它的痛苦来,身子慢慢弓着,两支后蹄叉开使劲地撑着地面,脖子伸长来回摇晃,嘴里发出“嘶嘶”的呻吟,接着是大口的喘息声,它开始拼命地发力了,可过了许久才仅出来一只前蹄,它一直喘气使劲,还没有露出小马驹的头来。 石头站在旁边搓着手,似乎也在拼命地使劲,额头上挤满了汗珠,实在不忍再看下去,石头噌地跪蹲在母马身旁,一只手直接从母马临盆处伸了进去,摸到了小马驹的头,轻轻一护一拽,顺着母马的力气,一股脑儿就出来了。 小马驹终于降生了,母马虽已精疲力尽,但还弯过头来,伸出舌头轻轻舔舐马驹子身上的羊水,直到胎毛渐渐发干,母马舔舐着小马驹的浑身上下,尤其舔舐它的小屁股,而小马驹迷着眼睛,挣扎的试图站立起来。身子刚离了地,就摔了个啷当,不过它一点都不泄气,依靠着母马的腹背艰难地试站,站了几次,摔了几次,还好晃晃悠悠地站住了。母马便又舔舐干净流在干草丛里的一趟血迹,勉强做了一个翻滚式动作,站了起来,甩马尾招呼着小马驹吃乳,和乳汁对小马驹有着极其强大的诱惑力,用不着演示,自个儿吮上去吧嚓吧嚓地吸起来了,动作十分娴熟,好像那就是它身上一部分似的。 刚生下那一刻,石头就知道是一匹公驹子了,看着母子平安,又那般不依不舍,而想到了自己未知的身世,石头心里的酸楚再一次冲上了眼睛,泪珠子在深黑的眼眶里不由自主地打转,他心里在呐喊,我的阿妈啊!你在哪里啊?儿只想瞧瞧你的样貌啊! 此刻,妻子乌伦珠日格已经悄悄地站在了石头身后,她是来给他送水送饭,不知为什么,她看到石头那般神情,抽泣地成了一个泪人,她捂住口鼻,不想让石头看见她一副伤感的样子,其实她和石头一样都是没有见过娘的孤儿,也都是经由好心人养育才活到今天。 石头扭过身还是看到了妻子晶莹的泪花,站了起来,没有出声,顺手一搂将乌伦珠日格紧紧抱在怀里,两人就那样相拥相抱着,很久很久,一直看着母马和它刚出生的儿子。 深夜又一匹母马产下马崽子,接连几天,九匹母马都顺利产下了它们的后代。 由于十几天的蹲守操劳,且白天还得照常放牧,深夜又风袭着凉,石头刚开始只觉头微微发痛,硬撑了几天,终于病倒了,脸色发黄,浑身无力,爬起来都难。乌伦珠日格不知所措,赶紧去找营地里的老人们,一位懂点伤寒杂症的老人过来瞅了瞅,说是劳顿过度中风寒了,叫乌伦珠日格给刮刮痧,熬煎些草药。 第一部分 第四章 正量之源 (7) 乌伦珠日格从老人那里得知石头没什么大碍,心里才落了实,送走老人便回来急着煎熬草药。虽说是石头病了,但乌伦珠日格心里更难过,石头如她心坎的一块肉,感情只增不会减,同样,石头昏迷中死死地抓着乌伦珠日格的手,还时不时叫着妻子的名字。 乌伦珠日格在自己系带上扣下一块阿爸送给她的铜钱,在热水里蘸了蘸,在石头脖颈及脊背上开始刮痧,斜倒铜钱从上到下,几下子下去,皮肤都起了乌黑的疙瘩块儿,够吓人的,石头从昏睡中疼醒,手抓扣在羊皮上,一直捶打地面。到后来,铜钱还没挨着皮肉,骨头嗖地就缩移了,乌伦珠日格知道石头疼痛难忍,但不能丝毫松懈,似乎还较上劲了,直接骑在了石头的背上,按压住不使他动弹,一块地方都不敢放过,铜钱在脊背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皮肉都刮的发脆了。 一顿刮痧后,脊背上飞舞着几条相互打斗撕咬的黑龙,乌伦珠日格给敷上些干草末,用羊皮套子紧紧裹住石头的身体,上面又盖了层羊毛毯子。收起了铜钱后,出去看草药煎熬的情况。 “煎药火候不能过大,需温火慢煎”,老人告诉了乌伦珠日格,乌伦珠日格为石头做的任何事情都十分上心,煎好倒在一个银器碗里,凉温了一些,端回去,慢慢护起石头的头,又吹了几次,喂着石头喝了下去,又用凉水给石头涮了口。 过了一天,石头醒过来了! 石头从小到现在,二次躺了下来,第一次是拜狼群所赐,这次是劳顿所致。两次能够活过来都该算乌伦珠日格的功劳,因此,他醒来第一句,“赶,赶——紧——歇,歇,歇一歇吧,看,看,看——你——你累的!”。乌伦珠日格坐在石头身旁轻轻抚摸着石头蓬乱的头发,轻轻说道:“没事,你是一家之主,你好了就一切好了!不过怪吓人,以后可不能那样干活了!” ——“要是......我也没法活了!”说着说着,平日里倒活泼的乌伦珠日格眼泪刷刷地落了出来,呜呜的扑在石头身上,紧紧抱住石头的脖子。 “怎,怎舍得,丢,丢丢下,你,你啊!——快,快别,多,多,多想了!”石头急忙安慰,用长满老茧的手给乌伦珠日格擦拭眼泪。 夫妻两个人相视着,嘴角都露出了入冬以来难得的微笑。 第一部分 第五章 勇士之心 (1) 勇士之心 阿拉善草原在战乱年代依然保持着一位少女纯真悠然的心态,战乱似乎与它没有丝毫的关联,这也许是一颗乐观之心的使然。可千万不要认为草原是不知魏晋的那种范儿,而恰恰相反,她奉献了全部,甚至还预支了她未来的生命。似乎她是在进行一场殊死的赌博,连想都不想全部把赌注押在祖国的心脏上。于是,她奉献的一切源源不断输送到前线。 阿木尔就是她身上的一块肉,自然要在前线战斗! 阿木尔由于战事剧紧缘故不能回阿拉善,倒是从陕西那边来了以“生意”为名的三个人,其中一个个头有七尺来余,长马褂外裹着一件厚粗棉袄,与清瘦的身骨的极不协调。他目光炯炯有神,好像一切都在那双眼睛的掌控之中;鼻子长得像快坚硬无比的三角石,尖棱的一角十分傲然地突显出来,使他整个小脸颊子瞬间有了一种表里藏刀的神态;嘴不大,最多一片柳叶那么大,窄扁的很,嘴唇向里翻,说话时,给人有种咬牙切齿之感,使人极容易被他吐出的每一个字给怔住,这点充分断定此人不是一个等闲之辈。他右食指和中指还夹着一只碎纸裹卷的草烟,可以明显看出是个老烟民,指甲被熏的发黄,一句话与下句话之隙间,总把草烟送进嘴里抽两口,另只手背在后面,不知揉搓着什么东四似的,又觉得他总在揣摩着什么,整一个城府深沉的人。 营地里的老人们认识这个人,都亲切地称呼他为“老马”,他操着几句不太流利的蒙语跟老人们寒暄。他其实是地道的陕北人,全名叫马如。老人们一一握住他的手,像握住亲人似的,对尊敬的客人表达无限热情。 轮到石头时,还没等老人来得及介绍,马如已经握住了石头的手,那严峻的神情马上被温和的微笑淹没,似乎他坚信很熟悉石头,手握得更紧了,“你一定就是阿木尔的好兄弟石头吧!”甚至还未得到确切的答案,有力的双手已经把石头给搂住了,拍着石头的后背神情地说道:“阿木尔走到哪里,都提及他的兄弟石头——勤劳善良。” 石头听到老马借着阿木尔夸自己,虽一个大男人,但脸颊还是马上变得红扑扑了。 石头此刻心里在想,这位老马一定是阿木尔的朋友或什么亲属之类的人,想必他知道阿木尔的最近情况。一般情况下,石头不会主动说话,因为结巴的很,怕扫别人的兴致。但这次,他非主动开口问问不可,阿木尔的情况是他目前最为关心的事,尤其来了阿拉善,本来以为立马就可以重逢,却不巧阿木尔去东边了,而且到现在还没有人能知道阿木耳的一点消息。 于是,石头心急的问:“阿——木,木——尔——好吧?你,你,你——见过——他,他?”声音由于急切而有些颤抖,结巴的更厉害了,半天也没有把一句话说完整。 老马在瞬间明白了阿木尔为什么一直惦记他这位兄弟啊!多么老实巴交的人啊! 乌伦珠日格害怕老马没有听明白石头的说话,给重复了一次,这倒让老马有些不好意思,他连忙点头。 “不瞒说,阿木尔与俺交情很深,同时也是革命战友。刚才那位老汉在这点上要比你们清楚些,全为了保密的原因。” ——“去年还见过一次,如今也不曾见面过。不过阿木尔妻子倒经常能碰着面,说实话我也担心阿木尔啊!”老马本能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等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大家请不要为阿木尔操心,他是一名优秀的革命战士,若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会有音讯传过来的。”此刻,烟卷在嘴里变戏法,冒出一缕缕轻薄的烟丝。 “我会想办法联系阿木尔,对了,对了!阿木尔的妻子吴丽俊让我给大家问好,尤其你石头。”老马说完,哈哈大笑起来了,跟前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极其懂事体贴的乌伦珠日格马上说道:“嫂子可好?俺和石头也向她问好啊,俺想嫂子一定会喜欢俺这个妹子的!” 几个人听了又是一顿大笑。 晚上,乌伦珠日格整理出自己的毡包,让那三位远方客人住进来,两口子暂时搬进了储东西的地窖里,老马再三阻拦却拗不过乌伦珠日格,便不如从命了! 两口子躺下去一直在想象阿木尔的妻子,期盼有一天能见上一面。有关吴丽俊这位未曾谋面的女人的种种猜想,直到天色渐白,人有些乏困才逐渐停止,当然,两个人一夜没睡,好奇心和期待心催着一夜难眠。 吴丽俊是阿木尔养父吴川平第五个女儿,家里人都管叫她“五妹”,与阿木尔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一起玩耍,一起进龚海子老先生的私塾读书,一起参加革命抗击日本鬼子。阿木尔的一生,也是吴丽俊的一生,他们是兄妹情份,又增添了夫妻情深,可见,世界再很难有这等美丽浪漫之锦上添花的大好事,大幸事了。 第一部分 第五章 勇士之心(2) 五妹天生丽质,一头乌黑光泽的短层次发丝齐整如梳,显得十分干练,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革命女青年几乎都那么样儿的发型;眼睛如吴父一般时刻充溢着智慧的光芒,又带着她母亲高贵大秀的水灵气息。 偶然不知从哪个角度观察,还有点如阿木尔的神情,以至于私塾龚海子先生经常逗他俩有夫妻相;脸颊宛如桃面,下巴有些儿尖,肌肤白皙,总素面见人,从不喜沾胭脂香粉之类,却格外端庄、大方、美丽。那如桃面中恰如其分的智慧迷人的眼睛,似乎点缀上了言不能饰的知性。俗话说鼻子是一个人的梁柱,而在五妹美丽的桃面上,不像一座挺拔的山峰,倒如一块奇珍的翡翠,使得柔情的一面以外,就都是不凡的女中英气了。翡翠下面一处是小巧迷人的小嘴,不太爱说话,遗传了吴父稳重持守的商人根子,洁白齐整的牙齿,只有在笑的时候才能一睹真面,笑总是蜻蜓浮水般微微的,很容易看出倔强的性子来。 虽出身在不愁吃穿打扮的家庭,但这似乎分外与她格格不入,至从懂事起,从不叫人当“五小姐”伺候过,尤其进私塾以后,不准让家里人唤她“五小姐”,否则,总受她一顿闹腾。倒喜欢人叫她“五妹”,主要原因是阿木尔叫惯的,当然还是她进步思想的使然。 长相再美都是次要的,最值得一提的是五妹有一肚子好文墨,接受了龚老先生白话文的熏陶,能写一手绝好诗词,比如在与阿木尔的通信中写道—— “我们是伟大祖国的恋人, 苦难的日子终究会被深爱冲刷, 思念在每一次胜利的号角声中歌唱, 一寸土, 也是我们儿孙的天堂,岂容日寇践踏?” 在吴丽俊笔下 像这样反映爱国与恋爱强烈情感的诗句,还很多很多,只是当做夫妻之间的私人来往之书信了。还比如: “一生只为你活着, ——我的国家,我的爱人! 如果为了你伟大的明天, 我誓甘成为今日西落的沉霞; 一生只为你活着, ——我的国家,我的爱人! 哪怕敌人的刺刀扎进我的心脏, 我也誓为母亲坚守到最后一刻。” 阿木尔每次读到妻子的来信,就有一股热流注入他全身,使得他更加坚定了斗争坚持到底的革命意志。他们夫妻的故事已被草原的风儿给唱成了一段段佳话。 阿木尔和吴丽俊,石头和乌伦珠日格——真可谓苦难岁月见真情!足以让世间每个人相信,无论那黑夜多么漫长,爱最终是照亮世界的火源。 石头和乌伦珠日格是千千万万中极其普通的普通人,没有什么崇高理想,也没有什么浪漫人文气息,甚至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何谓人生之崇高境界,他们只熟悉泥土和草的味道。可就是这样,他们活着实在,朝朝暮暮惜惜,真实在行使爱的伟大权利。他们身上除了泥土的气息外,就数骨头最硬了。绝不是那种认贼为父,猪狗不如的汪氏“标本性”的稀少人类。 他们以一个普通劳苦大众的方式,力所能及地给家园奉献着。对于这个时代正遭遇着的沉重灾难,阿木尔和吴丽俊这样的知识分子以及石头和乌伦珠日格那样目不识丁的穷苦百姓必须如鲁迅先生笔下的真正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民族危亡之际敢于冲锋陷阵。 命运安排了石头和乌伦珠日格,也安排阿木尔和吴丽俊了,同样还安排了千千万万中国人! 第一部分 第一章 漫长等待中幸福活着(1) 老马来阿拉善草原营地的主要目的是要借用骆驼到西北新疆边子转运战时的药品。因为东边和东南边都被日本鬼子层层封锁,且丝绸之路又有国民党军的卡哨,不暗度陈仓是根本补给不了八路军前线战士的药品之需的,这些药品有的是海外爱国华侨购买,千行万苦辗转到新疆,有的是从苏联经哈萨克斯坦输进来的。但输送线只能止步于新疆和内蒙古及甘肃一带,接下来要不由民间“骆驼客”(镖局)押镖转运,要不由地下的同志乔装商人运送。出于药品的珍贵和稀缺,组织经过慎重考虑,委派马如负责药品的秘密运送。 马如只要接到如此的任务,立马就会想到号称草原英雄的阿木尔,一起在延安抗大学习过,关系甚厚,且阿木尔有着坚定的革命信仰,着实可以信赖。当然,这也是组织的意思,组织原先要求阿木尔在草原养马和骆驼,就是为运输之需所用,而且以牧民的方式又可以掩国民党特务的耳目。 马如走丝绸之路不下三四次了,基本这一带他都摸熟了,营地里的老人都对他很熟悉。不过老人们和石头并不清楚,也不便过问马如要骆驼去新疆干什么。 驼队出发前进食量很大,起码要使两个驼峰给吃满了才行。这几天,石头一直精心照料骆驼,加料,喂水,查看骆驼的脚蹼,为骆驼套上驼铃,以及给老马他们准备路上之需。乌伦珠日格也不消停,挤奶,打酪油,还和老人们缝补衣物。 忙乎了几日,驼队整装要出发了!全营地的人目送老马他们向西边沙漠渐渐远去。一位似乎懂神祀的老人,嘴里咕噜着一大串胡话,手足舞蹈一顿,以他的方式祈祝老马一路平安,毕竟要穿过胡杨林,还要过沙漠。更可怕是要应付比豺狼还可怕的国民党特务蛋子。 老马的驼队走了,也许一个多月后就回来了,也许明天开春才回了! 初冬,草原的天变脸出奇快,彷如人的心情一般,上午还万里晴天,下午就飞沙走舞,冷得要折断骨头似的。这也好,下午大伙聚在一起的时间就长了,不仅可以聊天,还能依靠在一起取暖。 有一天,懂神祀的老人告诉乌伦珠日格,说阿木尔打了胜仗,正在回阿拉善草原的路上。乌伦珠日格第一反应就是马上告诉石头,便一口气向石头那边跑去,没来得及刹住脚,差一点爬在石头背上,都激动的要说不出话来,比石头说话都艰难,气喘吁吁弯腰支了半天才说:“阿木尔要回来了,哈哈!”,又重复了一次。 “啥,...啥?你,你刚,刚才——说,说啥?”石头有些惊讶,半信不疑。 “你,你,你就——就知,知道——逗,逗,逗俺。”瞅了一眼妻子乌伦珠日格。 “唉,笨死了!”——“是那个神祀的老人的说的啊嘛!” “哄你干嘛啊?”乌伦珠日格撅着嘴, “是,是吗!不,不,不知——道,可,可信——不?”石头露出些乐意。 “应该没问题,人家都说很准嘛,我们等等就是了,对不?”,“不要多想! 乌伦珠日格以妻子温柔的语气安慰道:“一定会回来的,咱日日盼,何况俺还没有见过大哥和嫂子呢!” 乌伦珠日格回去后,石头躺在枯草堆里,头枕两手,身体完全舒展开来,面朝无暇的蓝天。羊群在他周围窜来窜去发出瑟瑟的声音。他丝毫没有在意,现在他的心早已不知道飘向哪里去了,以至于眼睛所丈量到蓝天的距离,在他心里已瞬间超越了,诸多的想象源源不断从脑袋里涌现出来,可能阿木尔又有事耽搁暂回不来,可能神祀老人哄逗乌伦珠日格开心,想给这平淡一天增添些颜色,可能阿木尔并不知道他的兄弟已经到了阿拉善,可能....... 石头越发躺不住了,爬起来一瘸一跌径直朝神祀老人那里去了,他想亲耳听见老人告诉妻子的话。 “阿,阿,阿木——尔,真,真要——回,回来吗?”一种恳求的语气。 老人微笑着,说:“是的,孩子,你妻子概告诉你了吧?” “说,说了。俺,俺想——确,确,确认下!也——概回,回来了!怪,怪,怪想,想念——他。”石头深情地注视着远方! “不,不,不扰——您,您老了!”,石头给老人鞠了一躬,又回到了羊群中。 晚上,石头让乌伦珠日格先睡下,自己披着羊皮套子出了毡包,弯着腰抱着双腿,下巴撑在膝盖骨上,头朝向那黑通通的草原,偶尔能听见孩子的咳嗽声和老人们的打鼾声,也从牲畜圈里时不时传来几声小马驹的呼哧声,就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初冬的夜风有些狡猾,不算十分粗鲁,但很难搞清楚它们的来龙去脉,也许是胡杨林下的鬼魂,也许是沙漠伸过来的长舌,在这漆黑中的它们的世界里享受自由。 究竟在想什么呢?石头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这似乎成了他的一个习惯,一段时间后,总有这么一晚或几晚不想睡。一个人人静静坐着,直到乌伦珠日格出来催唤,才不情愿的回去躺下。有时月亮伴着,有时黑夜护着,有时乌伦珠日格守着。有点肯定,他不是为了排解情绪而寻求平静,因为他没有什么忧愁的事,相反,他如草原的老公马和母马那般深懂知足。可为什么常常愿意在深夜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或许答案就是一块从娘胎里出来的“石头”的缘故吧! 乌伦珠日格揉着睡眼,出来一把拉住石头的手,把他给拽了起来,拖回去睡觉了。不过天也快亮了,冬夜虽天长,但也最多睡两三个小时,她知道石头的这个毛病来由,慢慢也就纵容和理解他了。 在心里,她心疼极了石头,抱着石头紧紧着,像为母亲一般全力呵护、疼爱。 第一部分 第一章 漫长等待中幸福活着 (2) (人类这类动物会常常不自觉的动用思考的工具抛掘藏于人性中爱情和附体的斑纹。便发现了情感如天地,不随着文明的推演而进化或倒退。不过,在人类社会形态中,无非就两种意识充斥着,一是美丽的意识,二是肮脏的意识。美丽的意识把情感推至至高的地位,甚至超越一切神灵,而肮脏的意识又在蠢蠢中给情感披上肉欲和物欲的外衣。 久远的事情仿佛发生在昨天,牛对牛,马对马似的封建门当户对把那美丽和肮脏的意识紧紧抑制在萌芽中,很少有人或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够逃脱这样的桎梏。竟然成为了几千年的高墙,穷人和富人各自在属于自己的圈子里演义。 肮脏的意识之流不存在高尚,也不会依赖理想主义的冲动,任何时候,它的眼光如蚊蝇般贪婪,要不钟情于肉欲之乐,要不巴结在物欲之间。它不是没有纯洁美丽的意识,而是鱼和熊掌都想囊入怀中。 就是这些肮脏的意识还总在寻找可以依赖的附体,他们认为如果没有附体也就构不成爱情。那爱情就自然成了附体上可以苟活的寄生虫。说回来,只是为了满足肉欲和物欲而将爱情借以出卖而已了。 梁祝的蝴蝶恋大抵是向那座冰冷的高墙吐了口水,在不幸的时代中将那美丽的情感意识含苞欲放。于是乎,佳话美传,甚至以小概全,把历史的长河谱写成了一首凄美的爱情史诗,还得出了一个实在又不实际的结论:真情不需要附体于何物也能修成正果。 无可置疑,人类的每一个脚印都是正量压倒邪见的胜利见证。是的,没有谁可以剔除人性中那些劣骨,就连上苍也无能力。但人类是可以靠思想的力量战胜肮脏,摧毁高墙的。 因此,再重复一次那个实在看似不实际的结论:没有任何附加的爱是纯粹的,简单的,美丽和幸福的。物质的富有不是爱情的条件,精神之交感才是真爱之火源泉。有人说,它过不了漫漫长夜。不是的,它可以永恒。 谁也不能剥夺穷人的爱情,弱者的爱情。历史很大一部分声音是他们发出的。) ...... 似乎连命运之神都为石头与乌伦珠日格纯粹、简单、美丽和幸福的真情感慨万千! 今年的第一场雪在一个如常平静的清晨纷纷飘来,阿拉善草原瞬间由金黄的老人变成洁白的少女。连那布满皱纹的胡杨林也不例外,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像身强力壮的天兵天将下凡,神态依然迥异,刀叉长矛直插云霄,虎口狼牙吐着雾气。下雪的天空故意低沉了很多,翱翔惯了的山鹰有些不适应,在阴空下不耐烦的盘旋,硕大的翅膀似乎施展不开来,吓得小羊羔躲在母羊的肚腹下寻求庇护;小马驹胆子大,看见雪尤为兴奋,不时地狂奔,不时地打滚。 广阔的草原好像消失不见了,仅缩在眼皮下,迷雾筑起了一道道围墙。 晨雾渐渐散尽,北国草原美丽的雪景彻底显露出来了,宛如出浴的蒙古少女,洁白的哈达裹绕着,一个个亭亭玉立,美艳沁人,让感受那美的汉子们饱了眼福,酥了臂膀。 嘴鼻哈出热气亲亲那飘纷的雪花儿,润湿了久干的嘴唇,让战争的日子消失,让穷苦和等级消失,让自然的爱弥漫。 石头踏着洁白干净的雪,赶着羊群、马群,还有几头老迈的骆驼,嘎嘎喳喳,喳喳嘎嘎,走进了草原的腹地,短草被埋在了雪下,偷偷沉睡了,长草露着上半身,透着凉气,精神抖擞,准备以身奉献呢。 这第一场雪下得不大,昨夜痛快无扰地下了一顿,到上午时分就停止了。太阳不打一声招呼就上来了,将金子、银子洒在了雪层上,闪晃着,使得人和牲畜财迷的睁不开眼。 不过石头今天不会在外面呆长时间,毡包上落了雪需要清理,且妻子身体有些不适,怕忙乎不过来。羊群和马群也不用太操心照看,它们已经成了他的忠实朋友,轻易不会制造麻烦。加之,自个腿脚不利落的原因,也不敢走远。“不能走远”是乌伦珠日格对石头提出的最大要求。好在阿拉善草原一直比较丰茂,草较有油脂,而且秋末草料备的充足,无论天气好赖,石头不会走远,一来自己确实不行,自从右腿伤了,就不能骑马了;二来他很在意乌伦珠日格,不想让她过度操心。不止如此,每日早上出发前,他一定会告诉乌伦珠日格大概的放牧方向和路线。 这次雪实在是入冬来的好兆头,先是老人预算阿木尔在归程途中,后是乌伦珠日格怀上了孩子。 以往,乌伦珠日格对一切新鲜事都倍有好感。这第一场雪的清晨,她却感觉有些不适,不只咋了自石头起身穿戴那回儿,肚子里的东西地动山摇般往上涌,一阵阵反胃的恶心之感,爬起来跑了出去,好几次都没有呕吐出什么。石头以为是身子没有盖好,肚里着了夜风,纯粹没有往那里想,一块对女人之事什么都不懂的“石头”,也不可能往那里想,也不曾听过或见过女人生孩子,而且他连自己的出生都没有搞明白。 第一部分 第一章 漫长等待中幸福活着 (3) 他赶紧捅开用羊粪焖住的火炉,添加了几根胡杨木枝,热上了昨夜剩下的水。 不一会儿包里有了热气,水也重烧开了,石头小心翼翼地倒在一个破了棱的笨瓷碗里,吹了又吹,温度刚刚好时提送到了乌伦珠日格嘴边。 “喝,喝几口——暖,暖暖——肚子,就,就不了!”,还一边吹着。 乌伦珠日格凑过来喝了几口,定了定神,说:“从来没有这过般样子啊,头一次。” “是不是...?” 石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一脸不解,说:“是,是,是么啊??” 乌伦珠日格用食指关节在石头额头上敲了一下,有些胸有成竹地说:“你一个大男人懂什么啊?赶紧放牧去吧,顺便看看老阿妈起身没”,话音刚落,那股反胃劲儿又上来了! 石头不知所措,赶紧去喊老阿妈,将妻子的刚才的症状说与了老阿妈,老阿妈一听,脸上顿时露出了贼溜的笑容,弄的石头更糊涂了。随后,老阿妈让石头走,还补充了一句,“赶紧去放牧吧,不要你男人操心”。 石头去了草场,老阿妈托着臃肿的身子,两手拽拉着粗布裤裙,迭迭的来了,宛如草原上的一只野母鸡,脸上洋溢着一股草原人朴实的热情。 老阿妈在毡包外就喊了,“听石头说,你有些恶心,咋时候的事呢?该是......”,“看来,那小子有福气啊!”说着,自个咯咯笑了起来。 乌伦珠日格被老人一说,羞得脸红扑扑的,赶忙说道:“您老就别取笑了!赶紧进来坐坐吧”。 老阿妈详细地问了一些情况,比如月经次数,等等,还四下瞅了瞅乌伦珠日格的脸色,以一种十拿九稳的语气,高兴的说,“准是怀上了!” 乌伦珠日格虽已经嫁给石头好多年了,也一直期盼有个孩子,但苦日子太苦了,不敢有。两个人的生计都有问题,就再没有当成个事,这次也该是意外。乌伦珠日格听了老阿妈的话,高兴的合不拢嘴,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她心里想到,最近确实不想吃东西了,尤其看到羊肉,不过对酸酸的奶酪子倒吃的多了起来,而且发现最近身子不爱动弹了,该做的活儿都不想拿起手来。 老阿妈拉着乌伦珠日格的手,一面提乌伦珠日格高兴,一面谈起了自个年轻时当农奴那会儿的事情,说到怀的孩子由于劳作超荷,加之吃不上东西,导致流产,老阿妈深陷的皱巴巴的眼圈湿了,流产了又没什么可吃的东西,只能靠身子挺着,以致于再不能生育了。乌伦珠日格像是再听母亲讲她一生悲惨故事似的,听着,听着,不由得极力想象自个母亲的容貌,可什么都没有想到,哽咽了,泪哗哗地落下来。老阿妈继续倾诉这她不幸的女人一生的日子。再后来,连老伴也不幸病死了,再后来,阿木尔收容了她。 说着说着,两个女人,一老一少抱在了一起! 老阿妈说了一顿,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因为把乌伦珠日格给弄哭了,本来该是高兴呢。聪明、善良的乌伦珠日格一点不介意,反而愿意倾听老阿妈曲折的往事,还一再安慰说,“您把俺和石头,还有阿木尔当成您的孩子就可以了!”——“虽这日子苦些,但咱会挺过去!”。 老阿妈感动的连声说,“真是好孩子,长生天会保佑你们及肚子里的孩子的!” 石头一到了羊群中,就把家里的事忘的精光了,他不是不关心妻子乌伦珠日格,而是十分相信她的体格,他也真不会往怀孩子上面去想,虽然也十分喜欢孩子,尤其自从到了阿拉善草原,乌伦珠日格成了一群孩子的孩子王,他更爱孩子了。可是困难的日子,让他打心里不敢要孩子。 他想到毡包上的雪要清扫下,营地里又没有年轻人,乌伦珠日格又有些不适,牲畜们又比较放心,还不到中午就回来了。 乌伦珠日格还有些惊讶,因为石头很少会出现这种状况,还以为他知道了一切,高兴的跑回来了,可是从他的脸上又没有看出兴奋啊,还是一副平淡、憨实的表情,便问道,“咋回来了?” 石头放下马鞭,说:“太,太,太阳——出,出来了,雪,雪化了,湿——毡,毡包,晚上——冷,冷的更,更受不了”,“还,还恶心吗?老,老,老阿妈——来,来过没?” “来过了,赶走。哎,你给俺拿些酸酪子来,想吃!”,乌伦珠日格把那高兴劲儿全部压住,暂时还没有想出一个给石头的惊喜的法子来。 石头给了乌伦珠日格酸酪子,体贴的说道:“这几,几天——就,就好好——歇,歇着吧!”,“俺忙,忙去了,要,要不——雪,雪化了。” 乌伦珠日格手指勾着奶酪子含在嘴里,深情脉脉看着石头的脊背,说,“嗯!” 整整一天,她都在想以一个什么样惊喜法子告诉石头。且纵容了自己一天,生了火,躺在羊皮上,想想着,想想那。时间比劳作时过的慢,时不时看门口,石头咋还没有回来呢?乌伦珠日格不想一个人沉浸在怀孕的喜悦中,因为那是和石头两个人共同的结晶。她轻轻拍着自己的肚子,似乎有一草料袋子话想说与肚子里的孩子听,却又欲说无词。一个快要当阿妈的那种兴奋劲儿,能把可以想象的一切可能都从脑海里挤了出来,这是一个女人一生的第二次飞跃,第一次是嫁给一个男人,第二次是为这个男人或为自己生孩子。乌伦珠日格已经开始在想象孩子将来出世的模样了。她在想,要是男娃怎么怎么,女娃又怎么怎么,几乎男孩女孩都喜欢。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即使石头不在身边,她也不寂寞了,有了可以聊天的主子了。不过,乌伦珠日格不会把对丈夫的爱渐渐转移到孩子身上,只会生出两颗同等重要的心来更加爱他们,而且始终都会把一天当中和肚子里的小宝所有的说话,在晚上一一讲给石头听,这将成为夫妻俩幸福的枕边话。 第一部分 第一章 漫长等待中幸福活着(4) 乌伦珠日格自己一再重复“阿妈”这意义非凡的字眼,她明白阿妈的担子多么重啊!她和石头从来都不知道自个的身世,阿爸也没有见过自己的阿妈,而自己马上就要做阿妈,她发誓绝不抛弃孩子,即使为了生存去乞讨。 至从早上老阿妈肯定说怀了孕,她甚至感觉到,自个的心态瞬间发生了变化,以前的一切想法都是围绕石头在转,如今,她要和石头一起围绕孩子转了。 一个穷苦放牧人家庭里的女人怀了孩子,按照穷苦的规则,只会在贫穷上又垒上一层苦难,石头和乌伦珠日格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对于他们的亲身父母一定是苦日子熬不下去了,或者为了新生命而牺牲了老生命。在战乱岁月中穷苦人添了子嗣,就现实而言,多数是累赘。 奇怪的是,越是困难,越是生育的高峰,穷苦人看透了自己的命运,不管能不能养活孩子,都要把一切指望放在将来的子女身上。他们除了人,什么都拿不出来,他们对历史和社会的贡献也只有生孩子是最直接和最有效的。谁也不可否认,诸多过去或未来伟大的人物诞生在穷苦的人家里,穷苦似乎成了培养英雄的口粮,而且这样的几率很大,远远高出物质丰盈的家庭。又恰恰在于这个社会百分之九十基本都是穷苦人,不管是长江或黄河的,不管是黄土或黑土地里的,不管是种地或放牧的,劳苦大众始终艰难地推动着历史的车轮。 尤其是一个受尽屈辱,正在奋力抗争的国家,他的每一个国民生育的一部分目的,都是为了洗刷耻辱,建设家园。虽然当事人并没有那么高的觉悟,也不必有,但历史的双眼已经开始选拔谁将要堪当大任了。 终归人就是希望: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家庭的希望,也是苦难人的希望! 是希望,那就是喜悦多于担忧。而乌伦珠日格的性子本就是开心果落地出芽的,她美妙的一分一秒地幻想着,娃儿一定要长着自己大大圆圆的眼睛,还有自己乐天的性格,一定要有石头那般与人与物都极其善良的心灵,最后继承了两个人最大的优点,不过将来长大最好有他叔伯阿木尔那般的本事更好。 随着幻想路线的深入,乌伦珠日格一会儿忙着起名字,一会儿又扯上了她的嫂子吴丽俊,如果自己的是小子,嫂子的是女儿,那就一定要定了娃娃亲,会使亲上加亲,调过来,自己是女儿,嫂子的是小子,也行,总之娃娃亲是一定了。想到这里,乐的她几乎手舞足蹈起来,一个人躺在烧暖的毡包里咯咯发笑。 石头这一天虽在营地里,但由于腿不利落,干起活来就慢腾腾的,需由着他习惯了的性子来,也不知道都干了些什么,总之天黑之前是顾不得回家。黄昏时,还要去草原把牲畜们吆喝回来,仔细的把圈里的事打理好了,才能把脚伸进家去。还好,乌伦珠日格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不过,今天她还是好几次盼他早点回来,好把一个天大的喜事告诉石头。 冬天黑的特别快,刚才太阳还在对面的胡杨处,眨眼间草原就黑得只能看见动物们的影子了。羊马们也养成了一个习惯,天一黑就知道该回圈的时候了,还等不到石头来吆喝,马群领着羊群浩浩荡荡往回走。况且,石头自从来了阿拉善草原,还没有遇见狼呢,老人们也说这边的草原比较太平。因此,石头也不着急,远远看见马群,一个口哨就召唤回来了,但今天没有去河流带让羊马饮水,天色已晚,就只好将就回来了。 马群和羊群给吆喝进了圈里,石头跟外面溜达的老人们打了招呼,径直朝自个的毡包走去。到了门口,他听见包里面断断续续传来一阵阵乌伦珠日格的笑声,还有说话声,不过始终是乌伦珠日格的声音。石头呆站在门口愈发好奇,心里在嘀咕,她在和谁聊侃啊?那应该不止一个人的声音啊,可...!她总有什么事瞒着。 于是,石头从今早上起来开始寻找蛛丝马迹,她今天确实有些反常,还没有起来就闹反胃,还让我叫那给人经常接生的老阿妈,尤其老阿妈对我那个藏掖什么的笑。想到这里,石头确信乌伦珠日格瞒说了,“这个永远淘气的人啊!”不知葫芦里卖着什么药,他迫不及待掀起了粗布门帘,走了进去! 石头进来了,乌伦珠日格吃了一惊,顺手将笑滋滋的脸捂住,有些害羞,嘴伸的长长的,朝着石头嘟囔说,“也不打个招呼,怪吓人的,连脚步声都没有,你捏着脚跟进来的啊!” ——“俺在——外面,外面听,听见——你,你,你笑声,一,一个人——嘀,嘀咕什,什,什么啊?”石头一头雾水瞅着妻子那副不好意思的窘态。 “快过来,过来,坐过来,俺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她的手伸过去拽住石头。 石头边坐边说:“难,难,难道是——阿,阿,阿木尔——回,回来了?” “没有,不过比这更喜人”,乌伦珠日格说着把嘴蹭到石头耳朵根子下,两只手放在他的肩上,像是怕别人听见似的,慢悠悠的说:“俺怀上了!” 第一部分 第一章 漫长等待中幸福活着(5) “真,真的,啊!”石头脸部的肌肉一下子给松懈掉了,嘴乐的已经合不上了,挪了一下身子,将妻子揽抱在怀中,好像初次遇见乌伦珠日格一般,舍不得移开眼神,一直端详着。 石头用他那干裂起皮的嘴唇在妻子宽大的额头上轻轻给了一吻。对于他这样的人,越是高兴的事,越是乐在心里头的,表情倒一下有些不知所措的尴尬了。乌伦珠日格两手抱住石头的脖子,就如一只母鹰腹下的小鹰,一种自然的依赖和安全感都流露在她的脸颊上。 “怪,怪,怪不得——老,阿老妈——早,早上贼笑——贼笑的。俺,俺个傻——傻瓜啊。”石头高兴的取笑自己。 接着贴着妻子的脸,问:“你,你刚,刚——刚才,又和——谁,谁说笑呢,呢?” “没谁,就俺和孩子,”哈哈! 乌伦珠日格爬了起来,“你该饿了吧”,等下,俺弄点吃的去!” 这一晚,两小口幸福的如吃了蜜饯一般。但有一点,对于草原穷苦的放牧人,以及中国千千万万的劳苦大众而言,饿是围绕他们唯一的哲学。天南地北,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哀嚎着,挣扎着。新生命的来临,最要面对的考验是饥饿。不过,在草原还好些,不得已时,宰杀牲畜可以维持一段时间。石头和乌伦珠日格高兴的同时,决心一定不能让孩子受饿,当然石头的憨实劲儿和乌伦珠日格的乐观劲儿是可以战胜一切苦难,而且他们已经屡次经受了考验。 乌伦珠日格是怀孕了,但不会因怀了孕就药像贵妇人一般什么事都可以叫别人代劳。不,她是牧羊人老苏哈的女儿,生来就是劳作的命,也没有什么金贵之处,和草原的草皮以及牛羊马一样,靠着自然的恩赐努力活着的。 唯一命好就是嫁给这个年代少有的百般疼惜妻子的男人——石头,石头几乎把心里所有深深对生母亏欠的孝爱(从不曾见过母亲),如草原上的晨露,全部滴答在乌伦珠日格身上。妻子不仅仅是他的女人, 更是他唯一可以体会到母亲温情的港湾。就是对于乌伦珠日格而言,石头除了是她的丈夫外,还是她最疼爱的“儿子”,两个人的心灵从第一次遇见时,就灌进同一个马酒袋子里了,谁都以全部的行动视对方为生命最珍重,深爱着对方所有的一切一切。 “简爱”——简单的爱!不是,没有海誓山盟,不会如胶似漆,只是苦难岁月间美丽自然间的两口子。凌驾于任何之上的涓涓之纯爱,是草原牧民儿女天长地久的情歌。 营地里的所有老少都知道乌伦珠日格怀孕了,那位接生的老阿妈几乎每日都要去瞅瞅乌伦珠日格,像是她的私人大夫。这等待遇简直不逊色于权贵人家的太太们。冬天的阿拉善草原荒草枯萎处,偶尔可以发现一些荆棘上遗落着红圆圆的酸枣,虽干瘪的只剩下一颗木核子外裹着一层皮了,但晗在嘴里,酸溜溜的劲儿让牙齿都酸的挂不住了,受不住的人,一下子就能酸出泪来。可就怀孕的女人特喜欢唅,那股子酸味正适合怀孕之需。如今的乌伦珠日格只要见了酸的东西,就往嘴里放,似乎有些馋! 石头遇见了荆棘上的酸枣,简直如获至宝,马上就撵走羊和马,一颗颗采摘下来包在腰带里,带回去给乌伦珠日格吃。妻子怀了孕,他大老粗使不上什么劲儿,找酸枣之类小事,就自然乐此不疲。 第一部分 第二章 雪域严冬(1) 草原威严的冬天十分不近人情,第二场大雪一下子冻死了好几只羊羔,冷的残酷到了极致,如果手不小心触碰到木桩上,总能瞬间拉掉皮。谁都尽量包裹的严严实实,远看都好像一头北极熊,浑身上下扎满了羊毛,即便如此还不行,一旦眉毛鼻子露在外面,马上会结上一层冰晶。这样可怕的天气,石头很少敢出去放牧了,即便出去,也是全部饿昏着回来,厚厚的雪没有一点要融化的情绪,把荒草都全部占为己有压在下面,就是用蹄子抛都不见多少效果。 最近,石头的事情主要是找燃料,要不然毡包里也冷的着不住心,他带着几个男娃,要解决整个营地的供火之需。还好,柴火不难找,西北一带的河流走廊不知有多少扎根的胡杨林,而且全不要用刀砍,厚雪强压在上面,自然就折断下来了。主要麻烦的如何背回去,胡杨枝杈不和别的树木一般,每一根几乎都桀骜不驯,很难料理,扛在肩膀上如刀戳的感受。然而一个大男人和几个孩子谁都不敢有一丝怨意,反而全部装满了对大自然的敬意和恩情,起码在这般恶劣的天气里,长生天还恩赐了牧民温暖之需。 几天下来,石头和孩子们的双手都冻的像一块块烫熟了的羊蹄子,加上胡杨枝杈的磨扎,已经血肉模糊了,一直冻着还好些,起码就是阵阵刺痛,可只要感觉到暖和,手关节里如住了一群专吃人肉的虫子,那个痒啊,比皮鞭抽打都难受,而且手指都肿得化脓了。谁都心疼他们,老人们把多年藏着的草药给拿出来涂抹,乌伦珠日格屡屡看见石头的两只手就难受的掉眼泪。 而他们为了营地抵御这个残酷的冬天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就是冻坏了自己,也不能让老人和女人挨冻啊! 这样的冬天,草原几个年头就有一次,大漠和关内不同,一切没有遮拦,来的时候就肆无忌惮,毫无留情,再者,游牧人没有固定的居所,只能靠零时搭起的毡包维系,不只靠勇气还得靠神灵护佑才能生存下去。 这样的气候,东西和南北的通道自然就成了死亡之路了,没有人胆敢在这个时候出关来草原。可战争年代比天灾更恐怖,关键时期,还真有从新疆向关内输送物资的驼队和马队,也许前不久借走骆驼去新疆的马如,此时正艰难的归途在极寒的大漠雪域中,也许阿木尔冒着冻死的危险正跋涉在贺兰山麓之间。 一个冬天都没有等到阿木尔回来,马如是回来了,还赶走了一批马和一些羊,也顺便把石头和乌伦珠日格对阿木尔和吴丽俊的想念与祝福带去了陕北。 这个冬天不知咋了,上一场雪劲儿还没有倾吐尽,下一场就接着来了。人们被阴霾的雪天搞得焦头烂额,没有一个是懒汉,全部是歇不住的人儿。羊群呆在羊圈里,唯独几匹渐渐长高的马驹子,在近边处嬉闹,奔驰,雪地里都是它们的马蹄印子。 这里的人是不知道外面世界的,所有人只是好奇这个冬天的雪这么强劲,究竟这一场场大雪为这个痛苦不堪的世界带来什么转机,谁的想象也没有和现实世界扯上关系。可千里之外的苏联确实被神眷顾一般的几场大雪给拯救了,大雪铺天盖地,压垮了法西斯德国一切武装力量,也冻跨了它们的垂死挣扎的念头。法西斯真的瘫痪了,重蹈了当年拿破仑的后尘,上天的大雪彻底浇灭了法西斯德国疯狂的痴人梦呓,同样也撕碎了东面法西斯日本的战车。 人类吃人类的疯狂举动,最终连上天也看不下去了,他嘲笑人类,甚至挖苦人类的一切小聪明。上天叹息,赐予人类无穷的聪明智慧,竟然全部大方的用在了绞杀人类自己的企图上。然而上天是不能绝望的,如果绝望,那人间注定黑暗的末日将至,他同情和怜悯那些土地上受尽一切苦难和折磨的劳苦大众,降至的雪阻止了那些疯子们的神经病行为,也给那些寻求正义和和平曙光的人们带来了希望。 一个月,两个月,慢腾腾地过去了,这期间太阳没有一次出来过,这个冬天对于草原的牧民确实有些冗长,基本上一切放牧活动都停止了,除了找点柴火外。大伙窝在毡包里要不闷头大睡,要不扯些家常,不过为了节省烧的,大家白天都聚拢在一起(石头毡包里),睡也顺服,聊也不觉得多冷,女人们揉捻着羊毛,似乎世界已经把这个地方给遗漏了。 乌伦珠日格也怀孕三个多月了,肚子明显鼓了一些,裤裙也用不着勒紧了,走路也没从前轻盈了,还好最近这三个月多了很多热闹。石头一般也在家,由于下雪的缘故,很少离开营地,有时候两口子一字躺着,头对头,安静的听着外面飒飒的下雪声,思绪一致性地想象着他们孩子出生后的一切。有时候还要说一说阿木尔和吴丽俊,乌伦珠日格谈嫂子吴丽俊的时候要多些,毕竟是都是女人,她总觉得嫂子一定美丽的胜如彩云,更坚信嫂子将来的孩子一定会和自己的孩子定为娃娃亲。石头偶尔也会抱怨阿木尔连个信儿都不晓得叫人捎过来,但马上就会为阿木尔找出很多种回不来的理由。两口子很想把怀了孩子的好消息告诉兄嫂,让他们也乐一回,更想知道他们生活情况究竟怎样。乌伦珠日格觉得马如并没有把这里的情况告诉嫂子吴丽俊,她还在熟悉马如的老人们面前提了几次呢。老人们给出的答案让乌伦珠日格有些自责,他们十分相信马如一定会告诉阿木尔这里的情况的,并劝说乌伦珠日格不要着急,着急也无用,大雪封路,连只鸟儿都飞不过来。 第一部分 第二章 雪域严寒(2) 1944年的最后一天注定要在漫漫风雪中进入历史,按常理,这种恶劣的气候,没有谁能轻而易举进入阿拉善草原。但就是这一天,有个人从关内捎带来一件东西,这人是徒步来的,斜背着一支长枪,腰间除了两把束着红穗儿的匕首,还耷拉着几只手榴弹。单凭肉眼观察,这个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人,没有眉毛,眉宇间光得几乎发白,显得极其阴险,脸部凸凹不平满布了小洞,像是蚂蚁的巢穴,腮部的两胡毛直接勾到嘴角边,尤其那个极不协调的鼻子,不仅长错了位置,还显得粗鲁,鼻毛像魔鬼的爪子伸出了出来。还有,谁也不知道他的脖子在哪里,那个脑袋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长出来的。 一个丑陋的外形往往与正直的心灵形成极大的反差,所以不能“以貌取人”的训言是对的!就比如这个人,你越瞅他越不顺眼,像极了土匪。当知道他了的来头后,瞬间萌生的敬佩之感会使得汗毛立马竖起来了,并为自己那种不友好的以貌取人深深自责。 这个人名叫李狗子,外号“飞猫”,一身绝强的武功,九岁出家,十五岁加入了游击队,尤其他的枪法可百步穿杨,不过他一般不用枪,经常执行一些突袭任务,主要两把红穗匕首。他的身子几乎跟飞出的刀有着一样快的速度,眨眼间就能悄无声息的要了敌人的性命。 李狗子(飞猫)是个哑巴,不会说话,生下来就那样,四岁开始乞讨为生,九岁遁入少林。哑巴的记忆力超群,因此深受师傅偏爱,便传授少林绝技,飞檐走壁不说,铁指功瞬间就可以戳穿大理石。十二岁那年,他亲眼目睹师傅被国民党特务开枪打死,师傅临终叮嘱徒弟要为民除害。李狗子发誓一定要报仇,神不觉鬼不知潜入当地县府杀死了欺压百姓的狗官,就连夜向北出逃。由于一身好本领,沿路商铺当短工,甚至给镖局押镖,辗转去了娘娘滩,好在娘娘滩遇见了抗日游击队,不到半年就成了游击队的干将,日本鬼子和伪军听到“飞猫”的名字,脊背都嗖凉凉的,让鬼子最头疼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脑袋就被搬家了。由于李狗子的出色表现,1939年经组织考虑允许其加入,组织上本来安排他组织游击队,被他摇头拒绝了。他这可不是抗命不从,而是他十分清楚自个儿,一个哑巴扔到敌人面前绝对是一颗炸弹。但组织队伍,不会说话是最大的阻碍。 所以从1939年至今5年多光阴,飞猫主要任务是给主力军和地方武装提供情报或设法营救被捕同志。 飞猫此次来阿拉善草原主要不是给吴丽俊捎东西,而是要查清一批被劫的药品。他胆大过人,只身一个人穿越荒原,且大雪封了所有的通道,谁都很难想象这只飞猫是怎样过来的。飞猫这个人还特别怪,对待任何人的回话,只有摇头或点头,那两只神秘叵测的手似乎永远互插在破衣袖里。 李狗子从怀里小心地取出一个包裹层层翻开,起码有包了四五层,老人们以为里面包的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了,最后一层揭开,原来是一块手织的围巾。李狗子送到老人手里,然后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用手表示出要给“石头”的意思,大家才明白了李狗子的意图。 在营地,只有石头多少能明白李狗子的一些意思,因为石头离哑巴也只有一步之遥,有些话结巴的来不了,就也只能用手语了。没有等石头比划,李狗子一只手匆匆在嘴边比划了一顿表示吴丽俊和阿木尔安好。比划完,他那只手搭在石头脖子上拢了拢,然后向在场的人点了点头,就转头走了。 乌伦珠日格看着李狗子远去的背影,心里想,这人简直太冷酷了,连歇下都不会,也许他真的不需要歇息,更不需要补给一些食物。当在场的人回过神来时,飞猫已经走的无影无踪了。大伙纷纷议论,难道他不需要食物,不需要歇息吗?难道他就一个人,还是?说了半天,谁都觉得这个人不可思议。 人们整整一天都在谈论李狗子,把个1944年最后一天忘得一干二净,有的人甚至感叹,阿木尔的朋友都是一群超出寻常的怪人,不只那个李狗子,就是石头也起码算半个怪人。 嫂子吴丽俊从马如那里知道石头讨了媳妇,虽和石头不曾见过一面,但从阿木尔诸多信件中可以想象出石头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吴丽俊想尽做嫂子的义务,又不知道送什么,思来想去,觉得只要弟妹喜欢的东西,石头是一定会喜欢的,这一点从马如那里更加证实了。马如说石头夫妻恩爱的如桃木上雕刻的鸳鸯,乌伦珠日格开朗的性格弥补了石头一切的不足,让块“石头”有了无限光彩。 吴丽俊靠晚上吹灯前那一点点零碎的时间,挑着粗针为乌伦珠日格织围巾,织围巾是那个战争年代女性知识分子闲暇时排解孤独最标志性的行为,有家不能归,有郎不能聚,只能在夜晚枯油灯下,绕着一针一线,以泪洗面,不是给亲人织块围巾,就是织件毛衣,以此寄表对爱人的相思之情。吴丽俊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丈夫的面了,只能靠书信往来,对丈夫的思念深深藏在坚强又脆弱的心里,有时候实在憋不住了,几个姊妹抱在一起相拥而哭,谁都同情彼此的那些难处。但国家大任高于一切,革命坚定的信仰和乐观主义精神,使着这群女性暂先放下了儿女情长。 围巾是白色的,中间点缀了一些黑圈。两米有长,是羊毛打的线,艰苦的年代羊毛都是稀缺货,羊毛是马如从阿拉善带过去的。这块围巾很是漂亮,又柔厚,看的出吴丽俊的手多么的细巧啊,一个结拉着另一个结,环环相扣,井然有序,拉紧就露出一个个小眼孔来,一松卸就紧布成一块。寒冬腊月里,围在脖子上犹如套了一圈热水壶,一点风都装不进脖子里,也可以展开披在头上当头巾,不过这样不太好看些。 吴丽俊还想给石头结打件毛衣,可想法终归是想法,羊毛稀缺是主要原因,其次也不知道石头的块头怎样,小或大了都不合适。所以只想了想作罢了。 乌伦珠日格接过围巾,立马就围在自己脖子上,秀细的脖子一下子变得富有了,跟她隆起的肚子相呼应,全然一个富家的婆姨,两手叉在腰间,两只脚岔开,大摇大摆,好像是早朝时上殿大官老爷。把个石头逗乐的蹲坐在雪地里,站不起来了!乌伦珠日格甚至晚上睡觉的时候都围着它,生怕被人偷走,两只手不闲着总摸来摸去,连石头都被撂在一边冷落了。石头即便找她说话,乌伦珠日格完全沉浸自己的享受当中出不来,全然没有听见。石头心里想,女人啊,有时候真不可理喻,一件东西都能勾走她的魂儿!想着想着,石头翻过身去,睡着了。 乌伦珠日格不确定自己是否睡着过,早上醒来,两只手还在摸着那条围巾,她身子有些乏困,隐隐约约感觉和谁交膝畅聊了一夜,转过身来,发现石头早起身出去了,估摸时候也不早了,她断定自己做了一个长梦,想了半天也没有一点碎梦的残留。这时石头从外面抱着一堆柴火进来,打断了她继续讨个究竟的想法,炉子加了柴,柴火在火中呼啸着,不知是兴奋还是愤怒,噼里啪啦一顿从筒子里跑了出去。石头拿着破瓷碗从外面端回一碗雪,放在炉盘上等融化烧开了,又给乌伦珠日格热了几块风干的羊脊肉。 第一部分 第二章 雪域严冬(3) 石头看出乌伦珠日格有些疲倦,心里想,该不是裹着围巾没睡觉吧?——永远都像个孩子! 乌伦珠日格虽有些累,但吃了东西似乎又有力气去想昨夜“那个奇怪的聊天人”了。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睡去了,到中午时分才醒,她终于捕捉到昨夜里一切细节,原来是一个梦。她梦见嫂子吴丽俊从老远的关内骑着一匹骆驼赶来看望石头和自己,骆驼峰上耷拉着几窜蒜头,嫂子一身军服,精气神表露无遗,又面带友善的微笑,一看就是一个女干部。嫂子打量从骆驼上轻盈地跳下来,打量了乌伦珠日格一番,便拉起弟妹的手向草原深处走去,那匹骆驼谨慎地跟在后面,像嫂子的贴身卫士。妯娌俩漫步着,走啊,走啊,走了很久的路,来到一条小河流河畔,俩人简直如亲姊妹,从各自小时候的经历聊起,一直到嫁了人,越聊越起劲,嫂子不时被逗得前俯后仰,合不拢嘴,嫂子讲述她和哥哥阿木尔的爱情故事,让自己听得尤为痴迷。当然,自己和石头的点点滴滴也毫无保留的告诉了嫂子。姊妹俩把脚伸进清澈的小河里,啪嗒啪嗒划拉着,宛如两位仙女下凡人间留恋于美丽草原的胜景,斑驳的树影子洒在两个人的背上,彷如紫兰丝带轻浮着。似梦非梦,雄鹰变成温顺的黄鹂,纷绕在舒缓的水面上,歌声犹如蒙古草原马头琴声,听着好似喝醉了酒那般神魂飘逸。后来嫂子不说话了,目光专注在小河流动涌起的一层层波纹上,突然河中心阿木尔和石头在喊救命,阿木尔双臂撑着石头,可那看似平缓的水流渐渐吞噬了阿木尔,石头也沉了下去。 乌伦珠日格嗖的从梦里惊了回来,紧捏了一把虚汗,气都有些倒吸了。刚缓过神来,她心立刻沉重起来,哇一声痛哭了起来,这哭声有些悲怆,乌伦珠日格觉得天瞬间塌陷了,整个世界只残忍地丢下她母儿(女)两个,心灵深处狼藉成一片废墟。这时候她自己也只剩下一口游丝气了,哭声和炉火的噼啪声交错,似乎不幸还在狰狞的无情现实中继续蔓延。 乌伦珠日格哭得累困极了,不知觉中又哭睡着了! 梦真是人类无法摆脱也无法解剖的一个迷,从无邪到沉重,再到死亡,无处不在,无时不有,人类只能矫情的称呼为“另一个自己的出现”。梦里永远不存在时间,它任性地施展无限的空间,把几乎所有的前世今生都以怪哉的途径神秘地展览出来。于是它成为了杀手,也成了暧昧的自我情人。 不因为哭得累困而坦然平静地睡熟了,不,乌伦珠日格意识一进入睡眠的混沌里,在嫂子和自己脚下的河流瞬间成了汪洋大海,雄鹰化成一匹匹溺水而亡,漂浮在水面上的马,阿木尔的枪和石头的马鞭被飞溅的浪头劈成几截,至于兄弟俩的呼救声早已被汪洋的怒吼所吞没,嫂子在自己的旁边变成了一蹲雕塑,神态如黄河渡口上以泪洗面盼夫而归的妇人,朝着一个方向定格了,那里有她的魂。突然,阿爸苏哈从巨浪中轻轻的走了出来,抱起他的小乌伦珠日格,转身向天边的一朵彩云飞去,...... 营地那位接生的老阿妈总要每天抽个时间过来看看乌伦珠日格,这一天老人家也不例外,她不光为乌伦珠日格,也为排解老了的孤单。 来了,老人慢迭迭地进了乌伦珠日格的毡包,眼前的一幕,让老人心痛极了,乌伦珠日格侧卧,身子弯弓曲着,手插在两腿间,脸颊上布满了一道道泪痕,一块垫头的草料包子被浸湿了一大块,不时鼻腔里还发出抽泣的声响。 老人挪近些坐下,看着乌伦珠日格的可怜样,自言自语的说:“可怜的孩子啊!不知梦到什么了?——也许是阿妈,也许是阿爸”。 “该不是怀了孩子,身子有些神来鬼往了啊!这个石头也是,不好好操心些,就知道干活!” 后句话声音有些大,把乌伦珠日格给惊醒了。她睁开朦胧的睡眼,出奇地叫了一声,“阿妈”!就这一声,老阿妈下意识一把抱住了乌伦珠日格,像抱着自己的孩子,嘴里念念有词,“没事了,没事了,有阿妈在呢!——醒醒,孩子,醒醒!” 老阿妈不知乌伦珠日格梦见了什么,但十分明白所做的梦一定把她的心给一点点勒紧了,直到要窒息! 乌伦珠日格头发几乎都睡湿了,胳膊艰难地撑起笨重的身体,像个无助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老阿妈慈祥的脸,有点不好意的说:“睡了一天,梦了一天,梦到嫂子和大哥,也梦见了阿爸。”说着,眼泪啪嗒又掉出几颗来。 老阿妈耐心又慈祥地说:“女人怀了孩子就多梦,不要瞎想了,让石头回来看见你这份样子不定难过死了,还以为没照顾你呢” ——“怀了孩子更要开开心心,像你以前那个样儿,一个人待在包里容易多想,出来多走走,说说话!” 乌伦珠日格被老阿妈这么一说,心又豁然开朗起来了,赶紧用手抹拭泪痕,从身子后面拿出嫂子吴丽俊叫人捎来的围巾,让老阿妈瞅瞅,老阿妈小心翼翼的端在手里,贴在眼皮下仔细端详,连声赞叹,说:“活了一辈子,都一次摸关内的手艺活,巧啊,太巧了!”老阿妈贴在脸面那种稀罕劲儿,显然爱不释手了。 “娘儿俩”你一句我一句,终于把乌伦珠日格梦里笼罩的阴云给驱散了,一切又恢复了草原冬日的宁静! 第一部分 第三章 降生新生命(1) 1945年注定要在人类历史上留下浓彩一笔,法西斯德国和日本这邪恶轴心国终于下地狱了,人类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没有人明白,为什么同是人类自己却经常扮演着截然相反的两种角色,要不以战争的名义召唤和平,要不以牺牲和平寻求战争。总不停地摇摆,野蛮和文明似乎在人类的感性与理性中大变戏法,一轮轮上演,演绎着血与泪的悲剧。 没有谁是胜利者,那么就都是失败者了。不论谁胜谁败,最苦的是劳苦大众! 是的,最苦的是劳苦大众! 人类生存的形态是金字塔式的,劳苦大众是压在塔底的车轮,任劳任怨的推着历史翻开一页又一页,却被无足轻重地埋进历史的黄沙。这群人永远没有要攀登金字塔顶端的,他们只想遵循着自然法则生儿育女、繁衍生息,活着是最大实际性的追求,命运让这群人麻木些,自私些,由着少数人统治着,引领着。没有地位,没有雄浑的功绩,但却是一座核心涌动的随时可以喷发的火山,因此,他们虽受着力量的统治,但也创造出更巨大的力量,他们生育枭雄,也创造历史。 不管历史承认不承认:劳苦大众没有心思去发动战争,如果能有一片和平的土壤,那么他们就会安然活着,世世代代活着! 历史没有一天是假设的,摆在劳苦大众面前的是,即使那片赖以糊口的土壤也随时被统治者烧成焦土,于是实在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那”火山“便要以排山倒海的猛势喷发了,劳苦大众要自己当家做主。 雪耻的苏联人攻进柏林,疯子希特勒自杀了,也许有人目睹了那位疯子的死相,多数人都会觉得希特勒和死去的一只老狗没有什么区别,可就是这只“疯狗”以自己的喜怒哀乐,近乎天才般的杀人游戏把整个地球撕裂的伤痕累累。这只疯狗终于还是带着遗憾孤独死去了。西方一只疯狗死去了,东方那只变态的婊子般的“母狗”也孤掌难鸣了,很快也死去了。两只“贱狗”的死去,宣告了世界大战的结束! 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终于胜利了,胜利的消息一夜间传遍了大江南北,也把整个草原吹绿了,1944年冬天的雪早已化成春泥,光荣成了滋养草原的乳汁。 阿拉善降生了新生命,乌伦珠日格生了一个俊秀的男婴,白白胖胖,像极了乌伦珠日格,似乎从孩子身子找不到石头一点点影子,石头还抱怨,怎么不像自己呢。乌伦珠日格高兴的劲儿,当了阿妈的滋味和想象中的完全是两码事,那个甜啊,石头也同样,做了阿爸,一早就包着不松手,直到被人催才舍得去干活。 乌伦珠日格这个月子做的美啊,是在全国人民的喜悦中度过的,营地所有老少几乎都借着石头家的喜悦而感受抗战胜利的喜悦,老阿妈们负责内房,老汉和孩子们忙着外面。8月的草原雨水充沛,虽然很热,但已经过了蒸笼罩的日子,可坐月子不同,里里外外都包裹的严严实实,生怕溜走一丝热,可这是必须的,如果受凉那就落下一身的病根了。到了晚上,石头就得像在冬天一样照常劈柴烧炉。 说慢也快,一个月的月子很快就过去了,孩子圆溜溜的小脑袋在乌伦珠日格怀里蹭来蹭去,总寻思吮吸阿妈的乳汁,眼睛睁的亮亮的,丝毫没有大人们那种呆滞而晕浊的眼神。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不停在空中挠来挠去,像只草丛中偷吃果子的土松鼠。无邪的笑和哭总挂着孩子嫩稚的小脸颊上,和草原八月的天一样无常,不过,笑和哭都只一会儿功夫,给石头和乌伦珠日格单调的生活增添了不少快乐的光彩。 不得不提,孩子降生的那一夜,一盏酥油灯被一团飞蛾包围着,包里显得很昏暗,男人和小孩子们站在外面着急,不知所措,无能为力的跺脚乱转,上了年纪的老汉几乎把老痕的脸都皱巴成一团了,嘴里扑哧猛抽着烟叶子。石头两只拳头抱得死死的,指甲似乎都要扣进肉里了,乌伦珠日格痛苦的出气和呻吟声,像一根根箭头刺穿石头的耳朵,他时而站着,时而跪着,目光一刻不移开微光霍霍的毡包,不停地祷告长生天护佑母子平安。时间好像故意凝固了似的,一秒比素日的几天都过的艰难,比石头遭遇狼群追击的日子更难熬,空气闷的如发酵一般,地上扑起一股股羊骚味毫不留情窜到鼻子里,使人有些窒息,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液立马榨成汗渣,像黏胶似的把满脸胡茬粘在了一起。 第一部分 第三章 降生新生命( 2) 接生的那位老阿妈像是自己在生孩子一样,喊叫的声音早已嘶哑了,但还是拼劲全力给乌伦珠日格打气,好像古代骑兵出战的一面战鼓。她不得不如此,接生了一辈子,她很清楚生孩子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死神随时在头顶伸长贪婪又恐怖的黑舌来招魂,亲眼见过不知多么女人死在生孩子的路上。这几天她没日没夜的呆在乌伦珠日格身边,早在长生天那里发了誓言,一定要让乌伦珠日平安生产。她打心里喜欢乌伦珠日格和石头,尤其是乌伦珠日格犹如一朵美丽的七色彩云,镶嵌在每个认识她的人的心里。再说老阿妈老伴走的早,膝下无儿无女,她几乎把剩余的一切的情感都给了乌伦珠日格。 穷人生孩子就是这样,除了力气就只剩天意了,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犹如霹雷的喊叫,孩子降生了! 转机就在一瞬间,外面焦急等待的人们一下子顺了口气,石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砰砰给长生天磕头,激动的泪流满面,不知要说什么好。 老阿妈兴奋地在包里喊叫:“生了,生了...,生了,是个儿子,儿子啊!”便从包里探出头,满面汗珠,使唤石头赶紧去打些水来,石头虽是一个瘸子,但这时嗖地爬起来,有股力量促使他像鹰的速度一般,他路过羊圈的时候,几匹母马伸过头磨蹭了他几下,羊儿们目视过来祝贺它们的主人欢喜得子,也许它们早有预见,只是不会说话罢了。简单几个动作已经给了主人莫大的祝福,而主人深懂得它们的情意,脸朝着羊圈里,高兴的摸了摸头,喜咧咧的找水去了。 乌伦珠日格有些虚脱了,累得睡过去了。老阿妈虽也累的都使唤不动腿脚了,但还是高兴的忙着忙那,找遍了营地最有营养的东西,丰盛地给乌伦珠日格整了大一碗热乎乎的羊汤肉,拿着一只铜汤匙,一匙又一匙,几吹又吹,慢慢送进乌伦珠日格嘴里。乌伦珠日格生了孩子后,像好几天没吃东西似的,不一会儿就把整碗汤喝了,老阿妈不时给她擦擦汗珠,给包裹好孩子,直到乌伦珠日格再睡着了,才托着疲惫的身子,弯着腰慢慢地回去了,临走还嘱咐石头,千万不要让包里熄了火。石头搀扶着,把老人送回她自己的包里。 石头一夜都坐在火炉旁生怕熄火了。草原昼夜温差大,深夜即使生了火,包里也不至于热到什么地步,时不时传来乌伦珠日格喂孩子吃奶的声音。 石头坐在火炉旁,深情地瞅着乌伦珠日格和孩子,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和乌伦珠日格从不知爹娘的身世,甚至觉得乌伦珠日格比自己要好些,起码有老苏哈收养,不像自己打记事起就在羊圈里,吃在草原,住在羊圈。那时候还未来得及问,冷酷的主人就死了,后来在二狼山已经确信了出现的老狼与自己生世有关联,可始终仍然没有获知自己阿妈的一点点消息。在心里,以至于把那匹老狼放到了阿妈的位置上,虽已过去多年了,但还会经常梦里见到那匹老狼的身影,总在他身边哼哼转悠。 思绪慢慢回到乌伦珠日格身上,自己从来不曾体会什么是母爱,不过比草原好多男人要幸运,有一个为自己舍得一切的女人,不嫌他是结巴,不怨他是瘸子,只顾把涓涓的爱浇灌在他荒芜的心田里,给了他超越母爱的爱,还给生了一个胖溜溜的儿子。 想着,想着,天都亮了! 乌伦珠日格斜着身子爬起来,看见石头坐在炉火旁,着急的问道:“ 你就没睡吧?不睡,寻思啥,儿子都有了,你更得要知道休息呢!” ——“快过来睡睡吧!”说着,乌伦珠日格抱起孩子给石头留出一空角。 石头蹭了过来,斜着躺了下来,傻喜喜看着乌伦珠日格和儿子,在熟睡的儿子额头上亲了一下,白白的额头出现了一个黑黑大大的唇印,惹得乌伦珠日格笑了起来,“看你那张脏兮的嘴,弄的孩子顶了只黑羊脚。” 石头赶紧用手摸了把嘴巴,刚要说,嘴还没开,就呼噜噜地睡着了。乌伦珠日格给丈夫盖了张皮子,也抱着孩子躺了下来。 从此,石头变成了阿爸,乌伦珠日格变成了阿妈,在人世间开启了一个崭新的历程。石头早上起来安排好一切才出去放牧,中午就不出去了,下午天不热了再去。 第一部分 第三章 降生新生命(3) 孩子8月出生,正生到好时候,日本鬼子投降滚出去了,天下恢复了安稳,路上的驼队明显又多了起来,石头积攒的羊皮和羊毛,都由关内过来的八路军商队驮去,顺便带走上好的马驹子和一些山羊。石头不识字,只要对方出示的凭证,老汉们一看知道是阿木尔那边的人就可以了,这是一个暗号。当然,石头也到处打听阿木尔的消息。 还是马如从关内送来信息,告知石头和乌伦珠日格,阿木尔已经回陕西,不必为其当心,该很快要回趟阿拉善。嫂子吴丽俊得知乌伦珠日格生了一个男娃,托马如捎来为孩子亲身做的小棉袄,还有一件精美的银项圈和一对小银手镯,这本来是吴父留给嫂子以后给她孩子戴的,可抗日战争使得阿木尔和嫂子离多聚少,况且阿木尔对石头的感情没得说,所以知书达理的吴丽俊自然就拿出来给石头的孩子了。 石头和乌伦珠日格得知大哥安全回到西安和嫂子团聚十分高兴,营地的老少们也感觉阿木尔不久会回来,那位整日倒腾”巫术”的老人感觉似乎更强烈,似乎都测出阿木尔哪一天归来! 阿木尔回到陕西直奔妻子那里,两个人在高粱地这头和那头,飞奔似的将几年的相思一扫而光,相拥而抱。吴丽俊看着眼前的丈夫,唰唰的落下泪来,头埋在阿木尔怀里不停地抽泣。是啊,夫妻好几年没有见一面,书信都快写了好几箱,也由于战争原因丢了好几箱,有的寄出去收不到,有的收到没法回信。吴丽俊每天晚上睡觉前要默念丈夫的三声名字,“阿木尔,阿木尔,阿木尔”,目的只愿丈夫平安! 吴丽俊告诉阿木尔石头有儿子!那晚,阿木尔高兴的都喝醉了,醉梦中,阿木尔一再说:“傻小子可以啊,有儿子了!哥高兴,高兴啊!日本人滚出去了,石头得子了,双喜啊!”可见,兄弟情浓到何种程度啊,石头无时无刻不想念阿木尔,阿木尔何尝不是啊!第二天一爬起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问妻子吴丽俊,“石头的儿子起名字没?”,连说带笑,“要是咱将来生了女儿,石头的儿子要趣咱女儿啊;要是咱生的是儿子,那就是兄弟了,哈哈!” 吴丽俊在一旁,说:“看把你美得,弟妹乌伦珠日格托马如捎话来,你猜咋的?” ——“咋的?”阿木尔有些急不可耐! “乌伦珠日格就是这个意思,嘿嘿,都还想到一起去了,孩子们大了,由孩子们吧!何况咱的还......”,吴丽俊有些羡慕弟妹。 阿木尔看出妻子心思来了,他自己何尝不是啊,一下把妻子搂在怀里,说:“现在抗日胜利了,咱会有自己孩子的,这几年实在难为你了!”胳膊搂得紧紧的,头埋在妻子头发里。 吴丽俊转过身,两只手叉在丈夫的脖子上,脉脉地看着丈夫,说:“你要抽时间回回阿拉善看看石头和乌伦珠日格,要不,可能.....” “可能什么?你说的是国民党,对不?”阿木耳说, “嗯!昨天听首长们说,国民党除了疯占日占领区,还秘密调动军队,向八路军开始合围。”吴丽俊这时候不像位妻子,倒像为高级指战员。 阿木尔贴着妻子的脸,说:“嗯,从前线回来的时候已经觉察到了!俺过几天就向上级请示,看能否回趟阿拉善地区,最好把他俩给接过来吧,可石头那性子,草原是他的命根子!” 首长给阿木尔三天的假让好好陪陪妻子,当然首长也给了吴丽俊三天的假。不过,首长给假的目的都很明确,让年轻人好好补补儿女情事!是啊,每一位革命人都有革命浪漫主义和乐观主义精神。 三天的假,阿木尔把家务事都揽了过来,洗衣服、挑水、切菜做饭,吴丽俊是把丈夫从前线带回来的衣物和行李补了个遍。两个人在屋子里不知有多少话要说,总唠不完,把几年没说的话,述的情都统统拿了出来,一会儿家事,一会儿国事,话茬总断不了,一直到深夜才渐渐停歇下来。 黄土地的秋天洋溢着一片谷子、高粱、玉米的香气,千沟万壑使出来的梯田层层叠嶂,仿如父亲和母亲坐在地埂上劳困时,厚实唠嗑的印象。白杨树的叶子开始渐渐随风飘落,撒满了整个黄土坡,古老的母亲河犹如披上了一件金黄的绸缎,自天上来不知何方去!土窑洞外的场子上传来簸箕甩谷物呱哒声,还有呱唧的谈笑声,整个山沟都不自觉回响。 看啊,陕北人能下地起,不论男女,头上都要扎块白头巾,样子像兔子的两耳朵,裹在头顶,在前面打个活结。这里人长的像极了这里的山,猫儿草似的两道眉锁在天门两侧,黑枣那么多大两只眼珠缀在脸颊的上面,憨实的像骡子的眸子。鼻子似硕大的核桃,鼓圆却长满小孔。嘴巴就像那远望去的沟壑上的梯田,长长的一绺绺,一口被烟叶子熏黑了的粗牙挡在风门,一见到陌生人就害羞的不知放在哪里好。 忙的时候很难瞅出与别地方人不同的特征来,不忙时,标志就是一个姿势——圪蹴着,两只手互缩进衣袖里,聊圪蹴着,吃也圪蹴着,圪蹴是陕北人代表性肢体动作,这使得时刻不离开大地的地气,老老实实面朝黄土,背靠天,十年九旱也从来不埋怨。就这样,孕育了黄土地人民坚毅和忍辱的性子。遥远的过去,大汉和大唐盛世在这里扎根开花,如今在这里担起救人民于水生火热之中的使命,抗日战争在这里势如破竹,日本法西斯终于葬身在伟大中国人民的滔滔黄河之水中。 阿木尔和妻子吴丽俊相拥远望着那历史的承载者——黄土地,一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顿间涌进血液里,渐渐起来,妻子吴丽俊突然感慨说:“活在这样的战火纷飞时代里,站在这样伟大的土地上,注定要承受生命的一次次严峻的考验,才有资格成为炎黄子孙!” 丈夫斜过头来给了五妹一个肯定的眼神,夫妻俩静静感受着难得的秋高气爽的沃土。 第一部分 第三章 降生新生命(4) 阿木尔拉着吴丽俊的手坐了下来,妻子的头紧紧倚在丈夫健硕的肩膀上,目光一致远眺着前方。那古老而被遗忘的土长城依旧在视线里诉说着一个寂寞而动魄的历史,土埂不时扬起一卷土,吹在脸面是那么安详,那么温顺,吹迷了眼睛,这是一个太平世道的瞬间! 阿木尔手里溜着一小撮土,随随便便的说:“五妹,你当初如果随四姐去了国外的话,真不敢想象啊!” “是啊,这是咱俩前世修定的命缘,我不跟四姐走的念头不曾动摇过,不仅仅全为了你,也为了自己的革命信仰。”吴丽俊说, 她接着又说,“每个人追求不同,你看宋庆龄先生还不是跟了孙中山先生,而宋美龄却嫁给了大她好多的蒋介石。姐姐她们没有受过一点苦,虽受了教育,但没有遇上龚先生那样进步的教书先生。不过有一点,她们是爱国的,国家只有富强了,她们在外也才真正能够挺直腰杆!” ——“只是遗憾,多年都音讯全无,没有书信往来过!” 阿木尔深深叹了一口气,说:“五妹,以后如果解放了,我们就去国外走走,看看姐姐们!”,“她们此刻一定知道抗日战争胜利了!” ——“嗯,现在还不敢想那些,身边有你就够了!”,吴丽俊莞尔一笑。 夫妻俩的话题不由得转到石头身上,阿木尔和吴丽俊谁都没有见过乌伦珠日格,只是听马如说过。当然从马如那里所了解到的乌伦珠日格,纯粹是草原的一朵奇葩,美丽、善良、活泼。 吴丽俊说:“石头有福啊,听马如回来讲,都觉得不可思议,石头被狼群差点咬死,幸亏天降天使——乌伦珠日格,石头才得救!” 阿木尔伸了个懒腰躺下来,带着一种羡慕的语气,说:“嗯!这小子是有福啊!”,“可怜至今也不知娘在哪里,不过这种年代,十家就九家如此!” 吴丽俊叹了一口气,也躺了下来,枕在丈夫伸展开的胳膊上,“乌伦珠日格也是孤儿,一位好心的牧羊人收养大!” ——“哥,你什么时候去阿拉善看望石头!有一点你可能不知道,石头也算为抗日做了很大贡献啊!” “奥,怎么?”阿木尔很惊讶! “这两年马如的商队带回的战马和羊肉及羊皮、羊毛都是石头提供的。陕北组建骑兵的马匹很受官兵喜爱,有首长还亲自问过马如,是谁驯服的那些马匹呢!马如的回答很简单,草原里的一个放牧的年轻人。首长回了一句‘伯乐’!” “这就是我当初为什么看中石头的原因,他心眼好,简直可以和草原上的每一只动物交流!”阿木尔为自己的兄弟颇为骄傲。 吴丽俊紧紧贴在丈夫的怀里,额头紧挨着他的硬胡茬,感觉如针扎一般,却感受到无比的幸福,温顺地说:“哥,俺也想见见石头和他妻子,毕竟当嫂子的。俺先让李狗子捎去一块围巾,再由马如给新生儿捎了点东西。” “五妹,俺不知说什么,你什么都替俺想到了。”阿木尔给了妻子深深的一吻! 阿木尔修养的三天,尽力弥补亏欠妻子的爱,把个破烂的小窑洞收拾的干干净净,劈柴、打扫院子,还给老乡挑水。可对于一对聚少离多的夫妻,三天犹如出膛的子弹,还未来得及反应,就结束了。 第四日早早起来,阿木尔就要归队了,吴丽俊也要上机关了,夫妻俩谁都不愿先迈出门,眼巴巴的看着对方,说不出一句话来,因为这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重圆! 明显,女人在感情上的表现要比男人更亲绵一些,丝毫没有能力阻掩住汪汪的眼泪,一只手无意识的放在鼻子和嘴巴上,不忍看见丈夫远行的背景。心里很想让丈夫留下来,可那种想法只在喉咙部打个滚又掉进肚子里了。 阿木尔心里难舍的有些痛苦,但毕竟是男人,他极力安慰妻子,抚摸妻子的头发,以遮掩他内心复杂而脆弱的一面,却又被眼前妻子的眼泪弄的心里不是滋味。似乎谁都等待对方先走出房门,坚强的阿木尔偷偷抹掉眼角的眼泪,紧紧把妻子加妹妹搂在怀里,在额头上给了一个胜过千言万语的深吻,像儿子远行告别母亲一般,压低声音轻轻地说:“莫难过了,要不走不成了,咱可是革命伴侣!” 就这样,阿木尔走了,究竟什么时候再能夫妻团聚呢?命运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呢?除了那个似有非有的“神”又有谁知道呢? 1946年春,阿木尔带着几个随从秘密到了银川城。 第一部分 第四章 阿木尔归来(1) 沿途时常遇到国民党军在频繁调动,目的很明确,就是准备把西北军队包饺子吃。可以感受到,内战的阴霾已经笼罩了整个中国,似乎旧痛还没有愈合,马上就要撕裂出新伤了! 老百姓厌倦透了战争,但历史就是历史,只有最后的战争才能改变千千万万中国人的命运。如果用惨重的代价换取一个国家的和富强,那么她养育的“热血之士”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而这最后的战争,历史的天平很明显倾向了领导的武装力量。国民党军心里十分清楚,军队已非同往日,早已锤炼成了无坚不摧的钢铁长城。而得连骨头都酥了,军心涣散、出师无名、相互制肘、内讧不断,还没有交火就想逃跑了!蒋某人心里最最明白已是回天乏术了,早早摊摆逃生后路了,大飞机和大渡轮押着沉甸甸的黄金偷偷运往台湾。 阿木尔这次并没走放牧人走的羊道儿,他来阿拉善的目的也不单单为了看望石头和乌伦珠日格,更主要是侦查沿路的敌人(国民党军)部署情况,这个任务至关重要,直接关系到陕北后方的安全。当然,河西走廊这一带,阿木尔耳目众多,有国民党的军人,有商贩,有地痞无赖,有牧民和长工,从这些三教九流人物中便可以摸清敌人多半的部署。阿木尔很清楚“攻心为上,攻城为下”的策略,上级给了他根据情况灵活处理的指示。 一天夜里,阿木尔只身一人悄悄潜入银川城,会见国共合作时期认识的一个朋友,此人名叫柳青,就职国民党银川警备处,早年毕业西安武学堂,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爱人,拼死强烈要求抗日。1936年参加了杨虎城将军扣押蒋介石的执行小组,后受军统迫害入狱,父亲柳公彪是陇西有名的乡绅,变卖家当疏通关系,才保住了独子的小命。柳青释放后闲置在家,但抗日斗志丝毫未减,积极出资组建民团抗日敢死队,1940年的夏天,在一个叫瓦山的小村庄遭遇日军一个中队,战斗极其惨烈,最后弹尽粮绝,全队拼死冲向鬼子展开了殊死的肉搏战,有的牺牲了还死死咬着鬼子的耳朵,有的手指像钢叉一般插进了鬼子的喉咙,有的肠子抛出一大截,有的胳膊折断,有的眼睛直接插上了刀子,...... 真是悲壮、悲壮啊!20多名敢死队几乎全部壮烈殉国,在冲向敌人的柳青左眼被子弹击中,昏死过去。 后来砍柴的老乡救了柳青,他恳求老乡偷偷埋了那20多位无名英雄,还给垒好的石堆做好了记号,为的是将来有一天祭祀这些英灵。 柳青从此成了“独眼龙”,由于原长官赴任银川警备司令部参谋,为排除异己,私谋自个势力,希望原部下能效力,更为看上了柳青的勇猛。于是,官官之间嘴皮子一扒拉,柳青不仅没有了罪名,还因抗日有功受了赏。当然,“柳青”这名字太引人耳目,隐姓埋名为“秦川”,就这样,“独眼龙”柳青成了银川警备处的机要科长。 至于阿木尔是怎么认识柳青的,应该追溯到上一辈,阿木尔的老师龚海子和柳青的父亲柳公彪是好友。柳公彪出生名门世家,早年留学日本,由于根深蒂固的资产阶级思想,加之憎恶蒋介石违背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一怒之下返乡继承祖业,过起了谈商不论政治的生活。龚海子多次对其作工作,他了无兴趣,不过也是一个十足的爱国商人,多次出钱出力打鬼子。柳公彪不知道龚海子是,只知道龚是私塾先生和自己留学时的好友,因此两个人关系甚密。而且他还认识阿木尔的岳父吴川平,常有生意往来。 小的时候,阿木尔由于帮龚先生送字画给柳公彪,在他家结识了喜武厌文的柳青,柳青比阿木尔整整大一轮回。那时候,柳青已经是西安武学堂的一名学生了,柳青很喜欢阿木尔那股子的草原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更愿意向阿木尔讨教草原人的生活习性,因为在柳青看来,农耕文明不及马背上游牧文明更有血性,农耕社会的人只有国将不国、家不成家时,才会明白只有武力才能赢得尊严。他厌恶那些文绉绉的私塾先生和那些撩情拨爱的文人才子,他坚信只有靠拳头和棍棒才能使邪恶的疯狗日本人滚出中国。 第一部分 第四章 阿木尔归来(2) 虽然阿木尔只见过柳青几面,但印象却深深烙进了心里。西安事件后,阿木尔更是把柳青当成了心目中的大英雄。时隔十年,一位是抗日爱国的国民党将领,一位是英勇骁战年轻干部。阿木尔从耳目的嘴里得知银川警备处的一位独眼龙科长曾令日军胆战心惊,他原名柳青,陇西人,现名“秦川”,当阿木尔听到“柳青”这两个字时,感觉到种种困难和疑虑瞬间如冰融化了。然而,为了证实独眼龙就是他所认识的柳青,阿木尔必须亲自潜入警备处明白个究竟,好为策反柳青探明路。 阿木尔买通警卫,乘着夜色混了进去,到处打听那位独眼龙。命运的安排就是巧,两个给迎头撞上了。刚开始柳青还以为是溜进来的,一只枪瞬间顶住了阿木尔的脑门,两个人的身手都不一般,阿木尔的匕首同时也抹在了柳青的脖子根。彼此恶狼般的眼神都死死瞪着对方,颇有几分同归于尽的味道。十年没有见过面,阿木尔认不出柳青,柳青也识不出阿木尔,但阿木尔的一种直觉感可以断定眼前的独眼龙就是当年的柳青。 有些匪气的柳青说话了,“兄弟好身手,可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莫非?” “也太胆大包天了,你以为警备处都是菜包子吗?”柳青哼哼地说,“你就是三头六臂,老子想也是插翅难飞!” “兄弟咱来了,就没想走,不过咱是来找人不是闹事的!”阿木尔的话好像是从鼻腔里发出来,有点让人捉不透的感觉。 “哪里有鬼鬼祟祟找人的道理啊!说,是不是?要不然喊卫兵了!”阿木尔明显感觉枪口使劲地顶在自己的脑门上。 阿木尔的刀也一撇,刀刃几乎要割进柳青的脖子里了,两个人对峙的几乎都停止了呼吸。这时候,阿木尔无意识地向后拉了拉脖子,说道“俺是不是,你无需知道,说了俺是来找人的,你小子也就有那喊喊卫兵的本事。” ——“俺想找一个独眼龙柳青,不知在下认识不?” “你找他作甚?”柳青一下把阿木尔推搡在黑暗的墙角,似乎担心巡逻队的发现!阿木尔也扑捉到了柳青的这个动作。 “他是俺的一位多年未见的大哥,听说在这里当官,所以来看看他!”阿木尔说,“只能偷偷摸摸进来,你们的牙犬能让俺这平民百姓进来?” “那你叫什么?”柳青如老鼠警觉猫一般谨慎地瞅了瞅四周,追问道。 这时,阿木尔的心已经踏实的落地了,友好动了动嘴唇,便用手轻轻把枪挪了下来,柳青也没有反抗的意思。 “俺叫阿木尔,来这里找一个叫柳青的人!” 柳青盯着阿木尔自言自语:“阿木尔,阿木尔,太熟悉的名字了,难道你是龚先生的学生,来俺家送画的那个小阿木尔!” 阿木尔微微笑了笑,连忙点了个头! 柳青赶紧把枪放回腰间,阿木尔也有点不好意思,赶忙把匕首插回小腿处。 “走,去俺住处!”柳青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说。 第一部分 第五章 浓情如酒,生死一梦(1) 两个娃热气腾腾地跑回来,大喊“阿木尔回来了,阿木尔回来了!”营地里人马上行动起来,老少们从毡包里走出来,各操起迎接阿木尔的准备,老阿妈把风干的羊肉剁碎;老阿爸生起一堆柴火,架上一口扁平铜锅;小孩子从地窖里端出几大块奶酪榆皮饼和几袋子马酒;乌伦珠日格把孩子系在怀里,也忙着给大哥阿木尔收拾个休息的地方。一位阿妈准备了一块洁白的哈达,小心翼翼的放在羊皮套上。总之,大家忙的不亦乐乎! 远远看见阿木尔和石头搭肩走来时,大伙一字排开迎接归来的草原英雄,几个顽皮的孩子绕过去跟在阿木尔和石头屁股后面,兴奋的扮着鬼脸。两手铺开拿着纯白哈达的老阿妈笨拙地向阿木尔一步步走去,阿木尔恭敬地单膝下跪,目光炯炯凝视着那块哈达,老阿妈把哈达轻轻搭在阿木尔脖子上,然而在他额头上深深给了一吻。随后,老阿爸斟来一银碟子醇香的马酒为阿木尔接风洗尘,大家热情洋溢的唱起了敬酒歌,“清冽的马奶酒,赠与草原的英雄儿女,原长生天护佑!......”,阿木尔接过银碟以草原传统方式敬天、敬地、敬神灵、敬祖宗后,连干三碟。通巫的老阿爸用手拍着阿木尔的头,连转三圈,眯着眼睛对着长天嘴里念念有词,这是一种草原消灾驱病的仪式。阿木尔是一个知识分子,心里明白不靠谱,但他是草原的儿子,没有理由去揭开什么真相,这是草原人精神中最淳朴,最原始的心结,他只有全心投入接受草原赐予的一切的神圣情感。 大家围坐在火堆盘,一边闲聊,一边喝着滚热的羊肉汤,石头拿过马酒袋子,高兴的畅饮了几口,又和阿木尔对饮。不觉得,两人把几袋子马酒(起码有四五斤)喝了个精光,酒劲儿也不时往脑门上乱窜,阿木尔身子斜靠着石头,说话时嘴巴开始不利索了。当然石头只是点点有些醉意,他平时都舍不得喝酒,几天才喝完一马酒袋子。 时间大概到下午了,石头搀起阿木尔送进毡包里休息。阿木尔醉倒了,但嘴角还露着兴奋的笑容,且死死抓着石头的手不松开,乌伦珠日格找了块很大的羊套子给大哥盖结实。 “你看阿木尔一点不显老,就像个十七八的小伙子!”乌伦珠日格看着阿木尔跟石头说,“你以后也更得注意身体,不能太受累了!草原可不是容易养人的地方啊!” 石头摸摸了头,拉扯着乌伦珠日格出去了,免得扰醒阿木尔!孩子在乌伦珠日格怀里调皮的挠着鼻子,不时使出一个鬼脸来,惹的石头哈哈大笑起来。 下午,石头需要再搭个毡包,要不今夜总有人没有地方睡觉,他喊了两个男娃,转进地窖把往日破烂的毡包倒腾出来摊铺开在地上。乌伦珠日格找来些碎布条,穿引针线,蹲下来把几个大窟窿一会儿功夫给补上了,儿子目不转睛的望着飞来飞去针头,好似他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再苦的岁月,总少不了生活的激情,草原人的热情有史来就如此。阿木尔借着酒劲打着震耳欲聋的呼噜,营地里里外外都能听见,走了那么长的路不累才怪,但那呼噜声并不影响人们的忙乎,为晚上的篝火会准备,小孩子使整把整把的胡杨柴木堆成一座小山,老人们围着柴堆铺上羊皮套子,上面放上好几只饮酒的银碟子,还撒满了石头冬日摘来的红野酸枣,破边的大铜盘里排着一垒榆皮奶酪大饼,老阿爸将几只藏酒的罐子直接端了上来,这架势不足为奇,草原人的酒量如饮水般厉害,全是为了阿木尔而布置的。 第一部分 第五章 浓情如酒,生死一梦(2) 阿木尔搂着石头,借助酒劲一会儿回想起与石头初次见面的情形,一会儿讲述游击抗日中动人心弦的往事。石头笑哈哈的盘坐着,吃那剩余的羊肉碎末,虽夜已很深了,但酒胆和柴火的温度喧宾夺主驱走了草原春天夜晚的冷意。 随着酒愈喝愈多,阿木尔舌头都开始打卷了,说话有些明显扯东扯西了。而石头,酒似乎根本拿他没辙,咕噜咕噜像喝水一样,一抹嘴又是一块肉,他心里积蓄了好多年的话想对大哥阿木尔倒一倒,但天生就不会表达的他,加上结巴,自然就把想说的话寄托在酒里了。因此,他是一个倾听者的角色,而阿木尔就是他的主心骨。 阿木尔酒喝多了,爬起来躲到一边吐了一顿,然后又坐了回来,这时候他酒醒了些,但他并没有想回毡包睡觉的意思,而是打定主意通宵畅饮。几个男娃也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吃着自己的肉,喝着自己的酒,胡侃着他们自己的话题,不过生在偏远草原里的他们只有谈及有关草原上的事情,甚至石头也是如此。他们对阿木尔讲演外面的世界颇有兴趣,感觉在倾听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但听到如何如何驱逐日本鬼子的时候,每个人的兴奋不亚于涌上来的酒劲,神态和浑身所有的关节似乎立马回到了蒙古骑兵时代的那股铁骨霸气。 石头搭好毡包后,就带着两个娃去了牧场,他要杀一只公山羊,为阿木尔洗尘,二来已经没有风干的羊肉了,晚上的篝火不能没有肉,若光酒无肉,就一点不符草原人举行盛大活动的习俗,不管富人还有穷人,肉算是草原人的主食,就如关内粗粮是他们的主食一般。石头已经不像以前矫捷了,公山羊特别有知觉,已经能感觉到死亡的降临。人还没有走到跟前,就已经疯了似的想逃命,它的速度极快,如果一把抓不住,就很难逮住了,石头必须要靠两个男娃,两个人在前面唬住,一个人在后等待时机便顺势逮住。 杀羊是一点不能犹豫的,更不能多想些什么人性的事情。两腿死死夹住公羊的腰身,一只手抓着坚挺的羊角,一只手握着光闪闪的羊刀直接从羊脖子斜竖戳了过去,血噗地飞溅起来,随着刀往里捅,慢慢的,血顺着刀尖流淌下去。当然羊血是上好的补品,在这苦难的年代,一根骨头似乎都剩不下。一个孩子拿着一个扁平的铜锅,放在正好刀尖下方,让羊血流在锅里。刀子插进去的那会儿功夫,羊还是会竭力扑腾几下的,血流尽就不动弹了。牧羊人的割头的绝活瞬间就施展无一,刀子向上一划拉,头和身子就彻底分离了。两个男娃并不觉得血腥,他们要生存下去,必须拥有放牧人和猎人及屠夫的本领才行。残酷的生存面前,不仅要靠马鞭更要靠羊刀,甚至还要靠猎枪。 两娃帮忙着,一人拉着两只羊腿,石头跪在那里,几下子就脱了羊皮,掏出了内脏,内脏要扔给草原的野兽享用。石头背着整个羊,一娃背着羊皮,另一个提着羊蹄子和羊头,还端着红红的羊血,嘻嘻哈哈向营地返回。 老阿爸在羊的四只半腿处用刀剜个小洞,穿上麻绳,石头帮忙着系在在木棍上,下面是将要点起的火堆,乌伦珠日格拿出已经捣碎的粗盐和一些关内的辣椒粉末。这时,阿木尔已经醒来,出来坐在热闹的人堆里了,石头从怀里的塑料袋里轻轻掏出一根火柴刺啦一下,就点着了烂叶碎枝,烘烘的火势马上窜了起来。小孩子看着扑扑火势便开始尖叫,所有人赶紧屈膝连连磕头,向长生天祷告。祷告毕后,石头拿着一碟子马酒泼在火燎的羊肉上,发出色啦色啦的声音。不一会儿,一股子烤肉的香味已经窜进鼻子了,小孩子嘴馋的都流口水了,手刚一碰就被烫的嗖地缩回来,赶忙含在嘴里。老阿妈和阿爸,阿木尔和石头夫妻不约而同唱起了阿拉善牧歌,“蓝天飘来阿妈的彩虹,大漠驰来阿爸的骏马,千古的风儿吹遍草原,阿拉善啊,你是长生天洁白的哈达,是马奶酒迷恋的铁汉;阿拉善啊,......”。阿妈们虽托着笨拙的身子,但依然跳着她们生命中重要的蒙古舞。 石头扒拉着火烤的羊肉,用刀割一块放在嘴里尝尝味道,再饮了一口马酒,示意大家可以动吃了,他拿着刀子飞快地剐来剐去,一盘肉接着一盘肉放在盘子里,众人相互对饮酒,手抓着肉放进嘴里。当然,阿木尔是重要的角色,抓着肉一把吃着,连声叫美,几位老阿爸不时敬来酒,他总是一干为敬。也不知是酒上脸的原因,还是肉上的辣椒末给抹到脸上去了,阿木尔脸红的的如关公,但他的酒量明显要好过上午,把几个老人灌得有些晕乎了。 石头还顾不上喝,在一旁照料柴火和烤肉,他给乌伦珠日格和儿子剔了几根脊骨,骨头很香,儿子的小嘴含着不停地舔,乌伦珠日格也抓吃了一点肉,喝了一大碟子酒。这时,阿木尔转身敬了弟妹一杯,还故意用指头蘸点酒放在石头儿子的嘴里,那小家伙明显对酒独有情种,兴奋的舔嘴唇,咯咯地笑起来。乌伦珠日格也高兴的回敬大哥阿木尔,使得阿木尔都有点招架不住了,他不停的叫石头过来喝,石头笑着只顾忙他的。 在这一堆人里,最能喝酒的人要数石头,他一边自饮一边照料着。当然,看着大家吃喝差不多了,也就轮上他自己了。老人们本就不能吃喝多少了,石头眼看老人们喝的晕三倒四,便先搀扶老人们回毡包休息了。乌伦珠日格抱着儿子也起身回见了大哥去休息去了。 几个男娃还陪坐着,一边啃骨头,一边听石头和阿木尔之间的聊天,时不时几个人喊着互碰酒碟子。 第一部分 第五章 浓情如酒,生死一梦(3) 是啊,草原牧民不识一丁,没有见过外面世界,像土地和天空一样单纯和狂野,但对国家和家园那种骨子里的强烈情感总能超越一切文明。 该凌晨了,除了这几个人,还有一堆噼里啪啦的火,草原安静的犹如天上眨巴眨巴的星星,随着时间移动话絮少了,但酒还在喝着。阿木尔都不知吐几次了,石头依旧安然无恙,还是刚拿起银碟子的如初的状态。他享受着这种滋味,朋友盘膝畅饮难道不是天下一大快事吗?谁都愿意浪费这美好的瞬间呢? 不论那几个男娃,还是阿木尔和石头,心里都清楚,时下的条件不可能老有这样的美好的情景,明天还没有人知道意味着什么呢! 三罐子马酒,几个人一直喝到天亮才罢休,也不在乎什么夜里中风,几个人你靠你,他靠他,躺在一起睡觉了! 乌伦珠日格起得很早要给儿子喂食,出来看见这般情形,赶紧拿了羊套子给他们盖上,几个人男人的鼾声连成一片,像打雷的声音! 石头从来就不懂得疲惫,刚刚睡稳就爬起来。乌伦珠日格给烧了点水,吃了就放牧去了!临走时将地点告诉了妻子,以免阿木尔要来找寻。 上午时分,阿木尔醒了,感觉浑身疼痛,尤其脑袋。自从他参加革命之后,就很少喝酒了,就算蒙古人,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喝酒如饮水,真正像石头那样酒量的人也不多见。 乌伦珠日格懂些蒙古的草药,那是从阿爸老苏哈那里学来的。伤风感冒、跌打扭伤,配几样普通的草药,再砸碎,要不口服,要不外敷,总能起到一些好的效果。乌伦珠日格给阿木尔一块红棕色甜根子(甘草),让含在嘴里,阿木尔含了大概一两个钟头,感觉明显好多了。他十分佩服弟妹,想不到以前经常遇见甜根子,都不知道它是驱火止痛的上好草药。乌伦珠日格还拿来亲手烤制的榆皮奶酪粗饼,虽硬邦邦的,但十分有嚼头,,吃了不易干渴,而且还耐饿。阿木尔小时候乞讨的日子里,老有人给他吃这饼子。嚼在嘴里,似乎马上回到了那个乞讨的岁月里,他慢慢咀嚼着,感受着时间的飞逝和生命的不易,更为兄弟有这么美丽善良、勤劳能干的妻子感到由衷高兴。 阿木尔问起阿拉善这几年的放牧情况,乌伦珠日格只要是知道都一字不漏的告诉大哥,当然蒙古草原,除了东边呼伦贝尔草原好,就数阿拉善了!乌伦珠日格的话比石头的不知多多少倍了,她主要关心的是嫂子吴丽俊,而且想见嫂子的想法十分强烈。 乌伦珠日格问大哥,“你和嫂子是兄妹吗?” 阿木尔和蔼的笑着说:“大哥管你嫂子叫五妹,当年被她爹爹收养,家中还有四个姐姐,我比她大些,叫五妹顺口了!” ——“一起读书,一起参加革命!”阿木尔话语中流露着一种对妻子的想念之情和赞美之意。 “奥!嫂子和大哥是长生天安排的!” 乌伦珠日格说,“大概什么要娃呢?俺和石头还等着定情呢,要是儿子就兄弟;要是女儿就嫁给俺儿子!” 乌伦珠日格逗着大哥阿木尔哈哈大笑,他用手拍了一下膝盖骨,说:“行,一言为定!” “对了,儿的名字取了没有?”说着,阿木尔把石头儿从弟妹怀里抱过来,两只大手叉着孩子的小腰,在空中摇来摇去,还做着鬼脸,那小家伙见状更是高兴的不停地在空中蹬脚,胖乎乎的大拇指吮在嘴里,天真无邪的笑! 阿木尔对着乌伦珠日格说:“都半岁多了,还不给起名字啊?” “石头说了,一定要让大哥或嫂子取,觉得你们有文化,见识广!”乌伦珠日格笑着说,“不像石头的名字,原来收养他的那冷酷的主人叫羊一般就随便给了个名字,看看,他还憨实的真像块石头!” 乌伦珠日格的话总能逗得阿木尔哈哈大笑,虽然她自己并不觉得是在说笑话,她自己都觉得奇怪,说出的话老把周围的人逗乐。 “好的!容咱好好想想,得给取个好名字!”阿木尔绑开一块饼放在自个嘴里,神情渐渐转移到视野中的空旷草原! 聊天好像突然中断了。 过了半天,他两手一拍,“弟妹你看叫“帖木日布赫”怎样,如铁之硬的意思!” 对于乌伦珠日格而言,并不在乎孩子叫什么,只要好养就可以。不过母亲天性的本能还是促使她反复掂量“帖木日补赫”这个名字——如铁一般硬,那就是命强了,饿不死! 乌伦珠日格想了会儿,直截了当跟阿木尔说:“行,就照大哥取的,如铁一般硬——‘帖木日布赫’!” 孩子天生似乎能感应到自个的名字,只要大人一叫“帖木日布赫”,他的小脑袋立马扭过来。从此,帖木日布赫与孩子的一生相连在一起! 第一部分 第五章 浓情如酒,生死如梦(4) 晚上石头回来,乌伦珠日格告诉孩子的名字,他和妻子的反应如出一辙,觉得叫什么不重要,关键是名字能如符咒保护孩子健康成长。 乌伦珠日格把嫂子送来的长命锁也给帖木日布赫戴上了,小家伙身子歪歪斜斜一摇摆,发出叮呤当啷清脆的响声。 阿木尔十分喜爱孩子,尤其是小帖木日布赫,除小家伙吃奶被乌伦珠日格抱走外,他也总像个孩子和帖木日布赫玩耍。小家伙从不哭啊闹啊,似乎阿木尔和他达成一致,只要亲一个,就给糖吃,小家伙的小嘴嘴只要逮着阿木尔的脸就来个亲,便能得到一块糖。 糖是孩子吃了,可甜到肚里的人是阿木尔! 阿木尔心里享受和小帖木日布赫在一起的乐趣的同时,也希望自己有一个孩子,但现实不能完全掌握在他自己的手里,和五妹聚少离多,又怎能凭空变出一个孩子呢?而此刻他根本抽不出一点精力放在儿女私情上,当然在五妹心里同样也如此,听到别人有了孩子,祝福的喜悦之余都会反射过来追问自己。 心细的乌伦珠日格瞧出了这一点,可又不能说什么安慰的话,她以一个女人单纯的想法觉得,只要一提就会戳伤大哥阿木尔的心。因为阿木尔和吴丽俊年龄已经开始在警告了。 人世间的事情往往如此,能朝着自己一厢情愿方向的如意事是很少很少的。虽刚刚取得了抗日战争的胜利,战车还未来得及降火,内战却随时一触即发,严峻的形势不允许半点松懈,夫妻俩自从参加革命以来,整整在一起待过的时间不足一个月,上次组织才批准三天的探亲假。在革命队伍里,这算是好的了,很多首长人到半百还打光棍了,不是谈不上,是根本顾不过来。 阿木尔和妻子的革命信仰远远超越儿女私情,他们早就立下过誓言,愿为中国的和解放抛头颅,洒热血。他只是看见眼前的小帖木日布赫,有些触动! 当然他这次回到阿拉善草原还有一件主要的事情,就是要给失去儿子的老人有个交代。曾经从阿拉善带走的几十名游击队员,有的如今已经锻造成英勇的军队干部,有的却不幸魂归大地了。战争不是玩家家,而是必须付出惨烈的代价才能换取和平。当年,年轻的小伙子加入骑兵游击队的时候,阿爸阿妈和他们自己已经做了最坏的准备。而一个更悲壮的现实是,阿木尔只能沉重的以口头方式告知老人们他们的儿子英勇牺牲了,并没有留下丝毫的遗物。老人们不说一句话,对着草原无言的苍穹,唯有吐出几口沉重的烟卷,干瘪皱巴的眼眶里滚动着几滴无奈而认命的泪花,像那大漠骆驼一般的神情,他们憨厚而善良的骨子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驼腰弯背久久,表达一位父亲,一位母亲那种白发人对黑发人的无奈与伤痛 ——“谁叫他们是草原的儿女呢!”这是阿木尔从老人们那里寻到的声音。今日和明日草原依旧,草原的儿女白骨葬沙,魂回大漠,这是一切之后的宿命! 通巫的老阿爸主动做了个法会,将那些亡灵召回草原故乡使得以安息!一碟碟马酒举过头顶,抛向长空,呜呼着,“回来吧,回来吧,长生天的儿女!” 第二日起来,阿木尔发现营地外的草地上垒了好多个石堆,失去儿子的老人跪在那里祷告!他抱着小帖木日布赫看到这一幕,一股悲壮之感从脚尖冒到天灵盖,再出窍飞向蓝天。他此刻不由得沉沉吟起妻子写的一首诗: 看啊,我的爱人 ——生命在出现,也在消失 抓紧光阴跑过晌午的林间吧,锄头耕耘着一个 明媚时分 看啊,我的爱人 这一代人注定前仆后继,为正义献身 多么盼望长相厮守啊,多么想听听孩子的声音啊 看啊,我的爱人 生命的旋律总不完美,天涯离苦黄沙歌 辞了岁月辞不了恩与情 (人的生与死似乎不必急不可待,专门有那么一天是为之准备!只是生的方式是固定从娘胎来,而死的方式却不能以人的意志转移,五花八门、无奇不有。究竟死后是否通向一个相同地方?活人相信地狱和天堂之分,于是以一切行动向着正义、和平奔赴,甚至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英雄的儿女都是那样以死的代价去理解生的。历史一定要记住了他们!) 第一部分 第六章 人间最是别离苦(1) 阿木尔在草原这十来天算是他生命中最宝贵的光阴,唯一的缺憾是过得太快了!他这把革命的钢枪必须完成历史赋予的使命,才能卸甲归田。阿木尔消消将走的日程告诉了弟妹乌伦珠日格,先暂不让石头知道,为的是怕他陷入离别的痛苦中去。而石头清楚阿木尔枪林弹雨里的生活。他根本不会挽留阿木尔,因为挽留也无用,但心里却希望大哥能都多留些日子,起码可以和他一起在草原上放放羊,听听草原的声音。 虽说阿木尔在阿拉善待了十几天,但却没有与石头独处絮聊。石头又不是一般的“石头”,是一块默默劳动,把所有感情藏匿于内心的“石头”,按道理本该好好陪陪大哥,可他不懂得会那样。乌伦珠日格每晚都说他不要只顾着放牧,好好陪陪大哥,他虽应承得很好,但第二天天还未亮,鬼使神差似的又赶着羊群走了。 石头并不是和大哥没话说,而是那么多的话不知先找那一句说。阿木尔特别了解石头,从石头的眼神里就能读懂对自己的浓厚感情了,甚至不需要石头给他说什么,只要石头一家人平安,他就心安了! 有天早上,阿木尔比石头都起得早,早早爬在栅栏上静静地看着圈子里那些等待它们主人的羊和马,清新的空气使他心境开豁,地鼠亲切的从他的鞋面窜过,还缩头缩脑地回头瞥一下,似乎在等待阿木尔的反应,不一会儿又有几只贼头小家伙小心地跑过。此时,几只淘皮的羊羔子正偷偷从栅栏的空隙处伸出嘴啃阿木尔的皮鞋子,而阿木尔并不想打破这人与动物间最亲近,美妙的一刻。 这时,阿木尔全身松缓,两胳膊肘压在栅栏上撑着下颌,有力的目光神情地打量着一只只黑白相间的山羊,当然山羊也打量着他。看着这些结实的羊和马,头脑处描绘出石头和乌伦珠日格以及那些老人们的生活画面,清苦而又纯朴,单调又厚重。他突然觉得阿拉善是远离战火,远离纷争的世外桃源,一种放散的原汁原汁的生活,如果当年五妹的父亲不收留抚养,也许自个还在西北荒漠里乞讨呢,也许当了有钱人家的长工,也许成了土匪,...... 想不完的也许,然而命运没有也许,只有一个亲身面对的事实,那就是获得了一切爱——父爱和母爱,亲爱和友爱。 借用清晨这么一点美好的时光,悠闲的与羊马相处,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早已经在爱的呵护下彻底改变了。 阿木尔正一个人享受着美好的清晨时。石头手里握着马鞭,腰带上系着装酒的马袋子,已经在羊圈里吆喝羊和马群了,随即羊圈里一阵兴奋的骚动把阿木尔从美好的感受中催拉了回来。 于是阿木尔问石头:“你什么时候来的啊,也不叫一声,刚才正和你的羊马交流感情呢!这不被你搅黄了!” “是,是吗?走,走——一一起去,去,去放,放牧,交,交,交流——感,感情。”石头说着,就把阿木尔从栅栏上拉下来,“最,最近——要,要,要剪,剪羊,羊毛了。到,到夏天,夏天凑,凑,凑在,在一起——手脚,脚——忙,忙不来。人和,和羊,都,都,都要——受,受,受罪!” 阿木尔跑到乌伦珠日格毡包外,喊了句,“弟妹,俺和石头出去了。” 随后,乌伦珠日格掀起毡帘走了出来,塞给了阿木尔一大块榆皮饼,说:“大哥你饿了可以填填肚子,口渴了石头能找到水。你们慢点儿!” 兄弟两个人,还有两个男娃,赶着一大群羊马,向阿拉善腹地走去,阿木尔和石头在羊群后面行步行着,两个男娃各骑着一匹四五岁的马,负责羊群的队形以及在前面开路。阿木尔看到这浩浩荡荡的庞大队伍,不得不对自己的兄弟石头叹服,又看到石头腿脚不灵便,更很难想象他是怎样放牧这么多的羊马的。虽然现在有两个男娃帮忙,但也是刚不久的事。 石头一瘸一拐艰难的走在前面,阿木尔故意放慢脚步走在后面,看着石头弓着背,摇摇晃晃向前移动的样子。心里萌然感觉到,石头不像自己的兄弟,倒像一位从未谋面的父亲,苦重的放牧活,年纪尚轻已未老先衰了,而他从来都不曾说过一句累。 有人说有一种命是劳苦命,可在中国,不论是草原的牧民还是关内的农民,都算是不会说累的劳苦命,他们默默承受着命运的安排,用一双双老茧的大手哺育着一个国家最基本也最有后劲的力量,在国家和民族危难之际,这些劳苦命为保卫家园将自己的儿女送上战场。而这些劳苦命又永远出不了叛徒,他们是国家和民族最忠实的力量,他们更不曾向国家索要什么。春蚕到死丝方尽,这一天到了,他们就消消地化为春泥归为尘土。 阿木尔像位儿子似的静静地跟在后面,目光锁在石头的后背上,一个想法又一个想法涌现在他的脑海里,如果新中国成立以后,把石头和乌伦珠日格及小帖木日补赫接到陕西去,那该多好啊!这时,他无意识伸手拽住了石头的胳膊,石头回过头来,笑着说:“大哥,渴了吗?” 第一部分 第六章 人间最是别离苦(2) 阿木尔有些窘迫,不知所措的说:“不渴,不渴,石头啊,你也不跟大哥说说话啊!” “想,想,想说得——几,几,几箩,萝,萝筐呢!就,就不,不知,不知——说什么。”石头有些羞的摸着头,“哥,你,你说,说吧,俺,俺听!” 阿木尔哈哈大笑起来!而石头继续转过身吆喝着身边的羊继续走。 春草没见到雨水,都吝啬地不露头,藏在枯草下面,羊马走进去擦着枯草叶发出飒飒的响声。不过,太阳远没有毒起来,羊马把头埋进枯草下比较勤恳地找寻露头的绿草,尝尝鲜。放牧人这个时候可不能坐着或躺着,那样一切活计都弄不完了,而是手脚并用,也许都赶不完——剪羊毛。 剪羊毛一个纯碎技术活,不亚于世界上的任何复杂的操作。眨眼看去,就一把羊刀在羊身上扒拉着,还以为谁都可以操刀,阿木尔原先也不以为然,拿起刀直接在羊身上拉,疼的羊扑通翻转不停。可令他奇怪的是,石头剪羊毛,羊好像喝了汤,都很听石头的话,又好像是在享受按摩一般,一只只侧躺着,神情安然,也不咩一声,直到浑身的长毛都给剪倒。 石头在那里剪,阿木尔只能当个学徒在一般帮扶着。 逮着羊角,一把抓住死活不放,顺势骑在羊身上,当然动作不能过猛,担心弄伤羊,也怕羊发力掀翻人。这种拽羊角的活儿往往不能让阿木尔代劳,只有那两个跟着石头放牧的男娃在行,在羊群里一溜就能牵出一只来了,当然不会引起羊群的惊慌。抓住了角牵给石头,石头虽然右脚不灵便,但一个巧妙的动作就使得两腿夹住了羊腰,似乎羊也疼惜自己的主人,都舍不得跳腾。石头弯腰慢慢揪倒羊,顺手系下腰带并打个梅花形活结,稍微勒住四只羊蹄子,以防羊闪了腰。这时候最好有个人轻轻按住羊头,石头右手抚顺羊毛,左手娴熟的在毛与皮之间一拉,一团毛就下来了。随后就顺着刚才剪掉的地方,一绺又一绺,有顺序,有节奏。一面料理完,翻到另一面,脖子处和腹部最难剪,脖子处毛比较厚,而且稍不留神就割到脖子了;腹部由于经常窝在羊圈里,羊粪滚在羊毛上,随着时间一长,羊肚子下挂着一串串羊粪球,加之腹部毛少皮薄,更要加倍小心,刀子刃极容易割伤腹。 剪羊毛和爬在热窝上没有什么两样,因为剪羊毛的天气一般都特别热。剪羊毛需要调好时辰,不能胡来,万里晴空最佳,最好无风。羊毛本身会散发出来难闻的热气,如果一个人剪羊毛一天不喝水,几乎脸都能给熏得红黑,嘴唇会干瘪开裂。一个放牧人一天最少要剪十来只,体力消耗自然就很大。 有的放牧人就在打铁市场买到关内那种剪刀形的刀子,比羊刀子要好使多了,但比羊刀子技术活儿逊些。羊刀子不同,力道掌握不够,割的深浅不一,甚或不会剪,都可能伤及羊的性命。大概像石头这样几十年的放牧人才会真正使用羊刀子,他们使用羊刀子剪羊毛的水平和速度绝对好过使用剪刀。 剪下来的羊毛要在地上滚一滚,这样为了好拿,不至于如蒲公英经风一吹就分道扬镳了。马鞍上专门准备了两个口袋,两个男娃把石头剪下的毛装进口袋。 在很早以前,虽用羊刀子,但就已经称是剪毛,而不是割毛了,就如剪头发一样,好像没有听过割头发的。毛是不能一次性割掉的,因为毛总还是要再长出来的,“剪毛”就有再次的意思。所以,不管用的刀还是剪刀,就直管叫“剪”了。 阿木尔一整天蹲在那里欲试却无从下手,索性就当学徒了,眼力劲很好,帮前帮后,使得石头不过于劳困。阿木尔心里想,打战也许石头不如自己,但放牧的活儿想必没有人能比过他,石头已经把流淌着的血液都融入草原了。 从早出去,黄昏归来,这就是石头的生活轨迹,谁也不能说那是幸运或者不幸,而对于石头,没日没夜的劳作,就是对乌伦珠日格和儿子,以及阿木尔和吴丽俊最好的回报。 阿木尔今天不光是来学剪羊毛,也整整憋了一天都很难说出那句要离别的话。石头心里隐隐已经觉得了,阿木尔要走了,因为他清楚阿木尔的时间犹如荒漠的雨水一般宝贵,他也不想问大哥什么时候走,他觉得那样也会让大哥难受。 晚上回来圈好羊和马群的时候,阿木尔叫了石头,那声音很沉重,还夹着叹气。石头往羊圈里扔了些干草,便和阿木尔背靠背坐在包外。 石头侧身看着大哥拿着一根干草枝儿在地上划拉,便问:“哥,哥——你,你,你有,有心,心事吗?” 第一部分 第六章 人间最是离别苦(3) 阿木尔凝重的眼神盯着栅栏上风吹日晒的羊骷颅,深深叹了一口气,轻轻说道:“俺要走了,已住了几天,时候差不多了,况且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办”——“有些舍不得你和弟妹,还有小帖木日布赫!” 话还没有说完,一个大汉子赶紧偏过脸,捂住酸楚的鼻子,眼泪啪啪忍不住滴在膝盖上。还好天基本黑了。不过石头听出了阿木尔颤抖的声音,他自己也难过,呆滞的表情似乎来不了泪,却统统涌在了他不平静的心里。但他还是想安慰一下大哥,毕竟又要一次离别了,以后的一切难以预料。 石头解下腰间的马酒袋子提送到大哥手里,带着安慰的语气,说:“大,大哥,喝,喝几,几口吧!等,等,等儿子——长,长大些,去,去,去陕,陕北——看,看,看望你,和,和嫂子!” 阿木尔拿过马酒袋子直接咕噜灌了几口,一抹嘴,大声说:“好,哥和嫂子等你们,那时候咱国家就真太平了!”——“来,石头,你也喝几口!” 石头的喉咙一见酒立马就产生很大的吸力,把酒全部吸进他的肠子。这时候,乌伦珠日格在包里喊叫大哥吃饭,于是两个起身赶紧拍打了几下身上的尘土,便相拥进去吃饭了。 晚上,乌伦珠日格给大哥准备了一些的干粮,因为阿木尔天亮就要回陕北了。第二天夜色未尽,鱼肚还没渐白,营地里老老少少早默默站在栅栏口等着送阿木尔一程,阿木尔强忍住内心的痛苦,抱了这个抱那个,一一告别,尤其小帖木日布赫摇摇晃晃死死拽紧阿木尔的手,阿木尔蹲下来亲了又亲,最后乌伦珠日格看着实在没办法,硬把小帖木日布赫抱了起来,小家伙恼怒了,顿时哭的一塌糊涂,这么一哭,把在场所有人强咽住的不舍之情都勾了起来,顿时哇哇呜呜的哭成一片。 风萧萧行子断肠,云漫漫百感凄恻!阿木尔艰难的走出几步,回头看看,再走几步再看看,走走停停,直到最后实在看不见了草原上的牛羊马。 石头送了大哥一程,远远望着大哥阿木尔的背影渐渐消失。 (命运并没有让石头预感到什么,然而不久后,他将永远失去可敬可亲的大哥阿木尔了!) 4 第一章 阿木尔走了(1) 解放战争随着重庆谈判失败全面爆发了,而咬全国解放胜利还得依靠那枪杆子。1948年至1949年,人民解放军百万雄狮势如破竹,先后发起以东北地区为战场的辽沈战役;以徐州为中心,东起海州,西迄商丘,北起临城、南达淮河广大地区的淮海战役;平津地区的平津战役,三大战役打得国民党军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奠定了解放全中国的局面。1949年的渡江战役,彻底摧毁了国民党军的长江防线,解放了国民党首府南京,由此宣告了国民党反动派的覆灭。 中国人从此真正站起来了,站起来了! 为了这么一天,不知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那些可歌可泣的英烈终于可以安息了! 1949年阳春4月,二十几万解放军兵分12路打响了解放山西首府龙城太原的战役,阿木尔担任攻打城北工业区纵队一连连长,战斗命令一下,阿木尔命令机枪手死死压制住对方的火力,仅有的几挺马克沁重机枪在土壕的掩护下一字架起,对着城头的阎锡山守军猛烈扫射,十岁的机枪手压低身子,两只手死紧拉着重机枪的扳机,一刻都不能停,一排排子弹顺着副手的手,啪啪的像流水一般扫在敌人的垛口上。副机枪手情急之下两臂抱着机枪筒,简直就如把手臂放进滚烫的油锅里的一般,但战争打红了眼,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当然,对面的重机枪也从暗垛里猛向下打,一个机枪手倒下,马上另一个补上去。就在双方机枪相互压制火力的同时,阿木尔带着一个连队猛地跳出战壕,向敌人的城下飞速突防,所有士兵身上的军装被唰唰扫来的的子弹撕裂的支离破碎,有的刚抬头就牺牲了,有的突防途中中弹倒下了,不仅仅扑面而来的子弹,还有飞来的炮弹,炸的遍地开花,但战士们没有一个怕死,也顾得的怕死。炸起的焦土扑面打在阿木尔身上如掉在了炭黑里一般,只露着两只几天没有合眼,布满血丝的眼睛。 就在这时候,呼啸飞来的炮弹在阿木尔还有几名战友跟前炸开了,场面惨不忍睹,顿时血肉横飞,阿木尔的下半身被炸得飞了出去,肚腹也炸锅了,肠子都掉了出来。 虽然死亡已经临近,但挣扎中阿木尔意识还比较清晰,他塞满了焦土的嘴里竭力地念着妻子五妹,还有石头和乌伦珠日格以及他们儿子的名字,两只胳膊由于抵抗剧烈疼痛,像钢筋一般直插在土里,仅有的上半身浸在血泊中。就短短几分钟后,阿木尔的顽强的头颅栽了下去,眼睛依旧死盯着敌人的方向,仿佛还在冲锋! 战斗结束后,幸存下来的战士清理遗体时,在阿木尔上身军装的一个口袋里,找到了一份早已备好的皱巴巴的遗书,为了节省纸,正面和背面写的密密麻麻。遗书分为三部分,一部分写给组织,另一部分写给妻子,第三部分写给石头和弟妹。 (一) 亲爱的党组织: 俺很荣幸作为一名党的革命战士,为解放全中国而抛头颅洒热血。当党组织和各位关心俺的首长看到这份信的时候,俺已经牺牲了。然而俺的牺牲比那些中华英雄儿女算不得什么,比先牺牲的战友,俺更算不得什么。俺只是一名革命战士,为自己崇高信仰献身无怨无悔! 俺是原本是靠乞讨为生的孤儿,幸亏遇见了爱国人士及俺的养父加岳父吴平川,还遇到俺革命启蒙老师龚海子先生。多亏他们不嫌弃俺愚钝,才有俺加入革命队伍的一天。 亲爱的党组织和各位首长,俺写到这里的时候,感到无比自豪,对即将赶赴的战场没有一点畏惧,更不会害怕死亡,相反,俺我是多么得热血澎湃啊,一想到咱伟大的国家要解放,人民要,俺已经抱定死的决心打好组织交给的每一次战斗。因此,俺不得不暂先放下儿女私情。 俺再次向党组织郑重承诺:请组织放心,首长放心,一定完成任务! (二) 亲爱的五妹: 俺的五妹、妻子和战友,想了许久都无从下笔写这封信。作为丈夫,当然万分希望妻子看到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回来,而不是这封遗书。可这份遗书必须写,因为战争是残酷的魔鬼,很难想象要发生什么,而咱作为党的战士,在入党宣誓的那刻起,就已经抱定了为革命事业献身的决心。 作为俺的战友,我想你一定是支持俺这么做的。 五妹自从嫁给俺,总聚少离多,俺没有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当初答应爹爹的那些话,都没有实现,真的十分抱歉!如果有来生,俺阿木尔愿意为五妹当牛当马。不得不说,俺明白你多么希望有个孩子啊!听说石头生了儿子,咋高兴之余是多么的羡慕啊!可是,革命的形势暂不许可咱们顾及儿女情长。俺走了以后,你就把石头的儿子小帖木日布当成咱们的孩子吧,那小家伙的名字是俺取得,希望他如铁一般硬。 当然,五妹,你不能因为俺而一个人生活下去,这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你一定嫁个好人家,如果可以,生一堆儿女,让他们读书识字,长大参与新中国的建设。 五妹,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难道咱们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革命的胜利嘛!俺把生命献给党,而美丽的你更要坚强走下去! 俺一生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娶了你,你要好好活下去! 最后,把你写给俺一首最喜爱的诗歌附在后面,作为结尾吧,因为实在不知怎样结尾,感觉太难受了! ——“我们是几千年沙与尘播种的家园 为建立太平盛世在这里邂逅 当我初次掀开窗帘时,就深深爱上了你 不只一生一世 不论天堂还是地狱,我都情愿与你一道结伴同行 我们是蓝天和大地眷爱的情鸟 为了梦想从不落脚,不停地飞,直到枯竭 听说有一天注定要涅槃,我也要成为你的心灯 永世不熄不变!” 4 第二章 灵魂的瓶子(1) 吴丽俊强忍着巨大悲痛一如既往投入组织交给的任务中去。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全国人民沉浸在无比激动的喜悦当中,喜庆的炮弹隆隆起发打向苍穹,阿木尔和千千万万牺牲的革命同志虽没有等到这一天的到来,但也可以闭目安息了。 这天夜里,吴丽俊特意穿着整齐的新军装,手里提着一只小篮子,里面有一瓶陕北好酒,有亲手蒸的四个玉米馍馍,还有做好的纸黄穗和银元宝以及集市上买来的厚叠大纸票。就她一个人,跪坐在哗哗向东流水的渭河边,顺着深秋和缓的夜风,面朝着阿木尔牺牲的太原方向。吴丽俊撕破喉咙高喊着丈夫阿木尔的名字,一声声的阿木尔,一声声的五哥,顺着滚滚的渭河飘向了另一个世界,纸黄穗和银元宝借着浓烈的酒水,在秋风中忽忽燃烧。她用衣襟围挡着,生怕被风洗劫一空,低着头泪流满面,默默念道:“五哥,妻子来看你了,今天是个好日子——国家解放了,新中国成立了!” “妻子给你寄些钱,你起来收吧!在下面可不要节省啊,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啊!”,“对了,今天还带了瓶好酒,五妹陪你喝点。”吴丽俊几近哽咽地自语着,慢慢地朝燃着的纸钱里洒了一些,也向九曲回肠的渭河倒了些,再拿回来放在嘴里抿了一口,苦涩的像她自己眼泪的滋味。 就在此时,本来和缓拂面的夜风突然绕过吴丽俊,在她身旁不远处的一块大岩石旁形成一个旋风,呼呼的转了几圈,向漆黑的天空冒去。吴丽俊借着烧纸钱的火苗光看到了这一幕,很想有上前抱住那股旋风的冲动,她明白那是她的阿木尔,可膝盖却被死死吸在岩石上不能动弹。 过了很久,她对着夜空,发出了一声感叹:“哎,怎是阴阳相隔啊?” 吴丽俊口里一直不间断地念着丈夫的名字,将酒瓶里剩余的酒全部洒在最后燃着的纸钱上,火苗由红变青,突突的燃烧着,忽高忽低,渐明渐暗,几乎就要从火苗里跳出一个她多么想念的人啊! 滔滔东流的渭河水愈发让她情绪控制不住了,爬在岩石上拼命地哭,直到声嘶力歇,她产生了跳进渭河去找寻丈夫的强烈念头,就在俯身一跳的刹那,岩石上粉身碎骨的水花猛地冲溅了她一身,虽是蹲爬着,但那股溅起的水花像两只充满了力量的大手,完全把她向后推了一步,这才使得她的身子没有俯冲进河里。 火苗也被浇熄了,她完全傻了!但此时,她脑海里印出阿木尔让她坚强活下去的字迹。 一个人的抱着膝盖,头和帽子都埋下去,发愣地目视着哗哗流淌的渭河,一直到了半夜。 吃力的爬起来临走时,把四个馍馍头揉碎轻轻也放进了渭河。 这分明是生死的永别,虽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但还是走了一段停下来回头看了又看,久久不肯离去,...... 阿拉善草原上的石头和乌伦珠日格发现深蓝天里雄鹰的身影明显比往日多了些,草原人把这看成是一种殊胜的吉祥,果不其然,过了不久,从南面传来新中国成立了的消息。 牧民们自发地组织了好几次篝火庆祝会,用草原人最原始的方式表达他们对一个新国家的祝福,古老歌谣由一个个黑黝黝的放牧人以亮晶晶热枕之心唱出,原始淳朴的心灵不渴求荣华富贵,只盼草原成为一片净土。 似乎这个深秋,石头并不急着在放牧割草了,他全家有一件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他到处打听阿木尔的消息,因为全国解放了,但却一点音讯都没有。他自己并不知道阿木尔离开人世已经大半年多了,他这个憨厚老实巴交的男人也根本不可能感觉出哪里有什么不对劲。 倒是乌伦珠日格惶恐不安的心理状况已经有大半年了,常常半夜在睡梦中惊醒,而且总是同一个梦境:一匹白马驮着浑身淌血的阿木尔,在汪洋大海中行进,一滴滴浓血滴在海里瞬间变成一把把显出吴丽俊痛苦欲绝的镜子来,还有她挣扎的叫喊声。白马不知疲倦的一直走,阿木尔的血也一直流,突然海洋中冒出一团大火,扑向白马和它脚下变幻出来的镜子,霹雳哗啦烧焦成一片浩瀚无烟的沙漠,除了鬼一般的狂风吼叫声外,什么都没有了。沙漠之上的天空一直走马观花,就在此时,一颗带血的头颅从天上掉落下来,落在沙土里,紧接着就是天崩地裂的大爆炸! 乌伦珠日格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喘气,手在空中错乱舞动,嘴里不停着叫:“炸了,炸了!”被惊醒的石头心疼地看着妻子乌伦珠日格却不知所措,连小帖木日布赫都吵醒了,他没有哭,直巴巴看着阿妈,有点被吓到了!石头赶紧取下马奶酒袋子,一只手护着乌伦珠日格的头,另一只手喂了她点马奶酒。酒毕竟是压惊的好东西,一会儿乌伦珠日格就晃过神来了。 石头问怎么了,难道身子不顺踏?她只摇摇头,目不转睛却无神地盯着石头,有气无力地说:“你不觉得奇怪吗?好几次总梦一个梦,我总觉得......”一次次正想说,却不知什么缘故,就是没有把担心之事说出来。 乌伦珠日格心里痛苦地想:哎!这个傻男人啊,正是傻到鞋跟上了。 4 第二章 灵魂的瓶子(2) 当然石头也觉得奇怪,这样的情况不止一次了,至今年以来不下四次了。可是他考虑到是妻子操劳过度,以至于夜里被鬼压脖子了,却往往没有把这奇怪之事跟远方的大哥阿木尔一家联系起来。他也抽空问过营地里的老人,老人们也没有细琢磨,多半告诉他是由于乌伦珠日格生了孩子后身子弱的缘故,导致鬼掐脖子罢了。 于是他便安心只顾在饮食上照顾妻子了。 至于乌伦珠日格,她自己乐观开朗的性子并不会在意那梦究竟要预示什么,她只是有些担心,毕竟大哥阿木尔是在打仗,不是放牧,打仗的危险是要时刻提着脑袋的,而每个人的那颗脑袋又极其脆弱。她不想把那种不靠谱的担忧说给石头听,怕给他带了精神上的负担,因为他心里的大哥是一定要回来看他的,还有他没有谋面的嫂子。 女人,究竟是一种奇特的动物,在心灵的尘镜中捕捉,在现实的黎明或昏暗中感知。生活的日子里只要透露点“足丝马迹”,她们便能以天生敏感的触角在往往并不相连的隧道中触碰集合,揭示出一种哑口无言的残酷事实,证实了一个生与死之天平公道的弥天大谎。 (在扑朔迷离的现实镜像中,降临不幸之事总始料未及,而源源不断的程度又远远高于有幸之事。有幸之事自古犹如天降罕世甘露。一个人或一件事若崩塌,翻手覆手间,若日日向荣,即使望穿了眼珠子也有多少欠缺。古人有言:活着如登山,实属不易,死如滑坡,一溜烟便去。(活着)多了些可控中的期盼,虽然多数人一生都在苦水里浸泡着,却世世代代习惯了麻木,竟然觉得在迷惑中活着好。然而,轻生易死在万般阴霾下吞噬了希望。可逼不得已时,没有一个硬骨头是怕死的,即便那累死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但是,决不能回避的是,每个生命都要面对那个瞬间到来的死亡,这是绝对公平的结果,不论何等尊荣,何等卑贱,不同的只是形式。因而每个死亡都不会像活着那样拖泥带水。 人类这列通向地狱或天堂的死亡火车,脱不开老死、病死、饿死、杀死这四节车厢。世世代代证明了不可能长生不死,自然之死(老死)那是多么完美的收场啊!没有遗憾,没有恐惧,时间到了,就驾鹤仙去;病入膏肓,生命止于此,吃死和气死的为多数,仅得于到死方休的贪嗔痴;而人类的私欲究竟发明了“伟大”又卑劣的加速死亡的武器,是骇人听闻、闻风散胆的“战争”——所谓的强杀死所谓的弱,所谓的弱反抗所谓的强而杀死强,再蜕变成所谓的强,再选择要杀死所谓的弱,你杀我,我杀你,杀来杀去,几千年不消停。 人挑起蛮野残酷之战争如似一个热闹血腥的戏台,正义和罪恶角逐,日月和无辜的大众被血肉模糊。罪恶是恣意纵为的,正义是被逼无奈的;罪恶以快乐的姿态蹂躏人,杀死人,正义以痛苦的愤怒结束生灵涂炭的浩劫。可那个戏台流满了鲜血,没有一个活下来的人能分清正义和罪恶之血液的颜色,人的血总是冷与热极异,冰冷如猛兽妖魔,温热像光明日月。 在世界,对付罪恶只有正义(拳头对付拳头),很少有人期待下一次战争的时间,除了那些刽子手。短暂的和平是千千万万人浓血喷洒出来的一时光明之路,伸张正义注定要有千千万万家庭的男人或女人倒下,也注定罪恶挟持的千千万万的家庭男人或女人同样要倒下。 罪恶接受历史审判,正义接受后人崇敬,不重在复仇,而重为子子孙孙安然活下去,自然的老死! 杀死人的战争也许是一两个女人引起的,但很少是一群穷兵黩武的女人发动的。战争好似男人专用专利,他们一群人爆发战争,另一群人结束战争,归因在于他们是世界好斗的主者。 啊!既然战争是件可恨可悲之事,是人类自身的糗事,那就永不再来吧,虽如同白日梦般! 说那些战争中的男人如何呢?战死的满上遍野,白骨堆山丘,痛不回首,心创愈裂愈爆。 祷告苍天!让世人扒开那些厌倦战争的血红眼睛,瞧瞧那些丧亲的可怜女人们吧,请问还会有战争吗?请问还会有战争吗?请问还有战争吗?问天,天不应;问地,地不语!) 善良单纯的乌伦珠日格揣着惶惶不安的担忧默默祈祷,愿接受长身天的指引,只好找懂神祀会占卜的老人了。 4 第二章 灵魂的瓶子(3) 此时草原依旧保持着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祭祀或占卜的活动,婴儿从落地那刻起,长身天就已分化到他们的血液和骨髓里了,伴随他们今生来世。有专门的“通天”老人,不论过去,还是现在,都在牧民们心中存有很高威望。传统重大节日或牧民平日拿不准的大事小事,基本要由通天老人借助长身天慈怀悯心的神力,抛洒出一点示意的“甘露”。 不要以为,牧民们所求的只是高高在上的长生天驱魔或破开迷途的灵验。这种有大有小的活动是草原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他们是长身天的虔诚子民,无论男女相貌,或饮食和服饰,还是豪放与悲悯的性格,都无不显现出神人合一的殊胜特征来。他们冥冥中得以长生天的护佑,广阔草原的滋养。骑在马背上放牧、狩猎,似乎最接近自然和神灵的心脏。 老人放下手中伙计,一份慈祥乐于帮人的面容在夕阳垂沉的余晖下显得尤为像通晓一切的智者,两只粗大的手慢慢拢摆在腰后,由于年纪上了岁数,耳朵不好使,斜着身子凑近乌伦珠日格,另一半身子靠在羊栅栏上,耐心地听着乌伦珠日格讲述她近半年来的一些怪异感受。 半年来一直被反复的梦袭扰着,而且这些梦如眼前羊圈里的羊羔那样清晰。过去很少有这种经历,不过在怀着帖木日布赫的时候也梦过,虽梦镜不同,但也没有脱开大哥阿木尔和嫂子吴丽俊,还有丈夫石头这几个角色,梦几乎都是关乎死亡。 老人听后眯起皱巴巴且深陷的眼睛,甚至靠近他都感觉不到出气声,掉光牙的嘴里振振有词,不过极其微弱,很难听清楚,且说的好似不是人的语言。过了很长时间,老人睁开眼睛瞧了瞧乌伦珠日格的神态。突然,他慈祥的粗布脸一下子拉沉下来,那种阴沉表情令乌伦珠日格有些害怕,似乎有事情已发生或将要发生,她胆颤地看着老人,手心里拧出一把汗。老人又猛地张开他那无一颗牙的口,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仰天长叹了一声! “孩子啊,什么都不要说了,要是那样,就是命啊,这种年代遭罪啊!”老人的神情依然像刚才那般铁青严肃。 “咋了?老阿爸,究竟出什么事了?”乌伦珠日格腿脚都开始不由自主的得瑟了。 “孩子,那些梦不吉利,你不记得上次看见流星陨落了嘛?”老阿爸刚说了,又觉得说的有些后悔,怕吓坏了乌伦珠日格。 老人松缓了表情,赶忙说:“孩子,也不见得!”但他心里确定是阿木尔出事了,至于多大的事,一下子还拿捏不住。 乌伦珠日格已经有些缓不住神了,她心里开始激烈地绞杀,难道...... 不,不可能!长身天会保佑的。当然她的担心并没有放到丈夫石头身上,因为她明白石头的放牧是不可能存在任何危险的,而且石头这几年放牧一直没有走远过。她想到儿子,也马上打消了,帖木日布赫真如铁一样坚硬,不可能发生任何事情,何况时刻有大人精心照料,再者最苦的日子已经熬过去了。 最后,她颤动着发紫嘴唇,极力压低声音,试探性的问老人:“难道大哥或大嫂?” 话音刚出,她失神的眼珠子就快要掉了出来。 而老人并没有再说什么,但不说什么其实已经意味着是说透了,还要他说什么呢?他从栅栏上拽起僵硬的身子,摇了摇头,徐缓地向羊圈里走去。 乌伦珠日格愣在那里,像被土地神绑住了双脚似的,看着老人摇摇晃晃的弯弓的背影,她失声痛哭起来,以至于惊动了羊圈里的羊羔,瞬间引起了一阵骚动。 老人转过身,低沉地安慰道:“孩子,回去吧,愿长生天保佑!” 此刻天渐渐昏暗下来,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变成了影子,一些苟延扑腾的飞虫在乌伦珠日格头顶伺机飞来飞去,发出嗡嗡的声音,而她听到全是哀嚎的求救声。 脑海中一片狂风暴雨,瞬间将她摧毁成一团烂泥,真想杀死那些可恶的梦,包括她自己。她绝望地对着天际惨烈的黄昏,怀疑自己的心灵是邪恶诅咒的种子,是她那些梦一次又一次将阿木尔或大嫂推向了不幸之巅。 乌伦珠日格痛哭流涕,双手合掌举过天灵盖之上,撕裂的心扉向长身天发出了阵阵呐喊,“崇高无比的长生天啊,如果可以,就用俺乌伦珠日格卑贱的灵魂换回大哥阿木尔的平安吧!” 4 第二章 灵魂的瓶子(4) 出来扛柴草的老阿妈看见这边的一个身影像乌伦珠日格,便叫了,“是乌伦珠日格吗?一个人站在哪里干嘛呢,是等石头嘛?” 这时,乌伦珠日格才从极其痛苦的悲凉中回神过来,慌忙抹眼泪,擤鼻涕,定了一会儿才转过身,困难地应承了一声,吃力地如同扛着一只成年公羊,一步又一步向老阿妈那里挪去。 天已黑了,可凑近看事物也还勉强清楚,老阿妈眼有些糊了,但看见乌伦珠日格双眼红肿得像核桃一般大,急忙问乌伦珠日格:“孩子,这是咋了回事,竟一个人站在那里哭鼻子?” “跟阿妈说说,谁欺负你啊,阿妈给你做主!”阿妈说话如同飞鹰的叫声十分有分量。顿时,让自责而绝望的乌伦珠日格有了些慰藉。老阿妈一边拉扯乌伦珠日格进毡包,一边追问究竟怎么一回事。 乌伦珠日格坐在老阿妈身旁,无论内在的心境还是外在气氛,都如一只受伤的极其脆弱的小羊羔。阿妈端来一小碗温热的奶酒,“孩子,喝点吧,看看你这模样,有点不像你啊!” “说来让阿妈给你解解忧!” 一只在风暴中受伤的小羊羔终于得到了庇护和同情! 于是,乌伦珠日格把作梦以及找通天老人的前前后后,都一五一十讲给了老阿妈,老阿妈像一匹不知经历多少风雨的骆驼,始终保持着一份安详,平淡的神态。老人家一只手紧紧攥住乌伦珠日格的手,另一只有力地按在上面,和蔼地安慰道:“孩子,羊群是从来不会考虑狼什么时候出现,它们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吃草比凭空的恐惧更为重要。虽梦境和通天老人的占卜都有些根据,但祈求长天生的力量就足以破云见日了。再大的风云变幻,都阻挡不住一个强大的心。再说,一切都是长天生的安排,天意不是咱们这些喝奶水养大的人可以明白的。” 乌伦珠日格不是傻瓜,她全部听了进去,尤其“一切都是长身天的安排,天意不是咱们这些喝奶水养大的人可以明白的。”在她从来不糊涂的心里来回默念了几遍。 两个女人的眼神开始告诉对方,这不是什么到处可以传播的好事,最好从此刻起就烂在肚子里,或者用马奶酒赶紧消耗掉。就让那灰色的一切被草原的宁静堙没吧! 乌伦珠日格站了起来,有些着急的说:“哎,倒忘的一干二净了,帖木日布赫还睡着,这回早该醒了,若看见他阿妈不在,一定哭个不停了!” 老阿妈微笑着,脸上的皱纹慢慢变成了一朵朵木雕花,拍了拍乌伦珠日格的肩膀,“孩子,阿木尔是草原的英雄,自有长生天的安排。你和石头就只顾好好过日子就行!” 乌伦珠日格恭敬地点了点头,回身朝自己的毡包里去了。 而那些玄乎的梦,还依旧袭扰着乌伦珠日格,而她只能心里默念长身天保佑,除此之外,那就是被动地接受长生天的一切安排。 一片积满忧虑的叶子落下来被吃进骆驼的肚子里,即便是忧愁的,也还是会转化成骆驼不可或缺的养分。一个草原家庭女人在一阵恐慌不安后,必须搁置那些超出她控制的忧虑,尽量保持平静,这对任何人都是有好处的。当然,她在平静中不停地祈祷可以驾驭一切的长生天,不使得那可怕的忧虑变成一把扎进自己男人心头的刺刀。 战争彻底结束后的草原深秋,比它的任何历史都显得辉煌夺目,回归和平后盘旋在故乡蓝天的山鹰,与风吹见牛羊的金子草场荣荣一色,这简直是伟大的神灵出没的地方,徐徐舒展开来,飞向广阔的边际,度亡灵,告苍生! 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牧民从没有像今天一样骄傲地抬起头以赞美之词,在美丽的仙境面前做新生活的祷告。幸运就是这样的美妙,经历了几千年的野蛮杀戮,草原终于庄严地回到了它始处以来的宁静与美丽。 不用预言家预言,在不久的未来,这里将成为了千万世人五体投地,虔诚朝拜的圣地! 老人和年轻人幸运地赶上了,正如老阿爸们感慨的那样,他们早已从草原英雄阿木尔身上感受到了这个时代的美丽光环。 他们是吃着旧社会的皮鞭,爬进新社会的。 在这个历史意义特殊的秋天,长大的蒙古孩子天生就是朝阳下健康的雏鹰。如心灵一样洁白的蓝天,像母亲般温润的草原,为他们左膀右臂的牛羊马渐渐长成了他们的骨骼,流成了他们的血液,以及冠以了一个蒙古人骄傲的名字。 4 第二章 灵魂的瓶子(5) 4岁的帖木日布赫就是这样的一只雏鹰,在长生天的慈爱下,完全像只小马驹一样强壮了。他常常瞅着阿妈不注意偷偷爬进羊圈,与其说是欺负小羊羔子,倒不如是彼此间做亲密的朋友,那些羊羔子总围着他转悠。远比他阿爸童年不知幸运了多少倍!小兔崽子要不被羊驮着在圈里奔跑,要不爬在羊肚子下看看着瞅瞅那,弄的浑身上下都沾遍了羊毛,还被长角的公羊追顶着屁股跑。 草原自古少水,水贵如奶是事实!牧民的衣物难得清洗,一年也就大概在雨季后仪式性的洗洗。虽勤快的乌伦珠日格在这点上没少下功夫,但基本和营地里其他牧民们没有明显的差异。帖木日布赫除了晚上之外,几乎一天到晚厮混在羊圈里,如果晚上不会对他产生一丝害怕,那么他愿意和羊羔子睡在一起,抱着它们的头。 孩子们流鼻涕就像草原的河流一样源源不断,加之草原气候原因,自然成了他们的标志。淘气的帖木日布赫就总“炫耀”着两串黏糊糊的青鼻涕,他和其他孩子一样,有两种十分有效的处置办法:一种是呼噜一吸,吸进嘴里,煞有滋味地当做奶酪子咽下去;一种是提起胳膊干脆利落一拭,直接抹在衣袖上。时间长了,衣袖上总有一块、硬巴巴的地方,好似北方人将面糊涂在粗布上,日晒风干成为做粗布鞋的包子。当然对于鼻子而言,不管什么气候,都是替罪羊了,总弄的通红通红,尤其冬天,稍不注意就被结冰冻伤了! 这小鬼不是一般的“善类”,总能把阿妈弄得团团转,譬如,老耍做迷藏,本来开始他还在暖和的栅栏圈里和羊羔子互相追逐,突然听到阿妈喊叫他的名字,简直就像一只机敏的土拨鼠,很快窜溜到一人高的草丛里去了。阿妈焦急地喊来喊去,找了又找,他爬在草丛明明听到就是不应承一声,等到阿妈走到他不远处,忽然跳蹦起来,做出一副掉眼吐舌的鬼脸,吓得乌伦珠日格本能反应地后腿好几步,而且有些惊魂失色,手不断拍打胸脯,哭笑不得地喊道:“你要吓死阿妈啊,看怎么收拾你。” 话还没等阿妈说完,“土拨鼠”露出一脸得意洋洋的诡笑,一个急转身,朝阿妈扭了扭屁股,就又跑进去逃之夭夭了。真不负土拨鼠的虚名,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既高兴又生气的乌伦珠日格只能跌起脚尖,好像落在胡杨树杈上息脚的母鹰一般左顾右盼,并大声喊道:“帖木日布赫听话,不要走远,赶紧回来!” 一会儿,草丛里传出不情愿的嘟嘟喃喃的声音,“阿妈,知道了!” 乌伦珠日格摇摇头显得没有一点法子,就转身离开了。 灵魂在命运第一束光出现之际,便开始沉重了,也开始适应了。分明没有谁多长出一对犄角,也没有谁少生出一只耳朵,不过是一只只等色不一的瓶子罢了,灵魂没有告白就全部睡在里面了! 所有灵魂隔着一个瓶子接受命运之神的驱使,即使再多的余热,也不能深入彼此的核心。只能在命运之神的光明指引下,退而求次,以一个灵魂的悲悯愿力清扫另一灵魂周围的尘埃。总之,宁愿打碎自己,也不愿意碎了别人。 有多少灵魂,命运之神就赋予其多少肉相,一切尽在安排之中。没有哪具灵魂被宣判乃悲剧之色,也谈不上喜剧之冠,但总有其存在的必然与偶然的价值,倘若视之为悲剧,它一定是揭示一个不会浑浑噩噩漫步的道理,让以承受生命之重来选择生命;倘若视之为喜剧,它又会无情地打破美梦,扔下一堆收拾不及的痛苦。 而那些一次次的偶然又都促成了一次次的生命必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诵念着一方的命运之神。 石头一家本身就是几只分别装着各自灵魂的瓶子,在偶然的促成下,念着自己的命运之神,变成了必然的亲身体验。同样,阿木尔一家如是,甚至阿木尔和石头两个家庭亲而不疏的关系也如是。 4 第三章 长生天眷顾的牧羊人(1) 那匹淘气的“小马驹”不知不觉能说话了,不时地喊着阿爸和阿妈,这使得他们心里直叫甘甜,好比饮喝了春天里草原深处的一泓清泉,一点一滴洋溢在岁月磋磨的脸上。 这种甜是清苦生活中长身天赐予的安慰,憨厚老实的石头甚为感动。 他是一个农奴,不知身世的农奴,被一匹老狼护爱着成为草原合格的牧羊人,有一天成了草原英雄阿木尔最亲的安达,又一天成为了一位漂亮天使乌伦珠日格的男人,今天又成为一个可爱机灵孩子的阿爸,还始终是那些牛羊马最忠实的朋友和可信赖的主人。他自从有了“石头”这个名字起,总在不幸中得幸,孤独中遇爱,从无根的漂泊到今天扎根阿拉善,算是混乱年代少有的命好之人了。他也从来没有搞明白,究竟为什么会不停地忙碌着,除了睡觉之外,就是放牧,这么多年不知放了多少牛马羊,连他自己都数不清,这大概是他的命运,也是那些牲畜的命运。 他一个结巴的放牧人,后来又是瘸子的放牧人,活了这么久,放过的牛羊马绝对多于他说过的话。天生不爱说话,却喜欢望着蓝天和草原发呆,经常会望着,望着潸然泪下,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却深知自己的心跟草原一样沧桑,一样不善于表达。他遇见了阿木尔,遇见了乌伦珠日格,长生天又降赐了帖木日布赫,他的生命一次次在荒原出奇般开花结果,在无数次黑暗中醒来看见了黎明,苦难岁月没有磨跨他坚实的肩膀,反而,强化成了他铁一般坚强的心。 他从不了解草原以外的世界,但那些岁月,他从天上飞鹰惨痛的叫声中听到,从安达阿木尔誓死抗争的眼神中看到,一切残酷破坏在进行,像他一样千千万万无寸铁的人正惨遭蹂躏,他虽不是一个斗士,但以一个放牧人所能理解到的,和所能做的一切努力顽强抗争了,不知有多少战士冬日里棉袄里的羊毛就是他薅剪的,...... 石头一个草原里的放牧人,是没有任何事迹值得记录广袤草原的,可他平凡而富有魅力的一生却总有说不完故事。 生在旧社会,一生没有和一个人争执过,一个旧社会女人的男人,从没有以旧社会的眼光看待过他的女人,他尊重她,呵护她,把他看成比他生命更为珍贵的生命,一生都丝毫都没有改变过。那个旧社会里的女人,也把一生奉献给了她的男人,如果有来生,再来生,她还是要做这个男人的女人,这是她向长生天的誓言。 是的,无论旧社会,还是未来的新社会,尤其新社会,能如石头那样的男人和乌伦珠日格那样的女人能有多少呢? 旧社会给出的答案是没有,也不可能有;新社会还不能给出一个清晰的答案,因为它正在思考:是要像那样的男人和女人呢,还是拿出旧社会身体给草草替换件漂亮的衣服而已呢,还是要打破旧有的,开辟全新的呢(原来的男主变成男次,原来的女此变成女主,以女人的喜怒哀乐为风向,甚至轻贱了男骨头也要干,建立男人女人新秩序。),或是闻所未闻的,见所未见的吓人一跳的呢(男不在男,女不在女)?不过,真相迟早会大白天下,幸喜也罢,扼腕也罢,天网疏而不漏,谁能逃之呢?在没有到来时,花样是百现的,有些合乎发展之常理,有些违背惯有意识,还有...... “阿爸”这个称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石头是多么陌生啊!他的阿爸呢?连梦里都不曾抹过一点踪影。一个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把另一个无辜的人带到这个世界(婆娑世界),又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他从此消失的无影无踪。在石头心里,曾无数次呼喊过生他的阿妈,却没有主动想过那个也同样生了他的“阿爸”究竟是什么样子。在遇见乌伦珠日格之前,他只有从那匹神秘的老狼那里,充分调动想象力去勾勒阿妈的形象。后来,他从乌伦珠日格温柔的怀里不仅获得了重生,而且也真实地交合了那个心底一直想象的“母爱”,甚至一度觉得妻子的爱就是弥补那份与生俱来缺失的母爱。至于对阿爸的种种想象几乎没有,也许都是男人的缘故。而一个男人对男人的情往往是粗线条的,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情是绵细的。 不管石头承认与否,对于他这个男人,自摆脱农奴身份之后,他自然成了他自己的天,长身天之下的一片天。在这片天里,自觉不自觉的孤独不是来自对他自己之外其他男人的依靠,包括那位无缘的阿爸,而是来自“牝马”对少壮的“公马”天生的吸引力,也包括那位无缘的阿妈。随着他生存力越强,他越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孤独,就越想找寻神秘老狼背后牵引出来的心理和生理上该有的那份“母爱”。 4 第三章 长生天眷顾的牧羊人(2) 帖木日布赫的降生,把石头瞬间带入另一种男人的境遇,阿爸的境遇。他的心除了保护一个女人之外,还马上产生了护犊之爱。当然,在帖木日布赫会说话之前,阿爸这个称谓虽变成了亲身的现实,但还没有进行那种精神上隆重的仪式,依然有些被动,而且孩婴一般叫母亲要先于叫父亲,这让石头有些小小的嫉妒和不安。当有一天,石头第一次听到帖木日布赫喊他“阿爸”,这个几十年相当陌生的“阿爸”称谓瞬间跨越了层层障碍,变成了他自己的一种身份。于是,他想到了他那位陌生阿爸的前车之鉴,便庄严地向长身天发誓:不仅要保护好自己的女人,而且还要保护好自己的儿子,避免上一辈给下一辈带来的不幸! 一个长期风餐露宿的放牧男人,本着一颗虔诚的心,开始慢慢扎进广阔草原的深处,有了自己的根。在这样生存绝对不是容易之事的年代,寻找维系“根”的物质是石头不小的负担,可在他那如荒漠和草原一样孤寂的灵魂里升华成了“一个顽强活着,有所盼头的人。”是的,顽强活着,有所盼头! 这一切与石头相关的好事,都不是想象所能发生的,甚至他如今都不敢想象眼前如实如真的一切! 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与一瘸一拐走在草原里放牧一样的神圣,他一天的光和热都无私奉献出来了。夜晚回毡,身子虽是疲惫的,但他轮廓上洋溢出厚重的微笑是自然和愉悦的。 放牧是生存,而生存除了放牧,还增添了草原人独有的马头琴声。不论走了多少代,是欢悦还是痛苦,都以优美的琴声全部告诉苍老的祖先,既是忏悔,也是骨头里传承的血脉的共鸣。 石头大概三十多岁了,说大概是因为从没有弄清自己是何年生人。懵懂记事到如今已过去二十多年,他粗略估计自己该活了半辈子,所以就三十多岁了。 三十岁,对于在残酷环境下的放牧人,似有些生命分水岭的味道,长期吃风喝雨,忍饥挨饿,加之过度劳累,身体渐渐透支了。若与中原人相比,蒙古草原人的寿命要相对少些,虽说牛羊肉为主食,但严峻的自然条件和其形成的生存习性并不太适合人类生命的“安居乐业”,再者文明程度也远远不够,光疾病带来的死亡就远远超出了同时代其他的文明地域。 石头在遇见乌伦珠日格之前,生存环境艰辛,在农奴那段岁月里,吃在羊圈,睡在羊圈,夏天如蒸笼里煎熬,冬日在寒冬中苟延,活生生一个会说话又不敢说话的“牲畜”。落魄的主人死后,他自然成为了一个的放牧人,一切活计需靠自己的双手打理,楞头青的毛小子吃了上顿没下顿是常有的事,饿归饿,可毕竟熬得住,一次将就,两次还将就。有时候几乎四五天也喝不上一口水,嘴唇裂的撕开了口子,尤其在温度极高的羊群中,那贪婪的苍蝇特别眷顾,总萦绕在血红的嘴唇周围,伺机大饱一餐。它们可以为生存豁出蝇命,而石头却为了羊群忘却了自己的身体。渐渐的,他养成了一种不好的习惯,常常为了放牧而忘记了放牧的终极目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石头靠着一匹老狼没有死去,也拜一群狼所赐,瘸了右腿。从此他再也不能骑马放牧,只能左腿拖拽着右腿,一摆又一摆,一步又一步,吃力地干着活命的“老本行”。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被一朵圣洁的彩云救回了如草原上羊粪便一样卑贱的命,他还获得了那朵彩云的芳心。乌伦珠日格嫁给了石头,那个她救下的男人,也是她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石头在乌伦珠日格的细心照料下渐渐康复,照料是爱的奶水,滋养了他的骨骼,使他真正升格为一个蒙古汉子。腿是瘸了,却丝毫不影响石头放牧,再顽劣的牲畜,遇见他就温顺了,羊群是那样,马匹也如此,他就如一本长身天慈悲下的经本,驯服了牲畜的烈性。 长生天赐予了石头一位贴心的女人,在他为家庭提供一切生活所需的基础上,衣食有了人操料,而且那放牧后的疲惫身体不再像从前那样任意躺在一个旮旯里孤寂了,一个女人柔软身体里那颗温暖的心,如甘露般滋润了石头干瘪垂死的灵魂。 于是,他一生所要的意义也变成了现实。而他能回报妻子的亲爱唯有拼了命的放牧。是的,绝对要相信,乌伦珠日格是幸福的,即便那么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艰难岁月里,却什么都不缺,不仅不会饿死,而且愈活愈有盼头。石头是如铁一般坚硬的汉子,可毕竟是个人,必须遵循自然规律的人,累了半辈子,一刻也没有休歇,有些不支了;胳膊上的力气不如从前力大如牛了,吃喝也不能狼吞虎咽了,腰板和小腿遭遇天气变化也变得娇气了,原来黑如木炭的乱发吊出许多白发来。唯没有变的是他不爱说话的性子,遥望日月发呆的神情,以及对乌伦珠日格的不二的忠诚,对牛羊马备至的护爱。 就石头与妻子的这些年的变化——乌伦珠日格比从前更丰满了,更会疼自己的男人了;石头老练沧桑多了些,身体垮了些。而这些平静的变化,大概就是无情的岁月烙在有情男人与女人和灵魂上的印记吧。 4 第三章 长生天眷顾的牧羊人(3) 石头不是这个时代急需的英雄人物,没有阿木尔那般坚强的革命信仰和斗志。他对自己是没有什么计划的,天黑和天明的事情分得清清楚楚,似乎总干着他认为最该干的事情,如草场上啃草的羊,没有什么想法。他一生所遇见的恩人都实属长生天恩赐,刚开始的情景几乎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只能算是命运的安排让他受益了。 石头在阿拉善一带是出了名的,他放的牧就比人家不一样,总共有二百来只羊,几乎把每只羊的特征都烂熟于心。也是,他全部的工作就是要照顾好羊群和马队。季节到了,羊马的交配和产崽量十分惊人,一个人不可能忙的过来,加上石头的两个徒弟才勉强应付过去。羊群上好的肉质、奶质以及毛皮基本养活了营地的老少们,更主要是按照阿木尔的吩咐,十年如一日,源源不断秘密通过商队输送到陕甘边区,那里的首长们对石头放牧的羊屡屡赞不绝口,更为骄傲的是,很多高级首长的坐骑就是石头在阿拉善放牧养大的马,温顺又忠城。 光举行开国国庆大典,石头给西北商队就送去了六十多只上好的公山羊,且矫健的马队足以装配一个加强连。做这些,一来是听从阿木尔,二来他和普通老百姓一样,尽量通过微薄之力支持自己国家的解放。 石头这个靠草原吃饭的放牧人,遵照安达阿木尔的吩咐,默默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却一点不觉得有什么该值得记住的。这样一种人,如果让他自己吃,往往真舍不得,营地里老少有二十口,也仅能糊口饿不死,除了重大节日开荤饱餐,平日里所有人只得吃石磨的榆皮或胡杨皮面糊。多数的马羊都被义务经由西北商队输送到了前线。而且石头的保密工作做到了极致,几年来除了营地里人明白些情况,外人是一概不知的,虽羊群和马队源源被送往关内,但草场上放牧的总数基本保持,几乎露不出半点破绽。石头虽迟钝,但遇事还是能处处迂回,化险为夷。阿拉善草原地广人稀,草茂畜肥,物产丰富,人人皆知,自然南来北往多之,新疆的国府马枪帮子,还有沿路的土匪,私装空子转吃不劳而食,不是靠劫杀商货,就是草芥人命。这群惟恐天下不乱的败类几乎无恶不作,见人抓人,见物抢物,使得这一带放牧人敢怒不敢言。如果以最小的代价换取草原平静,那么放牧人只有时刻准备讨好并“孝敬”那般杂碎。放牧人的息事作风绝不是狗对主人般的一顺百顺,倒像是对“牛鬼蛇神”避而远之的迂缓之策吧。石头几乎每年准备十几头公羊和一些羊皮打发这些贪婪的“瘟神”,久而久之,还与几个有分量的打上了交道,一来货直接给了他们,可以得到些特殊的照应,再来也能探得些西北路的信子。如此看来,石头的为人,不只好人愿意与之结识,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恶人也愿意结交他。 尤其进了中年,石头更显有城府,不该说城府,因为他确实没有一点心机,只因沉默寡语,处世老实巴交而已了。可不要忘了,长的完全“石头”的人,十有不是可以随手扔来扔去的玩石,反而倒令人琢磨不透、藏而不漏的刺儿头,有一股火蕴在心中最深处,不彻底触碰底线是激发不出来的,很难想象它爆发时的巨大震撼力和破坏力。而一些睁着眼的瞎子却总不以为然,一次得逞,接下来便更肆无忌惮了,直到看见自己的棺材才恍然知道眼泪。 石头刚落足阿拉善的时候,由于人腿脚不利索,也没有帮手,会经常遭遇一群马匪拿套马绳明目张胆地栓走马,有时候一天就要发生两三次,石头大声制止往往导致来的是马鞭子的猛抽,打在石头身骨上,刺进他不知所措的心里。 一个月内,断续被套取了十几匹马,石头简直气的火冒三丈,一声不吭睁着栅栏里那些无辜的马群,脸铁青的像块被冻伤的肉,腮帮子发出咯咯响的声音,黑黝粗大的手支在右大腿上拼命掐。他恨透了这只无用的腿,由于这只不灵便的腿,眼瞅着马被套走,浑身的气力却使不上,自己也成了土匪的鞭靶子,只能远远听见马的嘶吼哀叫,这凄凉的声音让石头感受莫大的耻辱,他发誓一定给那些马匪颜色瞧瞧,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弯刀和马鞭不是拴在腰带间的累赘,而是长生天赐予的,保护牲畜和惩治败类的利器。对于石头,一旦下了心,就一定会像一块尖棱的石头猛力砸下去,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 4 第三章 长生天眷顾的牧羊人(4) 马匪好像一群盯上血腥味的苍蝇,咬着石头不放。草场那么大,都避不开他们。匪首是个瘦子,绑在身上的衣物极不合身,帽子半钉在那拳头大的脑袋瓜子上,遮掩住老鼠贼一般的小眼睛,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十分阴险。腰细的如女人一般,坐在马鞍上像风里摇摆的稻草人,军裤别在黑靴里,全然两只涂了黑漆的枯木棍子,插在乌鸦黑羽一般颜色的东西里,如捆在马腰两侧的两只鼓槌,不时蹬打马肚子,却有一副天王老子都不怕的盛气凌人的架势。 石头骨子里的猎人魂魄又消消的爬了出来,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致命一击。擒贼欲先擒王,他瞄准了那带头的瘦子。他心里想,即要面对的是洪水猛兽,无法预知什么时候降临, 什么地方遭遇,自己一切被动,唯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在对方麻痹大意之时,果断去奇招,打掉主心骨,使其乱了阵脚。羊刀子磨砺的寒气逼人,好似久违沾血的恶魔,霍霍等待痛快吸食一顿。马鞭子猛力挥甩在半空,发出穿透脊背的凄凉的刺啦声,好像夜里冷不丁劈来的闪电,指不定谁吃了谁呢! 石头叮嘱了营地里可以干活的老阿爸们,让他们不敢太大意,谨慎大漠那边的土匪,唯独没有告诉女人们,怕她们紧张兮兮,尤其乌伦珠日格,石头是她的命根子,更不能让晓得石头的主意。 果不其然,刚抢去不多几天,那般贪得无厌、屡试不爽的马匪朝着石头的马群又奔来了,搅得沙石飞扬,个个得意地吹着野蛮的口哨。还是原来的那个瘦子立马当先,在空中挥舞着套马绳,就如一股不可招架的狂风袭来。石头不慌不乱把马羊拢聚在一起,自己倒像位长天生派来的凶猛的门神挡在前面,随着一阵沙土扫眼过来,说慢也快,石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扬鞭一挥,狠狠把那桀骜的瘦子打的人仰马翻,后面的随从惊呼中赶紧勒住缰绳,被瞬间点僵在那里,一下子都惊魂了,除了马蹄子抬起、放下的之外,一群凶煞便跑得不见踪影。 石头很镇定,嗖地拔出羊刀子,架在瘦子的脖子上,由于很有力,已经给割了一道红印子,瘦子由于从马上摔下来,从他獠牙的狗嘴里发出呀呀的疼痛声,有些歇斯底里,还夹杂着“饶命”的祈求声。猎人的直觉告诉石头,对待这类狡猾痞子绝不能手下留情,否则放虎归山必留后患。再者,又担心他那随从们横冲过来夺人。猎人好不易得到了不是善类的猎物,角色瞬间从猎人自然变换成屠户,这似乎正合羊刀子的本意,一划拉,瘦子的脖子给抹掉了。掠夺杀人者最终难逃被杀的命运。失了主心骨的随从们一掉马屁股,鬼哭狼嚎般一溜烟消失了。 至于后来,土匪都怕瘸子石头三分,也再没有发生过马被掠的事情。 而石头明白,他是手无寸铁的放牧人,不是猎手,也不是屠夫,更不是以牙还牙,好赖不分的土匪蛋子,他必须低调并适当的示弱,才能在“狼嘴”下留得一分生计。 要说石头是块坚硬的石头,这仅是他自己对自己一贯的评价,阿木尔、乌伦珠日格以及营地里老少们没有一个人不觉得石头这个人厉害,放牧是能手,驯马也是高手,为人更没的说。 没有法子道得明白究竟石头属于那种类型的人:木头脑瓜是有些,但又不全是,遇事时,那双冷峻的眼睛总有法子;为人忠厚,为朋友舍得一身剐,但识人很准,识准了才肯结交,比如和阿木尔;要说性情孤僻,可与羊马却有唠不完的嗑;迫于生计杀羊无数,如一介屠户,却不断向长身天忏悔罪过;在他女人眼里,他是一棵顶天立地的大树,而乌伦珠日格在他眼里,是支撑他活着的唯一灵魂;从来不怨恨无缘见面的生父和生母,反而在旧社会的皮鞭抽打下,愈发爱着草原赋予的一切,顽强地承受一切;目不识丁,只识牛马羊,羊刀和马鞭,却蕴藏着一棵平凡中非凡的爱国情感;没法子解释活着的理由,却一心一意地活着,一切顺其自然;浑身荒野的羊骚味,表面十分粗鲁,然一生从没有和谁吵过架;...... 他的生命属于草原,和每一株草一样轻,却总有道说不完的“重量”啊! 此刻,石头隐隐感觉到生命不是一块不怕风雨侵蚀的石头。有从死神牙缝里逃脱的经历,也有目睹过别人咽气的情形,死随时在进行,在远处,在身边,看不见和那看得见的地方。三十多岁,身体大不如从前,突然一下子深切体会到年迈老阿爸的蹒跚了,不久前,亲自送走了两位孤独的老人,漫长的一辈子随风而去,和死去的牛马羊没有任何差异,长天生全部收容了。而那些跟随阿木尔革命的伙伴,大多还来不及知道三十岁的滋味,就叩见长生天去了,生在草原的他们,死在了他乡,何时魂能回来放牧呢? 借着深秋夕阳赐予草原的金光,石头两手缩在袖口里,一瘸一拐在草丛里踱着步,两个徒弟躺在马背上呼呼大睡,一天又将过去,石头嘴里自语说,“等忙过这个秋天,该好好养养身子骨了,要不乌伦珠日格和帖木日布赫要吃苦啊!”自个儿咧嘴笑了笑,继续踱着他慢悠悠的步子! 4 第四章 不安与痛苦(1) 整个秋天再加上一个寒冬还是没有盼来阿木尔的归来,一批又一批的商队来了又去,去了又到,除了送来关于解放军多么神勇的消息外,全无知晓一个名叫阿木尔的蒙古籍解放军军官。战争已经结束了,走的时候活生生那么大的一个人,却杳无音讯。一等再等,只要见从关内来的人就使劲打听,石头觉得事情不太好,可能...... 可为什么连嫂子吴丽俊也不捎个信来呢!想到这里,脑袋就如敲打的鼓皮嗡嗡作响,甚至听不到外面的一点声音,都在里面乱作一团。两排牙不停得瑟,心冰凉的没个地方搁得下,上气几乎快要接不住了下气,聚在胸腔,就要炸开肚腹,手脚不由自主地颤动,突然,一股子闷气直窜到脑瓜,愣的一卡,四脚朝天倒在了地上。 幸好两个徒弟一直随其左右,形影不离,要不真不敢想象。两个毛娃子从未遇见这般情形,第一反应就是师傅出事了,两个人着急地环顾了四周,也发现不了一个人影,巴根大喊弟弟特日格:“莫瞅么了,有个秋?方圆除了咱三不可能有人,快,快找马来,赶紧驮回去,迟了就......” 特日格打了个马哨,他们的两匹坐骑奔了过来,巴根力气大,吃力地搀起石头驮在马背上,又急冲冲地朝着特日格说:“你也得回去,骑马在后面看着!” 特日格顺着哥哥的话问:“那这里的马羊呢?” ——“你咋好个啰嗦,人都顾不来,还管马羊,师傅要紧还是牲畜要紧?” 兄弟俩小心翼翼地驮着石头径直朝营地奔去,石头的头耷拉在马后腰一侧,脸色煞白,口吐白沫,好像中了什么毒药似的。 乌伦珠日格远远就听见有人不断地喊自己的名字,可她还以为自己耳朵的幻听,就不当回事了。当声音从毡包外再传来时,她不顾一切本能地往外跑,犹如一只受了惊的兔子,可冲出去看到的那一幕,立马给傻了,两腿一打软,噗通跪在了地上,干急着伸手抱自己的丈夫,就好像拼命挣扎抓住维系生命的稻草,生怕一松手便呜呼去了。女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昏天黑地,地动山摇,乌伦珠日格觉得天塌了,小帖木日布赫看到不省人事的阿爸,吓得抱住阿妈的大腿嚎啕大哭起来,黏糊糊的嘴巴里唾液、鼻涕和眼泪搅杂一起,也觉不出什么味道来,只顾哭喊着要他的阿爸。 众人帮着巴根和特日格一起把石头抬进了毡包,这时候没有人能顾及她母子俩,男人们在毡包里吆喝着,“快拿热水,热马奶酒来”。有的还骂咧咧,“好端端一个人咋就扔进热锅里了,他妈的什么世道!” 这时候,乌伦珠日格神志回过了些,她还知道此刻该干什么,于是像一匹在地上打了一滚的小马驹忽地站了起来,揪起裤裙就向聋哑的毛伊西格老人那里狂奔去,还好他老人家的眼睛能读懂别人的手语。老人生来就聋哑,所以家里人给起了个“不健壮的山羊羔”。起这样寒酸卑贱的名字,主要是为冲那些“专捏软柿子”的妖魔鬼怪。也因为聋哑,还因为这个名字,老人年轻学了很多草原少有的手艺,最主要是医术,人畜的杂难怪病,他一概能看治。老人又是位热心肠的好人,看病一概分文不收,只要谁用得着他老人家,随叫随到。 乌伦珠日格急忙用手势比划了几下,老人便赶忙起身,不敢耽误一刻。 毛伊西格老人眼睛已经眯成一条缝,但还能凑和看见东西,毕竟上了年纪,七十多岁老眼昏花了,只能贴在石头的脸部,两只枯瘦如柴的手扒拉着石头的眼睛和嘴巴。这时候所有人心里着急的排山倒海,全都压抑住不敢发出声来,毡包里除了急促的呼吸声,再听不见半点声响。老人使劲扣了扣石头的人中穴,然后转过身来拉住乌伦珠日格,乌伦珠日格明白老人有话要说,赶紧凑上前来。老人干瘪的手吃力地在嘴巴前抬起,放下,比划的大概意思是石头气血攻心,昏死过去了,需马上击按压心脏,若时间再延迟,就过气了。 在场老小数十几号子人,只有乌伦珠日格明白了毛伊西格老人的意思,她过去跟着苏哈阿爸学过一点医术。于是,一边叫巴根到柴棚里怎么怎么,一边用手按在石头的胸腔处。这时候石头微弱的呼吸如游丝一般,十分微弱。乌伦珠日格难受地看着丈夫,眼泪不停落下来,她转过身看了看毛伊西格老人,希望能得到一点交代。老人的手上下示意了几下,乌伦珠日格紧咬住嘴唇,使出浑身力气有节奏地猛按了几下。转机终于出现了,石头噗地吐了一口气,被白沫黏住的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发出嗡嗡之音,“水,水,水!” 乌伦珠日格把耳朵贴在石头嘴巴前,才听明白了是要水喝。于是众人把热水赶紧提给乌伦珠日格,她轻轻扶起丈夫的头,慢慢地给喂了些水,她伤心地看着怀里的石头,觉得他是一只需要百倍照料才能活过来的小羊羔。那止不住的眼泪滴在石头苍白的脸上,顺着脸颊流到了他的嘴角,凑着热水喝进了肚里。大概过了半点时分,石头脸色好看了些,失神的眼睛也渐渐恢复过来,胳膊肘慢慢扭动起来,他睁开眼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向乌伦珠日格微微笑了笑。大伙儿这一下才又炸开了锅,这次不是慌乱,而是虚惊后的庆幸。 4 第四章 不安与痛苦(2) 人们散去的时候,注意到了毡包前几位老人一直跪在那里,祷告长身天保佑石头安然无事。 石头喝些热水后,胳膊肘撑毛毯子吃力地靠起来,一只手伸过去轻轻的抚摸妻子的脸颊,并帮她拭了泪,另只手把吓坏的儿子搂在怀里,在他脏兮兮的额头上亲了又亲。拿着药柴回来的巴根看到师傅活过来了,也激动的哭了起来。 乌伦珠日格看见巴根进来,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脸刷的红了,急忙拉扯巴根坐下来,带着无比的感激,说:“真多亏了你的好巴根和他的弟弟特日格,要不你撂俺和孩子该咋办啊!” 石头也给巴根投去了感激的目光,提了提脖子,有些吃力的说:“是,是啊!长—生—天,赐,赐,赐予俺,俺的好,好,好徒弟,尤,尤其巴,巴根,长,长大了,可,可以独,独当一面了!” 巴根听了师傅和师娘的一番赞美,脸上有些害羞,因为他觉得平日没少给师傅填乱,今天只是做了本该做的,再说,自从奶奶过世后,就一直住在师傅家,师娘待他们如自己亲生的娃,报答师傅还来不及呢,反被师傅和师娘感激起来。这时候特日格也进来了,一进来瞧见师傅醒了,马上露了灿烂的笑容,摸着头想说点煽情的话,刚到喉咙又咽回去了,算了,算了,干脆说,“师傅好了就行,师娘那可吓坏了啊,师傅!” 说后就转过来扯了下大哥巴根,“哥,羊马还在草地里呢,天不晚了,可不能不管啊!”话音刚落,乌伦珠日格捏了下特日格的鼻子,诙谐地说:“特日格将来一定能‘嫁’个好人家,管家第一手啊!”大家哄地都笑了出来,巴根笑着站了起来说:“师傅你就好好休息下,放牧就交给俺兄弟俩吧!这就去赶。” 兄弟俩骑上马向放牧的地方奔去了!而醒来的石头心里又开始在琢磨阿木尔,他想跟乌伦珠日格说下自己的感觉,但今天这一折腾,心里怪对不住乌伦珠日格的,算了,别在让她再伤心了!他心里在安慰自己,在等等吧,也许阿木尔部队里有事,暂回不来呢。也许嫂子吴丽俊也忙的没空捎信来。 而令石头没有想到的是,乌伦珠日格正是为此事给折磨的夜不梦寐,即便能小睡些,也是恶梦不断。乌伦珠日格也不想把自己的感觉说给丈夫听,是为了尽量不增加丈夫的焦虑,因为她的丈夫坚信阿木尔会回来的;石头的感觉远没有妻子的敏感,只是时间上的等待让他渐渐产生了一些不安。关键是两个人直到今天也没有收到阿木尔的任何消息。以往还能碰见认识阿木尔的商队,如今连阿木尔一点气味都闻不到了。过去那些给石头送消息的人也再也没出现过,好像过意躲着不见似的。 令乌伦珠日格更不安的是自己的丈夫,虽然劳苦但不至于昏死,而且以前从没发生过类似状况。为什么好端端一个健壮的人突然就弱不禁风呢?她有些诧异,觉得丈夫一定遇到什么解不开的疙瘩了。 巴根不小心说漏嘴,将实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师娘,这才使得乌伦珠日格恍然过来。她原以为石头并没有往阿木尔已死上多想,现在看来,她必须和石头细细聊聊这些日子来产生的一些诡异的梦和奇怪的感觉。不管怎样,必须设法让石头接受一种谁也不希望发生的可能,而且这种可能已经在一个个诡异的梦镜里似乎给出了不祥的信号。当然,即使多么微弱的希望,她和她的丈夫都愿意等待,因为这个家庭和阿木尔之间的一切才刚刚开始,还期待嫂子吴丽俊也生个大胖小子呢。 因此,无论心理上怎样作祟,只要还没收到有关阿木尔的任何消息,就一定相信他还活着,很好地活着,阿木尔归来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好多日来,这个十分不起眼的毡包里弥漫着一种凝重的气氛,加上两个徒弟,五口人似乎都不愿多说一句话,比烧起的羊粪都有些闷人。昔日开朗的乌伦珠日格也是一脸阴沉,偶然朝躺着的石头想说点什么,可一转脸看到丈夫那份消沉劲儿,又就艰难地咽了回去,其实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因为她那不安的痛苦跟石头的一样。石头两只粗大的胳膊终日抱着他那颗蓬乱的头,深埋下去,呆若木鸡的眼神盯着生起的一堆又一堆的柴火,也不在乎其他人的存在,更不在乎他的那些牛羊马了,准备储藏草料也丢下不管了。 4 第四章 不安与痛苦(3) 两个徒弟明白这个家庭发生了什么,也不想多问,只想多为做些什么,把牲畜照顾得很是体贴,所花费的心思不比他们的师傅差。进到毡包里还要为师娘干点家务,或陪小帖木日布赫玩耍一阵。这段漫长的时间里,最可怜的该是小帖木日布赫,除了有人喊叫吃饭和睡觉外,他似乎显得有些多余,阿爸和阿妈都顾不上多看他一眼。小孩子看见大人们不高兴的表情,就想逃之夭夭,沉浸在他自己蓝色无邪的世界里,根本不愿意去明白大人们为何为何。倒是时刻准备着去发现新世界,而不是感受旧世界。 小帖木日布赫的理想之地是栅栏围成的羊圈,从太阳起来到落下去,总抱着刚出生不久的一只黑毛羊羔,如他的小亲亲般。就这样,两个小家伙躺在一堆草料上,互相嬉戏,并不觉得深秋世界有一丝寂寞和凉意。极不和谐的两个小东西时刻黏在一起,让小帖木日布赫感觉他有能力保护小羊羔不受任何外来的袭扰,也纯粹忘记了阿爸阿妈,还有那令他害怕的氛围。甚至他想永远活在羊圈里,如果真有吃的东西可以填饱肚皮。回那个没有语言的毡包就好像阿妈硬按住他,替换衣服之时所产生反感和痛苦。然而阿妈的在栅栏外的喊叫声,瞬间让他肚子饿辘辘而无法忍受,即便眼前的小羊羔一份可怜兮兮的模样,也挽留不住他背叛它。孩子就是这样,为了吃或吃好的,专注点会马上转移的干干净净,可一旦吃饱或睡足了,也同样逃回他自认为可以“当王”的地方。 孩子毕竟还是孩子,虽是长生天福祉下赐予草原的小精灵,但还不能够完全自理,一切发育的来源都还需得益于父母的精力照料,这阵子由于石头和乌伦珠日格心底带来的不祥之感有如千斤的巨石之重,占据了他们全部生活的热情,简直都嗅不出空气中还洋溢着草原的气味了!孩子也没照料之力了,除管吃管睡外,也不问问他身体的状况,该给添加的衣服也都忘了。 秋去冬来,天比一天严肃起来,来一阵风都不会含糊开玩笑了,大人还能勉强扛住,小孩子就不同了,小帖木日布赫这几日由于没有穿厚衣物,受凉了!接连几天嚏喷不止,青鼻涕像溃散的逃兵没了一点主心骨,稀溜溜个不停,把个嘴鼻弄得如一小块沼泽。最后严重到鼻子都给塞堵了,逼闷地只能靠口呼吸,也把个鼻子给无辜地捏成了乌红。头发明显焦怜怜的,如一团乱如麻的小荆棘,稚嫩的脸蛋苍白的像白色的羊毛。也不见了他活泼乱跳了,躺在小毛褥里一动不动,尤其下午,额头发烫地跟烧红了的柴棍子似的,有时候还胡话连篇。 乌伦珠日格做母亲头一次没有照料好儿子,感到十分内疚,强忍着泪水,心疼地把儿子按到自己怀里,拿着阿爸遗留给她的一块“康熙铜币”,蘸着马奶酒轻轻地给刮痧起来。她很想向一旁的丈夫发顿无名之火,看了看他那份也同样自责的样子,也就罢了。石头没有等妻子叫,自个去烧了碗滚烫的羊肉汤,拿个木汤匙小心翼翼放在嘴边,轻轻尝了温度,吹了又吹,,慢慢送进儿子的小嘴里。 汤喂完后,石头蹲在儿子身旁,眨巴眨巴看着儿子的通红的小脸蛋,内疚地哭了,抽搐着鼻子,拳头握着如搅在一起的铁丝。乌伦珠日格没有说一句话,只弯腰抱住了丈夫的头,流不尽的泪又刷刷夺眶而出。 第二日天还未亮,石头就爬起来,他意识里告诉自己,他是蒙古人,是一个家庭里女人的丈夫,儿子的阿爸,有责任照顾好这个家庭,不管刮风下雨,不管扑面飞来的是刀子,还是鞭子。 两个徒弟看见师傅好了,很是高兴,因为这个季节的牧活太多了,单凭他俩就是到猴年马月也忙不完。 刮痧是草原牧民男女老少治愈伤风感冒的法宝,百试不爽。小帖木日布赫忍受了一次刮骨似的的疼痛,全好了,不仅全好了,他病了一场似乎长大懂事了,也不经常玩得不见影儿,还开始帮着阿妈做家务了,凉晒东西,挑拣羊毛里的杂物,还试着早上帮阿妈提奶桶。乌伦珠日格看在了眼里,儿子的懂事使她心里美滋滋。那些关于阿木尔的不祥之感虽说不准什么又来折磨她一家人,但她看到儿子和丈夫好个如初,一切就都不怕了! 她心里相信,长生天终会有一个合适的安排! 石头半个月躺在毡里的养病,几乎使得其对草原深处有了些陌生感,这从他重新伫立在草场上那一刻就表现出来了,如飒飒飘落黄叶的老杨树,苍茫却奈何不得。腰间的马酒袋子不时送到嘴边,又坠落下来,一连几声的长叹,令巴根有些不放心,实不敢走远,总在自己视野可以全部锁定的范围内活动。当然,石头不是一根从毡包挪出来,扎在草原的死木棍子。他喝了半袋子酒后,那一贯放牧汉子的粗劲儿立马窜到了他的手腕里,长长的弯刀子一挥舞,已削起了几把苜蓿,开始刀把子有些干滑,一口口沫唾在手心里,两只手搓了搓,半膝跪在草丛里,似乎他的手臂就是弯刀,噌噌地发出削草的声音,屁股后面一会儿就堆了一堆草。石头天生为了劳作而生,很少有像他那样的把式,干脆利落,做事从不拖泥带水。 石头一天割的草料是两徒弟四五天的总量,三人不到十天就把草仓堆的满满了!一件令人头疼的事终于完成了。 女人们也不得清闲,缝缝补补是入冬前的大事啊! (人的不安与痛苦,莫过于时间一点点抹杀希望的过程。那剧烈的情感之体验如活生生的无间地狱,恶鬼们贪婪地抓牙舞爪撕扒血肉,血淋淋的眼球中透进一点迷迷糊糊的光亮,可惜却在狰狞地发笑。身体抵御不住作祟反应的强大攻势,渐渐神经质起来,投降了,再慢慢被击倒。 没有硝烟的残酷歼灭战,杀死的唯是惨烈的生活斗志。无法组织有意义的反抗,坚固的堡垒就是将杀死自己的策源地。 人容易执着于某人或物,以最大热忱的信念构垒成生命中不可或缺一部分,完全可以拿死的代价捍卫根植在心里的神圣沃土。如果听到一个陌生人的不幸,那么心如结冻于冰雪里的飘叶,对其无动于衷,当然也不会幸灾乐祸。因为与一个陌生人之间是毫无可能产生一丝生命体的牵绊。这种绝对存在的,永远不可消失的现实的距离,远远不及一位主人对于死去的羊羔而产生的痛心来得那般亲近。据此可以明白,痛苦所带来的眼泪只能流给要不是自己,要不是与自己一样重要的人与物。那似神秘的心田往往所分工的情感,无非喜爱和讨厌、接受和拒绝、同情与憎恨,只不过前提是在这块心田范围内。超出以外的,就不是人情感表达之范畴了。 只为生出在意之心,才会荡起执迷受累之涟漪。) 5 第一章 命不惜人(1) 石头一家最晚吹灯,最早点火,帖木日布赫早早给拽拉起来,在包外一片漆黑中活泼乱跳,冻得鼻子直想装进热气不断的嘴巴里,小手缩在羊毛袖里不停地捂鼻子和耳朵。 又一个漫长的冬日在一家人起早贪黑中轻快地过去了。而这个冬天,谁再也没有提起阿木尔,夫妻俩默契地把阿木尔藏在了心里,默默祈祷长身天保佑他平安归来。 冬日美丽的草原,一眼望去,发现不了什么新的变化,依旧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悠长动听的牧歌舞动着经幡儿在蓝天和荒草间荡漾,从神秘的天山来,吻过这片哺育生命的草原,再跋涉千山万水,像位慈祥的母亲抚摸那万里长城凄凉的脊梁,向她的祖国献上最美的哈达。 冬末春初之际,阿拉善草原宛如一位卸了妆的美少女,静静卷缩在美丽雪海之中尽情酣睡。她并未意识到美梦即将成真,而那个美梦尽萦绕了她整整一个世纪,无数次向长生天祷告,愿赐予她男人战无不胜的力量,骑跨草原的战马,挥舞成吉思汗的弯刀,驱赶无恶不作的“疯狗”,保卫自己的家园。她常常以泪洗面,也时常哭醒,哭那有力使不出的战马只能白白耗死在孤寂的草原,哭自己是个挥不动马刀的女儿身。于是,她渐渐做上了一个美梦,一个看似天方夜谭的梦。梦见石头变成了刀枪,战马变成了舰炮,白杨和胡杨变成了冲向敌人的千军万马,还梦见自己嫁给了一个凯旋而归的英雄,没有任何嫁妆,只有他深情羞涩的憨笑,她坐在高头白马上,他绅士般牵着缰绳,徐徐驶入崭新的家园,一个平安的,可以生儿育女的家园。 一个平安的,可以生儿育女的家园——这就是她整整一个世纪的梦! 草原的一个清晨如昔消消醒来,见得了一支装束整齐,斜挎半自动步枪的骑兵咔哒咔哒向阿拉善骑来。她盼星星盼月亮,不只拿泪盼,也拿血盼,终于把可以保家的英雄盼来了,这使得她顾不及少女的矜持,嗖地揭开白皑皑的被褥,亢奋地跑跳起来。眨眼间,喜庆的鞭炮噼里啪啦响起,骑着马,背着枪的英雄已经到了跟前,她激动的站在他们面前,红苹果般的笑挂在脸上不舍得走,几乎让她对面的汉子有些害羞。 可笑着,笑着,变成了哭,哭成了一滩水,遭遇的全部苦难和委屈哭了出来。这一哭,让所有下马的汉子也哭了,他们悔恨来的迟了,他们誓言再不会让草原饱受外敌的欺凌了,更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担惊受怕了。 这支远道而来的骑兵队伍来此呼伦贝尔草原,曾参加过东北抗日和东北解放战争,是一支驰骋疆场,骁勇无敌的骑兵,可惜原帮人马几乎已战死沙场了,阿木尔刚参加革命时也在这支队伍里。眼前所看到得同样军纪严明的队伍是解放后重新组建的,出了指挥员外,个个都是十六七岁生龙活虎的小伙子,有来自草原的牧民娃,东北黑土地庄稼汉的儿,仅指挥员是山西大同人。 来到阿拉善草原的第二天,指挥员就亲自找到了石头所在的营地。说是营地,其实就十来个破旧不堪的毡包和几个栅栏围成的马羊圈,以及堆成小山的几堆柴火。这位指挥员有些谨慎,还未到营地口,就下马牵着过来了,除了枣红色坐骑外,没有跟随一个人来。 这指挥员中等身材,一身打着无数补丁的军装却在他身骨上十分笔挺,透着一股子刚毅凌风的感觉,皮质腰带勒得腰身紧紧的,一只别致的手枪别在腰间,与他壮实的身板极为和谐,也显示了他作为干部的身份。还斜挎着一把细长的马刀,这是威武骑兵的标志,虽兵刃未出鞘,但还是能嗅出几分寒气,尤其佩在这位军官身上,如铮铮铁骨的汉子,时刻准备亮剑。一只手总不离那短马鞭,不时提起又放下,十分从容老练,一股胸有成竹、指点江山的霸气显露无疑。 这位指挥员名叫余大河,骑兵连连长,名不虚传的打战好手,他的骑兵连好似洪水猛兽,往往叫敌人丧胆,老天爷舍不得他死,眷顾活到今天。打过的恶战,只有遗留在身体上那数不清的如一幅沟沟壑壑的伤痕是直接见证,让人瞧的人哽咽,生起十万份的敬佩。余大河连长这位虎将可不一般,平日里和战场上完全判若两人,平日里上口袋里总别着一只俘获鬼子的钢笔,说话也很斯文,人又眉清目秀, 没跟照过面的人还以为他是个文艺兵当子。可就是这个看似文弱的“文艺当子”在战场上,战友和敌人都不敢小觑,不是狮子,也是老虎下凡,马蹄霹雳,黄沙飞滚之间,刀劈头落,说是砧板山剁大白菜一点不为过。在数次战役中立下赫赫战功。日本鬼子曾气急败坏,以一千大洋价钱悬赏余大连长的项上头颅,可鬼子一厢情愿说了不算,相反,余大河的脖子越活越硬,还亲眼见证了一个伟大民族的与解放。 气喘嘘嘘的毛伊西格老人虽一截截骨头都不听他使唤了,还像八角刺一样扎得他疼痛难耐,而且浑身肿的裹在身上的衣物都嫌小,但老人既然余热未尽,就还勉强可以做点事情。他整日坐在营地的栅栏旁,像头忠实而勤劳的老牛挪挪蹭蹭,拿着一把小斧头,劈了一堆又一堆的柴,震得两只粗皮手开了好大的裂口子,血迹刚凝上,又裂了出来。 1949年的冬天和1950年的整个春天,这劈柴的声音就几乎没有停顿过。有一天咔嚓的劈柴声消失了,可怜的毛伊西格老人就被长生天带走了,一辈子老人的心就如他的舌头和耳朵一样,没有受过一点污染,艰难而安静地活了一生,念了一生的善经,就他死后,有人说他的尸骸像朵雪山上的雪莲,一匹狼守候了几天,驮在身上背走了。 余大河远远看见营地门口有位坐在地上劈柴的老阿爸,余连长还未到营地口就赶忙下了马,噌噌地踏着清晨的草霜,慢慢地走到老人身旁,恭敬地鞠了躬,微笑地打听道:“老伯伯,您好!请问这里是石头和乌伦珠日格住的地方吗?”毛伊西格老人露出一脸尴尬,他只能看见面前这位远道而来的年轻人的笑容,还有他嘴巴眨巴动了几下,至于年轻人说了什么,老人没法弄明白,因为老人即听不见也说不出,他活在一个纯天然的安静的世界里。余连长刚开始还以为是老人听不懂自己的话,又恭敬地试了几回,还是不凑效。这时,从西北方向的胡杨林中惊飞起一只雏鹰,在半空中“呱”了几声,余连长这才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老人至始至终一直憨笑的摇头。 5 第一章 命不惜人(2) 余连长顺手把马拴在了栅栏上,很自然的像位远行归来的儿子慢慢坐在了老父亲身边,余大河脑海中突突闪显出被日本人用刺刀挑死的父亲的印象,强忍住的眼泪在框里打了几个圈圈给抹掉了。他心里想,如果自己父亲还活着,也该这把年纪了,那辈人是低着头活着的,不知受了多少罪啊!想着,想着,他似乎进了儿子的角色,两只袖子往胳膊肘一挽,从毛伊西格老人手里拿过斧头,利索地劈起柴来。老人虽有些不解,但也没有拒绝,他愿意沉浸在一个年轻人坐在自己近旁的甜蜜感受中,眼睛和蔼地上下仔细打量着这位装束不一般的年轻人,也发现了他腰间的手枪,这让老人很快意识到是当兵的,可让他更困惑的是,所见过的当兵的除了阿木尔以外,不是粗口大骂,就是动手动脚,而这位绝对不是阿木尔,因为阿木尔再怎么当兵,还是保留着草原放牧人的粗犷架势。但老人安静的心告诉自己,就凭一生所见,这不仅不是坏人,而且还是位大有来头的人,该与阿木尔有关系。 想到这里,老人想起身去找到乌伦珠日格,可身子僵硬的根本动弹不得,试了几次就是起不来,也就放弃了。还是等乌伦珠日格或帖木日布赫出来的时候吧! 春初的清晨在草原上依然是位冷峻的美女,让人冷的腮帮鼓鼓的,手不停揉搓才不至于麻木。香喷喷的奶茶冲出各家的毡包,浮在一片白色的草霜上,谁也抵挡不住这份与生俱来的味觉诱惑,硬朗的榆皮饼扳开,蘸上奶茶,那味道如吃着风干的牛肉,美滋滋的。而柴木是产奶茶生浓郁香气最好的,不可或缺的材料,提供热量之外,顺便也烧开了奶茶。牧民一家老小聚在火盆前,喝着热乎乎、香喷喷的奶茶,说笑着,甚至兴致大起,还拉拉马头琴,哼一哼草原上美丽动听的牧曲。 该到早饭的时间了,细心的乌伦珠日格最拉不下的就是毛伊西格老人了,因为老人已经不能自食其力了,近一年来就是靠着营地里众人们接济才饿不死,冻不死。当然,石头扛回来的枯木,全是老人家给劈成了可以入火盆的柴火。 这时候,乌伦珠日格端着一大木碗奶茶,怀里还夹着两块榆皮饼,悠悠地出来了,生怕撒出一滴。她远远看到毛伊西格老人身旁一个穿军装的年轻人在给劈柴,还以为是阿木尔回来了,根本没经过大脑做任何思索就直接喊了:“阿木尔大哥,阿木尔大哥,是你吗?可把你给盼回了!”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使得旁边别家毡包的人都听见了,纷纷都跑出来了。 余大河一听是喊在阿木尔,赶忙把头给扭过来,放下斧头,站了起来,下意识地拽了拽皱起的军装。 乌伦珠日格端着奶茶,几乎是跑过来的,可是,失望的表情马上挂在她有些诧异的脸上。弄得半响都结结巴巴来不了一句整话,似乎也忘记了手里奶茶,不知咋地好了,刚好手一颤动,溢出来几滴烫了她一下,才赶紧低下着头,弯腰把奶茶送到毛伊西格老人手里,又慌忙地从怀里掏出两大块饼子。这才使她有一点点空当去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而此时的余大哥一听到喊阿木尔的名字,心一下落实了,站在那里只顾一个劲儿的傻笑,也不说一句话。 乌伦珠日格缓了缓,看了看穿在那人身上的军装,心里有些害怕的问:“请问长官您这......” 余大河也看出了乌伦珠日格的紧张和害怕,赶紧先道明身份和来此的主要目的,和气地说:“俺是解放军,莫紧张!是来打听一家人的消息的。” 乌伦珠日格竖起耳朵全神贯注的听他说话,显得还是一副十分拘谨的样子。 ——“这里有叫石头和乌伦珠日格的人嘛?”余大河继续说道。 乌伦珠日格一听此人是在打问自己和丈夫的下落,而且又自称是解放军,她脑子马上想到了阿木尔,便不顾一切的问:“你认识阿木尔吗?” 余大河很肯定的回答:“不单认识,俺们还是很要好的战友哩!” 此话刚出,乌伦珠日格着急的心直蹦蹦跳,灵动的舌头都有些打结,也顾不的那刚才的害怕了,一把抓住余大河的胳膊,眼睛瞪得亮亮的,带着似恳求的眼神,追问道:“那阿木尔,阿木尔人呢?他回来了吗?” 很有经验的余大河意识到眼前这位草原女人就是他要找的乌伦珠日格,他没有马上回答她,而是带着急切的语气反问道:“你就是乌伦珠日格,石头的妻子,对吧?” 乌伦珠日格迫不及待的连忙点头! 5 第一章 命不惜人(3) 这时候,余大河礼貌的憨笑,变成了找寻到失散亲人一般的激动,上前一步紧握住乌伦珠日格的手,热情的说:“是的,是阿木尔同志让俺们来的,来见你们的,并和你们一起守护草原来的!至于阿木尔同志,由于组织纪律,请你多多包涵,俺只能以战友的身份殷切地告诉你,‘他很好,请莫要为他操心!’” 这时候,乌伦珠日格一拍大腿,大声地说道:“看看俺这不中用的羊羔子脑袋,都忘了请尊贵的客人入毡包了!请您见谅,先不要说了,赶紧进去喝口暖身子的热奶茶吧!”于是,大伙儿高兴的一齐拥簇着余大河进了毡包。 即便在脑子容易乱的时候,乌伦珠日格也没有忘记可敬的毛伊西格老人,也想让老人进自己毡包里暖和和的坐坐(平日里毛伊西格老人除了给人看病外,是绝对不进别家毡包的),便喊巴根,喊了几声不应,又喊儿子帖木日布赫,帖木日布赫一听到喊声,地鼠似的窜出来,乌伦珠日格在儿子耳朵边消说几句,便随众人拥簇着余大河进毡包了。帖木日布赫使劲过搀扶起爷爷毛伊西格老人,像蜗牛一般慢慢挪进了毡包。 余大河享受了草原最高规格的礼遇,新鲜的羊肉,美味的马奶酒,乌伦珠日格和几位老阿妈还助兴跳了古老的蒙古舞,有说有笑的气氛一直维持到下午才结束。 乌伦珠日格的舌头一直围绕着阿木尔,而老道的余大河借着马奶酒和大伙儿的劲儿给巧妙地避过去了,他心里清楚,此时还不是告知石头一家关于阿木尔牺牲事实的最佳时间。他不想一踏上美丽的阿拉善草原,就给生活在这里的牧民带来挥之不去的阴霾。 聪慧的乌伦珠日格虽很想从这位尊贵的远方客人嘴里问出点什么消息来,但余大河有意回避让她一下子意识到事情远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的简单。而她更不想在客人头一次来,就笼罩上一层阴云。其实,营地里的老少都想来个痛快,以便得知他们草原英雄的下落。但草原人是出了名的好客,才使之没有过多追问余大河,暂时让欢乐气氛隐没了大家的担心。 余大河骑上归队的马,缓缓在草地上嘎达着,他内心极其难受,为阿木尔的牺牲感到无比惋惜,也为草原人和阿木尔之间鱼水之情颇受感动,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将阿木尔同志的牺牲事实告之草原老乡,不论情感还是理智上都很难倒出口。他在归队的路上思来想去,决定跟杨指导员好好商量下,因为今天他感知出乌伦珠日格以及老人们的全部心思都在阿木尔身上。即便继续回避,乌伦珠日格的丈夫石头也一定会找来。想到此处,他叹了口气,两脚一蹬马镫,向队伍驻扎地奔去。 这一天里,石头右眼皮一直眨巴眨巴乱跳,跳得有些心烦意乱,他感觉有什么说不准的事要来。于是,还没等太阳落山,就叫唤两个徒弟,催赶着羊群回来了。 石头急急忙忙圈好了羊群,一瘸一拐径直向毡包走去。巴根和弟弟给圈里子扔了些草料,又给羊饮了水,拴好了栅栏,拍打了身上的土,便跑去耍了。 毡包内一天的热闹随着余大河的离开,迅速恢复了平静。帖木日布赫还兴奋地躺在羊毛毯上滚来滚去,手里举着余大河送给他的糖果,不时给他阿妈露一个鬼脸。乌伦珠日格还装作抢糖果的模样,这时候的帖木日布赫纯粹和阿妈站在对立点上,他就像一只护“小鸡”的“母鸡”,直勾勾盯着来势汹汹的“老鹰”,时刻准备战斗。 乌伦珠日格轻轻捏住儿子的鼻子,笑着说:“这羊羔子的良心给狼吃了,有了糖忘了娘!” 5 第一章 命不惜人(4) 石头一进毡包,还没等放下马鞭子和羊刀,乌伦珠日格就转来笑脸,手指着毛毯子上嬉笑的儿子,朝石头说:“好个羊羔子帖木日布赫,看样子谁给糖,就认谁亲!”帖木日布听了赫嗖地坐起来,一只手紧握着糖果,另一只抱住阿妈的脖子,有点委屈的说:“才不会呢!阿妈阿爸,俺都要!” 石头听到说糖果,新鲜物,也不是草原的,脑子忽地想到了右眼皮跳,便赶紧问妻子:“咋,今天有啥事?” “来人了,是位解放军骑兵连当官的,还说是阿木尔的战友呢。俺问了几遍,也没问得阿木尔的消息,那当官的好像不愿意说!”乌伦珠日格一边说,一边给丈夫倒下一碗热茶。 ——“先暖暖身子!” “俺,俺明天,要,要,要找那,那位,当官,当官的——问,问,问个,究竟。要不—心—悬—着,实,实,实在不,不好受。不,不管怎样,样——总,总的——有个——信,信,信儿啊!”说完,把木碗往火炉旁一搁,慢慢躺下了,头枕在帖木日布赫的小腿上,一会儿就打起呼噜了。 帖木日布赫虽然还是个孩子,但他是草原的儿子,心里很惜疼阿爸,小腿感觉有点麻麻的,却一动不动,宛如汉人一块暖绵绵的小枕头,生怕弄醒了刚刚入睡的阿爸,还轻轻叫阿妈给阿爸披上一块羊皮。 石头的呼噜声像锅里烧开的水,咕噜噜不停。巴根和特日格回来吃饭时才睡醒,足足有两个时辰。 “小枕头”的帖木日布赫也睡着了,手心里还紧紧攥着宝贝似的糖果。特日格想偷一块吃,被懂事的巴根喊住了,指着弟弟的鼻尖儿,很严肃的说:“咱怎么能当无耻的‘盗马贼’呢?”说的弟弟刷红了脸,头不敢抬起来。 刚才那阵子,兄弟俩骑马去了趟骑兵连驻扎的地方。这一去,足足改变了他们的命运。兄弟俩想了一路,想把当兵的想法告诉师傅,虽然他们心里明白现在已是师傅的左膀右臂了,如果走了,师傅放牧就更加辛苦了。可目睹了骑兵阵容,心理上的思想波动已经烧成了什么都顾不及的一团火,加之对自己的骑马功夫信心十足。所以,不管师傅情愿不,一定先要把这个想法出说来。更为重要的是,在牧场上,经常听师傅讲阿木尔伯伯的英雄故事,早已耳熏心染了,他们心里定格了英雄的形象就是当兵保家卫国。这次,亲眼看见了威武的骑兵高头大马、马刀、长枪,样样不缺。这种羡慕的滋味远远甜过帖木日布赫手里的糖果。 而且回来时,他们还问了骑兵连门卫当兵的条件。幸运是,兄弟俩年龄正合适,巴根十七,弟弟特日格十六。 至今,兄弟俩跟着石头已经整整十年了,他们的阿爸就是抗日骑兵游击队,这也是师傅告诉他们的。继承父业的想法,其实早就深扎在俩兄弟幼小的心里,时刻等待时间准备发芽,如果长天生眷顾,还要长成大树。 师傅醒了,朦胧地看到两个孩子木头似的立在跟前,一副难为情的表情挂在他们脸上。石头还以为出什么乱子了。这令师娘也纳闷,乌伦珠日格好奇地问道:“特日格,咋回事,怎么一副胡杨皮的表情啊,是身体不适吗,还是...?” “师娘,是这样的!”特日格刚要开口说,巴根机灵地拉扯了他一下,并赶紧插上话,慢腾腾的说:“没什么事,刚才惊吓了马,特日格摔了下来,不打紧,也没有摔伤!”哭笑不得的特日格瞪了哥哥一眼,也连忙圆谎,“就是,就是,就是摔了一下我的屁股!” 这时,乌伦珠日格一边端饭,一边笑道:“你俩个鬼小子哪里能说了假话,圈子里的老马说谎话都比你俩强。不管怎样,这里是你们的家,有什么想法就唠出来,师傅和师娘觉得有理,就没有理由不答应,而且还要为你们做主呢!” 特日格一听,脸马上亮了,正要把他的肠子倒出来,让师傅和师娘瞧瞧。巴根这下急的没辙了,在他屁股上使劲一扭,特日格像只惊弓之鸟,不管三七二十一,忽地扑腾起来。 石头两手摸了把脸,笑着说:“特—日—格,像,像只,草原上的,的野鸡抽,抽空和羊,羊羔、马,马驹都,都说悄悄话。”顿时,逗得大家一顿笑,简直毡包拱顶快给掀翻了。 乌伦珠日格两手一拍,“吃饭!” 五个人围着火炉,吃饼喝茶,把一天发生的一切都吃的干干净净。至于第二天如何打发?也许熄了灯,躺下来辗转反侧睡不着,想着每个人的心事。事实上,这个夜里除了帖木日布赫,谁都是半睡半醒,毡包外月亮多情泻来光线,洒在毡包顶上,躺着的人睁着眼睛看着,也想着,几乎把所有美好的愿望都寄托给了高高在上的月亮,再一点点慢慢进入梦乡,等待天亮后,一轮温暖的太阳冉冉升起! 如果说死亡是活着人躺下去,永远去了一个未知的世界,也许天堂,恐怕还有地狱。那么去了再来时,原来那张熟悉的躯相早已飞离地球,新来的一定是与过去无关的陌生。那么活着就像一个不停旋转的陀螺了,一个地方,或两个地方,更多地方间有方向、无方向的运动,空间和时间里捎来的内在体验和外在景致,一并匆匆在开或阖。一起赶路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心甘情愿或被逼无奈,上了各自的岔子路。 看来,命运只有在来来去去,离离合合中以单纯的方式悲欢揭幕和收幕,才称之为命运,似乎连生死也无常的实在太正常不过了,自然归属为命运的使然。 没有谁知道,昨夜平静的夜有多么不平静,而那升起的太阳也只顾它这个季节的使命。清晨,石头揣了一包妻子准备好的粗饼,心里有点害怕,像风里的经幡不停的摇摆,可是此去是为了更重要的事情,就是刀山火海也要去,因为安达阿木尔在他心中地位,甚至超过了他自己。 5 第一章 命不惜人(5) 乌伦珠日格远远送走了丈夫的身影,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丈夫就像一直折了翅,苦力挣扎的老鹰,拼命扑腾,还慈恩着别人。 临时扎营,简陋的帐篷在冬初的清晨披了上一层厚厚的霜,那些骑兵宝贝一匹匹规矩的卧在帐前,却没有一点像样的草料,卧旁的草被啃的精光,地皮羞涩的裸露出来。早操完毕的士兵一个个手里拿着行军的挂盒,里面只有一点点炒熟的玉米面。因为刚扎营,根本没有水喝,也没有烧火的柴,那两天冷峻的夜里,全体裹着破烂的行军被团团挤在一起,靠彼此的体温取暖。他们本可以在附近的胡杨林里取点柴火,但他们是革命的队伍,老百姓的队伍,军纪高于一切。 守卫把石头领到了连长余大河和指导员杨进的帐篷里,石头披着羊毛皮不觉得冷,而胳膊却瑟瑟抖的似乎按耐不住。余大河一听了守卫报告,便和蔼地挪好一个折叠椅,请石头坐,杨进也笑嘻嘻的赶紧走上来拉住石头的手,另一只手厚厚地搭在石头肩上,这让石头的紧张一下子消失了,便憨笑着坐了下来。 余大河说话声音很洪亮,不像开炮,也如霹啦的打鞭声,“昨日找老乡您了!放牧去了,没碰着面,不过您妻子和老乡们的热情招待,倒像回家一般温暖,很是高兴啊!”还不停地搓着手,说话吐出来的气都能看见打雾卷儿,“咱是解放军骑兵连,全国解放了,特来和老乡们一起保卫草原。当然,咱算亲上加亲,阿木尔同志是俺的战友,您是他兄弟,那咱更是一家人了!” 杨进指导员在一旁互挽着手,冷的直跺脚,从这一举动上看,他并没有把石头看成外人。这时,余大河只顾洪着嗓子说话,全然忘了给石头倒水,也忘了根本没水也没火。说的口干舌燥,手向杨指导员比划要水喝,而杨进也纯粹忘记了挂盒里一点水都没有,听到余大河要水喝,咧嘴笑了下,也没看弹药箱上挂盒里是否有没水,凭多年政治思想工作经验,让他头一想到的是石头,本能顺手拿起挂盒就送到石头面前。 石头赶忙谦卑的接过挂盒,才发现盒里根本没有水。愣了下,没敢出声,两只冰冷的手像握着一块温热的木炭,紧紧的,生怕别人抢走似的,眼睛死死盯着空空的盒子里,心一下子被掳到了他少年时的苦难岁月——面对那不吝啬骂声和鞭子声的主人,自己卑微的干着能干的一切事,很长时间里都不敢抬头看看主人,以至于不知道自己的主人长什么模样。冻不死、饿不死就是主人最大的恩赐,自己最大的造化。这抹不去的记忆,使得石头落下了一个当时很流行的毛病:一见到有模有样之人,皮毛就悚的不行,头像给砍了半截,耷拉在前面,好像非得拿木棍撑住,才是个人的模样。 细中有粗的余大河看到石头接过挂盒后,更为紧张起来,恍然明白过来究竟怎么会事了!他觉得实在没了脸面,便装成马大哈的模样给杨指导员使眼色。杨进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余葫芦里卖什么药。余大河急的猛力跺了一下地。石头被那一跺脚惊了回来,一股凉气直从指甲缝里跑了出来,咣当一声,挂盒掉在了地上,石头像挨了一马鞭,慌忙站了起来,向后退了几步。这下,可把杨进也给跺足了,又看到石头慌张的神情,他一拍自个的脑门,哎了一声,赧颜的赶紧向石头解释—— “哎,俺这脑子给驴踢了,咋能空盒子给人家喝呢,唯恐不知情的人产生误会,还以为是驱客呢!” 说着,俯身捡起了石头失手掉了的盒子,又再一次有力地拉住了石头的手,直往自己怀里搂来紧紧拥抱了一下。并在石头耳边轻轻地说:“老乡,让您误会了,也该称您声大哥,你是阿木尔同志的兄弟,就是俺们的兄弟啊!” 四肢麻木的石头被深深感动了,也顺势紧紧抱了下这位平易近人的“有模有样”的人! 尴尬如冰的气氛终于被打破了!石头也不用再让人招呼,自己就又坐了下来,嘴笑的甜如蜜饯,甚至风皱的脸也柔和起来,还不停地搓着手,其实是高兴的不知往哪里放好,因为他几乎是一个没有话的人。 刚漫步起来的太阳遮住了每个战士和每匹马的眼眸,一个个一副纯可爱的样子,一切瞬间变得暖和起来。空腹难捱,饥渴交加的余大河和杨进却是越说越来劲,如森林燃起的大火,从抗日斗争到解放战争,从革命斗志到儿女情长,一路烧来,势不可挡。石头扮演了一个忠实的聆听者,即便在很多地方,他根本听不懂,也依然是笑哈着只顾点头。当然,他恭恭敬敬听了一个大早上,也没有听到一星点儿关于阿木尔的音讯,似乎他们是说给牛听的,而牛却听不懂,想听的却不是这些。 5 第一章 命不惜人(6) 他想打断两位长官滔滔不绝的话,可又觉得不妥,那岂不是泼冷水嘛。再说,他还惦记着羊圈里牲畜,早过了出圈的时间,今日放牧还需受紧。 石头正发愁之际,突然想到怀里揣来的一包粗饼,他觉得可以用这个暂先堵住二位长官的嘴,更想让他们听听他此来的目的。当石头的饼掏出放在弹药箱时,余大河和杨进一个急刹车,胃里的泡泡直往喉咙里冒。两个人几乎忘记了还有第三人存在,肚皮处传出咕噜噜声。 石头说了句,“这,这是草,草原的,草原的粗—饼,尝,尝,尝尝吧!俺,俺都,都给忘了。”说完又坐了下来,一脸愣样,像关内民国私塾内学生等待先生训斥时的表情。 余大河和杨进肚子真是挠爪爪,牙缝里的口水都快溢出嘴了。这时,杨进拿起包着的粗饼,硬咽了口水,言不由衷地说“老乡,这使不得,解放军万不能拿百姓一针一线。”走到石头面前,非硬要塞回去不可。 石头赶紧站起来硬不要,都有些急了,急的舌头一下子顺溜了,“咋了,这,这是心意,难不成眼瞅你们挨饿?”直从杨进手里夺过饼,又放回了箱子上。杨进虽是军人也没有石头的力气。 石头把包裹扯开,转过身来看着两位长官,急燎燎的说,“俺,俺听不懂——大,大道理,只晓,晓你们来了,俺,俺就不能,不能不管,你们,你们说是阿木尔的战友,不,不这样,叫俺,俺,俺这样咋做人啊?”语速比平时快过了,话片儿也连着了,没有撒下一地。 这时,余大河爽快地说了声,“好吧老乡,俺们收下!” 石头一听,接着话不敢停顿,向余大河走进了一步,急忙问:“俺想知道阿木尔的究竟?” 气氛瞬间陡降直零度以下! 余大河和杨进一听到阿木尔这名字,脸色马上阴沉下来。时间随着帐外马蹄哒哒的敲地声缓缓过去,三个人半响不作声,压制住的呼吸如上了堂的子弹,只要微微一扳,就不可收拾了。 老道的杨进难为情的大步走来,一把搂住石头的脖子,紧紧贴着自己的下颌,沉重地说了句:“阿木尔不仅是阿拉善草原的英雄,更是党和国家忠实的战士啊!” 这时余大河也上来拍了拍石头的肩膀,难捱痛苦,长叹一声,“兄弟啊!阿木尔同志为国捐躯了!” 石头的身体顷刻间,软跨了!就像山体滑坡,一塌糊涂。头埋在杨进怀里无力的抽泣着,如很久以前,二郎山那只灰公狼躺在母狼身旁哭泣一般。 他痛苦极了,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泪水滚了出来砸在地上,比巨石都沉重。余大河和杨进也是哗啦啦,不知如何是好! 杨进感觉到石头的身体越来越软,他的腿脚也没有力气再支撑了,随着,就是“啪”的一声,一口血从石头嘴里喷了出来。 快,快...快喊医务兵,医务兵! 石头生命中第二次昏死过去,为了同一个人! 军帐里瞬间成了阎王殿的审判台,石头要么回到草原继续放牧,要么在阎罗间当个放马的小鬼! ...... 石头裸着身子趟过一片深不见底,阴气袭人的沼泽,下面发出嘶嘶吐舌的吼声,脚好像被百千只爪子抓着似的,烟雾里时不时探出一个个无毛的脑袋来,有笑,有苦,还有血盆大口,也有半脸人半脸牛、马、羊。然而石头感觉不出一点害怕,他觉得这好像是回家的路,前面烟雾中徐徐传来一种亲切的叫喊,“快来,快来,快来!” 石头轻轻飞了起来,在张着嘴的树顶穿过一个洞穴,四壁渗出红色和黑色的血液来,渐渐铺成一座天桥,尽头有两只狮子在看守,它们握着石头的马鞭和羊刀子。飞过这血液铺成的天桥,狮子在他裸身上嗅了嗅,既就慢慢俯爬了下来,石头骑在了它身上,又慢慢飞去。悬崖处隐隐出现一些牢笼,关着男男女女,几乎全部只有脑袋,没有下身,能清晰地听得清它们煎熬的痛苦声。这时候,狮子不见了,变成了一只马鞭和一把羊刀,在黑暗处燃烧起来。一块巨石缓缓挪开,出来一只燃烧的鸟,很大,有骆驼那么大,一直在燃烧,它的嘴里都能够喷出火,瞬间烧死崖壁上饿死鬼,它翅膀一展,化成一个羊圈那么大的圆弧,里面传出如苏哈老人的声音,“孩子,你来了!进来坐坐吧!”石头既惊讶又兴奋,赶忙应承。那圆弧一听到回应便消失了,一位驼背的老人骑着一只无头的羊出现了,捋着白胡子,“来,来,来!” 5 第一章 命不惜人(7) 随之,就是一声霹雷,又一座石山粉碎,半空中,在一团雾里俯卧着一匹灰白的狼,它头顶是一轮如月亮的光圈,在耀耀发光。石头一眼便认出了那是匹和他生命有缘的老狼,它是狼,却有着无比慈悲的心,超越了人心。石头潸然落下几滴泪,落在脚下的雾里,匆匆还来不及注意,脚下就出现了一片金黄的草地。那狼起身猛地一跃,摇着头径直向石头走来。石头抚摸去,却不能,眼瞅着老狼走进了自己的心脏,又出来,慢悠悠从背后走了。 这时,石头突然感觉疲惫,不想再往前走了!他觉得自己可以足足睡个饱,再启程。刚闭上眼睛,就出现一个千只手的梦精灵,两只手捂在她叶子般的嘴巴上,哈哈大笑,她只有一只眼睛,却蓝的如草原的天空,似乎具有强大的魔力,它笑着微微睁开,里面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怀孕的女人,挺着一个大肚子,还爬在牛肚下挤奶。“孩子,喝口奶吧,想必你走渴了吧?”声音从她蓝色的眼睛里传来,石头嘴里顿觉像含着一个女人的,在啧啧吮吸。 “您是俺阿妈,那位世界上最苦难的阿妈吗?”——“俺可以叫您声阿妈吗?”石头又落泪了,聚集了全部的力气喊了声“阿妈!”,那蓝色的天空一样广阔,海一样深的眼睛,微微一笑,应承着合上了! 疲惫消失了,他做了一场梦,金黄的草地上,几头老迈的骆驼啃着草念着经,驼铃不时响动,渐渐指明了一个方向,石头站了起来,又渐渐向上飞去。 他朝着那方向飞去,进了一个光明垒成的碉堡,还有雏鹰在守卫,那雏鹰好像就是过去石头放牧时,在草原天空飞翔的神鹰。这里没有门,里面中央供着一只长枪,石头一看再看,想弄明白那是谁的枪。他正要飞过去,那枪好像已经知道了石头的心思,慢慢升起飞了过来,厚重地说了一声:“你来了!好想你啊!” ——那分明是阿木尔的声音,阿木尔的声音! 石头正要去搂,那枪却飞了回去。此时从闸道里哒哒飞奔去一匹高头大马,红光遍体,嘶声如鼎钟之鸣,耳朵如祖先成吉思汗的苏鲁锭长枪那般坚硬矗立,四肢像是撑起草原的四根柱子。突然,它的前腿变成了一只人手,那就是阿木尔的手,缓缓交给石头一个纱巾包裹,便开口说话了,“回去吧!热心肠的石头,人世间需要你这么好心的人,去找到你嫂子,告诉她,俺很好,百年再见!” “石头,你要照顾好你嫂子啊!”说完,那红宝马化为一股烟消失了,连那长枪也不见了。石头手里的包裹自动慢慢打开来,一封情诗飞跃出来,如草原秋日涓涓的小溪流,缓缓吟咏起来: ——莫说永别, 几个亿年后,我还骑着草原的骏马娶你 生一群快乐放牧的孩子 莫说苦难, 你枕边眼泪是我流淌的热血,哪怕飞灰烟灭 化成海底的一粒尘沙,也要万分想你 莫说,莫说... 我的五妹,好好活着 就如一棵曲折有情的树一样活着 在你的根系 我抚摸你光洁的脚,我的爱人! “好安达石头,你出来不早了,乌伦珠日格弟妹该担忧了,快回去吧!记得照顾你好嫂子!”一股带音的风儿流进了石头的耳朵,不仅仅是那首感动天地的情诗,还有阿木尔隔空传来的深情嘱托。 大汗淋淋的医务兵在和死神争分夺秒,几乎等同于殊死的战斗。不是人口呼吸就是强压胸腔,渐渐石头鼻孔里有了游丝一般的呼吸气,刷青的鬼脸也显了活人的模样,他初醒的眼神里还一时分别不出等在他身旁焦急的人,只皱成一片片模糊的色斑晃晃而动。顺着越来越来平稳的呼吸,微弱地咳嗽了几声。 累垮了的医务兵抬起头朝着余大河兴奋地说:“活过来了!活过来了!”帐篷里封冻的冰层瞬间融化殆尽了。大伙儿松了一口气,觉得没事了,就都出去干自己的事情了。帐篷里只剩下余大河和杨进,以及年轻的医务兵战士。杨进把能盖的一切之物,都盖在石头的身上。 5 第一章 命不惜人(8) 三个人毫无表情,静悄悄瞅着石头,从早上一直到了午分。 女人好像生了一只感交自己男人一切的触角,乌伦珠日格这个早上感觉魂不守舍,照顾巴根兄弟俩把羊圈放了出去之后,把儿子帖木日布赫丢给毛伊西格老人,连魂儿都顾不得径直向骑兵帐营跑去。 她心里隐隐觉得一定出事了,两只腿不停地在草地上跑,而两排牙也不停地在嘴里咯咯打冷战。 果不其然,她一进军营,也没有士兵拦阻她,而是不啃声地带路,进了帐篷。乌伦珠日格一看到自己男人躺在了地上犹如半个死人,噗通跪在了石头身边,紧紧搂紧脖子,难过无言的泪水再一次溃堤,石头眼角也是不断流出泪,余大河和杨进看着也难捱地哭了! 她明白了,阿木尔是去了!因为自己的男人这是第二次昏死了,头一次是不安的恐惧,这次不用说也是那恐惧变成了残酷的现实! 不顾一切的乌伦珠日格抱着石头,哭着抱了很久很久! 余大河在帐外给炊事员下了死命令,必须在规定时间内煮一碗热汤送进军帐。“巧妇不成无米之炊”给炊事员犯难了,他心里清楚,这烫是救命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煮了一碗热烫,是碗地鼠肉熬的汤。水是好不容易在洼地里找到的,也幸好逮到了一只觅食的地鼠,柴火是砸了弹药箱的木片。 地鼠汤,浮着一层白白的油,几块小小的红肉丝。杨进把石头的女人乌伦珠日格护起,由医务兵一勺一勺给石头喂了去。 那汤确实起到了作用,虽很难喝。半刻钟后,石头有了点神,僵硬的肢体也开始挪动了,凑着乌伦珠日格爬了起来。瞅了瞅四周的人,显得有些过意不去,声音极其低微,慢吞吞地哼了句:“真,真...,给,给添,添乱了!” “躺着吧,歇歇再起来!”杨进笑着赶忙过来搀扶。 这时,医务兵把乌伦珠日格叫到一旁,跟她说了一番话,大致是石头绝对不敢再受刺激了,若再...命恐怕就不保了!乌伦珠日格泪流满面一个劲儿地给救命恩人鞠躬,千分万分感激。 歇了好一陈,乌伦珠日格搀着石头,再由两个士兵护送,回了营地! 这一次,石头在毡包躺了十来天才康复过来!这十几天的养病让全家情感上接受了阿木尔牺牲的事实,乌伦珠日格还到数十里外的寺庙里给阿木尔烧了香。 日子在等待石头康复过来,和往常一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至于巴根和特日格当兵的想法就暂搁在肚里了,他们一定要等到师傅完全康复以后再提出来,以免给师傅一家雪上加霜。这十几天,巴根和特日格按照师傅的吩咐,每日给骑兵兵营送水和柴火,这当然是乐此不疲的美差,他们趁此机会更加了解了骑兵的生活,那决定从军之心就更加如磐石一般坚定不可动摇了,只是时间而已了。并且俩小家伙和那些士兵已经混熟了,还教战士们如何就近找水源和柴火。 因石头的病,骑兵连接管阿拉善草原的事宜也稍稍推后了。 5 第二章 风萧断肠(1) 当再大的痛苦成为一种现实时,时间就会义务性地跑来干涉,和煎熬者一起并肩作战,在伟大的劳动中渐渐削去那痛苦所生长的荆棘。 部队在自力更生和牧民们的帮助下终于站稳了脚跟,不仅组织军事训练,还积极开展劳动生产——开荒和放牧。 巴根和特日格参军了,石头不但没有反对,而且是大力支持了他们。没有了战争的草原,几夜间人口就突然增了不少,逃荒的牧民渐渐回归了自己的家园,草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热闹。人多了,跟着牲畜就多了,草地还是原来的草地,她需按照长生天的法则存在。于是一些忧心的牧民开始意识到草场即将面临的危机,石头就是其中一位。 营地的几位老人相继走了,包括善良的毛伊西格老人!营地本来就是阿木尔从事革命的根据地,自然要移交给骑兵,那当初的骑兵连,已经变成了一个生产团,足有四五百人。石头仅剩了二十只羊。不仅仅营地,还有几十匹上好的马,十来头骆驼,一百来只羊一并都交给了骑兵团。没有了巴根和特日格的帮忙,自个本身腿脚不便,加之两次昏死对身体的影响,已经没有多大能耐放牧大群了。 一辆破旧的勒勒车载着自己的女人和儿子,赶着二十只羊,迁徙了。石头想找一块茂盛的好草场,可走了五六天也没有找到,最后又折还回来,在离兵营不远处立了帐。 牧民们不再是单纯的牧羊人了,草原出现了一种大农场的放牧形态,不过不是旧社会给奴隶主放牧那样,而是划定草场,集中管理,禁牧和开牧互替。集中管理是由骑兵团支出来的人民政府组织管理,牧民人口及牲畜量都要登记入册。禁牧为了恢复一些草场,在一定时间内禁止放牧;开牧也是在一定时间内可以放牧,只要不超过草场的承受量。草场得到了统一管理,劳动果实统一分配,牧民的生活依靠人民政府保障。 一些牧民刚开始有些不适应,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大伙儿感受到了集体劳动所产生的伟大魅力和热情。 牲畜量像滚雪球越滚越大,短短时间内就超出了草原的承受力,即使禁牧和开牧互替,也还是不幸让一些草场失去了她的光泽,而爆发的朝鲜战争,所导致的物资缺乏问题,使得“雪球” 时时刻刻滚才好,甚至还盛起一股热潮,这股热潮让所有人着了魔,不问出处,只顾产量。 一片片草地变成了的荒地,一些绿洲也随着消失,无限砍伐都供应不上需求。没了草地,没有树林,不远处的沙漠开始伺机报复和吞噬,风沙随时可以摧毁几代代人的美好家园。风声再不那么美丽动听了,而是伴着一声声侵掠和哀嚎声,瞒天过海灰压压一片。 石头实按捺不住了,他一个放牧人,根本不懂什么是政治,什么是国家建设时期。于是把一肚子无遮无拦的话一股脑儿倒给了建设兵团(原来的骑兵团)的领导余大河。 开始,余大河还有耐心认真听石头诉心里话,后来直接就拍桌子了,大声斥责石头没有国家主义和集体主义觉悟,甚至批评石头是回归田园式的个人自私主义。石头根本听不懂余大河说的“田园”是什么意思,但他明白了一点,就是自己的心里话惹得领导不高兴,虽依然搞不明白哪里出了错,但隐隐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多嘴了。 可石头觉得憋屈,就把心里话说给乌伦珠日格听,可也没收到“好果子”吃,乌伦珠日格好心地说丈夫的脑子被马蹄子踩了,不跟大流走,一个人胡说闯祸。石头也怀疑自己了,因为几乎所有人都说他的想法不对。从此,他又回归到昔日当农奴时不说任何话的石头,不在过问风沙,也不在看一眼草地,只顾放牧,设法提高上级交代下来的羊群的产崽量。 而乌伦珠日格和许多蒙古女人一样,走出了毡包也参加了这场旷日持久的大生产中来。 这个时候,渐渐发生了一件翻天覆地的思想洗礼:长生天不再是口头和心头那个唯一的神了,就连祖先成吉思汗也只识弯弓射大雕,而“万岁”成为了牧民一切生活的主线,涉及放牧、挤奶,等等活动,就连睡觉也是喊着“万岁!”。 石头一家和草原所有牧民家庭一样,无论白昼黑夜开口闭口不离 “万岁”。 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无一例外,全部投入了这个漫山遍野,热情似火的纯粹劳动大光荣的时代。勒紧裤带,没有任何多余的私心杂念,只围绕着一个和太阳一样光热的主轴,不顾一切拼命追赶时间,摆脱贫困,好让红星闪烁。 石头身子再差,可思想不差,干劲儿也不减,连续两年被评为了牧区劳动模范,人民政府还给他披红挂彩,大放鞭炮,以此鼓励。已是十二岁的帖木日布赫,干活一点不逊自己阿爸,骑马、摔跤,接生羊羔、剪羊毛、屠宰牲口无不精通,已经像个大人了。不过帖木日布赫晚上休息,还是想睡在阿妈身旁,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这样能使一只疲惫的雏鹰从母爱中得到无穷的力量。 5 第二章 风萧断肠(2) ...... 1957年的一天,从遥远山西的一个农村来了一封信,信封的皮面上有位首长的特别签字,“务必交阿木尔烈士亲属本人,且亲启!”落款比较潦草,大概写的是罗中。 这份信是1956年寄出去,如果一个人从山西某地徒行,也不至于一年的时间,而这份信却耽搁了足足一年才到达阿拉善草原。信大概背书了首长的签字,因此直接到了余大河的桌头。“务必交阿木尔烈士亲属本人,且亲启!”是上级领导的亲批,足以看出这份信的重量。 余大河马上派人去叫石头,还叮嘱下属一定要把乌伦珠日格也叫来,因为他觉得女人在关键时候比男人更能挺得住,再者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亲启”就只能由石头和乌伦珠日格才能启信封。 大概一个小时过后,夫妻俩风扑扑的赶来了,余大河让工作人员搬来两把椅子,还上了水,热情地给坐。石头和乌伦珠日格有点惊讶,你看看俺,俺看看你,一脸受宠若惊,傻乎乎的样子。 乌伦珠日格很直接了当,开口便问:“余领导,您找俺们啥事?”石头也凑着话嘟囔了几句。 “这是山西寄来的信,是给你们的。”说着,余大河双手捧着信提给了乌伦珠日格,并示意启开看看究竟怎么一回事。 乌伦珠日格拿在手里看了看,就又提给了石头,她轻轻说,“一家之主启比较合适!” 石头两只手一直不安的放在大腿上,刺刺拉拉搓磨着,他瞥了一眼送过来的信,没好客气的说:“规,规矩,规矩,矩那那么多,俺,俺,俺俩那,那会,会识字?” 乌伦珠日格站起来恭敬地还回余大河手里,羞涩的说:“还是领导您念给俺们听吧!” “好吧!”余大河乐意的接过信说。 信口刺啦一声撕开了,余大河抽出一张长方形的部队专用的信纸,折开一看,工工整整,洋洋洒洒足有两页子,字迹很清秀柔和,猜想是女同志写的。这时候,办公室里只有折信纸的飒飒声,石头两口子像石像一般静静等待着信里究竟说着什么。 这时候余大河目不转睛地盯着一行行秀美的字迹默念着,心却由平缓变为强烈,再后来觉得心口十分憋闷,好似被一块莫名的石头压住了。 信这样写到—— 石头、乌伦珠日格: 首先要郑重说明,由于阿木尔同志遗孀吴丽俊同志的身体状况原因,该信为吴丽俊同志战友李茹同志代笔,并以吴丽俊同志口吻书写,尽量贴近吴丽俊同志的真实心声。 石头和弟妹乌伦珠日格,嫂子该说句对不起,你们大哥牺牲已快6年了,却不曾有勇气将这残酷的事实告与你们,并且还不让西北运输队的同志提及此事。主要就是不想让你们在阿拉善为其伤心难过。尤其石头,嫂子虽没有谋面过,但阿木尔多次聊及过,十分清楚他的性格。如果因为去了的人而影响了活着人的生活,那么去了的阿木尔也不会瞑目的。 可时间长了,脑子变清醒了,觉得嫂子此隐瞒有些独断主义,全没考虑石头和弟妹的感受,即便如此,也还是没有将阿木尔牺牲的噩耗告知你们。 时间一晃6年过去了,一者觉得此事对阿木尔和你们不公,二来想见见你们。嫂子这身体可谓每况愈下,什么原因都有,一个人活着确实孤独。当然,心里是时刻思念自己的丈夫,可投身伟大祖国的建设也一步不敢落下,几乎把所有的孤独、伤感都顽强地消耗在工作中去了。 今年春天,精神不知怎么,常常会产生一些奇怪的幻听,而且愈加厉害,有时候会突然神志不清,陷入昏睡的病态,梦话连篇。这已严重影响到了日常工作。组织上经慎重考虑,决定由嫂子在家安心调养。医生的最后确诊为大脑紊乱,精神严重失常病症,还派了专门的医务人员轮换照料。当然,这种病态时好时坏,因此在头脑清醒之余,有必要将阿木尔牺牲之事告知他的弟弟和弟媳。 阿木尔在1949年解放太原城时不幸牺牲了,除了生前备好的三份遗书,没有留上任何东西,甚至连一点尸骸都没有找到,如风一样来,也如风一样去,空来空走。嫂子觉得阿木尔已回草原了,好多次梦里遇见他,总是在绿油油的草地上飞马加鞭,任意驰骋。 阿木尔不愧为草原的雄鹰,而这只终要高飞的鹰与嫂子相濡以沫,陪伴了俺童年、少年和中年,嫂子更坚信俺们永世不分离,即便此时阴阳两隔。 为了国家解放而死,和千千万万的革命者一样,死的其所。这远远超越了儿女情长。如果国家命运也选择了俺,俺同样义无反顾。俺们是革命伴侣,但更是扎进敌人胸膛的尖刀。在这点上,俺作为阿木尔的妻子,你们的嫂子,感到十分骄傲和自豪! 然而,革命人也是有血有肉的生命,需要爱与被爱,需要温暖驱赶那黑夜逼人的寒冷和孤寂。说白了,人都是一个弱小的个体,一切逼不得已的主义和行动就是为了捍卫一个弱小个体的尊严,而一个伟大尊严背后就是千千万万顾念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小家庭的个体尊严。一个个小家被外族或强敌践踏蹂躏,这样的压迫必然会诞生钢铁一般坚定的英雄儿女,为了一个民族大家庭下的小家庭,一个大尊严下的小尊严,就甚至要牺牲小家庭去换得子孙后代的幸福。 嫂子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给阿木尔生个娃,如果有一个孩子叫声他爹爹,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可惜俺们聚少离多,加上嫂子身体不好,孩子的事就一拖再拖了,最终拖成了遗憾。嫂子得知弟妹有了孩子时,是多么的高兴啊,那时还一个劲儿的想象,若弟妹生儿子,俺生女儿,那女儿就嫁给你的儿子;若倒过来,俺儿子就娶你的女儿;如果生的都是儿子或女儿,那就还兄弟或姊妹。总之,这辈人的浓情会继承给更有希望的下一代。 5 第二章 风萧断肠(3) 阿木尔是多么喜爱孩子啊,从阿拉善回来,说石头有孩子了,那个高兴和羡慕劲儿就像深秋黄土上熟透了的柿子,红透透,软绵绵,真想把自个儿也变成一颗柿子。 遗憾有些痛,时间长了也有些美。也许正因没有,才觉得想象力是无可挑剔,无与伦比的。这份深深忧伤和甘甜的美,男人先带去了天堂,后面的那个他的女人也会有一天带去天堂,并团聚。到了那一天,嫂子和你哥在天堂会继续完成生儿育女的梦! 嫂子也很想见见你们的娃,草原上一匹活泼健康的马驹子。掐指数来,也有十岁左右了。想摸摸他的头,抱抱他,体验一回女人和母亲最幸福,最自由的权利。对了,还希望他能够上学,可以认识字,长大后成为一匹懂文化的骏马。 嫂子心里明白,草原是你们的根,如果离开草原,就意味着要枯竭。嫂子也是草原的媳妇,就该是草原的女人,本想趁年轻踏上阿木尔和你们生活过的净土去看看走走,可惜身体实在不行了。如果你们有一天能来山西,那就包一抔草原的净土送给嫂子吧,那样嫂子死也就安息了! 话说到这里,还真想让你们来,来长城这一边走走看看,嫂子最后的心愿就是想见见你们,见见你们! 还有一件事情要劳烦石头和弟妹,俺死后火化,一些骨灰撒在俺父亲的墓前,以便尽点微薄之孝;另一些就扬在黄土地上吧,那是俺和阿木尔成长和革命过的地方。至于那些嫂子和阿木尔的书信,以及嫂子胡乱写的诗歌,你们就留着做个纪念,也可以烧掉! ..... 粗略的把事情做了个交代,希望能够贴近吴丽俊同志的心坎,更希望此信尽快到达石头手里,因为吴丽俊同志的病情实在不容乐观,她确实很想见见她婆家的亲人! 代笔人:李茹同志 1956年5月5日 余大河默念了一遍又一遍,沉甸甸的叹了一口又一口气,最后再慢吞吞读给石头和乌伦珠日格听。读的人,听的人,似乎怆然掉入了一个深渊,失去了所有光明。乌伦珠日格使劲握着丈夫不停颤抖的手,而这时候,她的男人低沉着头,另一只手僵硬地捂住半边脸,心口痛的就要快裂开了,真想与这无情的命运彻底决裂。 余大河把信装回信封,送到乌伦珠日格手里,沉重的说:“你们有什么打算尽管说,俺这里担到底!” 乌伦珠日格接过信塞进袖口里,便拽了拽石头,站了起来,说:“容俺们想想,尽快会给领导一个回复!” 从兵团到自个放牧地的毡包仅有数里地,两个人你搀我,我护你,却足足艰难的走了一整天。 夜晚,热闹了一天的草原归入宁静,星星之光在不远的天上眨巴着朦胧的睡眼,二十来只羊拥挤的卧在一处磨啃牙齿,无忧无虑消化着一天吃进肚皮的草,几乎与人类所发生一切的情感体验无关,永远无关。石头一个人,落魄的围绕着弧形木栅栏,一圈完了,接着一圈,他不知自己彷徨了多少圈,若人一生也有无数深浅不一的圈圈,岂不极其恐怖?黑压压一片,石头虽根本看不见羊圈里那些整日相伴的“朋友”,但能感觉到它们挤卧的地方是无奈的命运多么向往的圣地啊。两只放了一辈子牧的手背在后面,正想在此刻变成两只羊腿,跑进羊圈,也像它们一样,活着只为了吃草,还一切顺其自然。 阿木尔的影子,想象出来的嫂子的影子,还有自己和乌伦珠日格未来生命的不定数,一并纠结成一个可怕阴森的森林,丝毫由不得内心做主,好似死路一条。一个个脆弱而挣扎的人被重重扣上了冰冷的镣锁,谁也弄不明白活着究竟为了什么,是痛苦看着亲人离去,还是无奈于几近神经质的“吃喝拉撒睡”? 美丽又沧桑的大草原永远一副无言的神态,好似在讥讽,也在悲悯着白天和夜里不知究竟的人们。漆黑的夜,广深的草原,呼呼欲来的沙漠,还有毡包里闪烁的微弱油灯,以及那自己女人和孩子晃动的身影,一个个没有语言的静像和动像,究竟要告诉自己什么呢? 躯体在转,灵魂也在转,没完没了的圈圈,石头开始怀疑一切! 更难的是,他必须做个抉择:是继续在草原上如风一样活着,直到风干死去,还是离开草原去遥远的山西,照顾孤苦伶仃的嫂子。一个是如自己内心一样纯净的草原,只与牛羊马深切交流的天堂,一个是无法预料,甚至不能去想象的陌生之地。石头唯一确定那个陌生的地方是农耕强过放牧,还有一位命运不幸的善良女人——阿木尔的妻子,自己的嫂子! 艰难拔起根来,再去一个新地方扎根,是多么困难和不情愿的事情啊!何况石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女人的男人和一个孩子的阿爸。 时间过去了很久,毡包里的女人也头一次没有出来喊叫自己的男人,两个人都在剧烈的斗争中苦苦煎熬。乌伦珠日格坐在油灯前,望着侧卧熟睡的儿子,自己都不知在想些什么呢,总之,很远,很远,比自己过去那些离奇的梦还要遥远。“嫂子精神失常”就像一个可恶的魔咒,时刻笼罩着她善良的心。她急迫想变成一个可以与病魔抗争的力大无比的天神,以一个神,或者一个英雄的慈悯和力量保护那些漫长黑夜里失去丈夫而孤独哭泣的女人,哪怕至少能帮助对方抚平点带血的泪呢! 5 第二章 风萧断肠(4) 眼前时暗时亮的油灯,似乎很残酷地告诉她,自己仅是广阔草原上的一棵弱不禁风的小草,只能拿身体和全部的爱接受命运的支配,而那个以全部爱获得的男人也渐渐难捱命运的折腾了。雄鹰总有飞不动的时候,仿佛石头已经飞的有些吃力了! 时候不早了,已深更半夜了,乌伦珠日格还是出去把石头劝了回来,但两个人却无睡意,毛毯上那份信好像阿木尔的眼睛,有所托付似的盯着石头和乌伦珠日格,而两口子难过的一句话说不出来,只面面相觑。 后半夜起风了,狂风大吼,毡包被刮得成了出征的鼓皮,隆隆作响,卷起的乱草被甩在毡包上,像魔鬼踏来的爪子,啪啪作响。羊圈里传来几声惊恐的咩咩声,要是往常,石头总会出去瞧瞧怎么一回事,一是怕狼叼羊,二是怕羊卡在栅栏上。这回两个人谁都无动于衷,大抵心里在做最后的呐喊,那就听天由命吧,人且都顾及不来,哪还管的了牲畜的死活呢! 石头拿起又放下那份沉甸甸的信,接又乌伦珠日格拿起,再放下。在漫长的深夜里,两口子僵硬地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动作。 乌伦珠日格坐过来依偎在石头身上,轻轻推了推石头,说:“俺觉得这事用不着商量,走吧,在草原都大半辈子了,离开也是长生天的安排,要不怎个对得起阿木尔和嫂子呢?” “何况没有舍不舍得的,由不得人啊!”乌伦珠日格斜过来看了自己丈夫一眼。她自己心里明白,石头是早有了主意,只是突然叫他离开这片草原,情感上很难割舍的下。 石头蜷缩成一团,无神的眼睛对着摇摇欲熄的油灯,脑海里闪过一些碎影,一个声音渐近渐远,“照顾好你嫂子,照顾好你嫂子,......”忽然灯熄灭了,石头深长叹了口气,坐起来又点亮了灯,并往灯盏里加了点酥油。 乌伦珠日格有些困了,催促石头睡觉。这时,石头转过脸来,借着微弱的油灯,看着妻子,咳了一下,便说:“这,这,这些天——老,老觉,觉得大哥,大哥,大哥人在,在耳边,耳边说,说话。说放心,不下,不下嫂子。声音,音——带着种,种,哀求的哭,哭,哭腔!” “那就这么定了吧,没好个犹豫的!明天起来就去找余领导说声,俺们一两天就动身!”乌伦珠日格困的躺了下来,背着石头说。 “嗯”,声音慢慢从石头的肚里传来。 灯被吹熄了,石头紧贴着妻子的身子也躺了下。 清晨,帖木日布赫等阿爸出去后,便问阿妈,“你俩昨夜咋都楞个坐着,不瞌睡吗?” 帖木日布赫一块粗饼刚咽下去,“阿妈咋个事了?俺都长大了,可以轻松端起一只坚实的公山羊了,跟俺说说,咋个事吗?”乌伦珠日格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当然,从石头和乌伦珠日格那里,才不会考虑儿子愿不愿意,即便不愿意,马鞭子的滋味也会叫他屈从的,因为他是他们的孩子,在这件事情上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 乌伦珠日格把整个打算全盘告诉了儿子,随之听到的是一阵哇哇哭闹,“难道他们就不会把大娘接来吗?难道忍心丢下俺的马驹子吗?” 乌伦珠日格本来就心神不宁,一听儿子的哭闹,不耐烦的如柴火中溅起的火栗子,顺手就扇了帖木日布赫一个巴掌! 告诉你帖木日布赫:“你已经不小了,不是孩子了。现在给俺听清楚,你不是草原上脱缰的野马,你的心该如羊奶水一样洁白,难道你忍心见到受伤的母马而视而无睹吗?难道你只为自己的舒畅打算吗?如果那样,当初就该把你扔到荒郊野外喂了狼。” 乌伦珠日格说话很严厉,一指头直指自己的儿子,“收起你那些不值钱的眼泪,如果还有点良心就赶紧把你的马驹送给一个好人家吧。” 帖木日布赫瞬间停止了哭闹,他头一次见阿妈如此发火,还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胖乎乎的脸感觉有些烫,有些委屈的看着他的阿妈。 乌伦珠日格背过去缓缓走出毡包,进了地窖,伤心的眼泪弄湿了她憔悴的脸庞,正像个失足掉进小河里的妇女。她很是内疚,在不断地责备自己,竟然打了儿子一巴掌,此事本该与帖木日布赫平心静气,推心置腹聊聊,却...... 她恨不得用斧头劈掉那只打了儿子的手,不明白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干脆也扇了自己一个耳朵,难道儿子说的有错吗?其实谁也不愿意离开草原啊——一个可以自由呼吸和奔跑的地方,更不愿意让远离那灵魂永驻的长生天的蓝天。一个孩子真实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有错吗?这巴掌难道是在惩罚孩子的诚实吗? 过了一会儿后,乌伦珠日格听到外面帖木日布赫急促的喊叫声,便慌张的从地窖走了出来。 “阿妈去哪里啊?是为生俺气跑出来了嘛?”,帖木日布赫噙着泪水,噗通跪在阿妈面前,哽咽了一下,泣不成声说道:“伟大的,俺向您发誓,再绝不让阿爸阿妈伤心难过,俺保证无论今后走到哪里,都以一个敞亮的心积极参加劳动!”(他心里还重复了一遍,不过不是伟大的,而是伟大的长生天!) 乌伦珠日格呜咽着赶紧抱起帖木日布赫,给儿子拭了眼泪和擤了鼻涕。嘴唇贴着儿子的宽大的额头,亲了又亲,“阿妈就知道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孩子!” 5 第二章 风萧断肠(5) 又过了几日,石头从兵团牵回了一头骆驼,骆驼托着余大河送给石头的一件军大衣和几斤树皮面。 全家人偷偷在一个深夜祈祷长生天保佑此行平安无事,石头投掷草杆选了个日子,仅离出发只有两天。 牧民虽是马背上轻装的民族,可真要迁徙,收拾起来也有不少东西,石头在外面修理人力拉东西的嘞嘞车。乌伦珠日格在毡包内烙粗饼,把能带走的皮囊子里都装满马奶酒,还整理了羊毛毯子。儿子把自己心爱的红枣驹子送给了兵团,在返回来的路上还又砍了些路上备用的柴火。 附近几个和石头有交情的牧民得知石头要离开草原了,都纷纷来送行道别。大伙儿再明白不过了,此次离去再不可能见面了。大佬汉子们,马酒相饮无言挥泪。雏鹰、乌鸦、喜鹊、麻雀们好似也来送行,这几天一直盘旋在毡包外的天空。真要走的时候,心里无不期待出现一个可以不走的奇迹,哪怕全家变成一条拴在草原栅栏上的缰绳,一切的声音和动作都是在真心实意挽留。 走还是不走?在最后一刻其实还剧烈斗争着呢! 临行前一天的黄昏至晚上,一家三口人慢慢踏在如老母一般慈祥的草地上,望着落日谢幕那一刻华丽的集结,每个毛孔自觉地顺畅开来,好像在接受一次生命中不可缺失的冠冕,从祥云中飞翔而过的鸟儿,如一只只传说中涅槃时的凤凰,也许曾无数次的痛苦与挣扎,还蒙受了无数次的委屈,都一笔勾销了!真情的,快乐的燃烧着,以它最美丽的方式理解生命的永恒。那些亲切的马儿和羊群,成群结队以优雅的姿态抹过温柔的草地,淌过潺潺的溪流,如行云流水般缓缓归向向原始点——牧民的家,这是多么熟悉的名字啊!自己的家,如今已拆卸装车,将在这个黄昏,乃至夜晚后,告别草原,踏上新土地。石头和儿子弯腰慢慢趴下深深吻别这美丽而悠久的草原。远处传来马背上牧民驱赶羊群,挥鞭如鼓的声音,乌伦珠日格顺风静静听着,仿佛是自己站在栅栏前等着丈夫放牧归来的情景,是那么急切,那么温暖。阿妈的一巴掌让帖木日布赫明白了责任与担当,他搀起阿爸,拉着阿爸厚茧的粗手,另只手揽着阿妈勒裹粗布的细腰,一家人忧伤的表情上露出了一抹珍贵而感人的喜悦。 是啊,草原人不就是居无定所,马背上迁居一生的民族嘛,怎能带着悲伤远行呢?这是最霉晦之事,“不健康的,尤其那黑云一般阴沉的羊羔是不允许在草原上乱跑。” 于是,一家在夜晚降临时,把所有不舍的忧愁和对未来的恐惧一并埋葬在了深邃的草原上。石头还特意在草地上拔起一小撮土草,轻轻揣在怀里,像拾得了一块绿珍珠,心一下子释怀多了,若再遭遇什么坎儿都不再害怕了。 5 第三章 无怨无悔 (1) 吴丽俊是一个坚强的战士,但她更是一个脆弱的女人。疯狂的工作一时纾缓了失去丈夫所带来的创伤,就如一只蜡烛以燃烧全部的自己作为麻痹神经的“罂粟”,但如此却更加不能自控地陷入了一种绝境,一旦爆发,那是毁灭性的。所有人都说,爱一个人千山万水,忘一个人刀山火海。这种颇为经验之谈在吴丽俊这个视爱如命的女人那里,得以充分再现。她连一秒钟都没有忘记过阿木尔,在个不计代价,劳动至上的激情岁月里, 白天她是一台永不停歇的螺丝钉,没有痛苦的直觉,即便灼化了自己的身体。深夜里,她是一只孤独流泪的寡妇,没有一副像样的被褥,情愿永远盖着一件阿木尔的破大衣,渐渐的,她变成了一只泣血的杜鹃,把黑夜当成倾诉的知己,空寂绣成悲伤的花枕,一夜又一夜,一年过了一年,她宁愿死在自己悲凉的思念里,也绝不会另择“枝头”了。 一些人皮兽心的权势男人,极欲想占有她的孤心,屡次以假惺惺体恤之意侵扰,都遭受了毫不客气的谢绝。虽然这个年代,人们顾及不上谈情说爱,仅仅指那些善良,淳朴的人们。至于各种穿着善良外衣的“禽兽”(瘾君子),只要有一席容身之所便无数的孵化,他们拿革命思想当幌子,以一切不可能中的可能去满足他们兽一样卑鄙的。不过,这类瘾君子有色心少色胆,喜欢女人们软软的身体,却不敢硬碰钉子,在他们眼里“肥肉”有的是,啃硬不如吃软来的消停安全。 吴丽俊不仅是一个脆弱的女人,还是一个至情的诗人,宁死不辱夫的诗人。而这位诗人的才华,只有死去的丈夫懂得,她注定只成为一个人的诗人,那就是阿木尔。吴丽俊宿舍的褥子下藏有一把手枪,时刻准备送给那些夜里神经质的叩门人。 慢慢的,她有些不合群了,领导不断做其思想工作,更使得她接近崩溃的边缘,有好心的姐妹给她张罗对象,也次次吃了她的闭门羹。工作上也开始有变动,像坐了滑梯一般,从机关重要岗位调成闲置人员。这还不够,有人竟然写了小报告,大概是说吴丽俊同志自私的消极思想严重影响党的形象,甚至把她比喻成一颗长在革命队伍中的毒瘤,必须尽快剜除。只是领导考虑其为革命烈士遗孀,没有过分深究,但命令写反省材料是免不了的。 吴丽俊坐在桌旁,委屈的盯着那几张白纸,好似疯了似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整上午,草草数十行字结了尾,而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也许是“对不起,对不起......”,太多对不起党的栽培。她心里确实对不住自己伟大的党,阿木尔为了这个信仰去了。她本想如一头健壮的母牛顽强地工作,可她熬跨了,精神给绷到了一个无法忍受的极点,很多时候由不得她就走神了,还胡话连篇。甚至部分人觉得吴丽俊跟上鬼了。而此时正不流行鬼一说,也未免太有点滑稽了! 闲置,她是不愿意的,她不想作为一名党员躺着等人送饭吃。觉得自己好点的时候,去找了领导要求上岗工作,被拒绝了,而这名领导正是她的战友李茹。 李茹在1951年调任太行山区工作,由于女同志原因没有南下。这不,又给调回了陕区,真好还是吴丽俊的上级。奇妙世界有缘千里终相逢!李茹见了吴丽俊便问寒问暖,如终于盼见了远行回家的孩子那般热情,更为吴丽俊现实的处境感动不安,因为灵敏的政治嗅觉隐隐让她感觉到不久将来会有一场大的风暴到来,而眼前这位消瘦的不幸的“女儿”极有可能被波及其中。 李茹委婉拒绝了吴丽俊恢复工作的请求。但她心里清楚,这个“女儿”是纯洁的,忠诚的革命战士,也必须在恰到时机的时候,让她以治病为由远离人们的视线。实际上,在吴丽俊还没有来之前,李茹已经仔细看了她的相关材料,还给老上级罗中同志通了电话,说明了一切情况,并希望很好安排吴丽俊治病事宜。只因上级需考虑一番再作回复。此事虽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但那股风雨欲来山满楼的气氛,已经让人隐觉到杀气腾腾了,而且很多人恐怕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可李茹这时候却根本没有从一个政治的角度出发,而是作为一个失去了丈夫,无儿女的女人感情的不自觉使然。命就是如此,她第一眼见到吴丽俊的时候,在心里就把她当做自己女儿了,那个时候吴丽俊还在失去丈夫的极度悲痛中与死神挣扎。李茹自己很明白眼下的形势,但已决心最大可能地保护这个搞革命工作,却不懂政治的无辜孩子。她这点私心仅只透漏给她敬重的老上级罗中,而罗中最看重的恰是一个真正党员的优秀品质。 吴丽俊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所有人都知晓,却只有她不觉得自己有病。大多数知道她病情的人,在意她工作上的负面影响远远多于病魔带给她的痛苦。渐渐的,几乎人们一致冷眼旁观,她被逼得成了一只无路可逃可怜兮兮的老鼠,只能卷曲在黑暗的角落里,埋怨自己的懦弱和不幸。 5 第三章 无怨无悔(2) 究竟吴丽俊的病情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真是李茹为了私心而开后门吗? 李茹亲自把一份详细的病情报告提送到上级罗中同志手里,罗中叼着烟袋不停地吸着,满屋子一股子烟味,烟雾绕在眼睛盯着的那份报告上,一连发出几声叹息,真是为情痴得人憔悴啊!他心里知道如果签了同意,那么一旦有人就此事拽出来,就是大问题了。即便自己有点威望,也是要受牵连的。而此时,已经有某些人拿着小吴在大做“文章”了。他又翻到开头,念道结尾,终于最后一口烟给吸进了肚子里时,抬起头,眼睛拉开一条缝,几秒间打量了一下坐在对面凳子上等待答复的李茹,她的坚定和善良告诉罗中,这字必须签,要不对不起死去的烈士,更对不住坚定崇高的信仰。于是,罗中笔划拉签了上去——“同意养病!” 而那份残酷的报告上清清楚楚写着:吴丽俊精神严重分裂,失去正常人思维能力,主要表现在过度失眠、毫无食欲,胡言乱语,严重时行为失控,有强烈的自杀倾向。建议脱离工作岗位,专人看管。(无有效医治措施,只能听天由命!) 实际上,吴丽俊的病情并没有如报告中所述那么可怕,她一直想尽办法跟另一个恐惧的“我”作斗争,在她心里始终认为累死在工作上是骄傲、光荣的,可如果死在自己的病痛里,那就给党和阿木尔抹了黑。只是一些人的骚扰和她的冷淡与孤行,以及深夜里无助的悲恸,一点点的把她推向致命的悬崖。她失去了所有可以信赖的朋友,包括她自己,她开始极度怀疑自己,甚至觉得阿木尔的死在很大程度上是她自己克死的。她把所有人的眼神都想象成一颗颗随时投来的炸弹,而自己的眼睛,她也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自如自在的放下来。时间的折磨,让她极度喜欢上了没有眼睛之光的黑夜,每个夜晚就变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瞎子,从地狱到天堂,无时无刻不在飞散。她喜欢呆呆的对着黑暗的空间诉说心思,比如,她自己是妈妈,枕头是刚入睡的可爱的孩子,等等! 有一次,她背着沉重的身体,疲惫地爬在冰冷的床上,想告别那每个黑夜准时来临的“我”,慢慢的从床褥下摸出那把阿木尔生前送给她的手枪,里面有几发子弹,本是平日里吓唬那些人面兽心的骚扰者的。她毫无知觉,自然的动作,枪口顶在喉部,“啪”,她扣动了扳机,却没有死。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却发生了,子弹诡异地被卡住了,这是她还听到了那个“我”轻蔑地嘲笑说,“算你走运!”不过,虚惊的扳机声立马把她的理智召唤了回来,她自己吓了一跳。因为她发过誓,绝不自杀。 后来又有好几次,她在洗脸梳头的时候,总看见水里有个一模一样的人影儿冲着自己诡笑,并还用手做出抹脖子的动作来。她开始时不相信,慢慢的,自己理解为她那肮脏的,克死阿木尔的灵魂。她真想揪住那个“我”大卸八块,可每每一试,可怕的是她撕扯住她自己,不是揪断头发,就是扣住喉咙直到憋得脸红耳赤。 那段日子,刚倒下的滚烫开水,足有十度,她纯粹不知道那是开水,还以为刚从水井里拔上来的凉水呢,猛地就倒进嘴里了,烫得舌头全起了泡,疼痛难忍。着实吓坏了旁边的同事,有人悄悄议论,只有鬼附身才会出现此情况。而她却一脸无辜的傻气,并不觉得发生了什么可笑的事情。 精神分裂时常让她在人鬼之间毫无阻隔的游逛,清醒的时候,一直在自责,对着庄严的画像不断忏悔,可清醒时间能保持多久?说了也不算,她自己更不算。一丝丝微弱的心理变化霎间就能将人变成鬼。 原来住在一起的姐妹也吓的分开了,后来吴丽俊直接被送进了医务室,严重的时候,女护士就把她锁在屋里,任由自生自灭。等消停了些,才开门进去打针或聊聊天。 当然,谁也不曾知道这样的病人竟然还带着一把手枪。吴丽俊被挪了很多次窝,那只手枪却一直带在身边,直到她死后,那只手枪也一起给合葬了。 李茹问过吴丽俊,想去哪里住一阵子,她毫不犹豫说:“太原”。李茹又一次被感动了,她心里在同情:这可怜的孩子,看来生来是阿木尔的人,死也是阿木尔的鬼啊! 罗中最后同意了吴丽俊去山西,但不是太原,还是离太原较近的古城平遥,究竟具体落脚哪里,就由李茹安排了,最后定在了一个四面环山,偏僻的枣村里。 定了吴丽俊的去处,李茹马上代笔写了信,并给罗中请示后,赶紧寄往了遥远的蒙古阿拉善草原,她觉得只有阿木尔的兄弟可以真心照顾吴丽俊。而远在草原的石头的名字,随着阿木尔牺牲后遗书的公开,已经被善良的人给熟记于心了,他们甚至把阿木尔和石头的真诚友谊编成快板,在老百姓中流传,光秃秃的黄土地上,红扑扑的高粱地里,陕北汉子们劳作息埂间隙,那是不可缺少的一段聊侃。有些家的娃们打闹不听话,婆姨们都会提着孩子的耳朵谆谆告诫,“咋就不学学阿木尔和石头呢?” 5 第三章 无怨无悔(3) 为了掩人耳目,李茹给吴丽俊改了名字,专门雇了位老实巴交的老乡护送,赶着马车启程去了偏远的平遥枣村。沿路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成是老乡的闺女。不过,老乡需遵照李茹嘱托,路过太原要专门领着吴丽俊去趟阿木尔牺牲的地方。至从启程离开,吴丽俊和老乡相处很好,几乎没有犯过病,老乡坐在前面的驾辕上吆喝着马,她坐在后面的车厢里静静地看着渐渐远去的车辙和退回去的树木以及庄稼,嘴里不时吟哼着:“再见了!再见了!......” 那老人家扎着一块破烂的白毛巾,已经褪黄了,身上将就裹着粗布烂套子的衣物,腰间紧紧系着一根腰带。他的白胡须遮盖了掉光牙齿的干瘪嘴巴,起码说起话不走风漏气了,脸上的皱纹像树皮似的,蚂蚁都可以在里面打个顿儿。脖子时刻缩在汗渣挺起的烂套里,就如一只看淡世事炎凉的千年的乌龟。两只手黑乎乎,如果伸出来,还以为是烤焦了的大饼,泥土装满了裂开的皮肉缝,指甲就像一只只铜铁盖子扣在指头上,和他那棍子粗的指头相陪衬。攥着的细长的鞭杠不时在空中飞舞,牛筋鞭穗儿抽在驾辕马的脊背上,木车轮子马上狂躁的奔跑起来。 老汉赶了一辈子车,车马技术太娴熟了,有时候,马儿顺着大道一直走,他就眯着眼睛,脖子缩起来,两手互拥在袖口里,头和腿耷拉着,晃悠悠睡去了。 从李茹那里,老汉知道些吴丽俊这娃的情况,可他一个大粗人,内心生有同情,嘴巴上却不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老人家很喜欢吴丽俊,如果他的女儿活着,也该就吴丽俊的年纪了。可惜命运残忍,被丧尽天良的二鬼子糟蹋后,仅十六岁就带着言不尽的悲绝跳崖自尽了,如一股带血的风,来的时候轻飘飘,去的时候砸醒了人性。吴丽俊躺下睡熟了,老汉给拽着盖上被子,还让马哒哒慢走,顺便马儿也能吃点路边的草。他也便侧过身来,一边看着眼前这命运多舛的孩子,一边想念他那十六岁花儿般玉销的女儿。顿渐,从头顶到脚尖都不是滋味,酸楚楚的。他也经常自言自语,“这个老天爷瞎了,留着我这老不死的有啥用,让娃们好好的不行吗?” 而吴丽俊数日来就如一股空气,不是坐着,就是躺着,一声不吭。她对老人家虽没有一点疑心,但实在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有时候看着老人赶车的沧桑背影,真想脱口喊一声“爸爸”,于是吴的内心又开始一波接一波的痛苦起来,爸爸早已过世了,自己的丈夫也走了,妈妈和姐姐们又不知身在何处,而石头和弟妹又在遥远的草原见不了面。 尽管是一个大老粗,老汉还是会尽自己最大的本事安慰吴丽俊,给她讲了自己女儿的悲惨命运,讲了新中国新社会的若干的好。时间长了,吴丽俊和老人话渐渐多了起来,她甚至把老人看成了她此刻活在世界上仅剩的唯一保护者,而老人也总顺口地叫着“孩子!”。一个失去了所有爱的女人,偶然听到一位善良老人管她叫孩子,她便真心愿意成为了一个孩子,可以依偎在父母怀里的孩子。自然的,路上遇上了搭讪的人,老人就告诉人家吴丽俊说是他闺女,吴丽俊有时比老人反应更快,直接喊“爹爹”。 “父女”二人尽量白天赶路,夜里找地方留宿。一路上,“女儿”背靠着苍老的“爹爹”,给爹爹讲述了阿木尔和自己的爱情历程,阿木尔和石头长存的友谊,以及自己的身世,等等。老人,还有他那忠实的马儿听着听着,心里便默默向遥远的神灵祈祷起来,保佑这个善良的娃一切好起来。 吴丽俊在“爹爹”一路的照料下,心情好了些,起码她能拿出久封的笔记本写起诗歌来,她写到,“咯哒的马蹄在黄土地上送走了太阳迎来月亮,爹爹的车辕绕过条条弧线后留下层次的梯田。鞭杠飞舞,在空中遇见一只回家的鸟儿,问询那遥远的桑田和山丘,哪里还有寂寞和伤痛呢?爹爹和女儿的马车正忙着驱赶魔鬼!夜晚的客栈沉睡,一匹跑累的马在他旁边侧卧反刍,听说黎明是眼睛之光亮,轻柔指向美丽温暖的远方,爹爹和女儿相依为命,把时间忘在车辙里深埋,端起一坛子好心情,想念你,我的亲人!” 当吴丽俊朗朗读给老人的时候,老人笑哈哈地说:“文化人,了不起,国家和民族的希望啊!”一辈子庄稼汉,老人并不明白那诗表达了些什么意思,他听到车辕和鞭杠,爹爹和女儿,太阳和月亮,便已经喜笑颜开了,尤其爹爹和女儿,他觉得文化人了不得,能把肚子里不能表达的东西,写在纸上,还能读出来。 不知不觉已过一月半月。马车悠悠缓缓驶出陕西边界,过了浩荡的黄河,进了山西,离太原大抵有天的光景,吴丽俊内心是矛盾的,既想看看阿木尔牺牲的地方,又当心自己刚平和的心再次涤荡起难以抚平的涟漪,难堪了“爹爹”。 “爹爹,咱还是不去太原了吧?径直去落脚地行不?”吴丽俊有些言不由地说。 5 第三章 无怨无悔(4) 老汉明白吴丽俊的心思,背着她安慰的说:“娃,还是去去吧,去去了了心结,心自然豁亮些啊,你说呢?” 这时,吴丽俊被路旁啃草的两只羊吸引住了,一种油然而生的羡慕感层层泛起,她自己好想变成其中一只啊,而她把另一只想象成了丈夫阿木尔,悠闲的只顾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啃草。 老汉重回了一句,“娃,还是去去为好!”这才把她的散去的魂收了回来。 “俺真怕受不了,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 “不是有爹爹哩,娃就放心,咱不耽搁,瞅瞅就走!”老汉回过头来,笑着说。 “那就听爹爹的吧!”吴丽俊也笑了笑。 老汉挥了一鞭,马车在上坡上加快了速度,好像拉车的马儿也听了什么高兴的事,使劲儿地往坡坎上跑。嘚,嘚,嘚...... 老汉吆喝着,这吆喝声在吴丽俊耳朵里好像给她打气鼓劲似的。一会儿,马车就到了平坦地,吴丽俊跳下车,老汉给马卸了辕,放开由它在一边打个滚。晴空万里,一点瑕疵都没有,无比湛蓝,以至于人抬头仰望,总觉一切都蓝透了,连呼吸都不例外。 老汉哼起了陕北民歌,“粪场场上闺女笑个盈盈,圪蹴的小伙子羞个巴巴,骡子马儿嚼着草拉个红绳绳来哟,......” 父女俩掏出干干黑黑的窝窝,蘸了点坛子里的凉水,还硬的咯嘣咯嘣直响,像啃铁片似的,可却美味无比,世界上很难再找到比这更美的食物了。而这年代能吃上东西已算烧高香了,甭说是铁疙瘩的窝窝,就真是铁,饿极了也非吃了不可。尤其赶路的人,闻一口干窝头都觉得是吃进了肚子。老汉啃了一角,搬开一半给了吴丽俊,还直说不饿,一点不饿。他就怕吴丽俊给饿着了,吴丽俊推了几次,索性也啃了一角,就都由放回了口粮袋里。两个人路上经常喝些凉水,勉强压压肚皮。 路过一些村庄,好心人也尽力施舍些吃的。不是人们舍不得,而是多数人因挨饿而发愁呢,到处是得了粗脖子病的小娃子们,娃娃嘴里都叼着高粱或玉米秆嚼来嚼去,个个嘴巴被扎的拉开很大的血口子,舌头也磨起血泡泡,他们不怕这点疼,倒是最怕饿了。 马车颠簸了二十多天后,终于在一天下午到了太原城里,先没有住宿,而直接去了阿木尔牺牲的地方。被战火洗礼后的古城,全然焕发了生机,如果没有人指路,是没有法子找到昔日那战斗惨烈的历史的。吴丽俊像个孩子久久站立在大南门下,脑海里突然响起那熊熊惨烈的战火,炮弹疯狂地炸碎了土丘,连一只无辜的蚂蚁也难幸免于难,双方的火力争锋相对,突突扫射,冲锋的一拨又一拨倒下,后一拨又顶上,如一颗颗飞射的子弹投向敌人。明知是活靶子,还是冲着信仰去赴死。人影最后时刻好像一片片秋天的叶子,还来不及喊娘,就纷纷飘飞了。 暴力的战争染红了整个土地,城池弹痕累累,炸起的尘土漫天大吼。阿木尔和很多战友也许事先早有了牺牲的预感,可他们早已在战争中把死亡看的比纸片都轻。厌倦了这残酷的战争,为了结束战争,他们必须拿血肉的身躯以战争的方式结束战争。 一声巨响,吴丽俊耳朵震破了,而阿木尔永远走了!她站在这里,寻找那个炮弹炸开的地方,却已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堙没。她轻轻抚摸每一块见证历史的厚砖,眼眶里挤满了复杂的泪水,是骄傲的,也是痛苦的!死去的不仅仅只有阿木尔是一个女人的丈夫,而是千百万女人同样也失去她们的丈夫。 正好,几个小孩子踏过草坪,跑到吴丽俊这边。他们斜着头,手指头含在嘴里,以一种好奇的童趣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位阿姨手划拉着厚墙慢慢移动,小家伙们好奇心促使他们模仿起来,好几个稚嫩机灵的孩子笑呵呵地跟在吴丽俊后面,也慢慢移动,指头也划拉着那沉重的历史厚墙。 吴丽俊感动的停了下来,如一位母亲深深亲吻了最前面一个小男孩的额头,便潸然离开了! 马车停了一夜,拂晓时便又哒哒出发了,驶向那个未知的枣村! 吴丽俊也和爹爹齐坐在车辕处,她低头在笔记本上写道,“来过,你的妻子!一扇扇门打开,一块块厚砖安息,硝烟被关进地狱,我的丈夫,你知道嘛?妻子梦里讲给你听,那生命的付出是多么伟大啊!虽一个妻子在凋零,但历史的碑文却大放光芒;来过,你的妻子!马车一路颠簸,只为靠的你,我的丈夫,近些,再近些,秋天的落叶纷纷飘飞,站在树下伸出手迎回你,放在我久久不息的心田,我的丈夫!来过,你的妻子,枣儿的村庄将升起我们的烟囱,开路种地,还有耕地,妻子的汗水滴进丈夫沉睡的土地,以甘霖唤起在那方世界的思念,在等等,我的丈夫,等过了劳动的季节,我一定会相逢在你沉睡的地方!” 5 第四章 新生活(1) 枣村弹丸之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这里和外界几乎没有什么关联,人们翻山越岭才能出入村庄,人口更是少的可怜,总共不上百十来口,往往听到的只有鸡鸣、狗吠、羊咩和猪嗷的声音。就是百十来口人也不是户户邻家,根据山沟沟的地形分了三团团,一群团落户南沟,一群在上坎头,(地势比较高的地方),还有一群在西沟,如果把村庄大致勾勒纸上,那么神秘的大槐树所在处为中央,再通过每一条羊肠小道,使南沟、上坎头和西沟无阻碍的联络起来。南沟彷如一把太师椅坐南朝北,三面环山,口子向北开去,自然使得各家就地掏挖的窑洞主要是东西房,一条水沟从南面陡峭的山上垂直拉下来,离大槐树不远,冲刷出一块不小的扇面,若竖立起来,就像是一把很大的竹扫帚了,水沟两旁盘踞着很多年的杨树、榆树和枣树,有挺立的,也有纠结弯曲的,还有索性倒在沟渠里的,由于羊群长年在这里饮水,慢慢踩出了一条小路,春夏时候总是绿荫葱葱,妇女带着小孩常在几块水流涓缓的大青石旁打洗衣物,有说有笑,声音往往被锁在这个浅谷里显得有些厚实。几乎南沟所有人家的院落都是用大青石一块快垒叠起来,上面填上厚土,用圆石墩夯实,再用破砖或青石垒个七八尺高的围墙,架个栅栏做大门,不大的院落里不是圈养着骡子和羊,就是猪和鸡。一家的窑顶也许就是人人要走的大路,就这样,不大的斜坡上住着十几户人家。春夏秋吃水就要在水沟里挑,冬日就得去更远的河塘处深井里靠木辘辘拔水。 顺着大槐树往西上坡走,就是上坎头,人住在高处,显得比南沟里的人要矫情世故些,东山的太阳一睁眼就能把个上坎头照个遍体通亮,不像南沟,快到中午时,才落下些光丝来,好似太阳不待见似的,任由这群人在沟沟坎坎里自身自灭。然而,若总见着太阳的缘故,就不那么珍惜了。 从旧社会直到现在的新社会,上坎头的人都比较嘴舌杂,而且懒人颇多,甚至总见男女老少邋遢着布鞋,塔拉塔拉着,裤子也都落在半腿上,也舍不得费点力气拽上去。而偷窃几乎又是上坎头人天生的本事,偷鸡摸狗无所不能,无论旧社会,还是如今的新社会,对于他们骨头而言,就是哄骗肚皮。在今天的生产队里,只要抓住偷盗的老是上坎头的人,在地头哄天骗地,照猫画虎第一,卖咧嘴皮子第一,完工时稍不留神,浑身上下就捏揣着偷来的东西,给揪住扇几个巴掌也无用,下次照来。 至于西沟里,主要是马场,不过大锅饭的日子里饿死了人,也饿死了马,现在是集体的羊圈,旁边住的几个光棍的羊夫。西沟地势比较平坦,听说在光绪年间,这里住着位万贯家财的商人,他的子孙还在平遥县城大开过布匹店面,很不幸,后来一场离奇的天火给烧了个精光,仅仅在断壁残垣中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比如一些碎彩瓷片和房屋的大灰瓦、古砖。昔日的铜墙银屋已沦变成了今日的羊圈,那来势汹汹刺骨的寒风卷起槐树黄叶,满天纷落在西沟时,历史的萧凉之感才发出一点点呻吟来,真有点樯橹灰飞烟灭,人空物空的凄楚!而大槐树见证了这一切,是否传说,还是确有其事?也大概只有它深邃的年轮里记录的清清楚楚。 大槐树,足足有几十米高,如一个庞大的华盖散开,腰粗惊人,六七个汉子才勉强合抱,露出地表的庞根近乎霸道,整整一座石山被狂卷进它的体内,好像一条巨蟒吞吃一头犀牛,根抱石,石穿根,很难分得清谁是谁的一部分。而且它的根霸占地盘特大,光露在外面的就有些惊人,怎么形容呢,有北京祭祀的天坛那么大,光它的底盘就足足有个晒谷场那么大。可谓是老树成精! 更为值得一提是它那盘根错节的样貌:有的像驮着东西的骡子,露出瘪瘦的驱赶,低着头气喘吁吁;有的像一个个半蹲式翘起屁股的淘气鬼,身子不知藏在哪里,光有圆溜溜的屁股直煞风景;有的像悬挂的茶壶,惟妙惟肖,很是逼真,旁边还有一个自然形成的小酒窝,如一个茶盅。细细看,还隐隐发现那皱巴的老树皮上勾勒出一位脱帽乘凉的老者,还有胡须哩,就坐在那茶壶旁,真是立体和平面融好到了妙处;有的像姑娘们的小蛮腰,刺青着一朵朵别致的大喇叭花,直到她们的股沟深处;有的根石凹凸处,活像大象的深邃的眼睛,布满皱纹,足有拳头那么大;...... 总之,站在下面只要静一会儿心,眼前就如一张慢慢舒展开来的画卷,很多很多的事物活鲜出来,让人无不叹为观止。 5 第四章 新生活(2) 大槐树旁边是一座毫无历史考证的古刹,也许里面曾经住着一位了不起的神仙,一只遍体通红的大鸟经过此地,街着一粒威力无穷的种子,落在仙人的手掌里,于是,他就近种在寺庙旁边。第二天起来,那粒小小的种子长成了苍天大树。因为每一代的枣庄人都会告诉他的儿孙,“俺们小的时候,它就是那么个样子!” 至于仙人和他的古刹,已经被历史淡忘,无从可考。倒是大槐树,历史没有选择忘记它的权利,它千年如一日,不是历史的体验,而是局外的历史的见证者。不知过了多少年,它成了枣村村民的守护神,农耕祈五谷丰登,娶妻嫁女求和和美美,甚至生老病死,都要祈祷,接受大槐树的恩赐。虽新社会,乡民朴素的信仰由那些看不见的神,转至真实的,为劳苦大众翻身的,并还渐渐神化了。如果人们存在某种情感,就是一块石块也可能被人格和神格化,而自然比石头智慧多了,顺利的被神格了,就如那大槐树一样。越饥荒的日子,农民越是口头上高呼,心里自然祈祷那些超越了物格及人格之上的神! 可见大槐树在枣村人心中的地位是何等神圣啊! 枣村四面环山,沟壑难填,人们耕种只能到山上开荒。村集体统一组织,一座座荒山种上了玉米、高粱和谷子。不过,只能靠天吃饭,天公不作美的时候,村民就得过苦日子了。 枣村并不是因为枣树多而得名的,没人知道它何谓枣村。东北角的山上确有满山的枣林,可在战火中被烧光了。也许枣村这名字就从那时候叫起来的,因为这样村庄其实叫什么并不重要,就是乡志也会忽略的。如果村里的人不出去,外面的人不进来,这里绝对是黄土地上的不知魏晋的世外小桃源! 令枣村没有想到,不久后一个隐名埋姓的女人将会在大槐树下走完她人生最后历程,再过不久,千里之外的蒙古草原上一对夫妇带着孩子也会来到大槐树下,并扎根在这里!也正因为吴丽俊以及石头一家的到来,漫山遍野的枣树和那大红的枣儿,真正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枣村。 从太原到平遥整整用了两天时间。这时候,马车艰难地绕着悠久的平遥古城,刚下了场雨,护城河的水溢在大土道上,车毂上滚满了黄泥,四肢马蹄子急躁的在烂泥里挣扎,马越使劲,车越带不起来,而且半个轮子都陷在泥沼里。老汉索性让马停了下来,他知道再怎么折腾也无济于事,只能等路人帮帮忙。幸好,从南门出来两三个小伙子,也不用等老汉喊叫,自愿跑过来帮忙。他三个人在后面使劲推,老汉抓着笼头,挥着马鞭,大声吆喝,嘚,嘚,嘚!马车终于从泥沼中推了出来,老汉和吴丽俊赶忙感谢那三个小伙子,小伙子摆了摆手,笑了笑,快步装进了胡同。车赶到硬地处,稍微泥少,老汉捡了根木枝,把车毂扣得干干净净,轴承利落了,马就不用太费脚力。 向过路人打听了下卜宜的方位,便出南门径直向南驶去了!路况越向南越糟糕,坑坑洼洼,颠簸的劲儿,使坐在车上难受极了,身子前仰后翻,肠子几乎都缠绕在一起了,脖子像被砍了一半,只连着几根筋,晃悠的不行。吴丽俊两只手紧紧抓着左右的护杠,表情难受的哭笑不得!而那匹马才不管这些,它只顾抽捏着屁股走它的路。 大约三个小时后,马车进了南北房东西街的宽巷子,大中央的道路上矗立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槐树,有两个中年人的身子那么粗,枝条垂在南北房的屋檐上,树上还安了三家喜鹊的窝,搭建在高高的树杈间,黑乎乎的,显得很张扬,时不时从树叶里传出唧唧咋咋的鸟叫声,好像三家在商讨什么似的。离槐树不远的房梁一块黑漆木板上,醒目写着“卜宜供销社”,三三两两的人进进出出,他们说话声音很大,但老汉和吴丽俊都听不懂,十里不同俗,方言就更是了,陕北和这里的咬字吐音都不是一回事。吴丽俊心里想,那传来的说话声音,还不如树上喜鹊的声音好听呢! 马车很快出了巷子,停了下来,老汉把鞭杆往背后腰带上一斜插,两只手互拥在袖口里,弯着腰向人多的地方蹒跚走去。他谦恭地向几个老了的人比划了些什么之后,还从怀里掏出一个揉裹的小塑料袋子,袋子扎着一根细红绳。老人慢慢松开绳子,拿住一张皱巴巴的纸。这连吴丽俊都不知道。他小心翼翼地放在胸前轻轻拥平,然后让那几个老人瞅了瞅,而他们也不识字,凑过来看了看,就只顾摇头了!老汉又走回来,告诉吴丽俊稍等等,就转过身子慢腾腾地朝供销社走去! 5 第四章 新生活(3) 一会儿就出来了,远远的,“爹爹”那老树皮般皱巴的脸上洋溢出一种喜悦之感,只是老了,但步子迈起来依然如称砣,踉踉跄跄向马车走来!噗通坐上了车辕,冲吴丽俊笑了笑,说:“好娃,咱就要到了!直过去,再转个弯,翻过一座山就到了!” 吴丽俊点了几下头,凑进老汉的耳朵,大声说:“爹爹你就可以好好歇歇了!” 老汉解开刹绳,嘚嘚,嘚嘚!马也好像听见了,轻快的哒哒起来,轮子隆隆地碾过沙土,扬起一层尘土,一分一秒向枣村驶去! 一个弯儿拐过,路渐渐陡起来,宛如一条无头的长蛇蜿蜒曲长,向山谷深处爬去。大路的两旁全是一块块高粱地,也稀疏有几个苍凉的坟茔,讨厌的乌鸦在柳树上不停地聒噪,简直给天衣无缝的空气捅破一个窟窿,着实叫人有些萧寞之感。高粱地里不时探出几个人头来,又装了回去。 路越走越绕,坡度也更陡起来,两根长辕在马两侧翘起来,马车后翼几乎要贴在地面了,马儿的腹部被勒得紧紧的,使它走起来气喘不停。比乌鸦更讨厌的是几只贪婪的苍蝇,简直就是阴魂不散,一直纠缠在马的前后,伺机想大吸一把,马儿一边走,一边晃摆着它的尾巴。老汉也帮着马拍打苍蝇,啪的一巴掌打在马屁股上,手里就一团枣红的浓血。马儿正够可怜,一天吃的草料,几只苍蝇几下子就给吸吮光了。 到后来,人就不能在车上了,路实在太陡峭了,且渐渐变得狭窄起来。而路下面就是十几米高的深沟,一旦出什么事,就是车毁人亡。老人摸得住马儿的性子,马也十分听老汉的话,喊叫停,它绝对不会多跨一步。吴丽俊从车上抱起一团被褥,紧跟在后面。她不敢向悬崖处多看一眼,就是离的好几步远,也好像有股引力一直在吸,稍不留神就晃荡下去了。而老汉在里头死死抓着马笼头,用他和马之间的言语边交流,边向前徐徐前进。 短短二十几米的路,就走了半个多钟头,才过去!不经意间,车马已经上了山顶了!上坡不易,下坡更不易,那么重的车身,下催的马很难刹得住,它只能按照它的法子,后腿半屈,屁股尽力压下去,再靠借主人的帮助,慢慢往下滑。这是枣村几十年来头一次有马拉车走这条路,一般都是人力扛或骡子驮。地头的妇女们都丢下手中的农活,跑出来观看这少见也惊险的一幕,一旦马惊了,就带车直窜到悬崖下了。 老汉赶了一辈子车,在这里也一直打凉气,倒是马儿显得很镇静,它尽量不看一侧的悬崖,刺住蹄子,慢慢向下挪蹭。 哎!中午上了山顶,到太阳快落上才下了山,累的都人仰马翻了!吴丽俊更是,因为很久不走山路了,下山之后,腿不停地打软膝,稍不留神就摔坐在地上了! 下了山并不就是到了,还要上一段坡路,不过相对宽敞多了,也经常走马车或牛车。这段坡路慢些走,大概需要一个小时左右。 山里的路就是如此,肉眼看起了,只是上坡坡或下坡坡,可真要走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也怪不得当年,日本鬼子在平川上不可抵挡,一进了山区就总吃败战,最后吃不消了,滚出了中国!而大多数中国人的根都在大山里,连伟大的也不例外。 对于大山里的人,或压根喜欢大山的人,累与苦是嘴上的打油话,心却是甜个滋滋的!吴丽俊亲眼见过身边一些城市成长起来的干部,总不自觉地表现城市人的优越感,嘴里经常像聒噪的乌鸦叼着一句“乡巴佬!”或“土包子!”熟不知,他们祖宗三代上也都是山里的农民啊!这群人可以为革命去赴死,却一一跪倒自己那些腐臭的,肮脏的虚面子下。而一种腐臭总能催生另一种同质异味的腐臭,一群人一生就为洗涮到自己的土味儿,却可怜的不曾想到,他们所吃的都是土里长出来的,死了也会埋进土里变成一团烂泥。 大山是深邃的智慧,宽厚的无言(佛教里说智慧是清凉的,大山就是清凉的。),它始终孕育生命的最强种子,当一个社会迫在眉睫,需要什么的力量时,它就会毫不吝啬地诞生那所需要的无畏和智慧。可它在历史的长河中,始终无怨言的挤在时代的最底层。 当环形的大山出现在吴丽俊眼前时,她的第一感觉是“来对了”,短短几秒间就已经决定把余生贡献在这里了! 这可不是冲动,而是生命最后升华时的召唤! 吴丽俊这么想了,也这么坚定地做了!枣村大脚山上每一棵枣树都记住了她的名字,枣村成了名符其实的大红枣村,多半是她的一个个脚印,一滴滴汗水挥成的。 到村口了,老汉朝着吴丽俊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好娃,从今以后就叫武相萍吧,这是李大姐告诉俺的!可要记牢了啊!” 吴丽俊没有说什么,凝神看着老汉点了点头! “俺把你送进村里打点住宿后,就要回去了,一来要跟李大姐回一声,二来还有你婶子呢!”明显,老汉有些哽咽! 吴丽俊一听老汉要走,收不住自己,一下扑到老汉怀里,痛哭了起来,“爹爹,爹爹啊!” 5 第四章 新生活(4) “好娃!你比俺见识多,那么多坎儿都过了,娃你要好好活着啊!”老汉也是老泪纵横,“一路来,你叫俺爹爹,俺女儿死的早,就真把你当俺闺女了!闺女听爹爹话,在这里好好养好身体,要是有合适人家就再嫁了吧,你说呢?” 吴丽俊哭得都有些抽搐,身子晃摆着不由她使唤,老汉的胸部也给浸湿了一大块。 老汉摸着吴丽俊的头发,继续说道:“闺女,一个女人不容易啊!要听爹爹的话啊。”他心里也清楚,这苦命的娃在情感上是个倔驴子,但若不说,一想到一个女人孤零零在这大山里生存,何止是困难那么简单啊! 人困了,泪也枯了!吴丽俊不可能自私的要求老汉留下来,因为她知道远在陕北的婶儿更需要老汉。 在晚霞褪色霎黑之际,疲惫的吴丽俊紧紧挽住爹爹胳膊慢慢向村里走去,马拉着车缓缓跟在后面。 老汉还如前小心翼翼,拿出了皱巴的一张纸。村大队书记郭二狗盘曲着腿,靠在一堆叠好的被褥上,一份没精打采的样子,纸几乎要贴在他脸上了,头凑近微弱又颤栗的煤油灯,有些尴尬的瞥了老汉一眼,只认识几个字,多数不识。轻轻折叠好,物归了原主。不好意思憨笑说:“俺兜大字不识几个,有介绍信就中。” 说完,他脸转到麻纸糊的窗户,喊叫婆姨赶紧给老汉倒完碗水。郭二狗婆姨端来水,又找了只针把灯芯给向上挑了挑,屋头马上就亮多了,站在锅灶旁打量了一番老汉,好奇地问道:“下头大槐树前的马车是你的嘛?上头还坐着一个大闺女家呢!” 老汉根本听不懂这里的土话,也不晓得如何答复,就只顾点头了!当然陕北方言,郭二狗和婆姨也听不懂。不过,婆姨刚才那么一问,加之老汉的点头,郭二狗赶紧使唤婆姨把那闺女叫到屋头来,婆姨扎了块头巾就去了。 吴丽俊被热情的叫进屋头,婆姨也给倒了碗水,她瞅着吴丽俊,觉得很是俊俏,怎么看也不像乡下女人。吴丽俊端起水,尽量用碗沿挡住对方视线,她实在不习惯被陌生人老盯着看。 老汉让吴丽俊跟大队书记说说来这里的原由,吴丽俊明白了!于是,轻轻放下碗,朝着坐在炕头的大队书记说:“俺们是从陕北来的,这是俺爹爹!俺是党员,由于身体原因不能参加工作了,考虑来您村养病,这里该清静些!” ——“对了,俺叫武相萍,大叔您就喊俺相萍吧!”吴丽俊补充说。 “这就明白了,哎!刚才你爹爹和俺都听不懂对方的话。”郭二狗边说边下炕,可由于鞋给搁在吴丽俊坐着的木凳子下,加之屋里暗,找了半天也不见。婆姨在地下转悠半天也没寻见,还笑着跟吴丽俊解释说,人老了,就这样丢三落四,刚放东西,一转身就给忘了! 吴丽俊这时脚稍动了下,觉得踩着什么了,低头一看是双胶底的大粗皮鞋,赶忙给郭二狗提了过去,这让郭二狗和他婆姨更不好意思的很。 郭二狗穿上鞋下了地,便吩咐婆姨去弄点吃的来,他和蔼地对着吴丽俊说:“今个儿,就先暂住俺家头,明儿再去弄住的地方!还得需到乡上招呼一声!” 吴丽俊也笑着连忙点头,并跟爹爹说了声,老汉起身给郭二狗鞠了一躬,这使得郭二狗赶紧上前阻拦,还连声说道,“使不得,使不得,这咋敢当啊!” 初秋天还热的很!晚上凑合吃了点便饭,郭二狗和老汉睡一屋,他婆姨和吴丽俊睡一屋。 天未亮,郭二狗带着老汉的介绍信去了乡上,走前就招呼了村长,把大队庙的一间厢房打扫干净,窗户重新糊些麻纸,用红布把庙里的神像给遮蒙了脸。而这里在村中央,不仅安全,而且离哪都比较近,对面就住着村书记一家,挺是方便。书记家婆姨还送来了一口窝和几只碗筷,还有几斤粗面,村长把水缸里也挑满了水,还和泥摸了摸灶台,一上午功夫就给收拾得像已经住了人很久似的。 吴丽俊看着这一切,她心里想,这里已是她的唯一家了,爹爹明日就要回去了!这一天老汉从乡里回来也没有歇着,给马上了料,就随人上山给吴丽俊劈了两捆柴回来,还都被劈成短截截的,堆在庙屋檐下,足够吴丽俊一个人烧两三个月。 中午,烧火试了试多年不用的灶台,刚点火时有些倒烟,使劲扇了会儿,烟囱气不压着了,锅里水不一会儿就烧开了!郭二狗从乡里回来时,给吴丽俊捎了一只温壶和两只脸盆,还有一些日常家用的小东西,这些都是乡里直接给的,因为信里写明了要尽可能给予“武相萍”生活上的基本照顾。 下午,郭二狗还专门给各小队开了会,也叫了村妇女主任来,大家议论后,最后把武相萍分到四队,分给半分靠近河塘的菜地,和半亩山上的旱地。大队会后,妇女主任还去看望了远道而来的,身份有些捉摸不透的“武相萍”。一时间,武相萍成了村里男女老少的话头,好奇也好心的闺女和婆姨们总抽出空闲来瞅瞅有点和她们不一样的外来人。几天功夫,吴丽俊就与她们混熟了,只要她在家,老有未嫁的姑娘们来问询外面的世界如何如何,吴丽俊也乐此不疲,尽把自己知道的全部讲给她们听,她也十分喜欢这些单纯天真的姑娘们。 5 第四章 新生活(5) 吴丽俊头一天就喜欢上了枣村,这里几乎所有的村民都很本分,朴实,尤其南沟和西沟的人没有一个人会使坏点子,即便上坎头的人除了吝啬些,加上三只手外,心眼都算是好的,见了面总也问寒问暖。 吴丽俊自从住在枣村庙里头,黑夜从没发生过敲门或敲窗之类骚扰的事情。这点大队早做了安排,以前晚上大队不住人,现在住了位看门的老人。 第二日一大早,吴丽俊不舍地把“爹爹”送出了山口,一直目送爹爹和马车渐渐远去,一个人久久坐在北山的地埂头,由着初秋的和风抚摸,地上的蚂蚁爬到她的手背,她只要听到远去一点声音,就眼睛睁得大大的,还以为是爹爹折回来了呢,她还凭借直觉判定太原的大概方位,仰望着它上面的朵朵白云,想象那就是阿木尔的天堂。 一坐就是一整个上午,像座枣村与外界唯一通道的北山上的雕塑,她在想些什么呢,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而这时候,她成了一名枣村的村民,预示不能再纠缠过去,必须忘记那些惨淡,那么痛苦,开始以双手和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对话。 她心里默默念道:“这是第二次生命,第二次生命!” 生活开始了,几乎所有的农具都是从老乡那里借来的,比如锄头、镰刀、斧头以及麻绳。每天天未亮就起身到井口担水,不仅自己水缸里挑满,她还主动承揽了大队的水缸。生产队里的农话一天二十四小时也不够用,初秋往菜田里挑大粪,比如白菜和大葱地里,女人也不例外。无论挑水还是担粪,开始时弄的腰酸背痛,嫩嫩的肩膀像烫了皮似的疼痛,累的只要一倒头就睡了,根本没有闲心思去理会那些过去的心痕了。她觉得体力劳动在治愈精神情感问题上要远远好过脑力劳动和一切药品。而且,随着体力上消耗,使得她胃口大开,一个人中午能消灭一大碗粗面,不过汤水较多。 时间过得很快,马上就进了九月,秋收季节来了!一个月的劳作,已经使得吴丽俊脱胎换骨了,纯粹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女人,浑身有了气力,骨头再也不酸软了。还一有时间就找村里的姑娘或婆姨学手艺,像做衣服、纳鞋底、打麻绳、绣鞋垫,还有蒸供儿和编篮子,等等的手活。村长家儿子娶媳妇,她就给纳了好几双鞋底,当天还掌管礼房。村长一家对她可是赞不绝口啊! 更重要的是,吴丽俊教孩子们识字。村子虽在民国时有一间私塾,但识字的人早在解放前就被抓去当兵了。如今,一村百十来人没有几个识字,大队的干部只会用嗓子吼,上面传达来的精神也仅会用耳朵听,总只听进去只言片语。 教孩子识字这事,村民没有一个不支持的。就这样,“武相萍”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扫盲运动,从老人到小孩,只要有时间,就会坐在大队院子里,捏着个小石头或粉笔头在石板上划来划去,“武相萍”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的教他(她)们。书记、村长和妇女主任是必来的,他们的学习自觉性最高,当然他们也把识字一事当成村的大事来抓。 渐渐的,庙宇的另几间空厢房也给打扫出来,里面铺了些木板,用石块垒了些石板凳,靠近神像处立着一块长方形木板,用墨水涂了遍,就当做黑板了。村书记还特意到乡上要来一箱粉笔,交由“武相萍”。至此,枣村成立了学校,吴丽俊成了村里的头一位教师,也是唯一一位教师。五岁至十五岁的孩子成了这所学校的首批学生,冬天就挤在武相萍的屋头里讲课。 不仅是教师,她还成了村干部的一员。经村委和村民大会一致通过,由“武相萍”担任村委保管和会计。 她那件庙厢房再不像以前那样孤零零了。尤其冬天,村民除了砍柴和挑炭,就没有什么农活了,姑娘和婆姨们拿着手上的针线活各家串门,她们首选定是吴丽俊的庙厢房了,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听她教孩子们识字。不仅如此,晚上还有好几个姑娘抱自家行李陪着吴丽俊过夜,小小的炕头你拥我挤,有说有笑,一点觉不得冷。 整个冬日,吴丽俊是快乐的,甚至连恶梦都少有了,也顾不得专门想念自己的丈夫了。好奇的姑娘和八卦的婆姨们问起她的私事来,她无耐于脸面,只好尽量吐露点,这样才又使她渐平静的心跌宕起伏。 吴丽俊听从了村老人的话,自个找了块干净的短木头,用刀细细削平,在上面工整地刻上了:“供奉亡夫阿木尔之位”,放置一个很是恰到的地方。每每砍柴或挑炭回来,若能采摘到红红的小酸枣,就先供在丈夫的牌位前。 人们知道了她是没了丈夫的寡妇,所以好心人时常给张罗对象,尤其郭二狗家的婆姨,她十分喜欢吴丽俊,更不嫌弃她是寡妇,一心想给自家弟弟撮合,但最终还是被吴丽俊委婉拒绝了。她法子简单也干脆,从不给自己留任何余地,总告诉别人她是克夫的命。即便有心之人,也慢慢敬而远之了。 吴丽俊倒是舍不得那几个和她夜夜共枕的姑娘,其中一个嫁到了邻村去,她还伤心了好一阵子,好像自己身上掉了一块肉似的。好在姑娘们不是一下子全部嫁走了。她们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在一起不仅消愁解闷愁,而且还增添了不少生活乐趣。吴丽俊自然成了女孩子们的闺蜜,什么心事都少不了跟她倾诉。 渐渐的,她习惯并爱上了这种生活。如她日记中写道: ——“枣村每块青石,每滴雨露是芳香馥郁的花蕾;拯救我,一颗颗美丽朴实的心灵从土炕头洋溢,驱走严寒寂寞;在消融,那尘埃苦涩的坚冰,灶台和柴火是快活的眼睛,照亮一片时空;一切生在土地上,苦水是浇在菜地的大粪,来日又何来苦之有啊?;厌倦那过去,爱上现在——灵魂的净土,愿以残力挑水劈柴,开荒种树!......” 6 第一章 生命间的召唤(1) 草原渐渐从视线中消失,何时又能再重逢呢?——石头悲伤地想!他语重心长,有些歇斯底里地跟儿子帖木日布赫说:“阿爸和阿妈这一走,是不可能有机会回来了,你以后可要回来看看啊,可不能忘记了永恒长生天赐予的草原,这里埋着俺们的根啊!” “阿爸,俺记住了,会的,帖木日布赫永远是草原上的经幡。”帖木日布赫吃力地拉着勒勒车,回过头坚定的看了阿爸和阿妈一眼。 在夕阳的映照下,古长城显得不堪一击,它那伤痕累累的躯干如倒毙的骏马一般,一半掩埋在沙土下,一半裸露在风沙中,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尾,更没有时空,它不会在乎谁的存在,只要你路过它,它的无言总叫人难过不已。朔北到此结束,草原陡然变成丘壑沟地。 日日夜夜,漫漫艰辛路。 如果不是“情义”当头,石头一家可能永远不会离开草原,和其他牧民一样世世代代生在草原,同样死在草原。对于石头一家而言,情义大如天,石头当初与阿木尔结为安达,已经注定了一切,他应承阿木尔去阿拉善草原,为此差点丢掉性命,右腿的残废就是见证。塞翁失马却得到了乌伦珠日格的芳心,一生守护他的女人。如今阿木尔走了,可嫂子吴丽俊的境况实在不容乐观,为了阿木尔,他只有放弃草原,以他一家之力照顾嫂子吴丽俊。 这是生命之间的召唤,不需要一点多余的忧虑。未来有些害怕,但未来除了一点陌生外,全部充满希望。石头根本不知道嫂子所在的地方究竟在哪里?然而他坚信,伟大的长生天是黑夜里一盏明灯,一定会指引他正确的方向,使之顺利抵达。 那么远的路程,若靠食物和水分是根本走不完的,根本是信念。数日下来,食物和备水吃喝光了,勒勒车也颠簸的甩掉了轮子。一家三口,只有扛起将就过夜的羊毛套子,一边走,一边乞讨。 刚开始,乌伦珠日格和帖木日布赫拉不下脸面来,石头倒是无所谓,他倒觉得乞讨能换来一口气,就没有什么。然而难耐饥饿,女人和孩子就也跟着男人乞讨了,夜晚尽量住进一些破寺庙里。三个人脏得简直不像人样,污渍在身上简直可以打起卷儿来,裹着的衣物都快成了竖立起来的桶状粮仓。虽然沿路有红薯地,还有一些果树,但石头宁愿乞讨,也不会去偷。因为草原人把偷窃看成卑贱下流,会受到长生天最严厉的惩罚。要是路过一些相对富足的牧区,人家会送给一个口袋,里面装满了几天的行粮。 就这样,历经将近三个月时间,一路乞讨过了娘娘滩,进了山西境内。逢人一下听,最多再走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能到平遥,全家可谓是欢腾雀跃啊。然而困难分给石头一家的太多了,不久,乌伦珠日格身体支不住,病倒了,发烧不退,烫的如烙铁一般,而且渐渐开始说胡话。情急之下,石头和儿子轮换背着,找到了当地一家诊所,可那位年轻的女大夫,远远就捂着鼻子和嘴巴,并把脸一个劲儿的背过去,嘴里毫不客气的说道:“走,走,走,赶紧走,哪是人嘛?太脏了!” 她又补充了一句,“是乞丐啊,赶紧走吧,这年头乞丐多了,好人还看不过来呢!” 石头慢慢把乌伦珠日格放在儿子怀里,一句不肯,噗通给那年轻的女大夫跪了下来,在硬地上砰砰的连续磕了好几个响头。可那女大夫视而无睹,甩起竹帘进了内间。眼看阿妈烧一点不退,急的帖木日布赫火燎燎的,他忽地站起来想冲进去凑那女大夫一顿,可被石头一把揽了回来,他对着儿子无耐的说:“别,别,别耽,耽搁事儿,赶紧,赶紧搀起,起你,你,你阿妈,走,走!” 乌伦珠日格直冒冷汗,身子酥软的像堆烂羊毛,手和脚耷拉着,眼睛烧的都有些糊住了。一条巷子,从头跑到尾,除了那一家诊所,再也找不到了,去别的地方怕是来不及了。这时候,石头冲冲走到一家大门前,使劲敲了几下,没有应答,便猛力一推,门卡啦给推开了,大门里还有一个小门,他过去用身子使劲撞了几下,小门也被撞开了。 院子台阶上坐着两个玩耍的小女孩,一个小女孩听见咣当的破门声,吓得拼命跺脚喊叫爹妈,而另一个女孩看见有人闯进来,而且全是“非人”(脏)的模样,哆嗦后退了一步,被上面的台阶重重绊倒了,她哇哇大哭起来。 她们的父母这时候听到喊叫和哭声,从厢房里跑了出来。石头和儿子老远听见“咋了,咋了?”,女孩子听见爹娘来了,爬起来就是个跌撞地跑,瞬间躲在了她们父母的大腿后。 6 第一章 生活间的召唤(2) 孩子们的“大”也有些猝不及防,眼珠子都要暴跳出来了,手叉在腰间,一份护犊子的架势,“你们是?这咋了,咋能把门都撞破了?吓坏了孩子咋办啊?” 两孩子从父母大腿的空隙里探出两个小脑袋,好奇地瞅着眼前这三个庞然“怪物”。 石头焦急得脸都发紫了,而且嘴巴也给僵硬了,一句话也使不出来,一副无奈的表情,只顾不停的摇头。这时帖木日布赫撕破喉咙大声喊道:“俺们是从草原来的,要去平遥,可俺阿妈发烧的不省人事了!” “救救俺阿妈吧!求求了”声音几乎不是嘴巴里说出的,倒像是他那可怜兮兮的眼神发出来的哀求! 石头更急了,噗通跪了下,刚刚磕青的额头又砰砰砸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 孩子爹妈眼见这幕,也跟着急了,“这咋能使得啊,快快起来,救人要紧啊!” 孩子的妈嚷嚷道:“孩子她“大”快,先帮着护近屋。”话音还未落完,她一个箭步就向大门跑了出去,径直找大夫去了。 大夫一会儿就给叫了来,是一位老中医,满脸胡茬,头上顶着一顶黑色圆筒帽,好似长在了他头上,怎么弯腰都掉不下了。女人在前面带路,老中医一辈子的行医,很明白时间就是一条命!他拄着拐杖气喘吁吁跟在后面。 孩子妈一进到内院,就大声喊,“郎中来了,来了!”她后脚跨进屋,老中医也进来了。他挽起衣袖,和谁也没多说一句,立刻给病人把脉,还搬开糊了眼睛瞅了瞅瞳孔,手法很是娴熟,而且他的眼睛是眯起来的,随即从铺开一块粗布,从里面取出两粒小药丸,硬塞进了病人的嘴里,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更小的一快粗布,取出三只银针,轻轻夹在手指间,一只扎在了病人的人中穴,另两只扎在太阳穴。几乎是针刚扎上,乌伦珠日格就干呕的反了几下胃,嘴唇边涌出些白沫来。 所有人都焦急地等待着,尤其是石头,一只手简直就要扣进木桌里了,指关节在上面咯咯的响。 老中医还保持来时的那份表情,安详地捋了捋胡须,吩咐人去拿块湿毛巾来,他叠了整齐,放到了病人的额头。又再给把了把脉,慢慢转过脸来,对着站在他跟前的每一个人,慢条斯理的说道:“没碍了,风寒又体虚,把人给消倒了!只是耽搁时间长了。” 说完,又轻轻放下四五粒小药丸,还叮嘱每黄昏时给服下,关键是给煮点软食,多喂些热水。 老中医站起来,拄起拐杖一刻似乎也不想停留,把那些“宝贝”往怀里一揣,迈出了小门,又出了大门。 过了一个时辰左右,乌伦珠日格醒了,她叫唤着要喝水,喝水,石头坐到炕沿,抱起她的头,男人的婆姨一汤匙又一汤匙,吹了又吹,慢慢喂进她嘴里。还给煮了半碗细面条,里面点了点粗盐,滴了点山西老陈醋,还撒了些香菜叶末子。石头不会用筷子,只好还是又男人的婆姨用筷子夹起,一根根喂给她吃。 到下午的时候,乌伦珠日格脸色也好看了些,那孩子的妈还烧水给擦了脏兮兮的脸,她能说话了,只要那女人在旁边,乌伦珠日格就一直说“谢谢救命恩人,太填麻烦了!” 石头和儿子也被带去清洗了下身上的污渍,还梳理了蓬乱的头发。父子俩坐在厢房里跟孩子“大”聊神秘的草原,这让孩子的“大”听着不亦乐乎。而两个小女孩,下午也不到处乱跑了,她们模仿乌伦珠日格,躺在她身边,小手总爱不释手摸着乌伦珠日格长长的,如细麻花的辫子,还端详那和她们妈不一样的衣服。 乌伦珠日格想给两个可爱漂亮的小女孩唱支草原的牧歌,可身子还没有唱歌的力气。她头枕着弯曲的胳臂,像只和顺的老母羊,静静看着两只不时说悄悄话的小羊羔。而且她发现两孩子,长的几乎一模一样,而且穿戴也是一个样,实在辨不得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啊! 6 第一章 生活间的召唤(3) 半晚时,孩子妈照顾乌伦珠日格吃了药丸,就上了炕,坐在乌伦珠日格旁边,手里还不停的打着长针,毛线在两个针头自如地绕来绕去,她边打毛线,边问乌伦珠日格,“那两个是你男人和儿子吧?你们从遥远的草原来山西作甚啊?” 乌伦珠日格垫了垫枕头,使得头仰起一点,喉咙由于长期不进水或喝脏水,发出的声音略带沙哑,而且也很弱,不过孩子妈还是能听清楚。 “俺三口来山西平遥寻亲的。”乌伦珠日格说。 “咋,你们山西难道还有亲人?你们是走西口驮货人的后代吗?”孩子妈有些惊讶的问道,而且她的表情有些夸张,眼睛和嘴巴张开很大。 “不是!”乌伦珠日格沙哑且弱,但她的心还是如胡杨木枝那么干脆。 “是我男人的安达阿木尔(结拜兄弟)的妻子在山西。阿木尔大哥死了,嫂子一个人也生了怪病,没人照看,孤苦伶仃住在山西平遥一个山村里。”本来声音就沙哑,一提起大哥和嫂子,就哽咽的说不上话来! “那你嫂子为啥来这么远的地方呢?”孩子妈跟中国所有婆姨一样,心眼无比善良,就是爱扯蔓拉长聊家常,愿意替别人担忧操心。 “具体俺也不咋明白!大哥和嫂子曾都是解放军,解放太原时大哥炸死了,嫂子悲痛欲绝得了病,她自己心里想离自己的男人近些,就来山西了。”乌伦珠日格缓了缓,说道。 “哎呀!明白了,大老远来就是为了能照看你们嫂子。还是结拜的,不得了,不得了!天底下少有的情义啊!”孩子妈仄仄称赞,她感觉到眼前这位生病的女人无比美丽和善良。 “妹子,没事,老天爷会有眼的,好心人一生平安!”她看着乌伦珠日格虚弱的身子,安慰道。 这时,乌伦珠日格潸然泪出,硬挺着撑着胳膊肘,半坐起来,从她憔悴的眼神透出一种无比感恩的深情,而这又实在无法用言语可以表达,她动了动身子,想靠近恩人一点点。 撑着身子,脖颈尽力提了起来,几乎用了全部的情感和力气说道:“大姐,你一家是俺们的恩人,恩情今生没法报答,来生报!你一家才是天底下最好心的人呢!” “妹子,快,快躺下,人心都肉长的,莫恩情,恩情的!要俺们有难过的坎,你家还不是一样尽力帮衬哩!”她赶紧护着乌伦珠日格躺了下来。 乌伦珠日格心里想,准是长身天的护佑,让好心人留住了她的命。疲惫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笑容,身子斜躺着,眼巴巴盯着大姐手里打针,慢慢睡熟了!而且还发出了鼾声。 孩子妈继续打着孩子们的毛裤,发了一声感叹,“好心人啊!” 两个小家伙刚开始躺在乌伦珠日格旁边,静静竖起耳朵,听妈和这位她们喜欢的生病的阿姨聊天,可没过久,姐妹俩互搂着,头装进乌伦珠日格的被褥里也睡着了。 三个男人还在厢房里,侃侃而谈,一点疲惫之感都没有,尤其石头和儿子知道乌伦珠日格醒过来了,心落底了。帖木日布赫和孩子“大”很是投缘,什么都能聊的起,院子里时不时传来他们的笑声。帖木日布赫心里明白,他必须尽量多学一些东西,因为草原的那一套在这里寸步难行。他年轻的意识要比阿爸石头更快、更容易选择接受新环境,并准备获得新环境的眷顾。 石头靠着一堆木头坐着,一边听着儿子和恩人谈天说地,一边自个儿心里默默感谢长生天的护佑,让他在危机时刻,遇见这么一家好心人。他心里想,一路乞讨走来,多数遇见好人。 令石头记的清清楚楚是,上午那个年轻女大夫凶煞的样子,就仿佛是他过去主人家姨太太的那般德行,不但脸孔阴暗,而且连心肝都是厚黑的。他十分厌恶这种人,又害怕这种人的嘴脸。因为碰见那种人,顿觉不知道自己究竟活在新社会还是旧社会! 几日来,乌伦珠日格身子一天比一天好转。石头和儿子帮衬着恩人家干着干那,劈柴、挑水,还磨坊磨面,凡是能干的体力活就尽力做。孩子爸是街处学校的语文老师,大早出门,下午来落家。平日的家务全婆姨承担着,累是累,但日子久了,早习惯了! 这一停暂就是七八日,乌伦珠日格完全好了,她还教大姐如何做烙饼,大姐也手把手耐心地教她织毛衣、纳鞋底等山西家庭婆姨必会的活计。乌伦珠日格心灵手巧,几天下来基本学会了很多。她也无意识中渐渐由一个草原牧羊人的女人转变成以靠家务细活为主的山西婆姨。大姐还给赶做了几件衣物,送给了乌伦珠日格,乌伦珠日格也把自己珍爱的头饰送了大姐几件,还留了两件羊毛套子,让大姐给两个可爱的双胞胎缝制几件冬日的马甲。 缘聚缘散,这是作为人注定要经受的痛楚,依依不舍终归要舍,要离。大道无情湮没了牵挂的人影,就只能纷纷藏在彼此的内心,何言来相回?也许是永别。 而生命的驿站难道不就是随时随地充斥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吗? 石头和乌伦珠日格告诉儿子帖木日布赫,如果有朝一日回草原时,一定要专门看望救命恩人。此情此景,就如刚刚离开草原时,阿爸告知儿子的话那般语重心长,而作为儿子的帖木日布赫牢牢把阿爸阿妈的话铭刻于心,这也就是蒙古人性格中久远而不萧散的乡思以及命运中坚守的那一块草原本色不变的忠恩的“翡翠”。 6 第二章 团聚之泪如蜜甘醇(1) 喜鹊近日来不停在吴丽俊的屋檐上啁啾,按照村俗的话,这是客人即将到来的预兆。吴丽俊一下想到了石头一家,但并不敢相信他们会从遥远的草原来着穷乡僻壤。她还想到可能是姐姐们归国了,可也马上被否定了,因为这时的祖国还没有跟那些所谓的“巨无霸”的帝国主义建交呢。而且吴丽俊的左眼皮也跳个不停,像中风了似的。连姑娘们都感觉到“武相萍”家准有什么喜气来临。 从吴丽俊心里,倒是希望石头一家能来,这样她就了去一大憾事了。因为她总怕这辈子是见不到石头和乌伦珠日格,以及他们的孩子了。至于姐姐们,真可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只勉强保留着血缘上一点点微弱的关系,她们几乎忘记了她,她也除了思念一下自己母亲外,从不曾回忆与姐姐们一起的童年。 每天天还未亮,吴丽俊就摸黑穿上衣物,一个人独自总要跑到两里地外的村口看看。包括下午也是一样,门留给串门的婆姨或姑娘,有时候也丢给上学的娃娃们,总要去村口溜达一圈才肯罢休。 喜鹊如一日不停地啁啾,半个月,一个月过去了,“喜事”并没有如村俗所言那般降临。吴丽俊觉得空欢喜一场了,要来的客人迟迟未来,难道是路上遇到什么大麻烦了?或者是不识路,赶错了?她心不在焉,给自个儿设置了很多毫无根据的疑问,连上课的娃们都感觉到老师变了个人似的,稍有空就老发呆,而且非要人喊叫才能晃过来。要不就是在屋头正和人说着话时,只要瞅见院子里有人影,她撒腿就冲出去,不过总也沉着一脸失望回来。 马上又是一个秋收的季节了,吴丽俊来到枣村也整整一年了。她已经连血液都融入了枣村的这片土壤中了,操着一口流利且地道的枣村土话,从她身上连知识分子一点点酸气都嗅不到,也像别的婆姨,拂晓就到河塘挑水,也担炭,劈柴做饭一样都拉不下。屋头事忙完,一出门,头上总包一块头巾,胳膊上斜挎一只小篮篮。唯一不同的是,吴丽俊有文化,是村里的老师,生产队不忙时,就的在庙里给娃娃们上课。 这个秋天几乎没有什么秋可收,老天爷不下雨,山上的庄稼都旱死了,没收成,河道不害臊地光膀裸露着,只有干裂开的沙土块,一块挨着一块,好像专门用刀切成的。附近坝上的菜地基本枯死了,木架上的长豆角可怜兮兮,即便藤叶子干得枯卷了,它还做着最后垂死的挣扎。种上的葱儿与去年的实在没法比,哪里还是葱儿,倒像一把把胡须,细的吓人。刨出来的土豆和红薯,亩地颗粒无收,一家老小倒不少,就是没有一个成气候的。 老天不下雨,真叫苦不堪言。大群的羊溜在荒山坡,不知啃什么呢,连草根都给晒化了。整天吃不饱饮不足,一只只都是皮裹骨头。 所以这个秋,全村老少都瞎忙乎了,大队粮仓几乎没有填新,指定村民是要挨饿了。像吴丽俊一个人生活倒不是问题,从大队里领来粮基本够用。可现实不是这样,一家多数都好几口,拖儿带女,每一口意味着要吃喝,却分到少的可怜的公粮。那么大的铁锅,里面一瓢水,寥寥可数的几粒米,面只能过分节省,和面太奢侈了,只能预先在窝里烘熟,然后拿个小木汤匙舀一点点,等到水开了后,撒进锅里当面糊喝。 有的老人眼瞅着孩子们都吃不上,干脆来个硬骨头,绝食了,死的时候,肚腹都快透明了!更可悲是,不到一个月时间,大早上总隐隐听到后山里有人在哭,多半是孩子饿死了,爹娘哭老天爷不睁眼。就那样,像死了的一只羊羔,随着一阵痛哭,夭折的尸骸被丢在了乱石堆。 更不幸的是,乡里下来通知,要求村大队上缴多少吨的废铁。村书记郭二狗和村长蹲坐在大队的台阶上,一脸无耐。他们真不是大罗神仙,就是把枣村山腰翻过底朝天也凑不齐那几吨铁。 究竟要铁用来干嘛?南沟山脚上大喇叭叽里呱啦喊叫着:“村民注意了,村民注意了,绝不能因为俺村没有铁,而影响了土灶大炼钢,就是不吃不喝,砸锅也要凑到数。村民注意了,这不是个人困难问题,个人困难是小,勒紧腰带撑撑就过去了,但国家大炼钢是硬任务,搞不好是掉脑袋的大事,含糊不得,马虎不得,因此,村民注意了,从现在开始,只要是铁器东西就上缴大队!” 郭二狗关掉喇叭,走出来看了看村长,两人一语不发,只摇了摇头。其实,两位村干部心里想,锅咋了,村民还活了球啊,不砸都每月有饿死的,真砸了,连面糊糊都没有煮了。 吴丽俊和几个姑娘在屋头竖着耳朵刚听完大喇叭广播,一语齐声:“砸锅?” 其中有个不知轻重的姑娘直接大声说:“人是铁,把俺也给砸了吧!”吴丽俊很明白这里面的轻重,赶紧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并示意大家以后莫再议论此事了。姑娘们不解,但她们从吴丽俊一脸哭笑不得且凝重的表情中,得知此事不是这屋头几个黄毛丫头说了算的。 6 第二章 团聚之泪如蜜甘醇(2) 大家哎呀了一番,还是纷纷回去找寻铁的东西去了! 吴丽俊全面的家当里,铁物只有村书记家婆姨送的这口窝和斧头,还有自己随身不离的一把没有子弹的手枪。她有些矛盾,砸了锅,咋个活?送了手枪,人家追查哪来的这“玩意”了,也说不过去,反而把自个真实身份给暴露了。就在这时候,对面坎上书记家院子传来咣咣砸锅的刺耳的声音,看来村书记是带头砸锅了,他都砸了,也不顾活路了,咱还顾什么呢?吴丽俊也端起锅,扔到了院子里,拿起斧头就是一顿咣当砸,声音很脆,就是这脆的彻底的声音,让人感觉是在哭丧。 一个山沟沟里,顿时咣当砸起锅来,声音如屠宰场一样悲切。第二日清晨,大队院子铁块堆的如一座小山,什么都有,锅片,锅盖、斧头、锄头、镰刀,还有别的铁的玩意儿。 这天早上,全村的烟囱几乎都没有冒烟! 书记和村长围着这一堆铁山,背着手,转来转去。任务是完成了,一夜之间就完成了,为了国家建设,朴实的村民连饭都不吃了,锅全部捐了出来。而此刻,不容村干部多想,唯一是解决当下的问题,如数上缴。 实际上,劳苦大众的创造力是无穷的,晚上时,各家的烟囱又起烟了,人们在河滩上找了相对平且薄的大石块,当平底锅用了,先将面糊在瓷碗拌好,等灶火烧热了石板,再将面糊倒在上面。出“锅”的就不是面糊了,而是一层薄薄酥酥的脆皮了,上面稍微撒点辣椒粉,口感十分美,如锅巴一般。 庙前磨坊里的石磨,一天二十四小时作业,从不休息,不仅如此,外面还老有排队磨面的人。 面是粗面,有从大队领的玉米或高粱,有自己寻来的榆皮。石磨分为上下两块:下面那块是圆形平放着的,平面被打磨的很光滑;上面的是一块圆滚大石,比下面圆形平石小,滚面打磨得也很光滑,两侧被凿穿,一根粗大的木头死死穿插在里面。磨面时,拿簸箕把粮食倒在下面磨石的平面上,接着就靠人用力推动插在上面滚磨石侧面的那跟粗木头,圆滚石滚动起来,当然也要不停的拿扫帚往回拢挤压出来的粮食,一圈又一圈,直到平石上的粮食被压磨成面粉为止,最后将磨好的面粉扫到簸箕或口袋里。 就这样,勉为其难的生存着,苦的食不果腹。可即便如此,所有人也觉得比人吃人的旧社会强多了,他们也从心里理解这得来不易的新社会的种种困难。砸锅炼钢,村民不懂土炉灶如何炼钢,也许这种法子炼出的钢像牛粪一般黑,一般不实用。但是一听到是国家的号召,刚刚脱嘴的牢骚立马就收回来了,而且会变的比不发牢骚的人更为积极。锅砸了,没法子煮饭,就用石板烧薄饼,那办法总比困难多些! 空前的旱灾,浩大的炼钢,枣村只是千千万万中国乡村中一个。而就在这个饥荒特别严峻的时候,饿坏了的喜鹊虽也找不到食物,但对于它们而言,给人们带来祥兆要比觅到食物更为重要,且预兆一旦变成事实,它们将更会得到村民的善待,只要村民不至于都饿死,它们也就饿不死。 石头一家艰难地走了四个多月的脚路,终于来到了! 1958年10月15日,枣村的公鸡还未来得及晨鸣,三个模样明显不同的外来人托着疲惫的身子晃悠悠进村了,山路在山脚下蜿蜒曲折,刚摸着路,就又被山体给遮挡住了,有些神秘,还有些害怕,好似前方的路根本不可能有尽头,走了多少路,又延长出更多的路来,且山上和山下在同一时间内,表现完全迥然,山上都鱼肚白,见亮了,山下竟然还黑黝黝一片。人尽量侧着山脚内壁慢慢磨蹭,最前面是眼力好使的帖木日布赫,中间是乌伦珠日格,断后是石头,三个人手拽着手,绝对不敢松开,生怕一眨眼丢了谁。 远远山谷里断断续续传来狼叫的声音,石头敏感的神经瞬间谨慎起来,一只手伸进腰间,紧紧握住羊刀把子。四个多月日日夜夜,唯独今早听见了狼叫,还以为只有草原才有狼,没想到黄土地丘陵地带也有狼。狼是不会轻易攻击人,但又极其善于制造恐怖气氛。石头寻思,这地带的狼与草原狼究竟有什么区别,是不是同宗?就在这时,突然头顶的山上滑落几块土块来,三个人同时猛地抬头望去,看见一匹狼正在山尖上傲慢的站立着,好像一直监视着石头一家人。 石头让儿子停了下来,并吩咐留意前面路上的动静。他寻思不能再往前走了,一下不知道究竟有几匹狼,还是等天亮比较妥帖。于是,三个人屏着呼吸慢慢靠在山脚下,尽量恢复些体力,石头倒一点不怕,抬起头斜视了一下上头那匹虎视眈眈的狼,感慨的说了句,“狼这家伙城府深,很难摸得透!狼有慈心,还救过俺命,但也很凶残,差点被它们咬死;它们最是怕火,可见了天光却又亢奋不已。” 山谷渐亮了,那山尖上的狼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了,路清晰地出现在人的视线里,用不着再摸了,听到得已不是狼的叫声,而是大公鸡更更的晨鸣声了。不管是不是枣村,肯定的是前面一定有村庄。 6 第二章 团聚之泪如蜜甘醇(3) 这鸡鸣声似乎产生了神奇的力量,石头一家的倦意顿时消失殆尽。不一会儿,一棵难以形容的大槐树出现在他们的面前,石头头一次见这么高大,粗壮环抱岩石的大槐树,惊愕的一时间合不上嘴巴。帖木日布赫虽已不是孩子了,但还保留着孩子的天性,一眨眼功夫就骑在了那如马驹或骡子一般的槐树根盘上,并大声兴奋地喊,“驾,驾,驾”。乌伦珠日格仰起头看看树的华盖,又瞅了瞅它粗大的躯干,转过脸对石头说:“这树指不定多少年了,粗大的足以超过草原的一小片胡杨林。” 石头听了,惊叹地不住点头。 就在这时,哗啦一声,一个老妇人正往沟沟里倒灰渣,死灰呜呜的飞扬起来,随之就是她的几声咳嗽声。死灰马上就消失了,又还原了一个清爽的早晨。老妇人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头顶扎着一块破烂的深绿色头巾,个子很矮,又驼背的很,像痛苦的背着一只锅,腰间还围着一块破碎布围裙,她耳朵明显聋了,帖木日布赫在槐树上大声喊叫,连一点点也听不见。不过她那如树根一般深陷的眼睛,凭着眯成一条缝,还是能模糊瞅见点斑驳的晃动的人影。当三个陌生的人影出现在她眼瞳里时,她马上断定这三人不是自己本村的。于是,她一边招手,一边拉起她那塌陷的喉结,翕动不剩一颗牙齿的干瘪的嘴巴,如吐泡泡的鱼嘴一般,艰难地问了句:“你们是哪里的,来这里干嘛来了?” 坐在槐树根盘的帖木日布赫听到老妇人的声音,赶紧喊叫阿爸阿妈,“那边有个老人家好像跟我们打招呼呢!”这时,穿着汉服的乌伦珠日格不假思索的朝老妇人走去,她曾从救命恩人大姐那里学到了与汉人打交道的基本语言,过去便和老妇人搭讪起来,当然,她很快发现老妇人是个聋子,就索性比划了几个手势。老妇人很快就明白了,转身把倒灰渣的破盆往院子里一扔,踮着可怕的小双脚,拄着一根弯曲的枣木做的的拐杖,一拐一歪的,领着乌伦珠日格一家向坡上的大队院里走去。 吴丽俊这时正在大队院里劈柴呢,旁边一个姑娘不停地帮着将柴火一根根整齐的垒在厢房的屋檐下。早上的天气还是有些冷,哈出的气一清二楚,千姿百态。吴丽俊蹲在那里,额头和手心里却是热汗,她拢起斧头那一刹,总要从鼻孔里发出“嘿”来,只听见咔嚓一声,木头顺势断成了两截。一会儿后,她抬起头朝窗户喊叫,“二妞,你看看水烧开没有?没开就再加点柴火,石头锅就是太费料了。”随之窗户上探出一颗脑袋来,朝着劈柴的方向说道:“嗯,瞅了,还没烧开,刚往火里填了!” “不劈了,劈不动了,歇息下,缓口气去河塘挑水,要不天大亮,人多了还的排队,那便耽误工夫。”吴丽俊扔下斧头,站了起来,两手在腰间揉切了一顿。 老妇人这时领着三人进了大队院里,看了大队的门是锁着的,她便拄着拐杖向吴丽俊慢慢走过来。 “孩子!有三外乡人,俺就交给你了。”老妇人走到吴丽俊跟前,轻轻拽了一下她的衣襟。 吴丽俊赶紧转过身来,扶住老妇人,微笑地叫了声,“郭大妈!”这时,她看到郭大妈身后跟着三个衣着褴褛的人,一女,两男。她马上从他们的穿着上观察出此三人绝对不是关内人,再加上女的头发被弄成一根根细长的麻花辫儿。 “难道是?”吴丽俊有些冲动的自问道。 她赶紧向郭大妈比划,想弄个一清二楚,可惜郭大妈也一脸雾水,只顾摇头! “你们是?”吴丽俊转向乌伦珠日格,很和气却有些急切的问! 而乌伦珠日格并没有直接回答她。因为余大河一再叮嘱过,尽量不要提“吴丽俊”这名字,至于为什么,石头一家谁都不知道,但他们坚信领导吩咐的,一定自有人家的道理。 乌伦珠日格恭敬的弯腰献了一个蒙古传统的见面礼,就这么一个动作,让吴丽俊马上断定这三个人来自草原。她并没有等乌伦珠日格回答她刚才的问题,又迫切的问道:“你们是来自大草原嘛?” “您是村干部吗?”乌伦珠日格又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抽动一下疲惫的脸颊,微笑的问道。 “不是!我也不是本地人,迁到这里一年多了。”吴丽俊一个字比一个字急切。 乌伦珠日格一听了,也刹间急切起来了。她赶紧爬到石头的耳旁,窃窃私语了一顿,石头也立马跟着急切起来了。他对着吴丽俊大声说了一声,“难,难道是,是嫂,嫂子?” 声音说慢也快,马上进了吴丽俊的耳朵和心里,“什么,嫂子?”她惊呼道! “难道是石头和乌伦珠日格一家嘛?”说着,眼泪如疾风骤雨一般哗哗迸了出来。身子兴奋的不停颤抖起来。 她用袖筒快速拭了泪,嘴唇颤抖的再次问道:“确是石头和乌伦珠日格一家嘛?”声音刚落,她上前走了一步,眼神锁定乌伦珠日格的嘴唇,因为她想立马明白“是”还是“不是”? 乌伦珠日格和石头一听到对面这个女人竟说出了他们的名字,泪水便夺眶而出,瞬间就变得稀里哗啦了,像是下了一场急雨。手和脚也是按捺不住,不停的哆嗦。 吴丽俊想得到的答复就是石头乌伦珠日格拼命的点头。她激动的扑上来,紧紧把石头一家三口紧紧的抱住,于是四个人呜呜的哭成一片。吴丽俊嘴里还不停念叨着,“真苦你们了,苦了你们了!......” 老妇人不知究里的站在旁边只模糊看到四个人抱住一起,便拍了拍吴丽俊的胳膊,转身回去了。 只有垒柴火的春儿和屋头跑出来的二妞,完全目睹了这突然发生的一切,两个小姑娘发自内心为“武相萍”大姐高兴,自个激动的也控制不住眼泪,而她们一直感觉“武相萍”大姐绝对是一个拥有很多故事的女人,这回,当“落魄”的外乡人和大姐紧紧拥抱时,她们证实了大姐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不幸女人。 吴丽俊,乌伦珠日格和石头,还有帖木日布赫紧紧抱在那里,很久很久,仿如村中央的大槐树和它永远裹抱的垂爱的大青石。命运历经千辛万苦,终于释放了它所有的价值。 这时候,泪水是甘醇的,没有一点苦涩,全然是蜂王最新的,最宝贵的蜂蜜。吴丽俊,乌伦珠日格和石头,还有帖木日布赫就是那几只为了“忠实情感”(蜂王)而采蜜的工蜂,不知疲倦的,不惜一切代价的全部付出。 生命冷肃,无言,却无处不充满大爱! 6 第三章 一家人(1) 这是安达阿木尔的妻子,石头的嫂子。那是阿木尔可敬的弟弟和弟妹,以及他们的儿子。 吴丽俊紧紧抱着石头一家人,憋屈在心里的千言万语好像煮沸的的水,不顾一切只往舌尖上冒泡,却激动的说不出来,还未等咽回去重来时,都一股脑儿变成了喜悦的眼泪。是啊,石头一家是阿木尔留给吴丽俊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在这之前,对石头和乌伦珠日格一切的印象,只停留在阿木尔三言两语的描述上。即便如此,在她内心,早已把石头一家摆在和阿木尔一样的位置上了。 吴丽俊盼望石头一家,整整盼了九年,眼前的石头比想象中苍老,像个过了五旬的老头儿。浑身上下褴褛不堪,斜裹的一件满是污渍羊毛皮,根本分不清哪是皮,哪是毛,脏黑的黏成一团一团,实在没个看法。头发就更可怜了,黑白蓬乱,油腻的黏贴在头皮上,好像戴了一顶油光可鉴的皮帽,脸和脖子也脏的没法想象,就如涂染了一层乌黑漆。身子总还吃重地向右边倾斜,显得矮了一截;乌伦珠日格虽也脏兮兮的,但遮掩不住那份天资的美丽。圆溜溜,炯炯有神的眼睛,时刻给予人温暖的感觉,红黑的脸颊上也总挂着平和的笑容。身材也极其均秀,稍微比石头低一点,就算破麻袋搭在她身上,也能出奇的显出几分漂亮来;他们的儿子帖木日布赫好高的个子,坚实如虎的身板,纯朴的脸蛋下余留着对一切新鲜事物的好奇,他比阿爸要强很多,性格如阿妈一般开朗,十分懂得接人待物,就在吴丽俊抱住他那刹那,他也像拥抱自己的阿妈一般抱住了吴丽俊。帖木日布赫似乎并不太懂得阿爸阿妈和眼前这位女人之间深情,倒是在第一时间,他那纯天然本性的目光锁定在了站在旁边的春儿和二妞身上。 拥抱了很久,激动哽咽了很久,吴丽俊松开了胳膊,用袖筒轻轻给乌伦珠日格擦拭了眼泪,还给帖木日布赫擤了鼻涕。便赶忙从石头身上卸下一捆行李,一边抱起,一边招呼石头一家进屋。春儿和二妞也没有闲着光看这突如其来的“热闹”,赶紧上来帮忙。你提个这,她拿个那,都进了屋头。 这时候,石锅里的水沸开了,吴丽俊使唤春儿拿脸盆倒些热水,先让石头一家洗洗,去去乏,又给倒了两大碗开水温身解渴。趁着脸盆的热水,石头一家人洗了洗,清淡的水瞬间变成了脏水,还漂着一层浮油,都不知道多久没洗过了。路上有时候连脏水都得喝,哪能顾得洗脸。 吴丽俊在春儿和二妞耳畔低声说了几句,两个姑娘就箭一般跑出去了。这时,屋头就剩下吴丽俊和石头一家了,吴丽俊忙着给锅里加了水,又给灶肚里喂了几根粗柴火。她的激动丝毫未减,拉住乌伦珠日格和帖木日布赫,让坐到炕上去歇歇,还像位慈祥的母亲和蔼的问帖木日布赫:“能告诉大娘,你叫什么名字?” “铁蛋!”乌伦珠日格没等儿子开口就说了,还朝着吴丽俊,亲切地喊了声,“嫂子!” 吴丽俊高兴的应承了,也坐上了炕,并提给了弟妹一个靠背的枕头,又问:“那铁蛋的草原名字呢?” “帖木日布赫!”这时,帖木日布赫抢在阿妈前面笑着说了声。 “来,乖,坐到大娘身边来,枕在大娘腿上歇歇吧!”吴丽俊拍了拍盘曲的膝盖,笑着对铁蛋说。 帖木日布赫也基本听懂了意思,也没有多少拘谨,便咯咯笑了笑,挪过来把头枕在了这位很早就听说,却这才刚刚见面的大娘腿上。吴丽俊两手便轻轻扒拉着铁蛋干瘪的卷长发,头简直都快贴着他的额头了,说道:“等歇歇要冲洗下头,生虱子了。明日,大娘叫人给你剪剪头发!” 又问道:“痒不?” 帖木日布赫有些害羞的嗯了一声,眼睛眨巴了几下,便呼呼睡着了! “嫂子,让他枕上枕头吧,要不一会儿就把你压酸疼了!”乌伦珠日格正要喊醒儿子给他枕头。 “没事,没事!”“铁蛋似乎很粘俺!”吴丽俊笑着说道。 “对了,正好现在没有外人,等下要有人来问起来,莫提嫂子原来的名字,记住现在叫‘武相萍’就行了,免得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吴丽俊一边说,还转过头瞅了瞅大队院里。 “嗯,记住了,嫂子”乌伦珠日格回眸笑了一下,应承道。 石头心里很激动,但却嘴巴笨的不知道要和嫂子说点什么,坐在地上的木凳上,两只手不停地搓着,她们妯娌笑,就随着一起笑笑,还不停地点头。 “石头,你也上炕来躺着歇歇吧!光坐在那里也不减困。”吴丽俊把春儿的褥子给铺开来。 “不,不累,坐,坐着就,就,就行!”石头一把年纪了,还有些腼腆。 “不用管他,他就是那人,习惯了!”乌伦珠日格朝嫂子说道。 不一会儿,石头靠着一块木料,打起呼噜呼噜的鼾声来,头都要揣在怀里了,别人看起来着实睡着很累,但他自己却很甜,半年来从未如今天这样放下一切包袱大睡一场。 太阳也渐渐升起来,泻照在房屋的纸窗户上,厢房里顿时更敞亮多了,连后面蒙住神像的红布都一目了然。春儿和二妞抱着一个包袱从小路进了大队院里,向屋头跑来,两个姑娘好像在赛跑似的,进了屋气喘吁吁。包袱放在了吴丽俊旁边,春儿定了神,便说道:“俺娘就找到这些,她还说要是不行,抽空专程下来拿尺子量量,再给改改!” 7 第一章 一家人(2) 二妞走到灶旁拉开火盖看看了火,顺嘴说了声,“好火,真旺呢。” 吴丽俊解开包袱,把几件衣服抖擞出来,拿起来瞅了瞅,便说:“应该合适,你娘真有心哩!” 乌伦珠日格这才恍然大悟,这些衣服是给石头和儿子送来的!她也拿起来瞅了瞅,感觉还很合适的,尤其对于儿子。倒石头的裤腿长了些,撩边几针就合身了。 石锅的水又烧开了,吴丽俊从炕上挪下来,进了屋后头,从个小口袋里拿出几颗小土豆来,在盆里洗了洗,并用擦子慢慢擦成细丝儿,又从另一个口袋里舀出一小碗玉米糁儿,倒在了土豆细丝上,然后和揉成了几个小圆团。这时二妞从墙上挂着的一个小布袋里舀了点点小黄米,撒进煮开的水里,上面加了个不大不小的竹编蒸笼,吴丽俊把几个土豆丝和玉米糁儿和就的小圆团放在蒸笼里。 乌伦珠日格也扛不住乏困的眼睛,斜靠在枕头上睡熟去了。 屋头除了灶肚里扑扑的火吼的声音外,就是石头一家粗粗的鼾声,此起彼伏,好像煮开了的沸水一般。 吴丽俊和两个姑娘踮起脚尖轻轻把门带上,担起木桶下河塘挑水去了。 不同寻常的上午释然了所有的困难,至少吴丽俊挑水的姿势那么潇洒,轻松,满溢的水桶在陡峻的山路上摇摆如两只挂在裤腰间玲珑剔透的香袋,与其她挑水桶,不如说水桶担挑她,那腿脚好像落地觅食的喜鹊一样麻利。这令很多汉子和婆姨们诧异不已,入了封建迷信一窍的人远远窃窃私语,认为“武相萍”鬼上神了,要不怎么可能挑着满溢的水桶,步子还迈着那么轻盈呢!这使得郭书记家的婆姨都全没心思挑水了,赶紧撂下空桶,朝家里跑去。她要马上向自己的男人报告她所亲眼看见的,不可相信的“怪事”。郭二狗起初以为自家婆姨搬弄是非长短,没好客气地一指头指着婆姨的鼻子奚落了一顿。他婆姨嘟嘟囔囔有些委屈,虽不敢再多啃声,但也不甘心了事,受了一肚子莫名其妙的委屈,一只脚刚跨出门坎,后脚犹豫了起来,就干脆连前脚也退了回来,低着头,对着自个儿主心骨男人,含糊不清地说:“咋青红皂白不清,就说道俺呢,俺是亲眼看见的,再说,也是怕相萍有啥状况不是?” “真挑着水如飞走一般?”说着,郭二狗撂下手中的活儿,忧心忡忡走出了院子。 他站在土坝上,向河塘望去,寻找那个“如飞”一般的武相萍,不多时,武相萍和春儿及二妞挑着水上来了,武相萍远远把春儿和二妞甩在了后头,即便春儿和二妞是挑着小桶,她俩紧跟在后头,喊叫相萍姨慢点,等等她们。 郭二狗老远看出武相萍一个儿还乐呵呵的,他寻思,这女人一定遇见什么好事了,这么久还头一次见她笑。于是,他两手一背,下了土坝,抄小路进了大队院子,站在武相萍屋外。屋头传来的,不只是锅里热气顶推锅盖的扑哧声,还有嘈杂的呼噜声。这下,使他明白了七八分,大多是亲属来看望她,里面绝对不可能睡着些孩子,孩子鼾不出这么粗的呼噜。 吴丽俊真是快,没有一点噘吭的感觉,而在平日,一担水下来,吭哧的脸庞总要显出几抹红晕来。 她一进大队院子,看见村书记站在屋前,便轻松的问道:“郭叔,你找俺有啥事?” “吃饭没?俺锅里煮了些土豆窝窝哩!” 郭二狗抹了一下嘴唇,笑着说:“你嫂子说你神了,挑着水像长了翅膀的飞鸟一般,俺不太放心,就过来瞧瞧!” “俺正要找郭叔你呢!俺家来亲人了,所以高兴有些‘忘乎所以’了!”吴丽俊一边半蹲卸木扁担,一边哈哈笑着说。 “奥!那咋不早说?”“俺咋没听你婶儿说起呢?”郭二狗提起一只水桶朝扁平的水缸里倒去,回过脸来惊讶的问道。 “他们今早刚到的,跛鳖千里才算到了枣村!”吴丽俊指了指窗户里。 “那叔就不打搅了,等觉来时,给叔认识认识,再说,还得登记备个明儿。”郭二狗说着,朝窗户里瞅了瞅。 “行,没问题!”吴丽俊莞尔一笑,“对了,郭叔,不是旁边还有一间闲房嘛,你看能不?” 郭二狗很是爽快,手擦了一下露出的胡茬,笑着说道:“没大问题,钥匙不就在你这保管这里嘛,俺喊你婶儿帮你清扫遍,不过困难你知道,衽席和被褥得需自个想法子!” 7 第一章 一家人(2) 二妞走到灶旁拉开火盖看看了火,顺嘴说了声,“好火,真旺呢。” 吴丽俊解开包袱,把几件衣服抖擞出来,拿起来瞅了瞅,便说:“应该合适,你娘真有心哩!” 乌伦珠日格这才恍然大悟,这些衣服是给石头和儿子送来的!她也拿起来瞅了瞅,感觉还很合适的,尤其对于儿子。倒石头的裤腿长了些,撩边几针就合身了。 石锅的水又烧开了,吴丽俊从炕上挪下来,进了屋后头,从个小口袋里拿出几颗小土豆来,在盆里洗了洗,并用擦子慢慢擦成细丝儿,又从另一个口袋里舀出一小碗玉米糁儿,倒在了土豆细丝上,然后和揉成了几个小圆团。这时二妞从墙上挂着的一个小布袋里舀了点点小黄米,撒进煮开的水里,上面加了个不大不小的竹编蒸笼,吴丽俊把几个土豆丝和玉米糁儿和就的小圆团放在蒸笼里。 乌伦珠日格也扛不住乏困的眼睛,斜靠在枕头上睡熟去了。 屋头除了灶肚里扑扑的火吼的声音外,就是石头一家粗粗的鼾声,此起彼伏,好像煮开了的沸水一般。 吴丽俊和两个姑娘踮起脚尖轻轻把门带上,担起木桶下河塘挑水去了。 不同寻常的上午释然了所有的困难,至少吴丽俊挑水的姿势那么潇洒,轻松,满溢的水桶在陡峻的山路上摇摆如两只挂在裤腰间玲珑剔透的香袋,与其她挑水桶,不如说水桶担挑她,那腿脚好像落地觅食的喜鹊一样麻利。这令很多汉子和婆姨们诧异不已,入了封建迷信一窍的人远远窃窃私语,认为“武相萍”鬼上神了,要不怎么可能挑着满溢的水桶,步子还迈着那么轻盈呢!这使得郭书记家的婆姨都全没心思挑水了,赶紧撂下空桶,朝家里跑去。她要马上向自己的男人报告她所亲眼看见的,不可相信的“怪事”。郭二狗起初以为自家婆姨搬弄是非长短,没好客气地一指头指着婆姨的鼻子奚落了一顿。他婆姨嘟嘟囔囔有些委屈,虽不敢再多啃声,但也不甘心了事,受了一肚子莫名其妙的委屈,一只脚刚跨出门坎,后脚犹豫了起来,就干脆连前脚也退了回来,低着头,对着自个儿主心骨男人,含糊不清地说:“咋青红皂白不清,就说道俺呢,俺是亲眼看见的,再说,也是怕相萍有啥状况不是?” “真挑着水如飞走一般?”说着,郭二狗撂下手中的活儿,忧心忡忡走出了院子。 他站在土坝上,向河塘望去,寻找那个“如飞”一般的武相萍,不多时,武相萍和春儿及二妞挑着水上来了,武相萍远远把春儿和二妞甩在了后头,即便春儿和二妞是挑着小桶,她俩紧跟在后头,喊叫相萍姨慢点,等等她们。 郭二狗老远看出武相萍一个儿还乐呵呵的,他寻思,这女人一定遇见什么好事了,这么久还头一次见她笑。于是,他两手一背,下了土坝,抄小路进了大队院子,站在武相萍屋外。屋头传来的,不只是锅里热气顶推锅盖的扑哧声,还有嘈杂的呼噜声。这下,使他明白了七八分,大多是亲属来看望她,里面绝对不可能睡着些孩子,孩子鼾不出这么粗的呼噜。 吴丽俊真是快,没有一点噘吭的感觉,而在平日,一担水下来,吭哧的脸庞总要显出几抹红晕来。 她一进大队院子,看见村书记站在屋前,便轻松的问道:“郭叔,你找俺有啥事?” “吃饭没?俺锅里煮了些土豆窝窝哩!” 郭二狗抹了一下嘴唇,笑着说:“你嫂子说你神了,挑着水像长了翅膀的飞鸟一般,俺不太放心,就过来瞧瞧!” “俺正要找郭叔你呢!俺家来亲人了,所以高兴有些‘忘乎所以’了!”吴丽俊一边半蹲卸木扁担,一边哈哈笑着说。 “奥!那咋不早说?”“俺咋没听你婶儿说起呢?”郭二狗提起一只水桶朝扁平的水缸里倒去,回过脸来惊讶的问道。 “他们今早刚到的,跛鳖千里才算到了枣村!”吴丽俊指了指窗户里。 “那叔就不打搅了,等觉来时,给叔认识认识,再说,还得登记备个明儿。”郭二狗说着,朝窗户里瞅了瞅。 “行,没问题!”吴丽俊莞尔一笑,“对了,郭叔,不是旁边还有一间闲房嘛,你看能不?” 郭二狗很是爽快,手擦了一下露出的胡茬,笑着说道:“没大问题,钥匙不就在你这保管这里嘛,俺喊你婶儿帮你清扫遍,不过困难你知道,衽席和被褥得需自个想法子!” 7 第一章 一家人(3) 吴丽俊高兴地说道:“这都给村大队填了不少麻烦了,我们已经很感激了!” 四口人大半上午才吃早饭,一锅小米粥,烧的减了多半,总共就四个小土豆窝窝,一人一颗,蘸了点醋,点上一抹辣椒粉,再撒了一点点捣碎的粗盐。石头一家几乎是狼吞虎咽,一口气就吃了个精光,实在是饿坏了。吴丽俊舍不得吃,把剩下的半颗土豆窝团分给铁蛋,她阿妈刚要阻拦,铁蛋已经咽到肚子里去了。 早饭刚吃完时,郭二狗使唤婆姨端来半碗高粱面(红面),春儿和二妞也从家里拿来菜末叶子。吴丽俊高兴地向郭书记婆姨介绍了石头一家。从今以后乌伦珠日格就称呼为“彩云”了,石头还是石头,帖木日布赫是“铁蛋”,这完全是适应枣村人的习惯,若不这样,就是将名字告诉村民千百遍,也还是不可能记住,草原名字太长了,叽里咕噜记不住,更不知道什么意思。只能依照乡俗民情从简。 郭书记婆姨对彩云十分有好感,领走还不忘抓住彩云的手再三告诉,不远处就是她家,有空可以常去串门。 这一天,吴丽俊几乎没有出门,就陪着石头一家在屋里说说这,聊聊那。当然,石头一家最怕触碰那根脆弱的心理防线,尽量不提阿木尔,主要聊及嫂子吴丽俊近些年来的生活状况,以及他们一家所在草原的风土人情。气氛时而高涨,时而沉默,总之,永远有说不完,道不尽的话,衷肠翻过来翻过去,没有一点儿厌倦之意,就怕漏掉了什么似的。而时间在这浓郁的氛围中像是嗡嗡采蜜的蜜蜂,十分勤快,晃晃间,从敞亮滑向那漆黑一片,忘记了饥馑和疲惫,还忘记了夕阳红和黄昏卷起的风沙,而缠绵的絮语声却丝毫未减。 这一天里,铁蛋始终躺在大娘的怀里,如躺在自个阿妈那里一般亲。无儿无女,孤独的吴丽俊抚摸着铁蛋,一点点在感受一个母亲的平凡与伟大。她是多么强烈渴望有自个亲生的孩子啊。“孩子”在她内心流血,是那么沉重,那么悲恸,阿木尔的离去,也熄灭了她“孩子”的希望。但她是血肉之躯的女人,天生有着母亲的慈爱与柔情,当铁蛋躺在她怀里那刻起,她似乎拥有了跟乌伦珠日格一样平等的幸福,至于有没有骨肉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了! 乌伦珠日格更不会担心嫂子夺走帖木日布赫,恰恰相反,如果铁蛋能填平嫂子心中痛苦的沟壑,那当她儿子又有啥不可呢!以后的岁月里,乌伦珠日格如自己所想的那样,要求儿子永远把大娘放在跟阿妈一样重要的位置上。“大娘”实际上就成了与“阿妈”一样神圣的亲称。 原来狼藉不堪,清冷如谷的庙宇变得充满了欢声笑语。石头一家住进了嫂子旁侧的另一间闲房,听说这间房从前是给落脚或乞讨者预留的,算是神灵的护爱吧!草原人的逐水草迁徙,总想找个可以落脚的地方,石头一家往往没有想到最后的落脚,上苍早在很久以前已做了安排。是的,草原人一生都是按照长生天指明的方向生存的,不管天涯海角。恰好,这里又是庙宇,对于石头一家而言,只要攘灾除难的神灵,就自然无法用语言表达那份骨头里渗出来的神圣敬意。吴丽俊告诉石头,枣村的庙叫“老爷庙”,正殿里供奉的是三匹神狼,是护佑村民的山神,两侧厢房里还各供着一位仙人童子。如今,神狼与童子都给红布遮掩了,正殿做了学校,应了那句老话,“自古庙宇是读书或落脚人借宿的最好去处。”过年过节时,村里老人将就用粗粮蒸几个花馍子或找些野果子供上。石头一家住进去的头一天,石头轻轻把大红布掀下来,屏着呼吸在手里叠整齐给了妻子,让好好给洗洗尘土。彩塑神像好逼真啊,站在神台上的是棕灰色的真狼,顷刻间让人倒吸凉气,一种悚然之感传遍全身,三匹高昂的狼头威严地注视着庙宇的顶梁,躯干都很大,足有两米长,四肢遒强挺立着,像三位雄霸天下的君王。石头半膝跪在神狼面前,按照草原敬神的礼数,拿碗凉水当酒,虔诚轻弹了几滴——敬天,敬地,敬神灵,而后一饮而尽。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想这里也把狼当成神灵啊!大脑好像喝高了酒似的不由自主,一幕幕难以抹灭的与狼息息相关的记忆突突清晰地铺张开来——不幸的出生却因狼而没有夭折,严寒雪埋中因为狼的搭救而活了命,饥渴交加中逃脱狼群的猎杀,而今天快过半百,住进了神狼的庙殿里,冥冥中又一次得到了狼魂的护佑。 石头遵照嫂子细心的吩咐,把随身带来的羊刀子用破布包好藏在了神像的后面,基本安排妥当后,石头一家被分到了和嫂子一个队里。令石头意想不到的是,他又重操起放羊的旧业来。事情也太蹊跷了,好像是上天早安排石头来接班似的,石头来到枣村的第二天,原来放羊的老人在山里失足摔死了,郭二狗可为大队那二百多只羊没有人掌管愁坏了,甚至一听到羊咩咩的声音,就好像头皮里有虱群在兴风作浪,痒得他坐立不住。虽可以强制几个农民暂先放放,但放羊可不那么简单,加之天灾山上险峻处才有些草,万一使唤人家出了乱子,他心放不住。这几天他烦躁的很,一进门屁股还没坐稳炕头就跟婆姨抬杠,两口子如点燃的炸弹快要把房顶都掀翻了。婆姨抬杠不输自家男人,但惹不住男人的拳头,一看情势不着好,撒腿就跑出来串门了。武相萍的屋头是她的首选,现在又多了个爱笑的彩云,更是让两只腿长在那里才好呢! 7 第一章 一家人(4) 偶尔聊起彩云家男人以前做什么的,彩云说是放牧的,像放马牛羊之类牲畜的。这一说让郭二狗家婆姨双眸子亮了起来,她兴奋的两手使劲一拍,笑哈哈的说:“诶呀,你郭叔最近可为寻不到放羊的愁疯了,而且动不动冲婶儿出气!” “婶儿,不想跟他一般见识,才出来透透气!看看,现成的人在他眼皮底下,他瞎了眼就知道冲娘儿们发火。当了几年村干部,你瞅瞅把个他能耐的!”说的简直眉飞色舞,手足舞蹈。 彩云和嫂子见状也给逗得乐翻了天。 吴丽俊等书记婆姨话空之际,笑的安慰说:“婶儿,你和郭叔可真有意思,给山沟沟填彩不少啊!” 郭叔婆姨一听,嗖地从炕上跳到地上,两手叉着腰,挺起大肚子,脖子直如晨鸣的公鸡,前俯后仰哈哈笑道:“那可不是!闹日子,闹日子,不闹咋过的下去啊?三天不来吵,好像日子过的没兴头了,贱骨头,贱骨头!” “行了,婶儿得赶紧回去跟你叔说说,石头就是最好的人选了,还愁个屁哩!”说着,门帘一掀,咚咚地朝家里跑去。 “郭书记他家婆姨可又有彩头啊!”彩云笑着朝嫂子说。 “是啊,可比是枣村的一只善良的喜鹊,成日唧唧喳喳不觉累,可心眼最好了!”吴丽俊刚刚抹去了些笑容。 姐妹俩聊着聊着,不知咋的,渐渐陷入一阵沉寂。 彩云看着嫂子,嫂子坐在炕头从纸窗户的小缝隙中望着那郭叔家婆姨跑去的方向,好像一堆旺火里猛地给泼了一瓢水,刺啦一声就给浇熄了。嫂子在一片笑声过后,情绪一下子围绕在“闹日子”上,她在想人家的日子红红火火的闹,至阿木尔走后,自己却孤零零一个人熬日子。不一会儿,她一个人蜷缩着,头抵在膝盖上,轻声抽泣起来。彩云站在灶前,眼泪也簌簌落了下来。 这时候石头和铁蛋不在,他们跟村里的人到远处的矿山担炭去了,如果他们在家,指不定一家四口人就又抱哭成一团了。 第二天天才见亮,大队院里就听见了郭书记的咳嗽声,他大步朝庙房这边走来,到了门口,他砰砰敲了敲了武相萍,便提高嗓子大声说:“相萍妹子,你婶儿昨日回去唠叨说石头以前就在什么草原放羊呢,是不真的啊?” 这时,春儿爬在窗户,说:“三爷爷,那是当然了,你老不用冲三奶奶发牢骚了!”说完,屋子里一阵哄笑。 郭二狗一听,脸刷的红了,故作生气的样子,大声说:“你个臭丫头片子,你听哪个鸟舌胡说的,难道你三奶奶?看看,看看,死婆子,嘴留不住二两香油啊!” 屋子里又传来一阵哄笑,门咯吱一声开了。吴丽俊笑着走了出来,朝着郭二狗说:“郭叔,彩云昨日告诉婶儿的,石头过去在草原里就靠放羊生存,而且是一个不含糊的好把式。” “你是不晓得,至从木顺老叔走后,快愁死俺了,几十只羊圈在西沟里就等着吃。”,“一听你婶儿说,拨云见日啊,心瞬间不堵了!”郭二狗两只手背在身后,脚不停地踢着块石块,有些不好意思,笑咧咧的说。 吴丽俊走到石头那间房,门就轻轻闭着,一推咯吱开了,炕上的被褥已经叠堆的整齐。吴丽俊回头走到郭书记面前,说:“他父子俩是挑水去了,从不舍得歇歇,不爱说话,就是埋头干活哩!” “郭叔,放心吧,回来我就支他一声,让他到大队去找叔行不?”吴丽俊说。 “行,这就叫叔省心了!”郭二狗哈哈笑着,转身回去了。 石头和儿子到枣村五六天了,从来不晓得歇歇,手里总有个活儿,不是放下这,就是拿起那。如此,倒使得吴丽俊一下子闲下来,她除了白天给一些孩子们上课,就是坐在屋头和彩云唠嗑了。 石头听到要自己放羊简直乐得合不拢嘴,又能羊群一起在自然间游走是何等自足的事情啊。他本以为离开草原后就不可能再有机会放牧了,放牧也只能如马奶酒的滋味深深藏在他骨髓里,等一天死去,魂飞那时刻眷恋的故土。甚至等不及村大队正式通知,就一跛一跛去了西沟里看望那些“难朋难友”,这一去可使他难受死了,一只只羊都皮包骨头,有的上了年纪的老羊饿的都站不起来了,几只小羊羔几乎是透明的,无精打采的羊毛死黏在瘦皮上。石头看着这群羊,很想知道究竟多久没有给吃草料了,它们也朝着石头微弱的咩咩着,像是找到了救星。 石头回来时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忧心忡忡径直去了郭二狗,几乎也没有什么啰嗦话,就是他要放这群羊,要不耗下去,怕是很多羊熬不了几日。郭二狗等着就是石头这样的人,二话没说就把几十只羊交给了石头,并算石头村最高的工分,彻底免去石头的后顾之忧。 下午,几十多只羊像是再过年似的,石头到山上给揽回一大麻袋树叶子,计划先让羊群恢复点精神,再上山放牧。要不很多羊怕走到半路就死去了。又匆匆把羊蓬里的水缸都挑满才回的家。累的他右腿拖都拖不动,胯部还如针刺一般疼痛。嫂子给用玻璃罐子给拔罐了一下,也缓减了些疼痛。整个晚上,彩云和嫂子,加上春儿和二妞还有铁蛋,五个人都说石头干活不要命了,咋愣得都不晓得休息啊!而他只顾傻哈哈的笑。 7 第四章 一家人(5) 煤油灯吹熄了,铁蛋和阿爸回到另间屋挤在一个被窝鼾鼾入睡了。两个女人和两个女孩子也是挤成一团,春儿睁着眼睛,看着上空的一片黑暗,脸贴着武相萍大姐,她轻轻说道:“俺嫁就要嫁石头大叔这样的男人,心眼好,又肯下苦干活,你看看大叔对羊都那么好,比那死去的木顺爷爷强多了!” 这时,二妞也应和道:“是啊,是啊,春儿姐把俺想说的都说了,可惜俺就不会说!” 吴丽俊从被窝里伸出手,轻轻拧了拧两个孩子的鼻子,笑了笑,说:“哎呀,哎呀,看来我们的春儿和二妞长大了,待嫁的大闺女了啊!” 彩云背靠着嫂子,也呵呵笑了,轻轻说道:“你们那石头大叔又什么好啊,脑子笨如他的名字,一天不啃声,就知道干活!” 刚说完,两个丫头就不约而同嘘了一阵,春儿都快爬起来了,大声朝着彩云说:“哎呀,彩云姐真会说,吃了甜盈盈的葡萄,还说酸溜溜的!” 逗得几个人被子都快掀翻了! 彩云笑的最开,她半天都止不住,“好,好,好!嫁吧,嫁吧,鬼丫头!睡觉啊。” 四个人都酣然睡去了,只有吴丽俊眼睛闭不拢,她两只手叠放在枕头上,垫着头,想象着阿木尔和石头,两兄弟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她和乌伦珠日格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而且手里不停地打着毛衣,帖木日布赫和表弟正在不远处嬉戏,...... 夜已经很深了,她还想象着,酝酿着: ——什么是幸福? 丈夫和孩子如春天灿烂的微笑 不是遥想不及的梦,不是黑夜空房中老鼠窃啃木头的吱吱声; 什么是幸福? 丈夫轻轻拭干爱人的眼泪, 儿子泽泽地含着母亲依偎在温暖的王国里; 什么是幸福? 哪怕一间破烂的,借宿的庙屋, 炕头始终是丈夫柴火的余热, 敲打盆碗始终是孩子成长的声音。 7 第四章 弥漫哀嚎的岁月(1) 黄土地的丘陵区冬天虽冷的也要冻鼻子掉耳朵,但再怎么冷,却是纠结的,没有广袤草原上冬天的严冷来的干脆,顺畅。枣村冬日的整个样子宛如石锅上焙烤出来的黄朗朗的干玉米馍馍,可以美滋滋的咀嚼,尤其在正午,太阳像位慈祥母亲的手,暖暖地抚在纷飞的卷黄叶上,光头的荆棘上,冰晶的小河床上,还有喜鹊和长嘴红尾鸟的大草帽般的巢穴里,以及鬼头鬼脸溜达的小松鼠棕灰的小脑袋上。这哪是冬天啊?人和动植物几乎是宠坏的懒汉,眯着眼,蜷缩着,悠哉的呼吸,就好像躺在热炕上酣睡一般。也只就在夜晚,还称得上是个冬天,起码呼啸割耳的大风声势浩大,席卷而来,纸糊的窗户就像有人猛劲儿狂拍,还发出呜呜的哭声,木棍抵住的门哐哐响,时而撬开很大的门缝来,以为是有什么东西从外面硬要装进来似的。更令人胆怕的是,大槐树上的枝条咔嚓咔嚓被肆意折断,在狂风的嚎啕声中漫天飞舞,好似一只只从天而射来的箭头。就连那屋头灶肚里的火苗也胆小的尿了一裤子,星火般来回摇摆,不敢抬头。 而草原的冬天,才不管什么白昼黑夜呢,来的实实在在,一点不含糊,连长毛的牲畜都不敢掉以轻心,否则,稍不留神非送命不可。究竟大地深冻有多少厚,没有人去考究过,总之毡包里的火炉子里的柴火或牲畜的干粪便从不敢给怠慢,夜晚饮上好多口马奶酒温身都不够,睡觉几乎是装在羊毛套子里的,要不第二天起来就给冻坏了。若是大雪过后的天气,就更冷的瞠目结舌了,想起来都冷飕飕的。 石头一家似乎刚刚瞧见枣村冬天的脚后跟时,它就要消失了,不知不觉已进腊月了。吴丽俊白天在屋头教孩子们识字,彩云坐在跟旁,一边听着,一边做着长筒袜。铁蛋并没有随阿爸去放羊,而是被大娘强制留下来学识字,就规规矩矩坐在春儿和二妞身后,自己听不进去,也硬塞进去,管它能不能消化。 几十多只羊经过石头一个多月的照料,基本恢复了元气。这是他除了能帮嫂子挑水劈柴以及担炭外,最高兴的事了。早上上山,基本天黑才回来,近山由于天灾几乎光秃秃的,只能到一些很少有人去的远山或陡峭处。羊一旦硬朗了,再远再险的地方都不成问题,对于像石头这样厉害的放羊老手也不算什么难事,多半不用去追赶羊群,挥几下鞭哨就行了。羊群都把石头当成了它们的新主人,根本不用主人操心,它们感觉下山的时间快到了,一只只就不约而同的朝石头聚拢过来,他也很少去吆喝,空闲时间到就处砍柴,拾柴,每次回来时,背着一捆柴火。两个屋子旁的柴火堆砌的满满的,令郭二狗书记都有些眼馋。 晃眼就腊月十六了,卜宜乡镇上的集会,吴丽俊要给村大队采办些年货去,当然多半直接到乡供销社领,她至来到枣村,乡镇也只来过寥寥数次,除了乡政府大院和一条长长的宽街外,哪里都不晓得。这次她和彩云一起出来的,两个人各背着一个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口袋,斜搭在肩膀上,头上包裹着头巾,褪色的大厚袄卷着拱边儿,鼓鼓的,像是两只大母鸡。凭着粮票从供销社领了六斤白面,三斤粉条,三尺红布,还有四块碗大的粗盐,半桶醋,还有一些其他零零星星的东西。总之,两个人的口袋给装的满满的。这社会不存在特权,当官的也好,种地的农夫也罢,出行只能靠两只腿,吃饭要靠手里的小粮票。 腊月二十一,又是石头陪着村书记郭二狗下了趟乡镇府,郭二狗赶着骡子驮着今秋全部打下的五口袋子玉米粒,石头吆喝着十多只公羊,五袋子玉米和十多只公羊全部是上缴的,今年比起前几年最艰苦,而到腊月里了,还没见一滴雨雪,往后的光景大概更糟糕!两个人是满载而去,却几乎空空而归,骡子身上仅驮着几本上级下达的文件。郭二狗一路上一语不发,只一味叹气,他担心明年开春的光景,石头也不啃气,只拽着骡子慢慢地跟在村书记后面,他心里担心那剩下的羊今后怕是更难熬了,山几乎好像给火烧了似的,片片荒山,了无一点生机之象。 爬上山快进村口时,两个人环顾了村的集体土地,郭二狗背着手沉重地说道:“石头,到现在了一滴雨雪都没见着,要是还不下场雪,开春怕是......” 说完就圪蹴在山上的土埂处,两手环抱着放在膝盖上,头缩成一团,目光无耐地目视的前方。 “一,一路上,俺,俺,俺也,也再想,想,想这,这问题,题呢!”石头说着放开了骡子由任它在寻草啃。 “是啊,靠天吃饭就是如此,闹不好颗粒无收,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呢!”郭二狗长叹说。 又缓缓地说道:“去年,今年几乎都是吃仓里的,去年咱村都饿死好几个人哩,还有孩子呢!” 石头在一旁靠着一棵光秃秃的树,脸色也很是凝重。他仰头望了望天,又看了看远处的山梁,心里默念道:“愿长生天保佑这方土地!”刚祈祷完,反而更加不安起来,感觉到这里都如此干旱,那草原更是如此了,草原若是旱灾,灾难就比这里更可怕了,牲畜没有草吃,没有水喝,就只能等死。 郭二狗两手撑着双膝慢慢站了起来,一份嘶哑咧嘴的表情,圪蹴的神经都酸麻了,他朝着石头笑了笑,说:“人老了,没办法了!天哄人的肚皮,人只能哄地皮啊。” 7 第四章 弥漫哀嚎的岁月(2) “前额看不到脑后勺,走一步算球一步吧!”说完,嘴里哼着晋剧小曲,背着手顺着小路走去了。 腊月二十三、二十四,穷归穷,饿归饿,日子的活头丝毫不能凋零。二十三送灶王爷上天言说好事,盼望回宫降吉祥来。全村老少都忙的不亦乐乎,家家大到笨实的瓦缸,小到锅碗瓢盆,统统搬拾到院子里。拿根长长的扁担,在尖处用绳子扎牢一个短把子扫帚,举进屋,从窑顶自上往下扫,绝不能敷衍了事,扫的时候人是不能仰头看,只能慢慢的凭感觉扫,否则袖珍土落进眼睛里崩了眼,就麻烦了,甚至比眼挨上芥末子都难受。袖珍土看起来倒是绵绵,细细的,可落在皮肤上,一碰水就如针刺般疼痛。窑墙上的胡须团好像小孩子稀拉拉的鼻涕,藕断丝连,扫帚还没触及,已溜之大吉了。砖窑还好些,起码土不会太多,土窑就可怕了,扫帚一去,整个屋子立马乌烟瘴气了,呛的人根本没法打扫,但又不得不扫,清扫不单单是使屋头干净些那么简单,更多是以一种大众普及的简单仪式,在心灵上尽可能的涤除过去的灾难困惑,从而期盼新气象好生活的到来。忙轰轰收拾一顿,再简陋的屋头也会自然焕发出新的面貌。大抵灶王爷没有什么可不放心的了,怀揣天底下所有好事的账簿,回那高处不胜寒的天宫为苍生降福降瑞。 二十五及二十六,最数婆姨,姑娘们忙乎,拆洗被褥和衣服,没有肥皂,就一整天在块石头上捶打来捶打去,再使劲揉搓几遍,直到盆里的水还如先前一样清澈为止。若天气好的话,上午凉晒,下午就干差不多了。手脚麻利的婆姨或姑娘,当天洗,当天干,当天还要缝套在被褥上。这是个针线细活儿,需要一针针走好线,如果遇上一个邋遢的婆姨,针头没有使唤好,那么晚上盖在身上的被子不几天就给蹬扯烂了。 二十六是近年关最后一个集市了,不过一般没有人去赶集,不是不想,而是根本袖子里根本伸不出手来,所有村民都是把裤腰带勒的刚够方便呼吸,饥饿的肚皮如冰晶下的溪水轱辘轱辘游弋。“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没有谁会当心年过不下去。 二十七和二十八蒸花馍,供儿、枣花花、翻身身、余余儿,还有各种表意吉祥的馍子。在前一天,男人们基本都准备好了烧锅的柴火,也不是每家的婆姨都会蒸花馍,那纯粹是个精巧的手工活儿,不会的只能凑到那些会蒸的家里。本该用白面最好,可这年景,不用说白面,就是粗面都很难有,一般在榆皮面里稍微参点白面粉,尽量在颜色上白点。蒸的前天晚上就需拿酵糊糊起面,端在瓷盆里,并盖结实,放在热炕上经由一夜的发酵。第二天早上,一边把灶火拢起来,火要旺,决不可以吝惜柴火,锅里需烧一大锅水。再一边把发酵好的面倒在大砧板上,撒点干面粉后,均匀地不停揉和,还要把握好面团的酸碱程度——太酸了,出锅后就没有个像样的花馍,且不好吃,还有一股子酵糊的酸味;太碱了,倒是白,可也不好看,也不好吃。而拿捏酸碱火候恰到好处,需要的功夫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见效,非长年累月不可。当面和到正好酸碱中和时,就开始撕一撮又一撮面团,精巧的弄成各种类型的花样,多半是吉祥之意。然后轻轻放在要上锅的蒸笼里,蒸锅底是轻轻抹了一点点麻油,便于花馍出锅时不至于太黏底。等锅里水煮沸,就把蒸笼放上去,盖结实,锅盖上最好压块大点的石块,免得锅口走风漏气。接下来就是保持灶火旺盛就可以,一锅大概在二十分钟左右就熟了。出锅的花馍未等大气跑完,就的马上从蒸笼里搬活。再用筷子蘸点红墨水画龙点睛,让蒸好的馍馍正式具备了一种种代表吉祥如意的薀意。 二十九天刚拂晓,书记郭二狗帮衬着石头宰杀了一只公羊,并把羊肉、羊油和羊骨头公平地分成了很多份,村民家家有一份。一只羊对于一家而言,绝对能过个嘴角流油,不错的年。但一只六十多斤的羊,对于全村民,一家分到的仅点点羊肉星末子和骨头片儿,年饭里能闻到点羊肉味便是福了。每家还给发了一颗白菜和三根胡萝卜。当然,村大队在正月初一早上还起大灶,让农民们吃大锅饭,到时候,家家户户只需拿着碗筷就可以到大队,“享用”新年第一顿饭。 三十日(大年)上午,大队的门框上贴上了春联,屋头的正墙上换上了新的和周总理画像。院子里还立起了一个旺火台,旁边零时搭起的饭蓬里,很会弄菜的武廷孝大爷正切砍萝卜和白菜,把羊肉都剁成碎末儿,他正忙着为初一早上的大年饭做准备。 婆姨们在这天下午忙着给孩子们洗身上的污垢,也顺便给她们的男人理理头发,吴丽俊给彩云修剪了头发,也给石头和铁蛋理了头。石头理了头,刮了胡子,一下年轻的好几岁。到了晚上,地都不能再扫了,盆里的水不能溅在地上,否则会有惹上霉神。尤其脏水,更不能泼在外头的粪场里。据说,姜太公封了众神仙位,偏偏落下了自己,初一之前,别的神仙都上天了,唯独他老人家孤零零蹲在粪场里。而人肉眼凡胎是看到他老人家的,为了怕冒犯,因此老祖宗传下了严格的规矩,禁止在大年夜往粪场吐痰或泼水。大年夜里,一般是不让十几岁的姑娘们出来乱跑,怕不知好歹冲撞哪位路过的鬼神,尤其是“大年”这只鬼,早瞅准了这天想跑出来兴风作浪,因为管事的仙家都暂时升天了。 天还没黑,春儿和二妞就给铁蛋给送回去了,大年夜她们该和父母一起过。吴丽俊小心翼翼地从后面的神像那里取出阿木尔的灵位,用干净的布子轻轻擦了又擦,供奉在高高的瓦缸上,还放上了一个供儿。吴丽俊和彩云弯腰恭敬的给阿木尔拜了三拜,而铁蛋作为晚辈,跪下来给大伯毕恭毕敬的磕了三头。石头天黑前去了趟西沟打点好了羊群,回来一进门便问嫂子阿木尔的灵位拿出来没有,他看到大哥的灵位已经给供在瓦缸上,慢慢走了过去,借着微弱的灯光目不转睛地盯了半天,并下半腰给大哥阿木尔拜了三拜。 7 第四章 弥漫哀嚎的岁月(3) 他心里默默说道:“大哥,过年了!家里一切安好,大哥放心吧!” 此时,嫂子和彩云姐妹俩有说有笑,正在用榆皮面壳包胡萝卜馅儿做的饺子,一个卷面壳,一个用骨匙填馅儿包皮儿,并整整齐齐排列在砧板上。铁蛋爬在炕上,两只手撑着头,眼睛看着大娘和阿妈手里一只只小鸭子,不由得想念春儿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春儿了,只要一会儿见不到春儿的人影,他心里都有些慌乱。而且和春儿有很多共同语言,他相信春儿也喜欢上了他,只是女孩子羞于表露,在等自己主动追求呢。 “彩云,你瞧瞧铁蛋这家伙,有心思了!说不准是哪.....”吴丽俊瞥了铁蛋一眼说。 乌伦珠日格有些吃惊的说:“不会吧!俺咋没看出来,和哪家的?” 这时,坐在灶前的石头也听明白什么意思,他抬起头,借着灯光朝向铁蛋,笑着说:“也,也,也该,该是年,年纪——年纪了!这事,由,由他——由他吧。只,只要,只要姑,姑娘心,心好,就,就行了!” “你们在说什么嘛?哎!”铁蛋刷地脸红了! 吴丽俊呵呵笑了起来,“鬼家伙,心里有鬼了吧?脸都红了。” ——“给大娘说道说道,谁家的闺女?”吴丽俊朝铁蛋做了个鬼脸。 铁蛋急的嗖地把脸转了过去,背对着大娘和阿妈。羞涩的嘟囔说:“阿爸,大娘也像郭爷他婆姨了,爱捕风捉影了!” 这一下把全家人给逗的,连石头都咧开嘴哈哈笑了起来!吴丽俊更是笑得差点连手里捏着的面壳抖落在地上。 快到零点时,听到院里子有跑动的脚步声,刚要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传来了砰砰的叩门声,吴丽俊正要去开门,被石头拦了回来,他开去了。因为在这个家里,他把所有人看的都比自己重要,可谓无微不至。 门咯吱开了,原来是郭婶儿,手里端着一只小碗,门口黑乎乎瞧不出什么,但一股香气已经扑鼻了。 郭婶儿端来提给了彩云,又从怀里掏出一副崭新而精美的鞋垫,咧嘴笑了笑,说:“过新年了,郭奶也拿不出什么可送给孩子的,老早就绣了这鞋垫,新年就垫上吧,起码石子不压脚。” 铁蛋接过来,爬在油灯前看了又看,很是喜欢,还没等大娘瞅瞅,就藏在被褥下面了。 “那一小碗是蘸水,蒜泥里掉了点醋,又点了点香油。下午听见你们剁馅儿的响声,就知道做饺子了,饺子没点好蘸水,上不了味。正好婶儿也做了点,你郭叔让送你们点,这就......”说着,郭婶拿起包好的饺子瞅了瞅。 她临走时,还叮嘱吴丽俊别忘了明早大队食堂喝羊汤。 刚开始,谁都兴致勃勃要守这岁,尤其石头一家,很是新鲜,虽草原也过年,但没有这里这么隆重,从腊月十几就开始忙乎了,一直到大年夜。铁蛋喊的最响亮,迷糊的却最早,还不过一个时辰就爬进被窝了。吴丽俊和彩云守到后半夜时也将就躺了下去,两个人连盖了一份被子。石头坐在灶旁,不知过了多久也有些乏困了。站起来把灶肚昨天烧的灰渣掏理干净,下面塞上了软柴,上面是硬柴火,又加了几块捣碎的炭。 安顿好灶后,反而暂没睡意了,他轻轻走到阿木尔的灵位前,看着那块刻了阿木尔名字的整齐的木块,不尽感慨起来:人事匆匆,命也匆匆,半点由不得人,羊死是一堆骨,人死岂不也是!晃眼间,大哥去了都十几年了,也不知在那边过的怎样,难道还是骑马带兵吗?过年了,那边不知有年过不?嫂子和俺们过的都很好,虽日子清苦些,铁蛋都长大了,个头比俺都高,听嫂子说都偷偷谈对象了。昨夜包了饺子,今早煮熟了,大哥你先尝尝,...... 总之,只要俺石头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嫂子受半点罪的,大哥你就放心吧! 这时候屋子里好像进来了一股轻风,绕着屋头转悠了一圈,因为煤油灯光来回摇曳了半天。石头心里相信,大哥阿木尔是来过了,来看望他的家人,便安心又去了。 石头吹了灯,慢慢爬上炕头,就躺下了。究竟什么闭上眼睛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根本就没有睡去,或许刚入睡就被大队院里的嘈杂声吵醒了。当他起来时,嫂子和彩云都忙着往石锅里打饺子呢,而铁蛋也早就跑去大队锅灶上盛汤去了。饺子寥寥几个,总共也只有十二个,在不大不小的石锅里尽情畅游,时而肚皮朝上,时而俯冲到锅底,也用不着你挤我拽,争先恐后。拢起的蒸汽把整个拱形不大的屋头弄成一片雾海,油灯也发挥不了作用,似乎谁都看不清谁。彩云摸过来,叫石头赶紧起来去大队那里看看铁蛋盛汤没有。 7 第四章 弥漫哀嚎的岁月(4) 妻子就是妻子,即便阴阳两隔,她心里无时无刻不揣着阿木尔,饺子一出锅,并没有谁吩咐过,便用小碗夹上四个好看的供在阿木尔的灵位前。嘴里还轻轻念道:“五哥,赶紧起来,趁热吃吧!尝尝妻子做的饺子!”彩云站在旁边都不忍心看,控不住的眼泪啪嗒啪嗒涌了出来。吴丽俊强作欢笑,转过来抱住彩云,平静地说:“都这么多年了,谁还都那么想念他。今天是大年,快擦了泪,别让铁蛋和石头看见了。” 过了一会儿,听到大队院里人声鼎沸,有人吆喝到好喝,再舀点嘛!尤其婆姨们总想把自个手里的家伙舀满。郭二狗站在石块高处,喊叫着,“慢点,谁家都有,一年到头,羊肉吃不着,汤总还是有的,村民们不要拥挤,小心烫着了!” 铁蛋这回有些“败家子”,好不容易挤进去舀出来,却一点不剩全倒给了春儿和二妞,还告诉人家赶紧端回去放下就来,家里包了饺子,好吃的很!乐的春儿和二妞端着碗小跑起来。 石头过来了,很是纳闷,咋天没亮都出来等,却还没有舀上,反而到了最后几个。铁蛋一看见阿爸,正想瞬间从人群中消失,可是他手里的碗是空空的。石头过来一看,碗明显有汤渍,一下明白了。当然,他这样的阿爸是不会因个小事责骂儿子的,反倒觉得儿子已经长大了,懂得知情达理了。而彩云怕的就是这个,要是打发石头来打,准一天也是空碗。心太好了,打一出来准倒给人家,遇见上了年纪的,甚至还要给人家送到家里去。所以她早早使唤儿子来,没想到,儿子倒给了春儿和二妞。 石头站在外面,端详着儿子的宽大的后背,心里很是高兴,像是刚咕噜喝了一碗羊汤似的。 拂晓的黑影渐渐谢去了,干干净净的清晨让人们感觉到新年头一天的非凡,刚才鼎沸的人影也少了很多,一大锅的羊汤马上就见锅底了,也不用侧身拥挤了,就如石头家锅里的饺子,用不着缩着身子委屈自己。郭二狗一看到铁蛋又伸过盆来,就哈哈大笑起来,朝着外面的石头笑喊道:“铁蛋都学会体贴人了,春儿和二妞早喝的肚子油油了!” 他从石块上跳了下来,摸了摸铁蛋的头,又大声说道:“是个好小子!” 这下,弄的铁蛋真想找个老鼠洞装进去。 仅剩的锅底的那么点儿,两家平分了,郭二狗倒了碗,剩下的都给铁蛋。铁蛋端着羊汤朝屋头走来,心里忐忑不安,怕惹阿妈和大娘生气,可令他奇怪的是,阿爸反而没有责骂。而是跟在他后头自个儿偷笑。 一进门,铁蛋赶紧把汤放在炕沿,像做了见不得人的错事,赶紧朝后退了几步。不好意思地瞅了瞅屋头每个人的脸色,他发现春儿和二妞也坐在炕上,更没有从大娘和阿妈脸色看到任何愠色,他才消消把心放了下来。 这时,二妞清了清嗓子,朝着铁蛋,说道:“铁蛋哥打一碗汤,是上山打去了,还是到河塘捞去了?听彩云姨说天没亮就走了奥!” “二妞啊!二妞,要不是......”铁蛋好像被火棍戳了一下似的,都不知如何招架,一份委屈又尴尬的神情,他摇着头叹了叹。 二妞和春儿见这状,扑哧一声笑了,“逗你的,俺们早就跟姨交代了。快上炕来吧!” 吴丽俊拉了铁蛋一把,拍了拍他的后背,高兴的说:“大了,都晓得疼人了!” 二妞在炕上哈哈笑了起来,春儿和铁蛋的脸红彤彤的,像是被冻坏了似的,还有些烫。二妞还故意挪开让铁蛋挨着姐姐坐,这更使得两个人尴尬的哭笑不得。而大家都冲着他们笑,好像一切的笑点都是他俩引爆的。 温在盆里的饺子,除供给阿木尔的,就只剩下八个了,一个饺子对于石头和铁蛋而言,是可以直接咽下去的,可仅仅只有八个,就是铁蛋也能一口气吃掉二十来个。六个人对待八个饺子,细嚼慢咽还不够,甚至还得利用空当感受一下这难得的滋味。三个大人每个人仅吃了一个,就都说不吃了,铁蛋吃了一个,大娘给他夹在碗里的另一个趁不注意偷偷扒落给了春儿,二妞和春儿大概各吃了一个半。连羊汤也不够喝,吴丽俊回倒进锅,加了两瓢水,还拌了榆皮面,撇了几白菜瓣子,这样每个人就可以喝到香喷喷的一大整碗。大家捧着热烫的碗,回味着饺子的美味,有说有笑,不过大多都是围绕着铁蛋和春儿展开的。 二妞虽然知道一切内情,但还是故意装作一头雾水,使劲让他们向大人们交代地下恋情。而吴丽俊和彩云乐的身子摇来摇去,笑的肚皮都有些疼痒。二妞就是个嘴巧的捣蛋鬼,她抓住彩云姨的手,带着一脸诡笑,好像郑重其事的说:“俺娘说了,要让姐嫁给铁蛋哥可以,那就得铁蛋哥弄一口袋白面和三只母羊来!”说完,她自己给笑的仰俯不停。 铁蛋马上插了一句,“要不要大母猪!” “哎呀,你看看铁蛋哥真当真了,可以啊,母猪也要!”二妞抱着彩云的胳膊笑道。 春儿是羞的把脸背过去,装在了被褥里,嘴里发出哈哈的笑声来。 石头虽脸上乐的没有别人那么大的劲儿,但心里也是乐的炸开了花,他憨实的坐在灶旁,手里端着一只空碗,都忘了放下去,只顾一个劲儿地端详春儿——他未来的儿媳妇,长的俊俏,手又精细,心善良的更铁蛋阿妈一样的善良,越看越喜欢,咋看咋像自家的媳妇儿。 所有人都快笑不动了时候,二妞又来了一句,“铁蛋哥,你说以后该是叫你哥,还是姐夫呢?” 又是引来一阵笑声,就连屋头外树上的喜鹊都有几分嫉妒了,它都忘记喳喳了,盯着窗户里人们不放。 ...... 7 第四章 弥漫哀嚎的岁月(5) 大人和小孩子一样,没有一点事情可做,除了串门,街上也人多起来,好似都倾屋而出,你和他寒暄,他和你唠嗑,自然少不了一句“给拜年了!”吴丽俊家正月初一几乎都要被挤垮了,半屋子婆姨,一屋子孩子,炕上和地上没有一个地方不站着人。还好石头去放羊去了。聊开心的,也谈不开心,忧愁的,所有人都想听听吴丽俊的话,因为她是村里唯一的读过书,有见识的人。当然,婆姨们更多在议论今年的生计咋办。刚过去的一年几乎颗粒无收,不知今年如何,可一冬天没见着半点雨,怕是更糟糕! 而事实上,这年正好是1960年! 正月过年家家无事干,村里大概也只要两个人歇不住:一个书记郭二狗,一个就是石头。郭二狗连续好几天都去乡里开会,回来还要连夜召开村委会,主要商议开春的对策。从郭二狗嘴里,在场的人都清楚了情况越来越不好,听说山东和河北一带涌出大量的饥民,饿死的人更是数不清,总之情势比战争还要恶劣。 人们就这样毫无办法的干巴巴等着,等着老天下点救命的雨,可一日晴天接着一日,即便挂点阴云,却瞬间一股风把个好盼头给吹走了。路上乞讨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些外乡人还乞讨到了枣村,枣村一些活不下去的老人开始拄着拐杖爬到附近的村里乞讨。有一次,郭二狗和村长,还有几个农民,一天就埋了四个外来的,饿死在路旁的乞讨者。 到了五月份时,基本两三天能吃顿饭已经不错了,河塘已经彻底没水了,深井的水也眼看就要露底了,挑水只能用大绳把人吊下去,舀上水再拔起来。没有了吃的,总该有点喝的吧,可就这点喝的,只能是全家老小出动,一天熬到一桶水就算烧高香了。五月的天好似暑热天,炙烤着大地,使得一切生灵招架不住,好端端的树熬不住就自燃起来了,眨眼间整个山地就烧个精光,除了熏焦的泥土,没有一点春夏之际的生机和希望。石头就差点被烧死,还好那天没有起风,烧死了六只老母羊,他自己的眉毛都给烧焦了,袖子也烧去了半截。事后想起来都有些后怕。 干旱到了什么程度?站在枯树旁都能听见树皮里噼噼的火星声,渐渐的哄得一声就着了,甚至还不知怎么回事,顷刻间已经是一片火海了。 早上赶出的羊群,晚上回来总少了几只,一般都是热渴的不动弹了,还得赶紧埋掉,要不加之腐臭的瘟疫袭来更可怕。于是,出门鞭子都不用拿了,反而总扛着一把铁锹。 土地被炙烤的开裂了好大的口子,泥土如顽石焦灼在一起,几乎连像样的杂草都没有,全然是不毛之地了。郭二狗从乡里领回的种子,堆在大队里使不出一丝丝劲儿,他心急如焚,整天一个人呆在大队里,精神有些不振,烟叶子一卷卷接连着猛抽,嘴巴长出好几个大泡,眼睛模模糊糊盯着那不吭气的种子,心里千万个觉得愧对,家家户户已经绝对到了揭不开锅的境地了,他这个村书记却毫无一点办法,也只能干瞅着等死。 没过几日,大队的耕地,拉货的骡子在饥渴交加的痛苦中死去了,死的时候只有郭二狗陪在它身边。它想挣扎的站起来,四肢胡乱的扑腾,却没有半点力气,伸出来的舌头布满了干渴导致的烂疮。死也许对于它是绝不不愿意的,毫无意义的挣扎也显得是那么的重要,也许它有一肚子和郭二狗没有倾诉完的心里话,以至于依依不舍,可现实就是那么的残酷,对人如是,何况又对一头劳苦命的骡子呢! 它好多日子已经没有进食和饮水了,自然也就好多日没有驴粪便了,死时顽强的,恐惧的,不情愿的告别了一下。最后尽然滴了几滴尿出来,那是痛苦中憋出的,是红色的,是啊,哪能有尿啊!它劳苦的命不是因为劳苦死的,而是滑稽的给渴死的,尿出了血红的尿告别它本可以服务的社会。 这头骡子和郭二狗相处了四年,就如他的亲儿子一般,然而“亲儿子”没有了,起码该挖个穴好好安葬了,可饥饿迫使善良的人们管不了那些道义的问题,肚皮的战争眼看就要白热化了。一头死了的,如儿子一般亲的骡子,在这个时候,死了倒完全表达了它的奉献精神,它的尸体要被村民吃掉,兴许可以少死几个人。村民饿,但不敢说,最后由郭二狗拍了板,他自个喊来了屠夫,屠夫汗淋淋大卸了一夜,他却在屋外时冷时热哆嗦了一夜。第二天,家家分了点骡子肉,虽是上火的东西,但总比饿着强些,大多为了解饿,就顾不得解渴了,甚至连骨头都捣碎煮汤喝了。 骡子走了,郭二狗的魂儿似乎也被走了,什么事情都心不在焉了,经常深更半夜在呓语,喊他的骡子。婆姨以为是骡子鬼魂上身了,偷偷烧了香,也不见得好! 而这还不是绝望的结束,恰是一个残酷,严峻的开始。 仅仅过了半月后,郭二狗最疼爱的孙子病了,后来接连好几个孩子病倒了,症状几乎都一样,浑身冒出好多水泡来,而且都发烧不止。村子似乎一夜间惊慌的炸开了锅,人们以为是骡子来索命报复了,有的偷偷晚上跑到大槐树前祈祷忏悔。 郭二狗和婆姨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赶紧把吴丽俊喊去了。吴丽俊虽不是医生,但她在过去战乱中见过一些战士因天热缺水而出现的病症。她才不会相信是善良老实的骡子来报复,便赶忙叫人到乡里请大夫来。 大夫的诊断是缺水中暑的热症。这让一些人吃了定心丸,却也叫两家彻底绝望了。郭二狗的孙子和另一家的孩子由于拖的太迟了,孩子怕,怕熬不过来了。事实上,两个孩子由开始说胡话已经陷入现在的无休止的昏迷了,熬制的中药汤灌进嘴里,又给吐了出来。 折腾了几日,两个无辜的孩子被死神无情夺走了。这下,对于郭二狗算是塌天了,他极度痛苦地哭喊着老天爷不尽人情,爬着猛力拍打着地面叫喊阎王放过他的孙儿。夜还未亮,两个孩子苍白的身子在一片哭声中给埋在后山的乱石堆里。 7 第四章 弥漫哀嚎的岁月(6) 就在那个上午,另一家失去孩子的年轻父母,在一片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后选择了离开枣村,他们不是逃跑,而是不知道怎样继续在孩子死去的地方活下去。伤心地搬到了隔壁一个村里去了,也许痛苦会在看不见痛苦的地方渐渐消失。 而两个无辜孩子的离去,给枣村带来是的更多的阴霾,过了不久又有三个孩子给夺走了。 七月里,整个枣村好像给无情扔进了火焰山,即使大槐树的叶子也被炙烤成老黄叶,人们压制着无奈的恐惧蜷缩在屋头,忍饥挨饿。石头也不上山放牧,放牧的损失比待在家里更厉害,就是在羊圈里也时不时有羊倒下。实在招架不住了,整一个七月就掩埋了十来只羊。不只羊,还折腾走了五六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热的吃喝不上水,又上不来气,就只能呜呼而去了。刚埋了羊,就有人喊叫谁家死人了,就又赶紧去帮忙。人死和羊死一样,苦不堪言,也不会有什么祭奠的仪式,就一张破烂的裹席,挖个穴埋了去。也少了哭声,几乎快麻木了,哪里还有泪啊!反倒觉得去了好,省的遭这份罪,因为活着的人,谁也不敢对明早多做什么盼头! 七月最后的一天,噩耗几乎如地震般地动山摇。村里的当家人,书记郭二狗走了,一个人死在了大队的炕头上,是自杀的,旁边散落着毒药粉,他一定挣扎,难受过,而死后却十分安详,只是眼睛圆睁着,好像在祈求上天降一点雨来。 大概只求一死了,死前穿戴整整齐齐,胸前还佩戴着一块亮晶晶的胸章。在桌子上放着一个旧盒子,里面是一些文件,还有村委的印章,最下面整齐的叠着一份遗书,了了草草写得十几行字:俺作为一村书记,上对不住,下对不住百口村民。俺没有能力带领村民扛过这旱灾,村里的老人和孩子饿死渴死很多,骡子死了,羊群也倒下不少,青山烧成了荒山,俺有罪,有大罪啊!俺对不住婆姨,对不住儿子和媳妇,连个孙子都保不住。思来想去,俺打算去见见俺的可爱的孙子和老实的骡子!俺婆姨,就让她自个跟着儿子们讨活路吧,要是儿子饿不死,她也就死不了。 石头清晨第一个发现了郭二狗的死,最后也是他找了自家的席子裹了郭叔,郭婶痛苦的紧紧抱着那一捆席子,死了又活,活了又死,死去活来也还是喊不醒她的男人,两个儿子和媳妇瘫坐在爹爹的旁边泣不成声,送别的村民也是眼泪哗哗的不停落,哭丧鸟在枝头呀呀的吼叫,好像长舌催命鬼一般令人讨厌。吴丽俊跪坐在郭婶儿身边,也是痛哭流涕,但还是极力劝说郭婶多节哀,她很能体会那种失去亲人,尤其失去丈夫的难受。然而,这个残酷无言的世界总会在人绝望的时候提醒,“男人不在了,那就用你女人的肩膀撑起!死不死,不是由本人说了算。” 一阵哭声落,一片哭声又起,尤其在出山的时候,郭婶和两个儿子,以及媳妇身子拖在地上,死死拽着郭二狗的裹席不松开,众人都伤心的捂着嘴巴呜咽,不忍心看着出山时那难舍的一幕。石头一边擦泪,一边和两个村民吆喝着,使劲抬起郭叔,硬生生地绑开郭婶,以及她儿子和儿媳的手,猛架起,像一股狂风抬了出去。郭叔被下葬在他爹爹的身边,石头给坟头插了根招魂柳树枝条,散了些纸钱,坟头还给扣了个他身前用过的碗,担心他在下面挨饿。 送行的人带着一颗颗沉重无比的心散去了,失去亲人的一家子还在那里哭喊着老天爷发发慈悲,好让闭了眼人活过来。 乡里得知枣村书记郭二狗自杀身亡,并没有举行任何告别会,甚至在出葬的那天也没有派个人来。 大抵获悉郭是自杀的,而自杀对于村的党员干部是丢人、可耻的。按道理是要追究原因的,如今没有进一步追究死者的责任也是三生有幸了。 村里人所有人都知道,书记郭二狗是瞅着老天爷的无情,绝望了!他用尽了浑身解数也遏制不住大量死伤,忧愤的实在看不下去了,才走了死路。每个村民心中默默的敬重他,有人甚至为老书记偷偷写了灵位,藏在大槐树的树洞里,以求老郭能够驾鹤仙去。 郭二狗下了葬的那一夜,吴丽俊一家人几乎没有睡,小小的炕上坐着很多人,还有郭叔家的两个媳妇,一个个埋沉着头,颓废地抱成一团,似乎所有人也忘记了点灯,每个人鼻孔里呼出的热浪就像是突来的冰雹,把每个人勤恳的希望之田砸了个粉碎。 这时候,外面竟然有人喊,起风了,真起风了!好几个月一点风都没有,却在不正常的今晚来了,先是石头站起来走了出去,接着几个人都出去了。真起风了,风敲打着大队的门直砰砰响,而这风明显与这令人窒息的闷夜一点不搭调,给人以凉飕飕的感觉,就在这时候,天空咔嚓响了一个霹雷,随之落下几滴可以数清的雨点来。想象力丰富的吴丽俊见此景,不免感叹说:“好人死了都还想着活人的饥渴,只是他能力有限啊!” 大家不约而同伸开手臂挽留这仅仅的几滴雨,干瘪的手里里有了丝丝润湿,慢慢缩放在嘴边,情深地用舌头尖舔了舔,一个个感觉好甜好甜! 7 第五章 祸与福(1) 六零年没吃的,饿死孩子,饿死喜鹊——饿殍遍野,举步维艰!非正常死去的人成为活着的人心中一座座难以抹去的坟茔,如果有鬼神开路,真想问问另一个世界的冷暖。 一些人去了,有名字的,没有名字的,终成了那可怕年代的符号,没有人统计和对比过,这是一场怎样的无硝烟的残酷“战争”? 清明到了,有幸熬过来的人把一层层薄弱的纸钱焚化,希翼带去他们对故人的思念。 路上行人雨纷纷,开春终于下雨了,大地开始默默的,无怨无悔地焕发出生机,焦灼的泥土披了绿装,枯死的柳枝垂下了新的嫩枝。石头给郭二狗坟头插的柳枝竟然也出奇的活了,长出一朵朵嫩芽来。 村民的信心在渐渐康复,老天爷也不吝啬了,过几天就来一股子春雨,老老少少再也不是坐的等死了,大队的高音喇叭又响了起来,一切可以使唤的农具给翻腾出来擦得锃亮。没有了骡子,就男人耕地,女人拉犁。 热火朝天的劳动重又恢复了。 这一春天,石头存活羊群虽锐减到十来只,但又生了好几对双胞胎羔子,大伤元气的羊群还是有了些起色。羊少也不是坏事,放牧不累,羊也能吃饱。 原来的村长石柱子叔兼任了书记,他提高嗓门在喇叭里大喊:根据县、乡号召,要组织全民上山植树造林,俺村给报了多少枣树和核桃树,当然最后带回来只能是种子,要俺们自己先育苗,育苗后再栽种。虽今年光景有好转,但由于往年的严重损失,县、乡里要添补大队多少斤粮食。更主要的是今年下放到俺村几个工人指标,十六岁至二十岁的小伙子,只要家庭贫农和中农成分都可以积极踊跃报名。乡里还给俺村增补了一位老师,村委会决定由武相萍暂任学校校长,和即将到任的老师把俺村的扫盲活动搞好,搞实。...... 最后就是各小队组织好生产劳动,莫敢耽误了耕种节气。 铁蛋听了大娘的话,报上了工人。听说全村报了六个小伙子,至于最后谁能出去当工人,要等秋天体检后才能知道结果。 新来的老师是位女的,名字叫林霞。听口音便知不是本地人,至于哪里人,她自己不便回答,也就不便问了。林霞年纪有三十岁左右,据她自己介绍,以前在什么什么地方当话务员,由于家庭成分原因,给安置到这里教书。虽已经接了婚,却竟不知道自个丈夫的下落。吴丽俊一听便清楚,林霞的政治处境十分艰难。她心里很是同情,但为了诸多顾虑只能藏掖在心底。 林霞就住在大队房间里,一个女人,既要教书,更要参加农业生产劳动。其实,劳动是主业,教书只是她体力劳动之余的副业。由于她性格孤寡的缘故,似乎村里的婆姨们不太待见她,有些好事人还在背后指指点点。吴丽俊借助机会开导了她好几次,她才渐渐放下了那些所谓读书人常有的虚架子,慢慢向群众战线靠拢。 而石头和彩云正忙着开垦育苗的上坡,甚至顾不得回来吃饭,还得铁蛋送。至于羊群交给了铁蛋和春儿看料。南角后山一条坡沟,夫妻俩用了不到半个月时间就整理出来了。恰好在弄好的第二天就迎来一场雨水,书记石柱叔和石头又匆匆到乡里背回两口袋种子,晚上都顾不得休息,连夜把种子浸泡在水里。白天组织了五六个劳力花了两天时间才把种子育在开垦好的坡坎上。石头和铁蛋又花了三天的时间,把一担担的羊粪从村里挑到南角后山,还得一撮撮撒在按了种子的土坑里,疼的铁蛋肩膀酸肿好几天,晚上只能斜着躺下,一翻身就疼得嘶哑咧嘴。 当然干的多,挣得工分就多,石头一家起码不是十分挨饿。而且村里也实在少不了像石头这样愿意下大苦的劳力,石柱叔经常把自家一份口粮硬塞给彩云,他家孩子们都自理门户了,两口子吃不了多少。 一条长长的育苗的沟,被石头精心呵护着,一天变一个样,种子见了次雨后就破土了,一棵棵嫩嫩的小绿芽好像在向石头招手问好似的,石头甚是高兴,他几乎每天必去,上午在,下午还在,使得好些年轻的劳力自愧不如。更甚是,他视每一棵幼苗如同每只羊羔子一般亲,给一棵棵树苗把根土憨实,还留足蓄水的土壕。不到一个月,荒凉的沟坡显出一片片生机盎然的景致来,石柱叔陪着县、乡里的领导参观后,领导给予了枣村很高评价,尤其石头功不可没,因此光荣当选为县级劳模。这也是他第二次被评为劳模,在草原大生产时,就被评过一次。嫂子小心翼翼的用块红布把劳模奖牌给包裹好,交给彩云给体贴保管好。 给一家人更增添喜庆的是铁蛋要迎娶春儿了,春儿娘什么要求都没提,她打心底看中了铁蛋这小伙子,加之铁蛋可能要被挑去当工人,她觉得把春儿托付给铁蛋是值得的。抛开两个孩子不说,就是石头一家,她几乎每个人都喜欢,十分乐意相处,她觉得天底下的大好人、大善人也就如石头一家那样的了。 结婚的日子选好了,定在了六月二十日。